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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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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再無祁芳?》

(2018-07-17 15:39:41) 下一個

祁芳是個作家,準確地說,是頗有熱度的業餘作家。作家,曾經那麽高不可攀,不留神自己成為一位,心理適應了好一陣。

萬事皆有開頭,她的文學之路怎麽開的頭呢?一個偶然。

她在一家中型科技公司上班,坐隔間。緊鄰居是新招的女大學生,越南華僑,個子小小的,皮膚特別好,白得發青。部門經理,已婚的中年男,對這個新下屬表現出來的熱情接近放肆。同事們敢怒不敢言,因為經理是大老板從中東帶過來的親戚。

一天午間休息,他們兩個又混在一起,談論國慶長周末怎麽打發,繼而扯到美國國旗的圖樣,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祁芳不想聽也得聽,煩躁加反感,真想站起來,莊嚴宣告:要扯,到別的地方扯去!

她很為經理的太太抱屈。頭年年末公司辦派對,她見過經理的太太,標準的賢妻良母,眼神特別像她熟悉的一個人,屬於遠親,紅顏薄命的小姨。小姨從上海下放到內地,農場書記的兒子看中她,玩弄一番後拋棄。知青集體鬧著返城那陣子,小姨和一個上海知青戀愛,回上海又被拋棄。最後一次見到的小姨,五十不到,在一所區辦試驗小學當老師,滿頭白發,朗朗晴空下,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美人顏容。

當晚,她給老公重提小姨的事。老公季鵬飛,少年白發,三十出頭就被人稱季老。季老聽了,唏噓不已,說,她的事,比小說還小說。寫出來的話,保準很多人願意讀,

無意的一句話,炸開了祁芳那文學泉流的閘門。一篇幾萬字的文章幾乎一氣嗬成,擦眼淚的紙巾堆成小山包。寫出來,要給世界看看,算是對小姨的一種敬意。她選了一家海外網站,注冊了一個挺文學的ID,把文章潤飾了幾遍,每次讓季老過目。季老說,不用再改,咱堂堂八尺大漢,第一遍讀,已經那個什麽了,發,給我快點發。

文章發出,她一炮而網紅。

這一發,就不可收。她的思路放開,一篇接一篇,主軸是愛情,古代的,當代的,中國的,美國的。弄到後來,居然有粉絲催她的連載文稿,說每天上床前的必修課是讀她的文章,讀不到,將一夜無眠。

她被感動得一塌糊塗,對季老說,有這麽忠心的粉絲,我祁芳豁出去了。季老連忙降溫,說,你這話,重了,我有點緊張,為你。你負責寫,寫不出來就收,不欠黃世仁的,當自由人,ok?

第一篇小姨的故事,季老認真跟讀,後幾篇粗線條跟讀,象征性地挑出難免的幾處筆誤,說挑不出毛病的讀者不是好讀者。他自稱理工男,中文底子淺,跟某名牌大學的校長不相上下,幫不上太多的忙。他真不是謙虛。他生來不愛讀小說,不愛看電影電視,偏愛文革史,熱愛歐洲職業足球,跟她的文學興趣不太搭界。

他繼續開導她,話咱得明說,你有正當職業有帥哥老公,樣樣不缺,別陷太深,別哪天舉牌說要當作家,行不?

她跟他抬杠,說,好,你給我說說,作家是什麽神仙,我怎麽就不能當,啥時成了不正當職業?

他眯起不大的眼睛,吸溜了幾口氣,說,就說幾句,多的咱說不來。作家,咱說的是靠寫作謀生的人,比較高尚的一類,舍得江山為美人,舍得用自己的生命寫作又不浪費人家生命的人,那個什麽……

她說,還說隻講幾句,快說重點吧,說你老婆怎麽就不行。

他說,快完快完了。你普通人嘛,普通家庭,普通經曆,普通欲望,沒得抑鬱症,沒得妄想症,沒出去胡來過吧?沒想過破壞人家家庭幸福吧?沒想過生了兒子不管吧?一項項點下來, 你有普通人的全部症狀。哪點像作家?哪裏像言情作家?不像,大大的不像。

她沒有以上症狀。以後會得嗎?不會吧。

她說,誰說要當作家啦?作家是想當就能當的?我是有感而發,不行嗎?

說起當作家,祁芳算是有發言權。

她來自太行山脈北麵的一座縣級市,父親是政府辦副主任,母親是一中的物理特級老師。她自小熱愛文學,讀的小說不比中文係畢業的人少。她哭點低,書中稍微起伏的人生能讓她淚水橫流。縣城從來風沙大,被風吹紅眼睛是常有的事,她的眼紅被人忽視。她媽心痛她的視力,說,看你的眼睛壞的,小學就戴眼鏡,哪裏是做數學題做壞的,分明是讀小說讀壞的。

她文理皆好,留在理科班,寫的作文常常被語文老師當堂宣讀。中學搞作文競賽,她拿一等獎,文科班的才拿二等獎。那個時代許許多多的女孩子,要不是家裏堅持走理科,她考大學會報考文科。

她對那些能發表作品的作家接近崇拜,憧憬他們作品外的生活隻會多姿多彩。上高二那年,縣文化館請了一位本地區出去的作家談寫作,她給媽媽打謊說到同學家對作業,偷偷溜進文化館。文化館小會議室的燈光弱黃,作家給她的印象更不好:瘦小個子,小指頭的指甲比不務正業的女孩還長,不時刮自己的下巴,一口大黃牙,香煙不離手。

作家怎麽能長成這樣?記不得那場講座的內容,記得那位作家很會講,捎帶幾句黃腔,聽眾笑他笑,笑過之後擼衣袖,衣袖已被擼到肩胛處。

沿著理工科的獨木橋,她從中國一路走到美國,碩士畢業後留在科技領域給“萬惡的資本家打長工”。安頓下來,結婚生娃,經曆過兩種國度與文化,遭遇不少,感慨良多。與朋友相見,時不時聽到誰誰誰的經曆多麽不凡,可以寫小說,可以拍電影,雲雲。她比較一下,自己的經曆談不上驚天動地,起碼不乏曲折之美,但僅此而已,

很長時間,她過得可是平凡不過的生活:

天蒙蒙亮起床,叫醒兒子,送兒子去遊泳館,回頭燒水衝咖啡,準備兒子的早餐,裝好自己和老公的中飯盒。接兒子回來,敦促他吃幹淨,送他上初(高)中。她避開高速公路,一條一條的馬路開,半小時後抵達公司,開始繁忙的一天工作。下班後,她做晚餐,往往是豐盛的晚餐。之後,老公負責兒子的功課,她享用自己的一段有限時間。到周末,當司機做監督的活兒移交給老公。

這是十足的平凡,是成百上千的華裔父母典型的生活安排。她的兒子很爭氣:奧林匹克少年級別的遊泳好手,課業成績居於上遊,進入一所好大學將順理成章。

如今,小姨的故事開了個好頭,後麵發了不少,文字論個賣—如果有人買的話—她的稿費應該不低了吧。她究竟算不算作家呢?不算吧,要出書了見稿費了才算。不管那麽多,在其他中國媽媽們沉溺於電視—繼而沉溺於微信—的時候,她埋首書案,一篇接一篇寫。

公司經理和小員工的調情隻當耳邊風,他們搞他們的,她自己的事兒多得忙不過來呢。家務事倒是有些鬆解,由於腦子時不時惦記寫作,爐頭忘記關,最拿手的紅燒小排骨不是糖放太多就是醋放太多。

季老是天生好脾氣,好插科打諢。他自誇是帥哥丈夫,那是他能吹的最大牛皮。不是他那副好脾氣,那身疙瘩肉,當年還輪得上他?做夢去吧,她們係的男女比例可是十幾比一,那個一臉小紅豆豆的河南小妹子接求愛信都接得手軟,每個女生都享足了人間公主的味道。是呀,那才是情懷滿天令人無比懷戀的偉大時代!

眼下,季老對她做家務出現的恍惚看在眼裏,一定記在心裏,他不發脾氣,真是難得。有時寫得很晚,她戀戀不舍地上床。季老睡著了,靠近他那溫暖雄性的身體,她覺得自己幸運,心裏湧出某種幸福。唉,真想再寫,真不想上班。

她又發了一篇小說,在網站引起轟動,題材還是她拿手的愛情故事。她勸季老讀,季老問多長,她說已經連載到第37,季老問,快完了嗎?她說,不到一半,高潮才露尖尖角。季老不從,她拉著不放。季老硬著頭皮讀了開篇和最新的幾章,麵色無異樣,她問,怎麽樣?他說,等你寫完再打分吧。

她說,不行,我嘔心瀝血敲出來那麽多字,現在你得給我表個態,什麽感覺?

他答,要聽實話還是場麵話?

她覺得不妙,有些受傷,說,當然是實話。 他說,感覺,沒感覺,基本沒有。

他們坐在電腦前。她指著屏幕,說,你看你看你看呐,這些跟帖,數一數,多少人說感動得流眼淚?

她的手指快速撥動滑鼠,季老眯著眼,認真的勁兒上來,說,等等,我來驗收一下。他一五一十數進來,數到最後,他吃驚了,說,乖乖,眼淚這麽流,加起來就是一條大河波浪那個翻呐!

她自得地望著他,一副“怎麽樣,你還有什麽好說的?”那般神情。

季老說,我知道自己心硬,讓我流眼淚難度挺大。不過,我還是覺得,你寫得太煽情。我們人類幾千年,沒那麽轟轟烈烈不是過來了嗎?

她急起來,說,我就知道,你這個人一點浪漫的細胞都沒有,愛情不轟轟烈烈,還有什麽值得轟轟烈烈?季老說,我不浪漫,算給你說對了。我對你太熟悉了,同班同小組,咱倆都是初戀,一追就中,想浪漫,你不給我機會呀。

她說,你不知道我多後悔,後悔自己那麽容易上手,我們年級,男女比例是多少,你在男生裏麵倒數排第幾?

季老一臉詭異狀,說,咱們不扯遠,是你拉我讀小說的,讓我把話說完:我們的戀愛,比你的故事差太遠了,你嫁給我很吃虧。

他們結婚快二十年,類似的鬥嘴從來沒斷過,兩個讀書人,難免的嘛。

她拓展思路,從文學寫到烹飪,開了一個“俺家菜肉香”欄目,再開一個“俺娃私房話”談育兒。後兩方麵,她都有心得,贏得了更多的讀者。她尊重讀者的反應,對跟貼幾乎每貼必複。有讀者鼓勵她出書,願意花錢買。有讀者猜她是知性美女,氣質美女,“跪求”她發玉照。

她問季老,要不要浮出水麵,發幾張照片滿足一下廣大讀者的強烈呼籲?

季老說,你想發就發。問我,我看不必吧。咱們這把年齡,寫作歸寫作,虛的東西咱們不玩。再說,給讀者製造最後的朦朧,是不是一個賣點?

她覺得有道理。跟貼照樣回,玉照什麽的不加理睬。

她的ID 出名,屬於虛名。利卻一點都沒有,論真金白銀,她兩手空空。她在美國過的日子屬中流,她知道一般人靠碼字養不起家養不起自己。聽到的名利雙收的作家,他們的成功建立在無數默默無聞的同行脊梁之上。

        她自己想到出版,對自己有一個交代,給世界留一個印記。寫半天,網上千千樹,怎如一本書茁壯?質感才是硬道理。萬一不小心,名利追著不放,咱笑臉相迎。

            主意打定,她起先指望季老為她打通道路。季老不以為然,說,算了,寫寫就得,出什麽書?網上有人讀,不表示人家願意掏錢買呀。再說,你寫的愛情題材,多少人在寫?誰超過三毛的?誰超過瓊瑤的?三毛不在,至少要等瓊瑤阿姨封筆。你愛寫愛激動,我支持,十分支持。出書,那是體力話,怕你對付不過來。

            話不投機,她決定自己動手。花點時間,出書的道道給她打聽清楚了。

在美國出最合適,可以找負責銷售的出版社,可以兼當出版人,選材的自由度大。可是,她用母語寫作,寫的又是華人,美國人稀奇譚恩美式的麻將牌和百年前的老奶奶,對當代華人的喜怒情仇提不起興趣。這兒中文市場小,市場價值太低。如果國內哪家正規出版社願意出版,如果出版之後被某個影視圈的伯樂相中,如果……

想下去,她想得身體翻複,床墊簇簇作響。

她和季老在國內混過,親戚朋友一大堆,發掘一下社會關係,沒費多少功夫,聽來了國內出版社的行情。對她這種無名作者,一種是出賣書號,她出錢,印個幾千本,銷售自己負責;還有一種,出版社與作者分享成本,分享利潤。她看不上第一種模式,印了那麽多本歸自己,擱哪兒?通過一個硬關係 (一家出版集團老總太太的作家班同學),她與集團屬下的一家出版社建立了聯係。該社對她的作品表示有相當的興趣。

            她利用一次回國的機會,與出版社約好,進一步討論出書模式的細節。

            季老送她去機場。路上,她把打印出來的一大摞書稿幾次從隨身包裏拿出來,斟酌內容提要,斟酌作者簡曆,念出聲來。季老挺理解,不停地點頭稱是。

她說,本來我已經打包發給出版社了,沒必要帶稿子,這麽厚,這麽重,還占地方。季老說,打印出來才像,跟著你,你也踏實。她說,唉,國內就是不好,我發文的那個網站也屏蔽,弄得人家要讀,非得用翻牆軟件,至於嗎?

季老同意,說,至於嗎?又不涉及機密涉及色情。我覺得,他們對網站的某些論壇不感冒,幹脆一鍋端。

她說,就是。本來給出版社提供網站鏈接,他們直接讀原文讀跟帖,我用不著表白自己多受歡迎,像是吹牛似的。

季老吹了幾聲口哨,說,吹牛不好。

她翻了翻書稿,說,第一次出版,就像第一次高考,第一次找工作,真的很緊張。你說,他們不會答應得好好的,讓我千辛萬苦專門跑一趟,然後變卦吧?季老說,不會吧,他們敢!

這一急,不小心摁響了汽車喇叭,“啪”地一聲長鳴。

她安了心,將打印稿緊緊摟在胸前。

出版社設在俄式老建築裏,外表看起來不錯,裏頭的采光很不好。介紹人正在外地出差,出版集團老總也有別的公務在身。老總已經安排好,老總的老婆向介紹人表示,一定會按最坦誠的態度商洽,商洽成功的話,以最優惠的條件跟她合作。

跟她見麵的是一位三十出頭的編輯,男性,麵色蒼白。大學畢業就投效這家出版社。介紹人打了預防針,該編輯為社裏的骨幹,業務水平不是問題,個性方麵,有點憤世嫉俗,講話比較不修邊幅。

編輯稱她為祁老師。她了解國內的套路,被稱作“老師”多少是一種榮譽。客套了幾句,編輯像操作點鈔機一樣,飛快翻動她那碼在辦公桌的書稿,說,挺不容易的,祁老師。

她的心被打動,說,你接觸作者多,能夠體會我們的心情。

編輯說,那是那是,套用一句古語:誰知書中字,個個皆辛苦。時間倒退幾十年,沒有電腦那會兒,每個字靠謄寫,修改的話,得從頭來。所以,那時候的作者不多,光是稿紙就難住了許多人。現在,人人有電腦,電腦一開玩命敲字,敲得人人想出書,哪怕一點點經曆,蘊含著無限滄桑,不感動世界不罷休。

祁芳等他說正事。

他反應過來,說,你別見怪,不是針對你。你在美國那末多年,習慣有話直說,攤開來講。你打包發過來的文字,我在周末讀過,一口氣讀完,文字好,情感真實,細節處理到位,出版不是問題。找我們出,絕對找對了人。我們的出版宗旨是:書是用來書房收藏的,不是用來一次消費的。

祁芳旅途的勞累被一掃而光。這個編輯愛聊,愛跑題,但接地氣,滿可愛的。

編輯說,說真的,讓我一口氣讀完的書不多。別說是像你這樣的新手,那些老手那些大腕,他們寫的一些書,我從前年讀到去年,讀不下去。今年陽曆新年前夕,我作新年新打算,決心無論如何要讀完,再難也要讀完。社裏有規定,大量讀當今名家是業務考核的一個指標。萬一要約他們的稿,頭兒派我去,我不能中間掉鏈子。這些大腕好奇怪,生活方麵淩亂不堪,對自己寫過什麽記得一清二楚,信手拈來。

正好到了吃飯的時間,她算靈巧,說,我們出去吃個飯,我請。

編輯不推辭,立馬就出門,領著進了街坊的家常菜館。

點好菜,編輯調侃著說,我們的經費不足,會計不報這個帳。你要是大腕,我們社長請,本尊來不了,我們打飛的過去請。

她理解,說,那是,大作家嘛。我算老幾。

編輯正色說,你可千萬不要小看自己。當今世界,一日千裏,別說三年五年後事,三天五天能讓人麵目全非,發生在你身上,就是從無名小輩成大牌作家。我想請還請不動呢。哎呀,怎麽講呢,現在是盛世又是衰世,我講的不是政治,咱不敢妄議。咱說的是出版。說盛世,現在出版社多,有些出版社,不設門檻,一心賣書號,一手交錢,一手出書。有點門檻的,保證了大方向,保證不了質量,編輯不知道怎麽把關的,錯字一大摞。你說,出這種書有什麽意思呢?說衰世,市場上的書太多,能夠盈利的書太少,為了衝抵成本,書價節節上升,買家節節下降,形成惡性循環。

祁芳沒法回答,隻好說,有道理,有道理。

編輯說,別介意,別以為我在影射你。遙想當年,出一本書真難,不是批過“一本書主義”嗎,批人家出一本書吃一輩子老本。不能說沒道理。真有人一輩子隻寫一本書,人家曹雪芹,一本紅樓,紅到今天,身後那麽多作家,沒有一個敢比試。

午餐簡單,權作工作午餐。吃好上茶,他們談正事。

先說書名。編輯說,我們在微信上溝通過,你的書名太雅,與你書中寫的現實內容脫節,得好好琢磨怎麽個改法。

一篇文章從孕育到發出,如同一個嬰兒的生成。她是母親,她把自己的文章當成自己的孩子。那個書名,她是反複斟酌才定下。改書名,她著實不願意,嘴裏說,你有什麽好建議嗎?

他從隨身包裏掏出一張打印件,說是紙質書和網絡書的名字,給你參考一下。

匆匆幾眼,她大吃一驚。典型的標題黨,包括“今晚  我跟別人過”,“一眼激起永遠的高潮”,“女生宿舍曬不幹的床鋪”。還有更直白的,“別這樣  姐夫”, “炮友最懂愛情”,“進來吧   老板娘”。

她要是把自己的書名照這個套路改, 豈不是兩亞裔生出一個黑孩子那末荒唐?她書名算太雅,他挑出來供她參考的是不是太俗?跟她從前在地攤上讀的通俗文學有何兩樣?

見她一臉驚訝的樣子,編輯說,這是我平時收集博人一笑,不是每本書都這樣。給你看,是讓你見識當今的媚俗走了多遠。你來看看正經一點的,最近幾年某機構開出的暢銷一百強的書名。

他又掏出一份打印件,推給她看。她粗略瀏覽一遍。不算太俗,雅致的太少。

她問,這些,是不是還是有點俗?

編輯說,俗不俗,雅不雅,得看誰來定。有作家罵讀者是垃圾,有讀者罵作家是垃圾,誰對呢?當然是讀者,你出書,他掏錢哪,你還敢罵人家垃圾?當然,進得了一百強的書,不完全靠書名,書的內容是決定因素,這點我承認,我們得務必說清楚。但是,書名取得對頭,怎麽說也對暢銷加分,先聲奪人,買不買往往在一念之間。

她暫不表態,說,我的書方麵別的問題呢?

編輯說,好,我們說內容。你的文筆不錯,生活積累不錯,想象力不錯,成功書稿的幾大要素齊全。你基本寫的是海外華人的生活,說老實話,本來不太吸引人。我們中國日新月異,跟都跟不上。那,我們為什麽要跟你合作呢?朝前看嘛。最近幾年,出國留學的人暴漲,美國收最多。一個孩子投奔美國,至少兩個大人為她操心為美國操心,關注那邊的動靜。所以,你的書正當時。

祁芳聽得順耳,順手給編輯續茶。

編輯說,你寫到情感生活,包括外遇,細節方麵,你基本上是點到為止。我猜想,你這麽處理,要麽是放不開,要麽是……?

她說,我喜歡含蓄。我們中國人,不是以含蓄為美嗎?

編輯說,也對也不對。對在哪兒?我們中國人基本上還是內斂的民族;不對的地方,你讀讀最近出版的言情書,什麽都不缺,缺的正是“含蓄”。

她問,你的意思是?

編輯說,增加情感戲份,增加細節描寫,大大增加。

她低下頭。 這頭一低,悟出編輯的暗示。作為寫書的人,對床戲不排斥,討論性愛不臉紅,但是,要她為出書而刻意增加床上戲分,她為難。很為難。

她說,這個真的能幫助賣書嗎?

他點點頭,說,當今世界,不是談性色變的時代,是不談性色變的時代。你去書店逛逛,你上網絡泡泡,哪裏躲得開?如果你覺得不好處理,可以參考一下別人的作品。美國不是最自由的國度嗎,上網找找,直接翻譯過來都行。這些東西,換換名字,瑪麗改菊花;換換地名,底特律改武漢三鎮。

她不肯答應,說,讓我想想。

編輯開始吐槽,什麽出版業不好混哪,屬於夕陽工業哪,競爭慘烈,還遇上該死的網絡。他有時候納悶,為什麽那麽多人喜歡出書,出了,誰讀哇?有人還指望名利雙收,醒醒吧,日上枝頭了。知道中國有幾千家出版社,一年出多少萬本書嗎?

她問,那為什麽還有出版社願意出呢?

他說,風投,風險投資。馬雲那樣兒,誰知道他能成首富?書也是一樣,我們看起來早該丟字紙簍的書,讀者沒準兒瘋了一樣追,導演追,大款追,他們不怕失敗。我們跟著做夢。

            她抱著書稿,象抱著自己的孩子。她非常不情願出賣自己的孩子,但是,賣書是她的選擇。這個世界變了,與她文稿中竭力表現的世界相距太遠。

寫作那麽苦,總有識貨人,我就不信拿不下來。她托熟人再走了幾家。她失望了,失望到懷疑自己的人生。

最後一家的女編輯倒是好心,說,你們這些業餘作家,初衷都是自己喜歡,並不指望成名發財。

祁芳的腰杆一挺。

女編輯說,寫到一定程度,出版也是合理的想法。出版就按自己的意願,不改書名不改內容,不迎合別人迎合市場,多好。

祁芳的腰杆又挺。

女編輯話鋒一轉,問,你知道最賣座的書籍門類嗎?

她說,不是太清楚。

女編輯說,穿越,盜墓,神鬼,玄幻。你自己會寫,會買嗎?

祁芳搖頭不已。

女編輯說,你的書,肯定有人感興趣,主要是上了年紀有些經曆的人。可是,他們比較挑剔,要花他們的錢嘛。不好意思,我力主出版你的書,部主任不同意。他是社長的紅人,一言九鼎,我無能為力。

            祁芳抵不住書香的魔力,跟頭一家談過的出版社合作,雙方平攤成本,平分利潤。為了降低成本,她選了最經濟的紙張和設計模板。

書名往俗的方麵靠了靠,沒有改得太俗;情節按編輯的意思擴充,寫到某些段落,她的耳根發熱,再不找季老審閱。

作者介紹需要附照片,她挺猶豫:要不要露一露真容呢?論長相,套用現在時髦的網絡用語,她給自己打分:妝前5分妝後5.025分。季老說她太謙虛,最低不低於8分。

她搗了一下季老,說,算了吧,還說我愛編故事呢。

網上發帖,海闊天空,怎麽舒服怎麽寫,讀者隻能被動接受,作者是咋回事兒得帶猜,有時候連作者是男是女也難以辨認。一旦露出真容,愛聯想的讀者恐怕會把她個人扯進去,認為她的愛情故事就是自傳,根據她的長相,妄議她能不能那麽愛,值不值得那麽被愛。碰上刻薄的讀者,更難聽的話也講得出。

季老說,那就算了?

她說,糾結呀糾結。

季老不管那麽多,找出他們的幾本老相簿,一本一本翻,一邊嘟囔,咱不怕熱,偏要進廚房。咱這老婆,當年如花似玉,如今風韻猶存,隨便亮一張,看他們受得了受不了。      

他看中的幾張,她不滿意,嫌頭發亂,嫌光線暗,咋看不滿意。比較滿意的那張,十來年前照的。她說,算了,咱們不能誤導讀者,就用現在的,不是說我風韻猶存嗎?不同意拉倒。

季老愣了幾秒鍾,靈機一動,說,要不,咱們出去拍幾張?看我的。

他們住郊區的規劃小區,中心地帶有一處足球場大的公園,園子周邊裏擺了五六尊雕塑,造型隨意,人可坐可倚,適合當道具。他們在園子裏轉悠,拍的幾張,兩人都不滿意。他怪她心裏有負擔,表情太僵硬。她說,我又不是明星,表情說來就來得了?他想了想,給她做啟發工作:你得把自己當大作家,萬人景仰萬人迷戀,自己相信了,別人才能相信。一張好照片攻不下來,算什麽大作家?

她正伸腿坐在一尊龜石上,聽到這裏,禁不住笑起來。季老哢嚓一下,舉起大拇指,高呼,十分!

她跑過去看。一點不錯,接近完美。季老的眼神準, 她的顏值一下漲過8分!

她確定采用這張,還把它當成微信ID的新頭像。不一會兒,幾個好友追過來,問她用了什麽魔術,弄得那麽氣質灼人?

這事,得感謝季老,這個老公沒說的。

書等於孩子,孩子要見人了,是醜是俊,出門前的打扮得細致。她花幾個晚上寫前言,寫碼字的苦樂,感謝了一長串人,並特別列舉幾例,當成文學路遇的貴人。

書印刷出來,發行渠道包括傳統的書店和網絡。她專門再跑一趟,帶回來整整一大箱。書香陣陣,可是,紙張粗糙晦暗,封麵的彩頁像是複印出來的,哪有她想象的精美?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能說什麽?

她跳了槽,換了一家新公司,薪水比上一家低,但工作環境好,裏麵有十來個同胞,她給幾個關係好的送了一本,並特別申明,那是小說,千萬別給我劃等號,咱們理工女,沒那末多故事,對吧?

頂頭上司是白人,娶了個華人老婆。她送了一本給他。上司恭喜一番,隨意翻了翻,點著幾段文字,問她是什麽意思。

她寫的是愛情,許多纏綿可謂驚心動魄,不少情節描寫屬於少兒不宜。上司指頭點的段落恰好屬於那種描寫,她怕被誤解。她的臉泛紅, 解釋道,我寫的是小說,跟我個人可是沒半點關係。

上司說,我懂我懂。我們的工作枯燥,連我都想寫小說。嗯,小說,嗯,我,算了,我不行,讀你的好了。一定非常有趣,回家我要太太每個句子翻譯給我聽。

書在網絡的銷售記錄不佳,剛開始她勤著查銷售信息,繼而改幾天一次,繼而改兩星期一次,加起來不足30本。她失望透頂,同時,生出莫大的好奇,那30個神秘的買主們是誰,為什麽要買,她是不是要特別感謝他們,危難見真情,她希望他們之間可以交流。

她盼望出現書評,唯一的一條評論,隻有三個字:這本書,然後是N個小數點。

季老給幾個鐵哥們鐵客戶送了她親筆簽名的書。逢上機會,為她開拓書源,問人能一次買幾本?反映多屬勉強。

出版社通過自己的銷售渠道處理了幾百本,她和季老半送半打折處理了一百來本,餘下的幾千本被關進儲藏室,中國一處,美國一處,日夜枕戈待旦,盼著見到陽光的那一天。

她那麽想出書,願望達到,世界一點沒有隨之改變。改變的,是她自己。她失去了再寫的動力,上網讀自己博客裏保留的文章,她深感陌生,納悶:那是我寫的嗎?什麽時候有那麽旺盛的創造力,織出那麽長的文字之網?

她自嘲,寫書不小心成了書商。商人最大的痛苦是什麽?引頸守望,難見一客。

祁芳回到既定的生活,文章想發就發,日子照過不誤。事情沒有到此為止,起因來自一段想不到的網上私信。

那天,她在上班,手機放在電腦邊上,方便查看新的個人電子郵件和社交網絡的更新。公司不希望員工分心,但不禁止私人手機。處在信息瞬息萬變的時代,想禁止很難,不如默認。

進來了幾個新微信短信,一個同學發給她們群的,講她在日本看櫻花的觀感,篇幅較長,讀完,一時不能集中精力。她想,不如乘此休息幾分鍾。她點開她一貫發帖的那個論壇,發現她喜愛的一個文友發了一篇新作。她輸入自己的ID和密碼,準備給她點一個讚。

論壇提醒,她的信箱有未讀的私信,是個新ID。

短信說,他姓葉名路,大陸人,影視導演。他在美國度假結束,人正在洛杉磯機場候機。他上了這家網站,讀到她的博客,特別喜歡其中的 “空山男音”,喜歡男子氣十足的主人公。他認為,大陸正熱衷尋找漸漸消失的剛性男人,尋找強健父親這方麵的題材,她的故事正好屬於這類,情節安排適合拍電影,不知道她有沒有興趣跟他合作?

“空山男音”不屬於她的得意之作,她身為女性,寫男人終歸隔一層。葉導的問訊,勾起了她的回憶,相應的畫麵交替出現。

        那天她請假,跟學生顧問談兒子在社區學院的選課。談完後,她到附近的墨西哥餐館買了一份外賣,坐在高中附近的公園吃。正值上班上學時段,公園裏麵的人不多。一對墨裔女孩圍著人工池塘散步,牛仔褲繃得鐵緊,暴露了身體所有的缺點,她不理解,但不關她的事。

一對祖父母陪三個孫子輩玩棒球,祖母一人忙個不停,虎虎帶生氣地揮舞球杆給孫兒示範,為孫兒的努力高聲喝彩,見縫插針地教導孫兒們聽指揮。祖父叉腿坐在草地上,一聲不吭,不知道心思在哪裏。

一個年輕的父親領著腳步不穩的小童,衣冠不整,頭發淩亂,似有心事地走著。這個父親,算失業了還是數量正在壯大的家庭主夫?

兩組幼兒園年齡段的學童玩耍過後收場,女孩幫老師拿東西抬東西,男孩們不是背著手就是甩開手走路,要麽相互打打鬧鬧。一個大些的男孩不小心摔倒在地,哭得有滋有味,女同學繞他而過,麵孔寫滿鄙視。

老中年三代男人的同堂表現,鮮明不過呈現著男性的頹勢。男人,怎麽啦?

年輕父親邊的小童突然加快步伐,朝池塘跑,男人疾步跟上,一把扯了回來。這時,他腳底神奇般冒出一隻足球,他上下顛球,不乏專業的腳法。

一篇小說迅速在她腦中成型:已婚男人缺乏陽剛氣缺乏責任心,失望的妻子悄悄出走,丟給他年幼的兒子;父子相依為命,共同成長,男子的雄性勃發,獲得新愛。

小說定名“空山男音”,取雄性衰退之意。發出去後,讀者的反應冷談。她不在意。文學作品的讀者女性占多,她的小說描寫的男主人公不太討人喜歡,新愛情的套路比較另類。她隻當它是完成的一個作品,不那麽打動人心的作品。

現在,一個導演說要拍電影,她的第一反應,有人開她的玩笑。電影導演,至今仍然是輝煌的頭銜,仍然能擊倒某些人。她的懷疑,莫如是對自己的懷疑。出一本書還磕磕碰碰,真有人樂意為一篇自己都不太滿意的小說拍電影?

既然他報了大名,確認他的真偽倒是簡單。她上網一搜,果然有這個人,號稱是大陸第N代代表性導演之一,曾有一部片子在東歐某國電影節獲特別獎,可惜,此片在中國遭禁映。他的導演風格比較灰色,比較悲劇,鏡頭多取自半暗空間,這一風格拍“空山男音”倒是對路。

她給季老打手機。季老受到震動,說,如果能成,比寫小說過癮。

季老上網人肉那位導演,收獲的信息豐富得多,比如藝術素養飽滿,講職業道德,為人講義氣,但心高氣傲,拍的電影叫好不叫座,為爭女人跟人打過架。祁芳對此有點看法,季老說,導演的私德,全世界差不多,不是這裏有問題就是那裏有問題,跟咱們普通人不一樣。這個咱們不計較,咱們應該關心他到底能不能把電影拍出來。

祁芳決定答應下來。葉導是爽快人,打了一筆錢,聊表誠意。按美金折不算多,卻已經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性收入。她感概道,難怪那麽多人想擠進影視圈。

接下來,葉導邀她改編小說,給她兩個月時間出貨,同時,他的團隊著手尋找投資人。這部電影的定位是偏嚴肅的文藝片,據他估計,籌資不會一帆風順,但他的關係網雄厚,早晚能拿下來。

改編劇本,那是大量消耗體力消耗心力的活兒,呆在美國,兼顧工作,想想根本不可行,她必須完全投入。

兩個月時間,不多不少,她是打工的人,兩個月出走,公司說不定趁機解雇。她和老季合計一番,想出了絕妙的理由,請長假報告遞上去,公司恩準,並表示等候她回歸。

她對季老說,電影拍成,票房熱賣,我的版稅能拿多少?

季老掐掐手指,嘴裏念念有詞,吐一句,不少。咱們不說,行嗎?

她心裏想,那個“不少”到手的話,再接再厲幹幾場,誰還稀罕那份工作?她學季老,也不明說,明說多了,好事給說沒了。

葉導建議,她不妨回國,理由是,故事展開的地方是國內,她呆在國內改編,跟國人同呼吸,改出來的東西接近原味。她同意此說,問題是,去哪兒呢?

她自己家,父親已逝,母親一人過。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思維敏捷,從物理特級老師的位置退休,找她補課向她請教的人不斷,寫作環境不太理想。假如在附近找個安靜場所,比如哪家賓館,母親會很不高興。別看她老人家人前是優秀教師,對家人發脾氣,刻薄的話隨意出口。季老的父母雙全,寫作環境的問題同樣存在,還得添上微妙的婆媳關係。

幹脆找兩家不沾的地方,比如公寓式酒店,吃住不愁,一門心思好寫作。她沒住過,卻對酒店的環境和管理不太放心。季老給她獻計,不如上珠海,從Air B&B 上找住所。珠海是他們第一次結伴遊玩的首站,在他們的心目中地位特殊。她表示同意。季老提供了一些選項,最後,他們定了一家價位中等的兩居室。她對客廳的擺設跟采光非常滿意,想象著她將怎樣地奮筆疾書。

該居室地處小區,小區外頭的商業網點密布,不想出去,網上點外賣,方便得很。還有,珠海離澳門近,說去就能去,不賭的話,觀察眾生相再合適不過。季老說,你可以重溫舊夢,你可以與祖國人民共呼吸,出不來靈感,隻能怪你自己。

算一算,國際旅費加住宿,葉導打的定金所剩無幾。她退一步想,兩個月的生活有人資助,做自己最享受的事情,這樁買賣挺不錯。

住所定下來,她準備等改編結束後,分別探訪兩邊的老人。兒子的事,季老得多操心,所幸正值暑假,兒子的自理能力強。爺倆送她去機場,驗票後上滑梯,她回望兩位至親,心中載滿深情。

葉導夠意思,專程從北京飛到珠海,約她到一家高尚酒店吃飯。吃飯時,他帶了一位年輕女孩,沒介紹她是誰。 葉導比網上看到的結實,修了 大胡子,一雙手不成身體比例地大,指關節粗壯,為女人跟人打架,拳頭方麵不會吃虧。那個女孩,是祁芳有生麵對麵見到最漂亮的女孩。對比之下,她覺得自己很老很不中看,心想,她應該穿正規一些。不過,箱子裏壓的那幾件中意的衣服,怎麽抵得住眼前的美貌和青春?

葉導點了一桌子價錢不低的菜,讓服務員開了一瓶餐館提供的葡萄酒,她不擅飲,酒基本上被葉導喝光。

祁芳說,你們太客氣了,跑這麽遠還破費。

葉導說,沒關係,習慣了,下午就回北京。

他們談了一些事情。葉導保證,你放心寫,照自己的意思寫,我不幹涉你。你的本子出來,雙方滿意,我們再簽約。你有任何看法,隨時找我。我在珠海和澳門都有朋友,我給你留幾個人的聯絡方式,有事找他們,就說是我朋友,他們一定樂意幫忙。

他們走後,她在小區周圍轉了轉,瞄準了幾個好去處。她一點不覺疲倦,心情隻能用“好”一個字描述。當天晚上,她一氣寫了上萬字,效率之高,她當成是個極為良好的開端。照這速度,兩個月交稿準沒問題。她擔心,葉導籌資一事能不能及時跟上。

寫作之餘,她惡補國內近些年的電影,覺得被打動的非常少。她承認自己是挑剔型的人,她的自信心大為提高。她寫出來的本子,一定能超過絕大多數。

結果,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葉導。

第一稿發給葉導,幾天沒動靜,她急得要命,想聽取意見後著手修改。她聽說過,劇本不翻十幾道燒餅成不了型,有人改幾年改不出來,智力體力雙雙跳水。她不便催,又沒心思幹別的,掛在案頭的台曆從第一天工作劃起,轉眼劃到二十多天。

葉導回複,說最近忙於拉投資等等,抱歉抱歉。他提了幾十處建議,意思是注意畫麵感,對話切忌太長。她問他的總體印象,是不是方向正確。他說對一個新手來說,她的努力非常不易。她聽出畫外音,葉導並不滿意。

她繼續努力。不幾天,葉導送來喜訊:拉到了投資商,福建人,民營實業家。祁芳問他,速度怎麽這麽快,葉導說,現在搞影視,各方麵的思路都是大幹快上,缺的不是錢,錢反過來追項目。路徑摸準了,找對了人,投資不成問題。

祁芳仿佛被注射了新強心劑,振作精神,除了吃飯,人就釘在書案,每天帶韓國造的果香型眼罩,死瞌黑眼圈。

修改稿發出去,葉導很快回複,不客氣地說,他很不滿意,離期望差很遠。她說,我都是按你的要求改的。他說,我給你的是思路,寫還得你來嘛。

她提起已經補看了許多電影,對一線二線演員變得熟悉,葉導說,那些電影,不看也罷。對了,角色的戲份請做大幅調整,女主的戲份拉長,甚至超過男主。

她說,不可能吧。小說裏的女主後半段才出現,後半段的篇幅還是男主為主。

葉導決然地說,改了再說。

她感覺無所適從,修改進度徘徊不前。過了幾天,葉導說,我們商量個事。他的語氣謙恭,不詳之兆?

葉導解釋,投資商讀書不多,錢多,脾氣大,比較挑剔,常常提很難滿足的條件,一言不合就威脅撤資。鑒於時間緊迫,我考慮讓兩位合作過的國內作者接手。

她小心地問,你的意思,我不當編劇?

葉導說,改做顧問怎麽樣?

她心裏一沉,眼睛發花,自己的小說,自己的劇本,哪有半路給人搶走的道理?!

葉導說,我們幾個合作多年,特別默契。你在國外那麽久,對國內的口味把握不準。

他舉了好幾個例子,證明她對大陸生態的生疏。

他說,這些不足,不是一天兩天克服得了的。相信我,你已經付出很多心力,我盡力幫你拿到最高的補償。

她說,如果我不答應呢?

那邊沉默了幾秒鍾,說,請你認真考慮。先聽我講幾句心裏話,我出道的年頭不短,拍的電影算起來有那麽幾部,滿意的不讓公映,不太滿意的反映一般。借一句央視直播中國男足的名言,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看好你的小說,我想在有限的時間裏把它拍成精品,我等不起。

祁芳差點想說,我也有夢想。我的孩子我來帶,要麽讓我改,要麽我不出賣版權。

她沒說。自己的作品能上大屏幕,誘惑太大,這次談不攏,還會有下一次嗎?

跟季老合計過後,她被迫讓步,簽了版權轉讓協議,除了片名不可更改之外,她提出一個要求,希望有演員的提名權。葉導說,充分尊重你的寶貴意見。

她給葉導提出兩個人選,都被否決,說她不了解幕後的故事。她心儀的一個男演員,人前是個人物,人後有嚴重的毒癮;一個女演員,不拍電影時注意身材,接到片約就胡吃海喝,為選準她的衣服,服裝師傷透了腦筋。

這個圈子有點深,深得讓祁芳隻能閉嘴。她還想過拍攝外景的建議,這下,她不敢提。她的小說,就當嫁出的女兒,生死由命吧。什麽顧問,不顧不問才是好顧問。

葉導似乎無意中說,女主已選定,投資人推薦的。

她好奇地問,誰呀?

他說的一個名字,她沒聽過。她問,可以勝任嗎?

他說,戲劇係在讀生,估計可以。

新加入的編劇動作快,本子很快寫出來。葉導轉給她看,但沒征求她的寶貴意見。怎麽說呢,改編不太對她的口味,她覺得應該按川菜的套路下功夫,那兩位在廚房丁零當啷,端出一盤閩菜,同屬大中華,就是不一樣。她不滿意,但為時已晚。

兩個月即將過去,她收拾行囊,趕去看望兩邊的老人。回到美國的頭一夜,她一口氣睡了十六個小時,季老開玩笑,他幾次想打911求救。

葉導給她快遞寄來樣片的DVD碟,她邀請一幹好友,好吃好喝後一塊兒觀看。看到“根據祁芳同名小說改編”的字幕,觀眾一片掌聲。季老摟著她,左右開弓,“啪唧啪唧”親個不停,說,我早就預料有這麽一天,沒想到,來得這麽快,OMG, 這是我老婆嗎?各位?

電影拍得不錯,尤其是女一號,美得令人起哀憐。葉導再攜片子參加某國的國際電影節,獲了獎。據說,電影結束,全場起立鼓掌,長達三四分鍾。祁芳不知該激動還是不激動,她的孩子,名字沒改,五官改得快認不得親娘。

得了國際獎,國內媒體密集報道。祁芳浮出水麵,接受越洋報道,繼而飛回國內,上電視上報紙,風光了一陣。為此,她專門到Nordstrom買了幾套新衣服新鞋子。她不常買衣服,要買就到Nordstrom,挑每年兩度降價的時候買。這次錯過降價,她有些心痛。

祁芳發過多篇小說,手頭還有好幾篇的素材,珠海的寫作經曆讓她積累了寶貴的經驗,葉導也表示,期待她的新作品,期待再次合作。她想,這不是她寫作繼而觸電的終點。她覺得,她在大陸找對了平台,她準備多走幾步。

一次在北京,她住一家中檔酒店,剛起床,一家不知名雜誌的記者要采訪她,她瞧不上眼,說現在正忙,下次再約。感覺才放下酒店電話,外頭有人敲門。她拉開門,雜誌記者的半邊身體擠了過來。一個讓人懷疑未成年的女記者說,請給我幾分鍾,請給我機會。

記者從哪裏知道她的酒店房間?不是從酒店打聽來的從哪裏打聽來的?這不是“狗仔隊”行為嗎?

祁芳隻能給她機會,罵人不是她擅長的事。記者忙著放置采訪的行頭,她徑自吹頭發化淡妝,懶得講抱歉的話。記者靜靜地坐那兒,小巧的手提電腦架在雙膝,麵含微笑,眼中閃爍著她所熟悉的一種光亮。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席卷全身。她是個成功的人,是個名人,小記者眼中明白無誤地這麽告訴她。放到幾十年前,如果她這麽走近一個她所景仰的作家,她的目光和小記者的目光會一模一樣。

“狗仔隊”行徑給她的不快沒了。狗仔們靠什麽生存?靠的不是名人嗎?她覺得自己夠神氣夠派頭。她說,你看我,一身邋遢,上不了台麵。記者說,不會不會,您是大作家,又不靠臉蛋吃飯。再說,您的氣質別人怎麽比?

采訪開始,她講得比想講的多得多。小記者的眼睛不離開她,雙手在鍵盤“啪啪”連擊。她心裏盤算著,如果記者不帶編輯地把記下的東西登出去,那得用掉幾個版麵?

她講到電影,粗線條地講到她在美國的家庭。不知不覺,一下聊了二個多鍾頭。她晃了一眼手表,說,不好意思,就到這裏吧,我中午跟人約好了。

記者站起來,說,謝謝,希望下次合作。剛才的采訪我再整理一下,下午交給王記,哦,就是我們的部主任,星期一上紙質板。我們是小雜誌,大的報亭才買得到,別記錯我們雜誌的名字。

祁芳說,怎麽會記錯,等著拜讀。

她想問,你們采訪我,你們把采訪內容印出來賣錢,我不計較報酬,至少得送我一份吧?她沒問,怕讓人覺得掉身段。

中午她的確有約,約的是一個女文化經紀人,朋友介紹的,據說是高人。

對她的繼續追求,暫時放棄工作,季老很不讚同。說,那個圈子不好混,假為真時真亦假,假假真真,你自個兒得繞清楚,繞不出來,我看,不要再寫了,幹你的本行,挺好的嘛,我們又不缺錢。

她答道,讓我走走看。我有真才實學,不行的話,再找工作有信心。

她媽媽可不繞彎,說,中國的文藝圈,你知道有多黑多亂多髒? 我跟你爸辛辛苦苦培養你,不是讓你跟他們攪在一起的。我們這種家庭,幹幹淨淨工作,幹幹淨淨賺錢,你別為一點兒蠅頭小利衝昏了頭腦。

對媽媽,她不想多解釋,解釋沒用。到文藝圈發展怎麽啦?又不是殺人放火,至於嘛。

要不要請經紀人,她下不了決心。利潤分配是個問題。她出了書,拍了電影,所得並不多,收的是人民幣,經美元一兌,離發財很遠。按理,經紀人是給職業人物服務的,她隻是個業餘作者,請過來,再分出一杯羹,不夠分哪。

轉念想,頭一次出書,頭一次賣版權,她好象吃了經驗不足,單打獨鬥的虧,在文藝圈求發展,很有必要聽聽圈裏人的評說。

經紀人準點到。她叫肖紅,三十五六歲,北方人的高大體型,戴一副變色眼鏡。她們坐在酒店二樓的開放式茶室,透過茶桌扶手,可以看見大堂的動靜。

客套一番後,肖紅直截了當地問,你是留學生出身,理工女,走文藝的路,轉換有點大,準備好了嗎?

她說,算吧。

肖紅說,那好。我知道你們的心裏,才賺幾個錢,憑什麽跟你分?

祁芳說,沒有,我可沒那麽想。

肖紅說,第二,我能寫書,能編電影編電視劇,怎麽就不能自己打天下?

祁芳真心地說,你高看了我,我真沒有那個本事。

肖紅張開右手掌,左手壓上去,手指在上頭空搓了幾圈,說,我的服務,攤開來講,就是為你找對門路,為你開對門,讓你見對人。古埃及的傳說,阿拉丁的故事,他人跪那塊兒,一天一聲“芝麻芝麻開門吧”,門開了,靠的是心誠。換作現在的中國,想在文藝圈混好了,自己跪一百年喊一百年也沒用。得先把裏頭的套路打聽清楚,外頭的功夫做足,該跪得跪,該吆喝得吆喝,門一定開得啦。

肖紅的話在理,祁芳頻頻點頭。

肖紅說,我做了一些功課,知道你一直是靠自己,攤開來講,你沒有處理好,經濟上受損失,知名度受損失。初出道,難免;還想發展,還想往上發展,那種錯誤不能再犯,再犯,就是傻子。

祁芳問,假如我請你,你的方案是什麽?

肖紅有備而來,侃侃而談。中心意思,她需要接觸圈子裏成功的人,多接觸,獲得某種氣場,無論是寫作還是社交,她將有不一樣的視野,不一樣的品味,成功就能帶來更大更多的成功。馬太效應聽過嗎?

祁芳消化肖紅的指點。肖紅說,談錢,俗。你們瞧不起,說不出口,說幾句就臉紅,是不是?

真給她說對了。記得第一次找美國公司老板加薪,她屁股還沒坐穩,臉紅脖子粗。結結巴巴,跟老板談了半天工作,隻字不提薪水的事。老板滑頭,一再表揚她的工作精神,誇她是難得的好員工,壓根兒不碰實質。頭天晚上,她還跟季老演練過,季老當萬惡的資本家,一副半分錢不多給的鬼樣子。

肖紅說,你好好寫,保持自己的本色,我幫你做惡人。幹這行,我名聲在外,運氣好的話,不戰而屈人之兵,碰上不講道理的主兒,我來焦土政策,拚到底,誰怕誰?對了,今晚有一個飯局,做東的是我一大姐,你要不要參加?請不請我做經紀,你認真考慮,我先請你去這個飯局,見識一下,感覺感覺。到場的文化人,知名度很高,可以算作你將來成功的榜樣。

祁芳很想參加,一下心焦起來,說,我什麽都沒準備,衣服臨時買怕來不及吧?

她並沒有忘記壓箱的幾套新衣服。她覺得穿不出去。

肖紅說,不用,真正見過場麵的人,這些都看得淡,如果飯莊允許,他們沒準兒穿拖鞋穿背心來。

肖紅晃了一眼手表,說,就這麽著。準六點,我在門口等。哦,準備你自己的幾本書,人家有興趣,簽個名,送出去宣傳宣傳。先給你報一下一起吃飯人的名字,有興趣百度一下,都是人物。這種場合,沒人帶名片,有人問你,你也說沒帶。如果聊得順意,下次他們會另外請你。圈子就是這麽滾出來的。

拿著肖紅給的名單,她百度了一下,印象是來頭不小,學問不少。一個是海歸,留學過美國和歐洲,做投資方麵的幕後角色,外號“師爺”,交往極廣,出過多本書;一位是台灣人,模特兒出身,讀過美國的社區學院,嫁給大陸的一個億萬身價的新富,正業是社交名媛,輕話題電視節目嘉賓;一位是古董商,剛改革開放就投身古董生意,花幾十塊錢用麻袋裝文物,身價高到不可估,被尊稱“白爺”,出過多本書。

肖紅沒有留做東大姐的名字,估計不是一般的背景。說不定肖紅留個心眼,要找大姐必須先通過她?祁芳怪自己想太多,累人不?

她有些怯場。她試圖說服自己,去吧去吧,就當一次生活積累,說不定哪篇小說用得上。她確定去,挑了一套素雅的裙裝,她不滿意,裙裝無法遮去她的中年腰身。算了,不要在意,她有自己的優勢,她有自己的底蘊,誰怕誰?

肖紅開一台美國越野車過來接人,一上馬路就堵。肖紅不停地跟人打手機,談的不是飯局的事,講話夾帶粗口。祁芳喜歡她,直爽,幹練,有手腕。

窗外的景致不斷變化,一幢幢高樓給人窒息感。肖紅放下手機,問,北京最近來過嗎?

她說,我大學在北京念的。變化太大了,跟不上。

肖紅說,別說你,我都跟不上。每天睡覺前,向上帝祈禱,明天別來什麽事兒,別讓我掉隊。

祁芳說,你這個行當,挺有意思的。

肖紅說,早些年,我覺得挺有意思。現在,就一份工作。文藝圈,說白了,是名利場,像中國武術,玄玄虛虛,霧裏看花,場外的人想進來,場內的人不肯出去。

祁芳微笑地說,錢鍾書再寫“圍城”的話,會修改他的名言,改用你的話。

肖紅說,不會,老人家說的是婚姻,改不了,要改,得改成:外頭的人不肯進,裏頭的人排著隊等出來。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單身,講話沒輕重,亂說一氣,賺個吆喝。

祁芳說,差不多符合實情。

肖紅說,還是說我有把握的事兒吧。文藝圈,可不好玩。我當過兵,吃過苦,要不,早換軌道了。

肖紅不再說活。心態有些頹廢,與剛才非要拿下她做客戶的勁頭不太合拍。也許,拿下她是工作,抒發一下情感才是真心?

一個手機電話進來,肖紅又恢複到剛才的熱情洋溢。

祁芳說起上午的采訪,肖紅說,以後可別跟她們多囉嗦,地攤的水平,上了掉份。跟你扯半天,能登幾句得打個問號,你沒說的話硬塞給你。

那個溫順的小記者,會做這等事?

飯局開在一個胡同底端的小飯莊,門口懸了一隻白色的燈籠,上書繁體的“寧府”兩字。肖紅介紹說,寧家可追溯到清代,後代散落世界,現在的主人僑居比利時。

她們兩個最後到。做東的大姐跟祁芳差不多年齡,養尊處優的體態,標準北京口音。大姐笑著問肖紅,今天給我們帶來什麽貴客呀?肖紅說,美籍華人,作家,一部小說改編電影,得了國際大獎。

大姐再介紹到場的其他客人。喝過一巡茶後,矮胖的大廚被請出來,與大家一一握手。大廚的手柔軟如棉,是不是從來不切菜從來不顛鍋?

肖紅到外頭接了幾個電話,回頭對大姐說,我得先走,祁姐就交給你們。

大姐說,你呀,每次都這樣,再忙忙得過中南海的大大?

肖紅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伺候人的活兒,不舍晝夜,隻有等睡著了,時間才屬於自己。

開吃後,祁芳當了一陣主角。大家問她出了什麽書,有沒有帶過來讓人拜讀?她說,這次沒帶,下次補上。

幾本書就躺在她包裏。她拿不出手。封麵太糙,紙張太次,她後悔當時為什麽要計較那幾個小錢,加幾千人民幣的事兒嘛。

大家問她的電影叫什麽名字,屬於什麽題材的?哪兒看得到?導演是誰?

她報了電影名字,說,正排隊等廣電局審查。導演是葉路。

大家哦哦一番。

有人問她是不是準備回國常住?她答,有考慮。大家說,國外很穩定,國內變化快,哪邊好看個人取舍。

老生常談,然後無話。

祁芳被安排坐在一個俊秀小夥子身邊,他皮膚很白,嘴唇很紅,頭發偏長,身上灑了香水,氣味陣陣襲來。小夥子是中戲畢業生,大姐跟他的關係不尋常,幾次立在他身後,帶著藍寶石鑽戒的手軟軟地搭在他肩上,捏巴捏巴。

漸漸,她聽出飯局的主題:大姐想托海歸為小夥子抬抬轎;台灣名媛手頭有一批古瓷,約古董商到她家鑒定。

海歸帶一副複古型的眼鏡,留寸頭,眼神遊移不定。對大姐的托付,他滿口答應,順便調侃了幾個當紅導演,尤其是那位被豆瓣打分氣得爆粗口的大導。

海歸說,這位大導,跟我一樣,北京胡同裏穿開襠褲長大的,出了點名,不修邊幅,成天一嘴黑牙,到處給人上課,坐下就談格局。我說了,三代才出一……

海歸噎了一下,一直掛著笑臉的古董商補上來,“一貴族”。

古董商五十出頭,頭發梳得精溜,眼袋鼓腫。他好給人補詞,學問深,聽人說話仔細。

海歸問小夥子演員,忙不忙?演員說,算上片約和綜藝節目,一年下來,估計快一百場。

祁芳說,這麽忙,對付得過來嗎?

演員說,沒事兒。我不去,團隊不答應哪。

海歸說,你在二線,成天捉摸那些一線,想幹掉他們吧?

演員說,夢裏都想。

海歸問大姐,記得上次咱們見的某某吧?

大姐說,記得,忘不了。他怎麽啦?

海歸說,他在上一部戲,導演想轟他走。他不跟劇組住,開拍前幾分鍾才來,呼啦啦跟來十多輛車。好吧,咱不管你耍什麽大牌,人來了,好好演吧。不行,老忘詞,提示牌說字太小,看不清楚。導演沒轍兒,出空鏡頭,拍他的背影,玩深沉。

大姐說,他憑什麽那麽紅,我至今想不通。有一點,咱們得說公道話,他可是原裝,哪兒哪兒都沒修過。

她轉身對演員說,將來衝進一線,你可不能成這德性。

演員環視一周,說,哪能呢,要做就做德藝雙馨。

台灣名媛說,別說這麽早,真上了一線,你不擺譜,團隊不答應,影迷不答應,到機場接機要昏倒給你看。

她接著講當年台灣粉絲的瘋狂。她的台灣口音還在,夾帶大量的大陸詞匯,脫不了生硬。她跟古董商約好了鑒賞時間,然後說起古董行的水真渾,她現任丈夫的朋友怎麽被蒙被坑。

古董商承認,現在的騙術高超,特別是名畫的膺品,專家也拿不準何者為真。所以呢,當今有點名氣的畫家,完成一幅作品後,馬上舉著字畫連人一起拍下來,賣的時候附上照片,買的人心裏踏實。

台灣名媛說,那也不一定百分之一百可靠,P圖的技術多高哇,把人跟畫P到一起,以後的人恐怕看不出來。

她邊講邊比劃,海歸笑她說話像老北京賣西瓜的大爺,揮刀切瓜,講究的那個直狠準。

台灣名媛說,我講話結巴,會出現“心急吃不下……”

古董商補了上來,“熱豆腐”。

台灣名媛說了她正在廝混的幾個圈子,一個圈子不講究穿著,一個圈子像是服裝大賽,搞混了會讓人笑話。

台灣名媛年齡不算小了,看不出化妝,不開口說話,活脫脫一個大美人。開口講話,表情像美國人那樣豐富,五官同時移動,打破了臉蛋的均衡感,讓她的形象失分。祁芳聽過一個惡意的段子:中國兩大奇葩,中超(足球)買過氣巴西國腳,中富(中國富人)娶過氣台灣明星。

海歸說,對,我就喜歡今天這樣,怎麽舒服怎麽來。我就不喜歡一些女人,穿得那麽招搖,讓人覺得剛從夜總會下班。

祁芳不由得在腦海裏過一遍自己的穿著。穿得正好嗎?是不是過了?跟在座的兩個女性比,她像一個老土的美國家庭主婦,她們怎麽看自己呢?

離席一會兒的演員回來了,她發現,他的嘴唇比剛才還要紅,準是去盥洗室補妝了。一個男人,這麽在乎自己的長相,等下說給季老聽,不知道他會怎麽評論。算了,沒什麽好八卦的,人家是演員,人家靠臉蛋吃飯,現在對男性的審美觀不一樣,不化妝的男人才不是好男人。

她想起季老多年不淘汰的背心內褲,想起他的體味,想起鏡子對他來說,就是刮胡子才用得上的道具,從來沒見過他單獨對著鏡子端詳或者欣賞自己。季老的幾套上班服,穿的年頭之久,她催他該換了。季老不換,還來一套言論,什麽喬布斯和小紮,最煩為穿衣服浪費時間,同樣的衣服買一打,拿到哪件穿哪件,人不照樣統治商業世界?她當時還頂過他,人家是情懷,你是窮酸。就你這樣,還敢吹自己是帥哥?

演員主動湊過來,問她喜不喜歡哈雷摩托車?

她不知道那是何物,問清楚後,說,我不玩,那是男人們瘋的吧?

他掏出手機,長長的手指點著,給她看照片。滑動間,她看到大姐的照片,海量,不少是國外拍的,不少是跟演員勾肩搭背的。他找著了想展示的那張。他騎在一台哈雷車上,行頭齊備,真夠瀟灑。他說,我朋友從日本回來,當天晚上拉我出去兜。你看,多拉風啊,多男人啊。

她當然說是。

祁芳對演員的香水味不習慣,覺得自己出了汗,臉上恐怕不太雅觀,她得走一趟盥洗室。在帶上門前,她的手機振動,她停下腳步,身後傳來海歸的活,大姐,肖紅怎麽領這麽個主兒來?大姐說,別那麽刻薄,又不是你清客。

她的身子搖了幾搖。她成了“這麽個主兒”?她說的話最少,她是餐桌上最好的聽眾,怎麽成了“這麽個主兒”?

她對著鏡子補妝,她發現,自己長得那末老氣,那麽平庸。坐在裏麵不覺得,她居然敢挑台灣美女的毛病。她要挑自己的毛病,可以挑出多少來?

她失去回頭的勇氣。她來這兒幹什麽?

大姐走了進來,從包裏拿出一套家夥,對著鏡子細細打量。大姐說,我們該是差不多年齡的。

她心裏認同,嘴巴說,你看起來比我年輕多了,至少五六歲。

大姐開了一瓶唇膏,擠到腕上,抬腕聞聞,然後細細塗唇。

大姐說,女人哪,不要對不起自己。我啥得,為一身肉花的錢老了去。

她無語。

大姐說,沒事的時候,我老想,為什麽改革開放不提前二十年?那樣的話,我們從出生就享受紅利。現在半老不老的,心有餘力不足,時間說沒就沒了。

她說,我倒是沒想過。生死由命,我們控製不了。

大姐咂嘴,說,倒也是。我差點出國,出了國,恐怕跟你一樣,過平凡的日子,不至於成天想著吃什麽穿什麽,累呀。

她說,我是沒錢,有錢的話,跟你打扮得一樣漂亮。

大姐望著她,說,我看起來還行吧?

大姐化得有點過。她說,剛剛好。

她們牽手一起回桌。她躲開海歸的目光,她怕自己失控,一巴掌甩給他。

桌上的話題轉成圈內人的婚嫁。大姐的一個朋友最近嫁到瑞士。台灣名媛說,還有人那麽迷老外?大姐說,從年輕起就胡來,名聲不好,隻能蒙老外。

海歸說,現在是老外排隊追中國妞兒。我們不答應,保衛國貨,別讓她們跑了。

大姐說,少說風涼話吧。中國女人就是被你這樣的花心男玩惡心的。

幾個人問他,是不是最近跟哪個哪個鬧緋聞。他穿一中式對襟褂子,裸露的雙肩一勁聳著,態度曖昧。

台灣名媛說,你的私事,我們想管也管不上。那個什麽,我們去霍兒果斯辦公司的事兒,你覺得值得嗎?

海歸說,值得,第一選,要不去新沂。一次別投太多,幾百萬,公司成立後,我負責找買家,你把公司賣掉。

大姐說,聽他的。一轉手,幾十上百倍的賺頭。叫得上名兒的圈裏人都在玩。

台灣名媛滿意地說,好,今晚我要老公拍板。

她轉身扭頭問古董商,你那麽有實力,投了幾家?

古董商又拿濕紙巾擦手,說,兩個地方都投了,影視熱嘛。霍爾果斯更好,地處新疆,聽起來像國外。新沂在江蘇,太偏,學地理的都找不著門兒。

海歸打趣道,我注意您老的手,又厚又圓,怎麽練出來的?

古董商微笑著不應。

海歸說,我看,拿古董太多,摸鈔票太多,挖那個什麽太多……

眾人笑。祁芳摸不著笑點,笑不出來。等她品出,對海歸的心理趨近敵視。這不是個善類,卻混得好一副人模狗樣。

大姐問祁芳,要不要也投幾股?

她說,我?我沒錢。

大姐理解道,國外慣了,生活小康就好。哪像我們這班人,賺多少也不嫌多。

大家再沒怎麽搭理祁芳。

幹坐了半個小時,她摸出手機,看了看屏幕,對大姐說,我臨時有點事,先告辭了。

沒人打她手機。她沒大不了的事。她努力給每個人一個笑臉,最終還是跳過了那位海歸。

快到晚上十點的時候,肖紅給她電話,問,感覺怎麽樣?

她說,還行。

肖紅等她多說兩句,她沒什麽可說。

肖紅說,那好,早點休息,我們再聯絡。

季老從美國給她打電話。她說要給季老買衣服。她注意到十字路口的一家優衣庫店,規模比美國住家附近的大得多,行情火旺。季老推辭說,買什麽衣服,我自己的夠用,要買,給你自個兒買。

她堅持要買,還要買四五套。季老說,怎麽,碰上打折還是有新情況,發了小財?她說,都不是,你是我老公,疼你一下,不行嗎?

說出這話,她的眼淚流出來。

肖紅預計得不錯,那家小雜誌登的采訪加起來不到一千字,幾項說法明顯與她的口述不符。不是肖紅打預防針,她會很生氣,會追著那個記者討說法。

她無奈地搖頭

她想繼續寫已開始的一部長篇,寫了幾天,收獲幾百字。她轉而寫幾篇配圖短文,簡述最近參加的幾項活動,發到已開辟的微博,反響不錯,評論者包括她在美國交下的文友。她的心情略略變好。

肖紅又給她介紹了個文化人,姓簡名珊,曾經是肖紅的客戶。祁芳聽了介紹,大感興趣,收拾行囊就南下。

簡珊原是省報副刊編輯,業餘寫作,獲得全國小說獎後,改投省文聯當專業作家。她已是第三次結婚,現任丈夫是開小車的司機,比她年輕二十多歲。她會寫還會畫,是作協和美協的雙料會員,在景德鎮開了間作坊,專精藝術陶瓷,銷路已打開,月收入N萬成常態。

從南昌轉火車到景德鎮,接站人的是簡珊的丈夫。他中等身材,身體板直,一件黑絲綢襯衣,充滿活力的樣子。

簡珊的丈夫,簡稱的話,該叫簡夫,接近“奸夫”的發音。她為自己的聯想感到吃驚,怎麽那麽尖刻?

他們在車上客套了幾句,再無話題。快到城中心時,他接到簡珊的手機,要他再轉給祁芳。簡珊說,作坊正好來了客戶,看中了幾套茶具,抽不出身。祁芳忙說,沒關係,你忙你的,我沒事幹,過來就是打攪。

            車直接開到某家飯莊,簡珊提前訂好雅間。

            簡珊的個頭不足一米六,短發,單眼皮,朝天鼻,皮膚很白。多虧了這副皮膚,要不,她可是一點也不出眾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讓人叫不出“美女作家”?祁芳倒是挺喜歡她。名聲有了,金錢有了,離自己反倒更近。

            簡珊點了一桌子的菜,一半清淡,一半火辣。她丈夫負責上酒上茶,幾乎不怎麽說話。簡珊不是健談的人,祁芳不是健談的人,這樣,席間沉默的時間居多。扯到雙方子女,簡珊活絡開來,說她女兒最近嫁到舊金山,女婿做房地產經紀。祁芳說,那邊的房產一直熱,經紀人的行情好。

            簡珊的小眼放光,笑著說,老美就是嘴巴甜。他比我才小兩歲,白人大個子,第一次見麵,倒地就拜,一口一個“娘”,搞得我好狼狽。

            祁芳說,那是你女兒調教得法 ,來之前,不知道排練了多少次。

            簡珊說,女婿還行,像個實在人。不過,我就一個女兒,一下子嫁老遠,怕她水土不服,一旦哪裏不對,退路不好找。

            祁芳說,不會的,為年輕人祝福吧。

一直不言語的丈夫開了口,說,她的條件好,美院畢業,正牌出版社的美編,有人還給她介紹過那邊的法官。

簡珊撅了一下嘴,說,沒什麽,美籍華人,還上了歲數。

祁芳問,對了,你去過美國嗎?

            簡珊說,去過兩次。一次是公務,作家代表團,一次是因私。說到作家代表團,我們那次跟華人圈的作家交流過。你參加他們的活動嗎?

            祁芳老實地說,沒有。我都不知道哪裏有這種組織。

            簡珊說,不參加也好。想起來好笑,跟我們座談的寫作協會出了幾個人,協會的名頭大得嚇人,而且都是主席一級的頭銜。文人成堆的地方是非多。我們省作協,年年開會年年鬧矛盾,為一些雞皮蒜毛的小事兒。今天文壇,文學味兒眼見著走淡,一堆文人在一起,嘴巴上你好我好,背地使壞毫不留情。 我幹脆拒絕開會,拒絕交會費,等他們開除。

            她丈夫說,他們敢?我們省拿得出手的作家沒幾個,開了你,場子怎麽撐?

            簡珊盯著他,似乎想說什麽,沒說出口。那種目光,從祁芳這邊看過去,不是平等的帶親情的,屬於自上而下,帶某種嘲弄。

            祁芳問,那你還寫東西嗎?

            她說,純文學沒有。沒時間沒心境。看自己以前的作品,不敢相信是自己寫的,離現實那麽遠的東西,怎麽我會被感動得一塌糊塗。現在,約稿的人多,我很少答應,交情好的,送幾篇隨筆交差。

            祁芳心想,達到這種境界,得奮鬥多少年哪!

            祁芳說,幾篇文章的稿費,抵不上賣一隻小茶杯吧?

            簡珊說,不完全是。文學沒那麽神聖,沒那麽神秘,想寫就寫,不想寫就不寫,筆是奴隸,你是主人。說到茶杯,晚上我帶你見識一下。正好燒瓷的師傅在,你試著做幾個坯,晚上進爐,明天開爐,看存活幾個。真的入了門,你也開一間作坊,想做就做,不想做跟朋友搓麻將。

            晚上,祁芳去了簡珊的作坊。作坊布置雅致,在場的還有幾位女性。簡珊問祁芳帶了幾本書,要不要送給大家拜讀?祁芳高興地發書,一位說,哎喲,最近欠了一屁股的書債,現在出書的人多,送書的人多,我一本都沒讀。

            見祁芳顯尷尬之色,那人說,怪我胡說。我保證,向黨保證,今晚就讀您的大作,明天寫出五千字的書評。

            有個短發圓臉的女性已坐了一會兒,她是來請教簡珊的,逮誰稱誰老師。她寫了一部長篇,有出版社願意出,要她全自費。她舍不得這麽成交,想再用心修改,換一家正規文學出版社,稿費先不說,至少不必自掏腰包。

祁芳聽了,心想,這不就是我走過的路嗎?這個,她算是有些心得,但那些心得有什麽用?正規文學出版社出了又怎樣?

她自己看淡,懶得分享什麽心得,況且,簡珊在場,輪不上她指點江山。

那人說,她花三年時間寫就,沒有功勞有苦勞,不知道流過多少次眼淚,把老公和婆婆得罪了,說她不食人間煙火。

            簡珊深具前輩風範,安撫加安慰,耐心點撥,她頻頻點頭。最後,她征求在場各位的意見,書名該如何改,既切題又抓眼球。祁芳問,長篇寫的題材是什麽?那人說,民國初年開始的三代愛情故事。然後,她娓娓道來。

            她的口才不錯,但題材老套,情節談不上新穎,即使出版,逃不過被滾滾書海淹沒的命運。大家各顯神通,都提了建議,祁芳提了兩個,一是“三世情劫”,二是“三個女人與七個男人的冰火”,後一個題目迎來大笑,說是得“水滸傳”新書名“一百零五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故事”的啟發。

            祁芳說,她出書的時候,一個男編輯給她開了眼界,覺得通俗的書名不難找,用不用全看當事人的底線。

那人激動不已,恭敬地錄下所有的建議書名,說每個都喜歡。她一再說,“學習了,學習了”,又錄下每個人的姓名,說以後出書,一定會專門感謝各位老師。

        那人走後,簡珊簡單一句介紹,湖州老家的遠親,全家族的人做生意,就她一個人對文學情有獨鍾,無怨無悔。

        留下的幾位在簡珊指導下 做工。簡珊配了幾台拉坯機,幾個人一塊兒揉泥,一塊兒在拉坯機上拉正,等毛坯成型。祁芳是生手,簡珊建議先試剔畫,用鉛筆和單線刀慢慢刻;她本人直接刻花,不打草稿,一步到位。

祁芳選做一個首飾盒,采青花釉底,經過拉坯,煞是好看。簡珊誇她心靈手巧,動作麻利,以後真可以在景德鎮開作坊。簡珊做了一個花瓶,配詩配畫。待花瓶初具規模,祁芳看出她的功底,那才是專業水準。有個人評價說,這個瓶子賣了,足夠在景德鎮再買一套房。

            簡珊說,我不著急,先擱一擱,自己先看個夠,以後再看誰是買家,願意出什麽價錢。   

            一人讚美道,瞧咱們大師的眼界。

            那個人順便介紹,澳門某家賭場向簡珊訂了九座大花瓶,準備放置在酒店的幾個要害處。每個花瓶圍了齊人高的保護裝置,怕進賭場贏得開心或者輸得氣惱的客人砸瓶子。簡珊已經出品了六個,剩下的三個,她慢慢來,那邊居然不敢催。

            恰好,一個電話進來。簡珊接了,是某個用戶催貨的。她口氣強硬,說,定金還差數,開不了工。那邊申辯,她一字一句地說,你懂不懂規矩?我是國家級的工藝大師,明碼標價,你難道不知道?啊,你知道,知道了怎麽還欠定金款?什麽,要我給你時間,好,我給你時間,準備好之前,別再來電話催我,下次,我不會接的。

            簡珊確實達到了大師的段位。她的名片,印了好幾個“大師”級別的頭銜。想想,她曾經是功成名就的作家,如今另辟蹊徑,又是流水潺潺,鳥語花香,頭銜齊了,口氣粗了,她祁芳此生修不來這等本事。

        幾個人聊到,明天等出爐,然後結伴去婺源的古村采風。簡珊問祁芳有沒有興趣,祁芳說,怎麽去?簡說,我老公開車,帶你們幾個去。祁芳問,你不去嗎?她說,去太多次了,明天也走不開。

            第二天,祁芳跟大家起了大早,守在爐邊,等師傅取件。可惜,她們忙了半天,存活的隻有簡珊製作的花瓶和另一個茶杯,祁芳的首飾盒被燒得麵目全非。簡珊安慰她,頭一次,沒幾個人能成功,多練幾次會練出手感。

            祁芳和兩個女性,搭簡珊先生的車,向贛東南方向開,預計天黑前可抵達,在那裏宿一夜,第二天好好玩。兩個女伴裏,一個未婚,一個已婚,已婚的獨生女兒在上海念私立初中。她們兩個的話題是炒房,兩人加起來的房子至少十多套。她們問祁芳,你在美國炒房嗎?

她和季老剛剛在河濱加州大學附近買了一套房,整理一番租出來,房客並不理想,三天兩頭給季老打電話,不是這裏出問題就是那裏出問題。她說,沒幾個錢,炒不起來,才買一套房,正在出租。

            未婚的問已婚的那位,女兒在上海讀,準備考哪裏?

            已婚的說,當然出國,去美國。明年帶她去看學校

            未婚的說,那是,看中了,就在附近買房子,住一邊租一邊,省錢又鍛煉人。

            她們相約,明年結伴去美國,到洛杉磯找祁芳。祁芳連說恭候。

            這邊安靜了會兒,那邊簡珊的先生活躍起來。他原來很健談很風趣。他當過兵,戰友很多。他說了幾起退伍軍人借建軍節發酒瘋的趣事,不但不給飯錢,還調戲女服務員,驚動了當地警察,經幾方協商才平息。

未婚的那位說,你們也真是,號稱保家衛國,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麽?拿老百姓窮開心,沒意思。

            他說,我也想上戰場,我也想幹小日本幹美國佬,上頭陽痿光說不練,怪我們算冤枉人。

            兩個女伴前後接到電話,臨時有急事,都得返回各自的單位。不得不中途下車。見他沒有折返的意思,祁芳問,婺源還去嗎?他說,當然,路都走一大半了。你沒去過,很值得看一看的。

            就剩兩個人,計劃住一夜,怎麽安排?合適嗎?可以嗎?

            她說,改下次吧。

            他像是沒聽到,照開不誤。

            難道他想存心做什麽?他可是已婚的人,他的老婆可不是簡單的人物。膽子大,大得放肆。

            祁芳說,我們還是回去吧。

            他說,為什麽?怕我吃了你?

            她說,不方便。

            他詭秘地笑笑,說,你們這些人,想太多了。我像那樣的人嗎?放不開的人,寫什麽小說?

            簡珊嫁了一個粗人。她受得了,她祁芳受不了。

            她說,我給你太太打個手機,解釋一下。

            他說,算了,別搞成什麽似的。國內文化圈子的事,你不了解。你從美國來,我還以為……

            他的話留半截。他打轉車頭。

六           

“空山男音”電影導演葉路傳來壞消息:廣電局拒絕了該片在國內發行放映的申請,列舉了九大理由,包括誇大文革的危害和誇大中小學教育的缺陷。

祁芳震驚之餘,問,可不可以修改之後補拍?

葉導說,你的小說已經改得麵目全非,再大改,隻剩名字是你的。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犯過原罪,算是一個上了黑名單的人,他們不放過我。我以為,中央領導換屆,部委領導大換班,以前的事兒可以有個了結。我估計錯了。我對不住你,對不住跟我合作的那末多夥伴。

這麽誠摯的話語,讓祁芳反過來安慰他,說,國內的事情很多不能控製,我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跟你合作很愉快,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謝謝你。

葉導說,有空寫個清宮爭鬥戲,或者國共諜報戲,那些題材安全,限製的框框少得多。

祁芳沒有興趣,也沒有能耐寫,口中答應說,好。

她心情鬱悶,枯坐良久,

她到酒店附近的一座公園散步,隨手找了自己出的那本書,走累了坐下來,書可以當個掩飾,不然,一個獨身女人,大白天泡公園,場麵會不會顯得尷尬?

公園不收費,門口還是坐了看門員,兩個半老男人,忙著聊天,她進場時隻當沒瞧見。園中有座小湖泊,湖中搭了微型的湖心島。湖和島取的名字,跟杭州西湖的幾個景點差幾個字,景色當然不止差幾個級別。

時值上午九點來鍾,太陽已出,熱度適中。湖邊長滿柳樹,沿著湖邊走,臉頰不時觸摸柳條。伴著清風,腳步感到難得的輕盈。這麽好的去處,就在酒店的後院,舉步之勞,住了好幾天,怎麽不早點來?

走了幾圈,公園裏的人多起來,身前身後的人多起來,大多數是上年歲的人。她走乏了,挑了條長椅坐下。她打開書,蓋在腿上,兩眼注視湖水,心裏一片蒼茫。

公園,跟她有緣。她的第一部出版小說,作者的“雅照”是季老在公園給拍的;“空山男音”孕育於公園的閑坐。此刻,她又在公園,在獲悉“空山男音”被槍斃之後。坐下去,又有什麽能冒出來?

她閉著眼睛,幾乎要打盹,一個微弱的男性聲音從後背傳來:請問,我可以這裏坐嗎?

她沒有轉身,那個人出現在麵前,是 一位白種男人,三十來歲,正卸下頭戴的帽子。見她沒回答,他又問了一句,還是用中文,語調還是那麽不倫不類。

她左右一看,視力可及之處,每張長椅都坐了人,有的坐了三四個。她挺直身子,朝旁邊挪了挪,說,可以。

他謙遜地說,打攪你了,我隻坐小小一會兒,馬上還給你。

她說,沒關係。我不是這兒的主人,這裏是人民公園。

他和善地笑笑,嘴裏嘟囔,人民,人民,世界的主人。

他當屬歐美人,不講母語,不太分辨得出到底是歐洲人還是美國人。他比一般的美國男人白皙,皮膚肌理更加細膩。他抖開手中的報紙,是《USA Today》, 美國大眾喜歡讀的報紙。見她打量報紙,他試探地用純正的美式英文問,你講英文?她點頭,說,我家在洛杉磯。

他趕緊收起報紙,說,那我們可以用英文交談?

她說,都可以。

他說,我的全部中文詞匯已經用掉了一半,撐不過五分鍾。

他叫林德,來中國工作快八年,最後一個工作合同期滿,雇主沒有續簽的意思。他不再尋找,準備走一趟西藏,然後回美國堪薩斯老家。

她說,你來中國八年,中文不錯哇。

他說,會的隻有一點點。不是我笨,是我的工作隻需要英文。

她問,你是英文老師?

他說,不是。我是一件道具。

她聳起眉毛,不解。

他說,我給中國公司打工,不同的中國公司,我代表他們見客戶,我被介紹成公司的美方合作者。我要講什麽怎麽講,委托方先交待好,委托方出翻譯。會議結束,我們結賬。如果談成了大單,他們會發我一些獎金。

她明白過來。他的角色就是撐門麵,洋門麵。她說,挺有意思的工作。

他取下戴回去的鴨舌帽,搭在膝蓋上,說,我也覺得挺有意思,容易賺的錢。可是,那是頭幾年,後來不容易,委托客戶的層次下降,我談生意的地方越來越偏僻。後來,客戶說我不夠靈活,克扣我的報酬。

她心想,一個美國大男人,被人這麽對待,夠窩囊。

林德抓起鴨舌帽,說,我想告他們,我想不幹了,我想回美國。可是,我一時回不去。

她體諒地說,對,這是工作,不能說走就走。

他說,是一個方麵。原因是,我正在談女朋友,中國人,我不能離開。

她說,哦,她人呢?

他的腿做一個猛地一蹬的動作,說,她把我踢了。她開始說跟我學英文,後來鼓搗我成為第二個大山。就是那個加拿大人,會講中文,娶了中國太太,經常上電視節目。我試過幾次,不太成功,我的中文實在學不好。還有別的,哎,不說了。 我一個錯誤的人,在錯誤的時間選擇了一個錯誤的國度,不怨誰。

她同情地點頭。

他戴上帽子,吹了幾聲口哨,輕輕搖頭,說,我對中國,對中國人,我沒有問題。我愛中國,愛中國的文化,愛中國的食物,愛中國的女人。我的問題,是中國不太愛我。我隻有選擇離開。

中國可是自己的祖國,怎麽覺得有同感呢?她下意識地翻動手頭的書。

他說,非常抱歉,影響你讀書。

她說,不影響。實際上,這是我自己寫的書。

他的興趣提上來,說,哦,你是作家?可以讓我看一看你的書嗎?

她將書遞過去。

他輕輕翻動,挑了幾個最容易的漢字念,說,可惜,隻認識幾個。我猜,一定是精彩的故事。隨處買得到嗎?

她慫聳肩。

他問,還在寫什麽嗎?

她答,想法倒是有,就是寫不出一個字。

他幫助診斷,說,哦,作家思路的卡殼 (writer’s block),聽說最偉大的作家也遭遇過。

她附和道,誰說不是呢?

太陽繼續攀高,湖中浮動點點白鴨。他們身後出現一批退休人員,下棋唱戲。一個老人麵對鳥籠而坐,手提京胡,搖頭晃腦地拉著,甚是陶醉。對鳥彈琴,她心想。

林德說,挺漂亮的公園,你看,那些樹,那些花,那些柳枝。我提議,我們到前頭走幾圈。

林德是個有吸引力的男人,他的遭遇引起了她的共鳴,現在,她孤身一人,現在,就是某種機會……她說,好吧。

他們走了幾圈,談了他的堪薩斯,談了她的太行山老家。公園裏出現了推嬰兒車的年青女性,出現了遛狗的少婦。公園裏洋溢著生氣,祁芳的心裏洋溢著溫暖。

走到一個入口,林德說,累了吧,我請你喝一杯咖啡?

她注視著他的雙眼,發現他的眼珠深海一般藍。她眨眨眼,說,不了,我喝過了。

他腦袋後縮,眼睛一咪,不相信地說,你喝咖啡是按配額的?

她搖頭,說,那倒不是。

她回到那張長崎,又翻動手頭的書。

林德離開了。她埋著頭。她腦中的眼睛跟著他。林德相對年輕,長相挺男人,相處挺愉快的,喝杯咖啡,再多聊聊,為什麽不呢?可是,他到底是誰?有沒有性病?會不會一沾上甩不掉?你看看,腦袋裏跑野馬,想到哪裏去了?!

她想歸想,但是,她不能,即使什麽也不會發生。她不是那種人。簡珊的老公嘲笑過她,也吃準了她。

晚上,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場景是中學課堂。語文期末考試。三個小時之內寫出一篇作文。時間快到了,她一個字寫不出。她神奇地溜出教室,穿過蘇州園林式的長橋回廊,在一堆假山石中,聽到一個老師在給課外輔導班的的小朋友宣讀作文,好像提到她的名字,好像不是,口氣不友善。她湊近想聽清楚,再湊近,一腳踩空……

她起得很晚,肚子餓卻無食欲。她想寫作,小說寫不下去,轉而發了幾篇隨筆,掛進微博,附上幾張自己喜歡的照片。她出了門,在附近轉悠,走進一家博物館,參觀者寥寥可數,工作人員滿麵倦怠。一會兒來了一個日本旅遊團組,十幾個老頭老太太,安靜地跟著舉著黃環綠色小旗的導遊。導遊的日語非常流利,她許是說了句“可以拍照”,那群人紛紛摸出相機手機,擺出各種姿勢拍擺放在防彈玻璃裏麵的宋代青花花瓶。

那群人悄悄地來,靜悄悄地離開。她提起興趣,每項展品都看得仔細,一直呆到閉館。她選了一家小餐館,點了北方水餃,就著拍黃瓜,囫圇吞棗地一掃而光。

            回到酒店,回頭看她的微博,發現出現大量的跟貼。她心頭一熱:啊,終於在祖國打出名頭了!

            仔細一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惡評居多,跟她的隨筆沒半點關係,直接對她人身攻擊:

一把年紀  拜托不要靠鏡頭太近

美國大村莊 村姑種田忙 濃濃泥土香

作家無美女  不信不行

出來混,好好學化妝。化妝不是萬能  不會化妝萬萬不能

建議去韓國整整,不貴的

哎唷,您老尊容嚇死好多寶寶

果然很優秀,那兩砣肉是A+吧?

 

這種評論,與她習慣的留言完全不同,刻薄得無以複加。她極為憤怒,挑幾個反擊,招來更猛烈的攻擊。她與他們無冤無仇,怎麽會招致如此謾罵?她想不出來,哭了半天。後麵的幾個評論,引起她的警惕。他們說她的某篇小說是抄襲,並明確標出其中的相似;還有的說她江郎才盡,寫些花花草草敷衍,哪裏算文學名人?這是有心人,她們是誰?她怎麽就得罪了她們呢?

她給肖紅掛了手機,肖紅想都沒想,說,噴子,水軍,拿錢罵人的,別掛心上。

她一驚,說,誰會雇水軍對付我?我一個小不點,算什麽?

肖紅問,當然是你的仇人。想想看,你得罪過誰,特別是圈子裏麵的?

圈子裏?從啥時算起?如果從出版書再到改編電影算,她可是青澀一輩,能得罪誰?遠裏算,如果從在網絡發貼算,她倒是屬於資深。如果說她得罪過誰,好像是在她第一篇文章網紅的時候。一個在同一家網站點擊率很高的寫手,發了一部長篇,發到半途,說已經和國內某門戶網站簽約,不得不終止發帖,欲知後事如何,讀者得上那家門戶,付費讀到飽。

這事引起爭論。支持者說,作家不易,有權利保護自己的勞動成果,有權利得到應有的報酬;反對者說,此種行為,等同挖坑,讓讀者跌進去,做人不地道。祁芳支持反對方,理由是,都是業餘寫手,自己想寫在先,讀者的喜好是最大的鼓勵,對利益不必在意。至少,作者應該預告一下,這麽半途急刹車,不太地道。

那位寫手沒有直接回應,倒是幾個讀者對祁芳出言不遜,不斷提醒她,該寫手怎麽怎麽優秀,粉絲怎麽怎麽眾多,在江湖上混,尊重前輩的美德不能無。

她很氣憤。不就是在網上發個帖子,人人可以做的事情,先後之分,憑啥高人一等?晚輩不能發聲,網絡的自由何在?不正是網絡自由,人人才有發言的權利嗎?

她抗辯了幾天,那個寫手終於發話,通過一則寓言小故事。寓言貌似客氣,針針見血,意思是說祁芳嫉妒,愛嫉妒的人無論做什麽,路走不長,且充滿荊棘。

她很受傷,準備發長文回應。季老勸她放手。季老的看法是,寫文章寫成跟人打筆仗,不如別寫,圖什麽呀?那位寫手的氣量有限,空寫了那麽多文字,值得跟她較勁?

後頭的話打動了她。一個人的氣量真的不永遠跟才華名氣成正比。說她嫉妒,錯,她倒覺得心裏不平衡的是那個寫手。寫手會嫉妒她,一個剛剛出道的新手?一定是祁芳懷有橫空出世般的才華。文學才華,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不在乎文章數量的多寡。

她說給季老聽。季老說,像是那回事。不過,我說你呀,是不是你有受虐偏好?給人罵還罵出自豪來,你臉皮一向是薄得像紙呀。

受虐也好變態也好,這,大大堅定了她寫下去,接著寫的信心。

針對那篇寓言寫就的回應,她挺滿意,嬉笑怒罵,過癮得很。她很想知道,回應發出去,那邊將如何反應。

坐在電腦前,她猶豫再三,點不下“發出”的鍵。她戰勝了自己,沒有發。她覺得,她站的台地更高,她已經戰勝了那個寫手。有什麽了不起,看我的,哪天一定追上你,超過你。而且,我絕對不走挖坑的下三路,隻要從網路發文,一定發到最後一個標點符號。

她把這樁往事講給肖紅聽。肖紅說,很有可能就是她,君子報仇,百年不晚。你要是不爽,也可以雇水軍罵回去,不貴,你承擔得了。

她說,有必要嗎?

肖紅說,有沒有必要,全在你。有人雇水軍捧自己,有人雇水軍整別人,聽說,海外的網站也被攻占。

她說,哦,怎麽知道呢?

肖紅說,不難判別。跟帖裏麵,不管是捧的還是罵的,大量出現陌生的ID, 而且隻跟一個寫手。

她不能理解,說,那麽幹有什麽意思呢?

肖紅說,有沒有意思,全在你。我跟你說過,這個圈子複雜得很,不是寫寫文章那麽單純,你們這些讀書人,會很不習慣。我沒說你不能進這個圈子。圈子有規矩,好壞都有。要進來,就不要抱怨,環境比人強,人隻有適應環境。

她說,我恐怕適應不了,無論多長時間。

那邊沉默良久,最後說,你是我的客戶,一切聽你吩咐。

她回頭找那個寫手的博客,居然還有更新,最新日期在三天前。她跟丈夫海歸,定居貴陽,丈夫怎麽怎麽成功,她自己專心帶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偶爾寫寫文章,長篇連載再也沒有時間寫。她的文字優美,她的粉絲眾多,怎麽看,她活得應該很滋潤,祁芳卻讀得無名火熊熊。

她怎麽會惦念著自己呢?難道她不忘當年,還對自己有怨恨?至於嗎?這個德行,一生該有多少敵人哪。她亮給世界的精彩難道是假象?那,她病得不輕。

但是,有什麽證據跟那個人有關呢?也許,她根本不記得自己,談不上花錢雇人發起攻擊。不是她,又是誰?還有不知道姓名的仇人?或許,純屬巧合,有一群人看自己不順眼,不約而同釋放惡意?

想這些很頭疼,看這些頭更頭疼。她寫那麽多,究竟為了什麽?

她思念季老,思念兒子,思念已辭去的美國工作。細想,文藝圈走一場,她好像沒得到什麽,失去的反而更多。她懷念美國的網友,溫文爾雅,鼓勵為主,批評夾在建議裏麵,但是,名利麵前,部分網友說不定也會變臉。生為中國人,永懷中國心。

此刻,她湧出非常強烈的想法,真想就此退出微博,刪掉美國網站博客裏的所有文章,隻保留寫給小姨的成名作,留一句話,“就此封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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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在美國呆久了就會退化成溫室裏的小苗苗,都會培養出一顆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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