孫鳴提前半小時到辦公室,秘書先到一步,正在整理會客室。
他甚少要求員工早晚加班,必須的加班,他分文不少加付工資。能像秘書這樣盡責,作為老板,打心裏舒坦。他中了好運,一用就是八年。
秘書素來脾氣和順,今天不知怎麽搞的,手腳重,好像傳達某種怨氣。他想關懷一下,再想,許是她的小家庭鬧矛盾。家務事難斷,隻要不影響工作,不多問為佳。
他早來,是要盡快處理一些事情,為中午三個好友聚會騰出足夠時間。他,趙春,彭飛,大學同寢室,關係好到人稱“三劍客”,20多年過去,他和彭飛在美國成家立業,趙春留守中國。
這回,趙春到賭城參加商展,回國前一天,在洛杉磯逗留,明早回國。孫鳴上星期通知彭飛,彭飛說他一定從丹佛趕來,明早陪趙春到機場,在那兒分手。
趙春幹過證券記者和法製記者,現在深圳當高級打工仔,幫潮汕老板統管幾家公司,年收入奔千萬。彭飛是大學教授,研究中美關係,協調管理孔子學院。孫鳴自己,改行做律師,主營智慧產權,業務穩中偏上。
他們三人,事業不同,各自經曆人生變遷,價值觀不盡相同,友誼保留至今,在同輩中屬鳳毛麟角,都特別珍惜。孫鳴和彭飛入鄉隨俗,對美國的認同感很強。趙春一直與祖國共呼吸,愛國熱情比一般人高,聊到中美關係,三人看法不同甚至爭執,卻不影響友誼。都是成年人,明白求同存異的道理。
孫鳴給幾個客戶回了電子郵件,正在腦中構思下麵約談客戶的注意事項,秘書敲他裏間辦公室的門。他的門虛掩,秘書追隨多年,敲不敲門沒區別。秘書始終講規矩,他照老規矩應聲道,請進。
他以為秘書會送咖啡。她兩手空空,麵含慍色。他問,怎麽啦?
她氣鼓鼓地坐下,說,老板,我很生氣。
他哦了一下,問,不是生我的氣吧?
不是,你不跟最近的新聞嗎?
跟哪。哪方麵的?
花錢進名牌大學的新聞。
他知道她所指。幾十個有頭臉的美國人物花大錢,請中介為孩子作假,混進幾所名牌大學。讀了這則新聞,他搖頭不已,生氣倒沒有。他不相信絕對的誠實與公平,而且,他們鬧騰,沒侵犯到自身利益。他的女兒讀大三,學校不錯,進門全憑真本事。秘書的老大讀高二,明年申請大學,對這類新聞敏感度高挺正常。據她稱,她女兒成績一般,是高中女排的主力隊員,但身高不夠,進大學拿獎學金的把握不大。秘書說,她和老公養兩孩子,憑兩份收入,讓孩子讀州立大學都吃力。
秘書說,我又讀了追蹤報道,跟你們中國人有關。
他倒是一時沒多留心,問,中國人怎麽啦?
她說,一個花六百五十萬,女兒進斯坦福;一個花一百二十萬,女兒被耶魯錄取。兩個中國家庭,富得流油,我生氣的是,他們那麽有錢,女兒讀什麽大學重要嗎?他們想證明什麽?還有,那兩個好萊塢的鬼知道幾流的女演員,她們哪來那麽多錢,花那麽多錢把女兒弄進名牌大學,想證明什麽?好萊塢在乎這個嗎?我喜歡的演員,我想不起來誰念過大學,念過的話,肯定不是他們的父母願意花大錢買的那種。
秘書生氣不淺,思路天馬行空,接近仇富。他點頭稱是,說,肯定不是。
她問,老板,你覺得我是愛抱怨的人嗎?
他答,不是,從來不是。路見不平,抱怨幾句,人之常情。這些事,正常人都不能接受。
她挨過來,說,是呀。他們這些人,跟我們這些打工族比,占盡優勢。OK呀,我們不抱怨,抱怨就是屌絲,誰喜歡屌絲?我也不喜歡。OK, 我不抱怨。說到讀大學,爺爺讀好大學,兒子沾光,按校友優勢,接著念,這下變成世襲,傳到孫子,然後無窮。OK, 我不抱怨,萬事有開頭,我進不了好大學,我女兒進了,她的孩子受益嘛。現在看,我女兒的機會等於零,寄希望我的孫輩,機會永遠在未來,不是嘛?
秘書口口聲聲說不抱怨,句句帶酸。孫鳴忍住不看手表。秘書情緒不對,悶著不講,工作效率照樣出不來。
秘書說,我再講三分鍾,說完,我不再打攪你。
他應道,談什麽打攪,你說,說。
她甩手看了看手表,說,有些富人,沒有校友優勢怎麽辦?捐款呀,一百萬,五百萬,跟學校商量好一個數,一手交錢,一手接孩子的錄取通知。這個,比賄賂好聽一點,你說說,本質上有區別嗎?
他感覺有區別,有必要及時糾正認知誤區。他說,事實上,捐了款不一定保證錄取,還有,富人的孩子,優秀的占大多數,我們客戶裏就有。
她說,我不是說他們捐款把癡呆兒送進大學,那些孩子有該去的地方,不是名牌大學。我想說,由於捐款,他們那些處在邊際線的孩子擠掉了別的孩子。
孫鳴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
秘書說,捐款,我還不抱怨,抱怨是屌絲。我要是有使不完的錢,我的孩子願意讀這所那所大學,捐個幾百萬,我肯定願意,還抵稅,兩全其美。可是,你讀這幾天的新聞,給你完全的驚奇:幹脆造假。不會劃艇的包裝成獲獎劃艇手,不會踢足球的成了破過大門的前鋒,標準考試成績直接漲幾百分,需要什麽提供什麽,有圖有真相。
孫鳴插一句,不是有家長和孩子說,他們不知道中介瞎搞,被騙了。
秘書眼睛冒火,說,老板,他們呼風喚雨的時候,一個個那麽聰明,那麽強勢,中介玩得過他們?你信?
孫鳴搖頭,說,撒謊自救是人的天性。他們的事,看發展吧。
他不客氣地瞄了一眼手表。秘書站起來,丟下一句話,我怕麵對我的女兒,正門,後門,偏門,當媽的我可望不可及,我對自己真的非常失望。
孫鳴為她難過,用一句陳詞安慰,人生,不如意事居多。那些家長,他們此刻保準很不幸福,細想,不就是金錢惹的麻煩嗎?
已經走到門前的秘書轉過身,對孫鳴豎起大拇指,擠出笑臉說,老板,我感覺好多了。
一時變得無比安靜。秘書曆來輕手輕腳,不仔細聽,很難相信外頭一個大活人在忙碌。孫鳴重整精神,專心做事。
上午十一點半整,趙春來了。跟每次一樣,他給秘書備了禮物,這回是泰國出產的高檔水果幹。秘書當場拆開一袋,孫鳴跟著嚐了幾片,真個精功細作,脆脆作響,十分甜美。
孫鳴把他讓進辦公室,問,商展簽了幾個億的單子?
趙春拉下臉,說,行情不好,就六百萬。
孫鳴鎖上抽屜,說,算了吧,跟我來這個。貿易戰打到肉搏,六百萬,六百塊都不好賺,知足吧,你。怎麽說,開你的,還是開我的?
趙春愛租車,回回不一樣的車型。他說,開我的,你帶路。
趙春租了輛特斯拉,乳白色。兩人坐穩,他說,這車還行,不如我預想的好。前些天,上海的一輛特斯拉好好地著火,馬斯克急得,就差磕頭請罪。
孫鳴說,中國市場大,誰不敬高香?
趙春發動引擎,說,美國的公司,像一醉漢,一步一跟頭。特斯拉,波音,臉書,一等一的公司,一戳一大窟窿。
孫鳴聽得出他口中的嘲諷。他岔開話題,問起賭城商展的行情。趙春介紹,今年中國的商家數量急劇減少,原因很多,簽證難拿是個原因,不少人在機場入關受到嚴格盤查。他冷笑道,我十年簽,我巴不得哪天,美國海關找我談,我要好好罵美國人一通,好好看看他們的臉色。
孫鳴說,那你等著遞解出境,坐第一趟返航班機。
趙春說,老子不來了,稀罕!
孫說,以後聚會,我們隻能國內見。
趙春說,搞那麽複雜幹什麽?你,彭飛,全家海歸,深圳,廈門,海南,隨便挑,哪兒都有我朋友,我給你們牽線,過上人過的日子。美國你們還沒待夠?真要為保衛美國獻出寶貴的生命?
勸他們海歸,是個老話題,說了好多年。孫鳴一般笑他硬充牛人,哪天真海歸,別躲著不見人。
孫鳴這下打哈哈,一閃而過。
到了酒樓,前台站位的老板娘笑吟吟地迎來。孫敏是老客人,提前訂了位。老板娘親自導引,領他們進了一間六人座雅間。茶水緊跟著送來,她親手奉茶。孫鳴領趙春來過,她不忘奉承幾句趙春。趙春頷首不語。
招待拿出點菜機,問孫鳴先吃點什麽?孫鳴跟趙春對了一下眼神,說,不著急,還有一個朋友在路上,我們先喝茶。他轉頭對老板娘說,我們是老朋友見麵,坐得久一點,不攆人吧?
老板娘說,我的店就是你的店,跟我客氣什麽。
她吩咐招待,從廚房端幾樣小菜來,記在店裏的賬上。
她沒像以前那樣及時走開,問孫鳴,聽到考大學出事的新聞嗎?
孫鳴說,聽了,太不像話。
她說,我家老大,讀私立,北好萊塢的那所。
孫鳴久聞那所學校,價錢趕得上私立大學。他說,那麽遠,你兒子住校嗎?
她說,學校不提供。我們在邊上買了一棟康鬥,我爸媽住那邊照應。
他說,那就好。
她歎了一口氣,說,這幾天,我們家長一個個人心惶惶。
趙春聽出興趣,望著孫鳴,眉毛挑了幾挑。孫鳴問,怎麽,怕出什麽事?
她說,那個該死的中介,亂說話。那兩個該死的老中,不懂行情,做冤大頭。你看看,捅出多大的麻煩。我們學校,每年考上常青藤斯坦福的一大把,去伯克利算墊底的。一年一年,沒什麽新鮮。今年,我在想,到底幾個是憑真本事,幾個是那個中介運作進去的。
孫鳴說,可能有,可能沒有。
她同意,說,大家像得了神經,疑神疑鬼。我覺得,起碼有幾個。今年進去的一個,學校擊劍隊的,跟我兒子一起訓練,他被N校錄取,我兒子不相信,說N校瘋了,誰去都夠格,他不夠格。
孫鳴不了解事實,不便評論,說,有些家長這些天恐怕睡不著。
她說,聽說有人四處找好的辯護律師,哪天政府找上門,提前作準備。聽說,波士頓,洛杉磯的好辯護律師接案件接得手軟。你要是願接,哪天有我認識的家長打聽,我給你們牽個線。
孫鳴說,謝謝,我們分工細。我不敢接自己專業不夠的案例。
老板娘象征性地調整了一下小菜碟,給兩位男士續了杯,哈一下腰,說,你們慢喝。
她輕輕帶上門,留了兩指寬的縫。
趙春說,看她模樣,廣東農村的吧?
孫鳴說,您屬狗,狗眼夠毒。沒錯兒,廣東台山人,九十年代中移民美國。
趙春說,本事不小。這酒樓,一千萬不止。孩子上私立,搞不好能上常青藤斯坦福,美國夢實現得不費勁。
孫鳴說,廣東人,悶聲發大財,千萬不能小看。
趙春說,哪裏敢?我這麽心高氣傲,不也是為潮汕人打工嗎?
他問起考大學抓人的細節。孫鳴聽秘書講起,來之前上網查了查動態。介紹說,兩個中國人浮出水麵,一家捐六百五十萬,姓趙—趙春的本家,趙家人。一家捐一百二十萬,姓郭,不是趙家人。
趙春敏感地嗅出什麽,問,倆女兒,一個被開除,一個被取消錄取資格。美國人的孩子呢?孫鳴說,不太清楚。
趙春說,處理這麽快,報道這麽徹底。都造假呀,是不是有種族歧視,單挑中國人開刀?
孫鳴想了想,說,可能。
趙明站起來,關上門,眼睛透出某種一時不好描述的神情,似乎要吐露某個天大的秘密。孫鳴夾起一粒油炸花生,放在唇邊,似乎等趙春開講才入嘴。
趙春將自己的椅子往孫鳴這邊挪近幾英寸,輕聲說,孫鳴,我們是鐵哥們兒,兄弟之間不藏話。
孫鳴身子後讓,冷笑道,兄弟不假,藏不藏話隻有天知道。說給我聽聽。
他說,我覺得,中國人被卷入的不止兩家。
孫鳴說,絕對不止。趙錢孫李四大家族,不能隻準你們趙家放火。
他不理睬孫鳴的調侃,說,我怎麽覺得,有人在下一盤大棋。
孫鳴“哦”了一聲。大棋?“有人”是誰?想達到什麽目的?
他說,這盤大棋,跟本人的思路高度吻合。
趙春是生意人,錢沒少賺,愛讀“高品位”書,好鑽研曆史和諜戰史,覺得商界和秘密世界很多地方相似,不擇手段者居上風。
孫鳴這才花生入嘴,誇張地嗶嗶咬起來。
趙春手指捏了一粒花生,丟進嘴裏,含一會兒再嚼,說,兩年前,我跟一個朋友—有關部門的朋友,你懂的—吃夜宵聊天。朋友是正處,想進步,苦於找不著套路。他說,我手頭要人有人,要經費有經費,就他媽的使不上勁。我們接著喝接著聊,聊到中國怎麽跟美國鬥法。我腦洞大開,給他貢獻了幾點想法。
孫鳴說,包括造假進美國大學?
他舉起手,做砍刀狀,說,真給你說對了。
孫鳴給他續茶,顛了顛茶壺,說,你別關門哪。關了,招待怎麽及時提供服務?
孫鳴拉開門,對正在外堂巡走的領班招了招手。
一個年輕招待進來換新茶。趙春想起什麽,說,孫鳴,我們整兩瓶酒吧。我一瓶,你跟彭飛來一瓶。
孫鳴說,算了,這兒不賣烈酒,再說,你等會兒要不要開車?
他“切”了一聲,說,我的酒量我清楚,大不了多待會兒,老板娘不是說了,這店是為你開的。
他問招待,我停車的時候,發現這兒有家超市,裏麵賣酒嗎?招待說,什麽都賣。趙春說,53度的飛天茅台多少錢一瓶?招待說,一百多一點吧。
趙春掏出錢包,摸出三張百元鈔,拍給招待,你幫我們買兩瓶。
招待說,我在上班,離開不方便,我們餐館隻上啤酒,不那個……
趙春又拍出一張,說,想辦法。剩下的錢歸你。
招待利索地說,馬上拿來。
等招待出門,孫鳴說,趙春,今天怎麽了?不是一般的好心情。剛才你說跟有關部門談軍機大事,領到重賞?
他說,哪裏,國家興亡,趙春有責。你聽我說。
趙春的想法,歸納起來就是:中國不放棄提升軍事實力,要在方方麵麵對美國見招拆招。但是,兩強相爭,攻心為上。趕上科技十分發達的天時,少浪費錢在紐約時代廣場等等地方撒幣宣傳。中國把美國當敵人,美國把中國當敵人,花那些錢沒用!我們充分利用一切技術便利,以非熱戰的方式,各個擊破,達到不戰而勝。
孫鳴抱拳對他作個揖,說,您積點德。我知道你對美國沒好感,沒想到你琢磨著滅美國,幹嘛這麽苦大仇深?美國沒虧待過你呀,除了那年你留學被拒簽。你自己親口說,幸虧被拒,成就了你在深圳的霸業。
趙春嗬嗬笑,說,你小看我,我的格局那麽低?我就是見不得美國的霸道嘴臉,世界老大該換人做做。美國驕嬌二氣,自己一身的毛病,還特麽傲慢,川普時代,玩得登峰造極。我對美國沒有大不了的仇恨,但我愛中國呀,兩國對掐,我不幫中國幫美國?當今世界,能取代美國做老大的,你說,除了中國誰夠格?你生為中國人,別盡跟我扯什麽中國哪兒哪兒毛病多。
孫鳴說,我沒跟中國過不去。世界老大,門檻太高,德智體全麵發展才服眾。目前的中國,別著急幹掉晁蓋,先做好兩件事:一,別動不動屏蔽。二,別動不動修憲。做不到這兩條,中國沒戲。你呢,我看還是賺賺錢,別到了外國什麽都敢說,說了沒後果,回國立馬做縮頭烏龜,算啥?
招待買的茅台送來了。趙春先拆一瓶,幾處聞聞,評價道,真家夥。我說,咱們還是等彭飛一起喝吧?
孫鳴點頭,說,三缺一不成席。等等,彭飛怎麽搞的,沒消息?差不多該到長灘機場了。
他撥了彭飛的手機,彭飛沒接。他皺了皺眉,嗯了一下,說,奇怪,石沉大海了。剛才咱們說到哪裏了?哦,你出大招,到底啥套路?
趙春說,政治上,經濟上,教育上,麵麵點到。政治上,俄國老大哥立了頭功,中國可以少做。普京把美國的社交媒體玩得如火純青,輔佐川普上台,川普聽話,把美國政治搞得雞飛狗跳,抵得上半支俄羅斯戰略火箭軍的破壞力。你別不信,我說,他們是哥倆好,唱二人轉,目的是搞垮美國。現在美國給別人上課,什麽民主自由人權,還有哪個傻冒要聽?聽了,誰不心裏嘀咕一百個“是嗎?”
孫鳴說,川普上台以後從來不講。
他說,對呀,本人真心不信嘛。川普討厭美國媒體,媒體活該被討厭。媒體現在講話,不管真話假話,美國人得問多少個“是嗎?”
孫鳴想想,真是那麽一回事。川普成功地摧毀了媒體的公信力。他自己的話,隻有願意相信的人才信,來回反複,親自製造N起“假新聞”,傷害的最終是美國。
趙春說,精彩的來了。我們中國,可以做出什麽貢獻?前幾天,我在酒店讀《華爾街日報》,讀到一則報道—但願不是假新聞,說深圳的幾家公司,收費傳授秘訣,教人如何利用亞馬遜平台的漏洞,偽造用戶好評,刪除負麵評價,製造無數所謂的“已驗證”用戶,買通亞馬遜員工獲取競爭對手的銷售和瀏覽數據。
孫鳴說,好像是舊聞,去年我在哪裏讀過。說全世界都在玩,中國人最有創意,雄霸全球。
趙春說,是新聞。去年報道過,亞馬遜拍胸脯嚴查,查了半天,反而更嚴重。亞馬遜不單純,為了利潤,能放人處就放人。扯遠了。我說這個,跟我前頭講的攻心戰有關。我認識幾家公司老板,做跨境電商谘詢生意,華南城那塊兒,開開關關,打遊擊似的。我覺得,他們的背景很深,不像是為賺幾個小錢,是為了搞臭亞馬遜。你想,電商時代,老大亞馬遜卻不可信。用戶上亞馬遜購物,讀到用戶評價,讀到已驗證客戶,心裏的小鼓得敲好一陣子,得問多少個“是嗎?”這種懷疑一直蔓延,對美國經濟的傷害會多大?那些美國的敵人或對手,是不是一個個樂開了花?這些人不一定獲得勳章,美國要是想抓,No,找不著人。
孫鳴受到震動。他來美國二十多年,的確覺得美國商業的誠信近幾年在惡化,可能是競爭激烈,可能是社交媒體的傳播迅速。如果,有人有的國家蓄意破壞,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他問,你真的支招,要刻意壞亞馬遜的事兒?陰謀哇。
趙春搖頭,說,不,陽謀,《華爾街日報》點明來源了嘛。記得我當時的建議是,經濟上攻心,製造對美國大公司的不信任是個思路。有關部門聽沒聽無法查證。再說美國的大學,我提出差不多的想法。美國大學,特別是名牌大學,美國的驕傲,世界人民仰慕。我的建議是,找出錄取不公平的漏洞,找出學術作假的範例,加以放大,充分曝光,造成一種心態,每當有人吹噓美國大學如何偉大的時候,美國老百姓不得不多問幾百個“是嗎?”
孫鳴說,你的意思,這次出事的趙家郭家,還有我們不知道的百家,他們的做法不一定全是個人行為,裏麵可能有某種授意和組織?目的,是毀掉美國大學的聲譽?
趙春反問,你住美國,二十多年了吧。你真的覺得美國大學是空中樓閣,美如仙境嗎?作為美國的敵人,作為美國的對手,有空子可鑽,為什麽不?
孫鳴啞口。
趙春說,這些懷疑,這些不信任,分開看,已經夠嚴重,讓它蔓延,合在一起,能形成對美國整個體製的懷疑。信心是一個製度的根基,民眾的懷疑日積月累,碰到某個觸發點,加上適當外力,美國將不戰而敗。
孫鳴反駁道,你說的普遍的懷疑和不誠信,中國存在,嚴重十倍。倒過來,美國可以同樣看衰中國。
他說,我們有大優勢,體製的優勢。美國始終站在明處,優缺點一目了然,我們利用從上到下的強大控製力,做得到一致對外。美國一時半會兒倒不了,但是我很樂觀,估計我這輩子看得到。
趙春的話才落,外頭一個招待不小心,打破了一隻瓷器菜盤,“嘩啦”一聲響。幾位同事趕過來,迅速清理現場。趙春摸出口袋裏的雪茄煙盒,抽出一支,放鼻子下轉著,然後在煙盒上敲擊。
趙春想說下去,孫鳴示意,要他打住,說,我再給彭飛打手機。
彭飛還是不接。說好的事情,彭飛從未食言過。不會出什麽事吧?孫鳴摸出手機,查找從丹佛飛長灘機場的班次,彭飛坐的那班在上午十一點半準點到達,刨去出機場,等優步車和優步行駛時間,現在應該到。他再查路況,彭飛要走的公路一片綠,暢通。
他略感內疚。光聽趙春發令人不愉快的高論,怠慢了另一位遠道而來的好朋友。三人當中,孫鳴穩重,趙春靈活,彭飛書生,一生不太順利,屬於親友需要多操心的個性。
趙春的手機鈴響。他查看號碼,說,哪裏打來的?沒見過的號碼,是不是騷擾電話?
他接了,馬上說,是彭飛。怎麽還不來?什麽?根本沒出來?你這個人,真是,我們一直等你,買了茅台等你開張,什麽?你要跟孫鳴講?好的。
他遞過手機。孫鳴連忙接過,問,怎麽,來不了?
彭飛說,沒法來。剛從州議會回來,跟他們大吵一通。忘記帶手機,我幾分鍾前回辦公室,你們兩個的號碼搞混,隨便撥一個。
孫鳴反應不及,問,跟誰大吵一通?
趙春一臉關切。孫鳴說,彭飛,趙春在旁邊,就我們兩個人,我按免提,我們兩個一起聽,行不行?
彭飛說可以。
彭飛代表所在大學,近五年一直努力在國內設立分校,成功的話,對本校的國際聲譽和學費收入幫助極大。大學是公立,年撥款受州議會控製,大的項目必須通過議會。議會對中國分校很熱心,一個個頭麵人物專門去大陸,跟合作方相談甚歡,雙方就等著破土剪彩。去年,州議會改選,共和黨搶回多數席位,各個委員會的主席大換班。最近傳出風聲,一個重量級委員會傾向否決中國分校的方案,它的決定對議會的決定至關重要。彭飛與一幹人,一早急急趕到議會大廈,遊說幾個主要議員。他們的反應模棱兩可,但委員會主席的幕僚長幾句話讓彭飛動怒,在辦公室叫起來。
孫鳴隱約猜得到幕僚長的話。他問,那位幕僚長說什麽?
幕僚長說,讚成辦分校,是民主黨執政時期的錯誤之一,現在共和黨掌權,過去的錯誤全部應該糾正。彭飛爭辯,辦分校,還分民主黨和共和黨?我們已經投入很多資源,怎麽可以說推翻就推翻?這麽做,誠信何在?以後民主黨重新上台,又推翻你們?
孫鳴望一眼趙春,趙春回望,眼神內容極為豐富。
幕僚長質問彭飛,你以為跟中國人打交道,隻是教育那麽簡單?你沒注意到,我們的總統一再說,中國人裏麵很多間諜,他們一心想搞垮美國。彭教授,我聽到一些有關你的議論,不太悅耳,請你別見怪。說你拿美國納稅人的錢為中國做事,在本地華人社區發表言論,嚴重偏向中國。我們可以通過學校調查,如果屬於危害美國利益的行為,後果很嚴重。
聽了主席的話,彭飛震怒,說,你在暗示什麽?我是中國人,沒錯兒。我是美國公民,我愛這個國家,我兩個兒子在美國出生長大,一個在海軍陸戰隊。我的父親,在中國受盡迫害,七十多歲移民美國,天天上網,跟黑美國的華人論戰。他最珍惜美國的地方,是言論自由。不管是愛中國的人,討厭中國的人,愛美國的人,討厭美國的人,隨時隨地上公眾論壇,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不用擔心被抓被迫害被封閉。
趙春湊過來,說,彭飛,說得好。那個美國佬,太他媽的混蛋。
彭飛還對幕僚長說,對這個收留我的國家,我心裏隻有感謝,願意盡力報答。我是教授,每堂課,每個講座,全部發自內心,可能有些人不愛聽,但那不是言論自由容許的嗎?你今天的話,讓我無比失望。順便告訴你,我是注冊的共和黨人。
孫鳴問,結果呢?
彭飛說,他說記得投本黨的票。切,我看,分校的計劃大概率泡湯。我自己,說不定哪天被調查,真有那一天,希望你幫我。孫鳴,二十多年來,我第一次感覺自己不受歡迎。
趙春搶過來,說,彭飛,聽我說,去他的,回國得了。
彭飛說,我一介書生,靠嘴巴謀生,美國開始不愛聽,中國連讓我講的機會都不給。回個屁。我快成無國家的人了。失去美國,失去精神上的最後家園。
收了手機,孫鳴和趙春陷入沉思。趙春打破沉默,說,彭飛書生氣不改,講話容易發揮,太沉重。我說,美國這條大船,四處漏水,正在沉沒。你們,該想想未來。
孫鳴忍無可忍,大聲說,你從進門就黑美國。美國沉不沉,什麽時候沉,我沒你那麽篤定。我倒是給你一個建議,回去找有關部門,冒死向上建議,讓老百姓有知情權,讓資本自由流動,讓官員公布財產。我敢跟你打賭,中國馬上沉,一天嫌多。到時候,別求我幫你辦移民。
趙春做個鬼臉,說,公布財產?美國講透明,川普的稅表怎麽還不公布?美國,它以前給人上課一套一套,到頭,跟我等草民一樣一樣,計較好鬥刻薄,老大的氣度一點都沒有。別把一切推給川普,他隻是表征,讓世人徹底看清美國的真麵目。既然大家都回歸叢林,大家就按叢林規矩玩。
話不投機,他們簡單吃了點東西,茅台酒原封不動。老板娘熱心,說可以代為保存,下次來再喝。
趙春在路上給孫鳴打手機,滿帶歉意地說,我是客人,盡挑難聽的話,對不住你。彭飛的事,我怕前景不妙。我們三劍客,心心相印,需要我幫忙的,盡管提。
回到辦公室,孫鳴呆坐。過一會兒,覺得大樓搖晃。他問秘書,又地震了?
秘書回應,沒有。等等,我查一下。查過了,沒有哇。
怎麽啦?怎麽覺得搖晃。站起來,身子的確有下沉的壓迫。老了,還是感覺其實沒錯?他穩住身體,兩眼憂鬱地望著窗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