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餘楓是學問人,喝過洋墨水,秉持文人的傲骨。陰差陽錯,他居然和一個邊遠地帶的縣委書記搭上瓜葛,繼而命運相連。
從美國拿到博士學位,他在西海岸的某城市幹過城市規劃,倍覺升遷前途無望。通過國內的一場招賢活動,他對一所大學開的條件很感興趣,動員老婆一起海歸。回國後,他們生了一個女兒。他自己從副教授再升教授,行政上兼了學術副院長,成為區域經濟研究領域響當當的人物,請他指點,請他鑒定的邀約和紅包紛至遝來。
省發改委的處級幹部,舒小鵬—餘楓稱他舒處,直接管理過省裏批給餘楓的幾個項目,對他的能力稱讚有加。一次,他們兩個聊天,舒處說起革命老區的一個新上任縣委書記,侯遠方。該縣地處山區,先天條件不足,交通不便。舒處跟侯遠方在黨校同過學。舒處支招說, 你們縣的旅遊資源值得開發,旅遊資源加紅色資源,好出路哇。侯遠方解釋道,上幾任都動過腦筋,花錢請專家出謀劃策,統統缺乏操作性,白搭。
舒處說,我準備向他強力推薦你,怎麽樣,有興趣嗎?
餘楓說,當然有,就等邀請。
這類話題,他見識過不少,太多屬於茶餘飯後的閑談,他根本未放在心上。一個縣,一個縣委書記,別說從北京俯視,就是從省城俯視,不過是一盤大棋中的無名小卒。他本來就不愛捧當官的臭腳,何況九品縣官?
不久,縣政府辦正式發函,請他實地考察。縣裏動真格,他不由得不認真。他主動聯係舒處,問起侯遠方的背景。
侯遠方原來是官二代,不過是低層次的官二代。他的父親解放戰爭在那一帶打遊擊,十九歲當大隊政委,周旋在深山老林,堅持到與南下的四野勝利會師。解放後,他從縣委副書記做到地委副書記。文革期間,他被誣陷當年跟土匪拉拉扯扯,喪失革命立場,被整得夠嗆。七十年代初,侯遠方出生,家裏排行第六。落實政策後,省裏安排他父親繼續做地級領導,不久被掛起來。老父早已不是當年的自己,正式場合被請作重要指示,基本的場麵話講不清楚。該他批的文件,即使秘書守在一邊,千叮囑萬叮囑,還是經常簽不到位。
餘楓說,挺有意思。父親被自己參加的革命革成這樣,兒子還有從政的興頭?
舒處說,聽我說完。侯遠方怎麽看待呢?他不埋怨,說,文革那氣勢,摧枯拉朽,幾個逃得脫?要訴苦,一個比一個更苦。但是,沒有共產黨,父親就是一個農民,早晚被環境吞沒。他當了官,做了事,被老百姓尊敬,最後披著黨旗安息,那些不公平算什麽呢?
餘楓說,不簡單。氣量磅礴,視野宏大。
舒處說,我看好他。四十出頭,縣委書記絕對不是他的終點站。他還說,沒有他父親,就沒有他。父輩打下的江山,作為後來人有責任捍衛, 忘記過去就是背叛。
餘楓說,怪不得,此人得用,得重用。
林說,都這麽說。可不知怎麽搞的,他從大學畢業進入機關,從縣委秘書起步,開頭順,幾年提正科。別小看正科,縣一級正經是個官。然後一路不順,在幾個外縣打遊擊,副縣一做好幾年。一年前,一個省級領導下來視察。那個領導是本省最大國企出來的,光省級幹部先後出過二十多個,是個福地。
餘楓說,換句話說,是個大圈圈。
舒處說,正是。那天,在任縣委書記不巧得重病,送加急病房。他是副書記,天上掉下來的表現機會,他把握機遇,匯報工作發揮得淋漓盡致。領導非常欣賞,言談舉止透露,縣裏怎麽藏著如此人才?所以呢,他調到現在這個縣,擔任一把手。我估計,他會一反曆來的低調,大刀闊斧,各方麵非弄出大動靜不可。難怪他。升廳級的年齡大限將至,再不出手就沒機會,誰不急?
餘楓說,說半天,還是為進步。
舒處說,怎麽說呢?空有抱負,沒有平台,等於白做,是吧?他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千萬不可小視。
餘楓說,你是官場中人,比我見識高。被你這一說,我非下去不可。
舒處說,值得去。我們這批人都看好他,前途不可限量。跟他談得來的話,以後合作的機會隻怕更多。
餘楓去過那個縣,不過幾個月前。
他正在帶兩個碩士生,研究方向一個偏重城市,一個偏重農村。主攻農村經濟的女孩,曹婷,對省內西南邊陲的幾個縣特感興趣,說那是激活鄉村經濟的一個活化石。他問曹婷怎麽知道,她說係裏的學術秘書是那個地方出來的,她們兩個常聊。
一個長周末開始之前,曹婷說她弄到一輛車,帶學術秘書回家探親,問他有沒有興趣下去走走?
振興農村是區域經濟的重要一環,是他一直關心的課題,隻是分不出時間寫專著。他爽然答應。曹婷很高興,說機會難得,請動了大老板,到鄉村的大氧吧舒坦幾天。
曹婷是省城人,天資頗高,長相靚麗,本科是經濟地理,數學底子好,英文程度不錯,家境據說非常好。麵試的時候,他心裏嘀咕,漂亮女孩從事學術研究的不多,漂亮女孩從事農村研究隻怕鳳毛麟角。他問她為什麽要研究農村,她說感興趣。
這是好答案嗎?當然是,興趣是成功之母。他說,我們需要實地調研,在農村跑,有時候條件艱苦。曹婷說,沒關係,我倒是怕沒機會跑。
他們三個上了路。學術秘書說話直爽,說從農村出來,壓根不想再回去,連過年都想躲掉。餘楓問為什麽,那裏不是空氣好,食物好嗎?秘書說,空氣好不錯,可不能當飯吃。自己種的菜養的豬好吃,可日常用品樣樣得到鎮上買。鎮上商店的東西假貨最多,用的就算了,吃的鬼知道裏麵放了什麽,要死人囉。
秘書說,村裏的強勞力大部分進城打工,丟下一幫老弱病殘,兒女留給老人帶。我自己的父母帶五個孫子輩,整天累得要命。我的一個侄子,才九歲,天天在學校鬧事,破壞公物,摸女生屁股。
曹婷問,老師不管哪?
秘書說,管什麽,老得想打人都打不動。學校和醫院留不住人,靠快退休和最沒有辦法的人硬撐。你說,留下來的老老少少怎麽有前途?
曹婷說,你的侄子,你爸管?
秘書說,是呀。我爸揍他,小男孩哭天嚎地,說自己死了算了。
兩個人笑起來。餘楓沒笑。秘書的話題太沉重,餘楓不得不打官腔,說,國家處在發展期間,問題不少,慢慢會好的。
他不再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地聽曹婷和秘書閑聊,得知曹婷的父母移民加拿大,常常回國。秘書問,你怎麽不移民?加拿大多好啊。曹婷說,我沒興趣。
他插了一句,你父母在加拿大工作嗎?曹婷說,正常的沒有。秘書笑著說,正常的沒有,難道做非法的事兒?曹婷連忙解釋,不是不是。正常指的像你一樣天天上班的那種。我爸有時候幫人做點事, 好象還不錯。秘書感歎道,我們中國人就是這樣,天涯海角,哪裏能去鑽哪裏。
下了省道,汽車在鄉間小路急劇顛簸,嚴重到大家不方便講話。轉上一條河的堤壩,車才恢複平穩。走了大半個小時,秘書指指前麵,說,快到了。
堤下的河水細若小溪,河道被泥土條塊分割,泥土堆積大量的垃圾。
學術秘書回家住,安排餘楓和曹婷住在她本家的一位長輩家。長輩姓羅,不到五十歲,高個精瘦,雙目有神。羅家位於村東頭,兩層瓦房,為村裏最顯赫的建築。屋子前是一片針葉林,極目遠望是連綿的群山。屋的左右是菜地,泥土裹挾新鮮蔬菜的氣息撲麵而來。餘楓連作幾個深呼吸。
老羅一家很熱情,他老婆帶曹婷下菜園,叫曹婷隨便摘,晚上燒了吃。曹婷樂壞了,手提一隻大竹籃子,連忙出了門。
老羅是第一代農民工,當年給東莞的台灣佬打工,賺到一筆錢,翻修了房子。他出錢幫兒子娶了媳婦,小兩口在縣城打工,還沒生小孩。
餘楓說,這裏挺不錯嘛。
他說,還行。我家成了賓館,接待了不少人,還有縣上的幹部。
餘楓說,村裏像你這樣的人有幾戶?
老羅想了想,點出兩顆手指頭。
這個村不算小。老羅的境況跟發達地區農村比差好多,他身居首富,至少是二富,可想這裏真算窮。
晚餐挺豐盛,擺了一大桌子菜,味道偏鹹。盛飯的碗和筷子一色青色瓷器,瓷器的表層工藝略顯粗糙。曹婷嘴巴乖巧,說,你家裏挺時髦,都瓷器喲。老羅說,哪裏時髦。前幾年學城裏,請客用一次性餐具。不敢用了,帶化學毒物,改用瓷器。
陪吃飯的除了羅家兩口子,還有三個中年男性,感覺是村上混得好的幾位。他們講話毫無顧忌,說他們家鄉窮,當官的胡搞,近六任縣委書記被抓了三個。被抓的三個,在位的時候眼睛朝天,事發之後,個個痛哭流涕,說自己是農民的兒子,辜負了父老鄉親。
老羅說,聽說,要調一個新書記來,隔壁縣的副書記,他爸爸是老革命,當年在這一帶打遊擊。
另幾個麵無表情,一個說,又換了?換了還不是一樣。
飯後,四個人清理桌子,準備打麻將。老羅先客氣,問曹婷和餘楓要不要打,讓他們見識城裏的新招。曹婷說,我會一點點,不過,隻打一圈。餘楓說,我還有點事,你們玩,我上樓休息。
老羅家屋子大,樓上四個房間,安排餘楓和曹婷各住一間,中間的像是主臥,大門緊閉。他打開手提,習慣地點了上網,沒反應,他搖頭笑自己。網絡通四海,到這裏卡了殼。
他讀了幾份存檔的文件,筆錄了當天的見聞和感想。他養成了天天記錄的習慣,短則幾句,長則幾頁,隔上一段時間回顧,往往能找到具價值的東西。
他熄燈睡覺。到新地方,他睡得淺,不久被一陣聲音弄醒。仔細一聽,是男女纏綿發出的聲響,應該來自老羅兩口子。兩人年紀差不多,五十出頭,還過著夫妻生活,弄出不小的動靜,實屬罕見,讓他生出幾分羨慕。隻是牆壁的隔音如此之差,他啞然失笑。
清晨起來,羅家招待他們,稀飯配鹹辣蘿卜。老羅正色地問,昨夜吵到你們沒有?餘楓故意說,你們麻將才打幾圈,收的時候,我還沒睡。曹婷笑起來,老羅的老婆臉色微紅。老羅說,鄉下人,麻將沒得打,燈一滅,你說還能幹什麽?
吃完早餐,餘楓和曹婷出去,四處看看,跟村民聊聊,發現村裏有保存完好的明清民居建築和供廟,村口古樹參天,緩坡下偎潺潺溪水。走到幾裏外的小鎮,小街上的房子一片老舊,接近腐爛的木頭門窗,跟正門貼的鮮紅對聯對比強烈,顯得那麽不協調。
村民們熱情,普遍對現實不滿。餘楓問曹婷的感想。她說,村民注意的是眼前的黑暗麵,我們需要找發展前景和亮點。餘楓很滿意她的觀察,說,我們的視野不同,我們能看得更遠,我們可以幫助改變,但是,改變需要資源,需要好幹部,這裏目前都缺,可惜。
二
縣政府秘書長跟車來省城接他,同行的還有省財政口的一位王姓處長,是那個縣出來的。餘楓在某個場合見過王處長,沒機會深談。兩人不鹹不淡地聊著。秘書長坐副駕駛座,除了跟司機評論幾句城裏的路況,始終不發一言。餘楓感覺,他在豎起耳朵聽後頭兩人講的每一個字。下基層的機會多,他總結了一點:千萬不可輕視基層官員。他們個個是人精,不精明,怎麽從權力金字塔的最下端爬上去?鎮得住基層官員的縣官,日後做市長省長往往駕輕就熟。
路經的幾個縣,因為臨近省城,看起來都比較富裕。老鄉蓋的三層樓房林立,一座座弄得雕梁畫棟。餘楓和王處長就此聊開,認為地理位置對經濟發展十分重要,老區無不處於政治中心外外圍,具有先天的不足。
王處長說,開句玩笑,發達地區鬧革命,群眾不支持呀。曆史上能生存下來的根據地,哪個不在邊窮地區?老蔣看不上,老百姓的革命積極性高。
餘楓說,就是。現在當老區的領導,不容易。但是,事情得兩麵看,容易出成績,底子薄,空間大,上頭願意支持,就看怎麽操作。
秘書長插進來說,太同意了。我們的侯書記就懂。去年底開老區建設研討會,我們組織班子討論了十多天,寫了幾萬字的報告。侯書記粗粗地讀了報告,不滿意,把我叫到辦公室,訓了半天。
王處長笑著說,侯書記很有個性。
秘書長說,然後,侯書記問,研討會準備請哪些人?我一一匯報,市裏省裏,北京外地,加起來快上百。侯書記說,怎麽不請海外的?我沒想到這個,隻好打哈哈,說正在考慮。侯書記說,請幾個海外的,請不到白人,華裔總可以吧?外賓來了,安全級別要提高吧?快去,發動群眾,弄出一個名單來。
餘楓說,結果名單出來了?
秘書長說,當然。我們四十幾萬人的縣,出國人數不如沿海省份那麽多,前後出去過一些人,包括嫁給外國人的。我們從中選了六位,一個老外,五個華裔。侯書記拿到名單,指示縣公安局找省廳要東西,警車,摩托,警棍,統統要,能要多少要多少;其他局委向省裏上屬機關要錢,提出修路還有沿線建設,理由是外賓來了不能走泥路,不能總看茅草屋。
王處長說,要到了?
秘書長說,大部分。我們縣各方麵的建設上了一個台階。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服侯書記的。
車傍晚才到縣城。雖說是老區,縣城建設不亞於一般縣城,幾條南北大道,隔幾處是動輒十幾層的縣級機關樓,通體明亮,最高處中心亮著一顆碩大的紅五星。街道上的店鋪一家接一家,燈紅酒綠,好不熱鬧。
王處長的家安在縣城,晚上不住酒店,答應盡量參加侯書記請的晚飯,但不必等他。餘楓隻當王處長是搭便車,或者心裏盤算,飯局的主客是餘楓,他不想當配角。論級別,他與縣委書記平級,論職位,省廳的一個處最多管十幾個人,手裏握著的可是影響省內數百萬上千萬生計的大權。來縣城,該上門拜訪的是侯書記。
秘書長為餘楓已經安排好酒店。他陪餘楓上樓,親自打開房間。房間的屋頂高,麵積大,兩張大床相隔幾米擺放,空間仍然顯得闊綽。秘書長複述了下來幾天的安排,抱歉地說,現在上麵抓得緊,所有的安排圍繞著工作,其他放鬆的事兒恐怕得放一放。
餘楓聽懂了。他說,本來就是為工作,其他的什麽沒時間。
秘書長小心地關了門,臨走說一句,等下我在大堂等您。
餘楓趕緊脫衣服,走進浴室衝涼。水衝下來,他的嘴唇舔了舔水珠,清純帶甜,顯然,水質優良。他張開嘴巴,連喝了幾口。誰說老區沒有優勢?這不就是一個優勢?
想起秘書長提到的放鬆活動,他忍不住笑了。近來抓黨風,迄今看不出收兵的跡象,提供放鬆活動的各色場所深受打擊,有些人不再像以前那樣喜歡跑基層。以前,越是基層越開放,鄉裏賽過縣,縣裏塞過市,反正,身處基層,春色無邊。
他不在意。他本來對這些地方相當不屑。他不是正人君子。文人嘛,還能缺個情懷?有本事的人,除了發妻,情懷要與人訴,當然找一個兩個紅顏知己。
處在瞬息萬變的大時代,學問必須跟品行分離。隻要本職工作做出成績,能風流處得風流,礙誰了?
他裹著浴巾,坐到床上,先給老婆打手機報平安,幾句老話,該講的不能少一個字。 他褪去浴巾,換上一套價錢不菲的休閑裝,腳架到電腦桌上,小心地接通了馬貝菲的微信通話。
馬貝菲在省城開了一家綜合式酒吧,場麵大,生意跑火得很,她這個老板娘在一定的圈子裏名聲響亮。
她人正在北加州的納帕葡萄酒鄉,考察那邊的酒莊,打算再介紹幾種新品種到國內。她有這個本事,不怕出國,不怕時差。她走過好多國家,日本,意大利,美國,阿聯酋,無論走到哪裏,白天能忙正事,晚上隻睡幾個小時,回國的當天就上班。
這會兒,她果然沒睡,正在和同行的朋友聊白天的經曆。餘楓說,你忙,隻是想聽你的聲音。
她說,好吧,回頭再聊。
她再補一句:給你帶了四瓶裝的禮物盒,極品。我們一起喝!
他答複:極品酒,極品女人。我做對了什麽?上帝如此厚愛?
不到幾分鍾,她傳過來十幾張照片,是她參觀酒莊的紀錄。燦爛陽光下,她帶著墨鏡,足坐平跟的意大利女鞋,坐在一張純白的石製椅上,背後是酒莊縷空的巨大招牌;她站在酒鄉專列的餐車中間;她坐在酒莊的粉紅色微型酒吧,舉起高腳杯,美美地品嚐玉液瓊漿;她平展雙臂,背後是酒莊的葡萄酒桶,英俊的男主人站在一邊,看她的眼神含有多重意味。
他瀏覽了三遍,統統刪掉。他有些舍不得,但不得已而為之。這是他們之間的規矩。短訊讀了就刪,照片看了就刪。他有家有口,不能留下任何隱患。
侯遠方書記請的晚飯安排在旁街的一個二層樓,外間擺了五六張大圓桌,沒有安排客人,三間雅座隻開放一間,另外兩間也是空的。秘書長領他進去,裏麵已坐了七八個人,東倒西歪,每人叼一支煙,正聊得熱乎。見到兩人,有幾個站起來。秘書長介紹餘楓說,這位是省裏來的大專家,餘楓教授,美國博士。
餘楓握了一圈手,掌中熱度不一。來客中有部長有局長有主任,一票縣裏叫得響的角色。秘書長沒有馬上請他入座。他知道原因。主賓未到,座次待定。
他背對著門站著,透過雅座打開的窗戶,隻見外頭一座座乳白色的住宅樓,一眼望不著邊。他問秘書長,城區建設搞得挺好,房子的均價是多少一平米?秘書長正要回答,幾乎本能地彈開身體,轉身奔向入口。屋內諸公好似聽到軍令,刷地站立,站得筆直。
侯書記身高中等,略略發胖,米色夾克衫敞著,裏麵是白色襯衣,最上麵的領扣打開。餘楓的第一印象,侯書記不像正宗的漢族人,像哪個少數民族,至少帶有混血。更精確的說法,侯書記像某種動物,眼睛長得開,肉鼻的鼻端後勾,眼神是隨時撲食的眼神。
生得像動物的人為異人,命運隻能不同尋常。
侯書記鬆鬆地揮揮手,說,都坐都坐。大家還是站著。他握緊餘楓的手,掌力遒勁,說,歡迎你,餘教授,歡迎你來給我們縣指導工作。
餘楓連忙說,哪裏哪裏,我得向基層的幹部們多學習。
侯書記牽著他,讓他坐主位,餘楓一再謙讓,秘書長這才開口,餘教授,您是貴客,請坐請坐。
大家方才坐定。秘書長眼睛望著侯書記,說,今天,我們請到省裏的大專家,專門為我縣的發展方向獻計獻策。我們嚴格遵守有關規定,不搞大吃大喝, 但是,貴客來,我們必須表達熱烈歡迎的誠意,侯書記,我說得對不對?
侯書記說,完全正確。是人就得吃飯,貴人來了,好酒好菜招待,中國文化,自古如此,我們共產黨人沒必要破例,對吧?
眾人輪番點頭。
秘書長說,好,飯菜是地方特色,酒呢,上我們本地產的野山紅,不勸酒,隨意,能喝多少喝多少。
服務員開了兩瓶野山紅,先給侯書記斟。侯書記把滿上的杯子換給餘楓,餘楓說,太客氣了。侯書記說,你是貴客,服務員不懂規矩,我們不能不懂。
陪客看餘楓的眼神從討好變得尊敬。
侯書記舉杯,說,餘教授,你多次下基層,知道基層工作的艱難。我們不怕苦,老區的人嘛,最不怕的是吃苦。我們需要你給我們常青指路,給我們指出光明之路。我代表縣委縣政府鄭重表態:你指向哪兒,我們打到哪兒。來,我先幹一杯,你隨意。
餘楓怎敢隨意?他一口喝到杯底。陪客們一個個見底,接著鼓起掌來。秘書長說,餘教授真讓人佩服,學問做得那麽深,做事大氣,我們終於請到了貴人。來,我敬您三杯,您隨意。
餘楓知道分寸,他的確隨意,秘書長連幹三杯,他隻在杯口潤了潤唇。
侯書記說,餘教授,這些天實地考察,你隨便看,想看什麽看什麽,想調什麽材料我們配合提供,想約見誰我們負責送人,一句話,熟悉情況,提出意見,可操作部分,我們縣裏上下開動,說幹就幹。
餘楓說,一定一定。
席間變得輕鬆。餘楓提到他的幾項觀感,提到水質好,在座的紛紛同意,說周邊幾百裏沒有更好的水質,要開礦泉水廠的話,可以直接往塑料瓶灌水。他還提到,縣裏的衙門氣派歸氣派,不夠環保,天天點那麽多燈,是不是太浪費?
侯書記問,你有什麽建議嗎?
餘楓說,節假日沒問題,平時隻保留紅五星,突出本縣紅區的特色,莊嚴又醒目。
秘書長說,天天有人下來,今天第一次聽到具體的建議。侯書記,你的意見……?
侯書記說,我看可以實行。先做有關部門的工作,實在做不通就硬性推廣。要搞的話,取個好名字,叫紅星工程怎麽樣?
眾人紛紛點頭,幾個又拍起巴掌。一個頭發所剩不多的中年官員說,侯書記隻幹實事,不搞形式主義。今天托餘教授的福,難得跟侯書記一起吃飯,當作侯書記的麵,我忍不住想說幾句大實話……
他打住,先看侯書記,再看秘書長。侯書記說,好了,說吧說吧。
官員咳嗽,一咳好多下,說,我十八歲進機關,前前後後經曆過六任書記,據我用心觀察,侯書記呢,水平最高,最了解縣情,最為老百姓操心。我四處打聽調查過,即使跟解放後的曆任書記比,侯書記還是排第一,這是我們縣的光榮,這是縣裏幹部的光榮。
侯書記沒有顯出高興,沒有顯出不安,類似吹捧許是習以為常?
侯書記說,好了好了,少談我個人,多討論縣裏的發展。
另一人說,發展沒錯,發展需要好領導,需要好舵手,跟著侯書記,我們感到一萬個放心,一萬個自信。
侯書記似乎無奈地對餘楓翹一翹嘴唇,說,基層就是這樣,不能天天訓幹部,要不怎麽開展工作?
秘書長說,侯書記是解放以來我們縣最優秀的縣委書記,不是憑空想象,是有事實依據的。
眾人紛紛點頭。
秘書長接著說,侯書記不讓我們宣傳。我說,全國找不到第二個。
侯書記終於忍不住,伸出一顆食指擊打桌子,說,好了好了,大家多花時間做實際工作,讓成績說話。
菜上了一半,酒喝得勉強,飯局陷入沉悶。
侯書記站起來,大家霍地跟著起立。他對餘楓說,晚上還有個會,抱歉,得先走一步。我們等你的調研成果。
一直等在外麵的秘書這時進來。大家簇擁著他,送他到酒店大門口,直到他乘的國產車完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回到雅座,剛才的緊繃迅速被酒水灌溉一空,氣氛異常熱烈。席間,他們議論下午發生的一樁事:
縣委開會,規定每個部門一把手出席,時間為下午兩點。兩點過後,尚有三位一把手缺席。侯書記將手中的會議材料蓬地摔到會議桌上,氣衝衝地走出會議室。大家不知就裏,秘書示意,一個個默默地跟著,跟著下樓,跟著走到樓前的小操場上。侯書記一人站前麵,後頭一字排開。那場景,就是中小學的宣誓儀式。
那三個一把手先後趕到,氣咻咻的,滿頭大汗。侯書記讓他們三人站一起,說,你們是貴賓,我組織歡迎隊伍,集中縣裏的頭頭腦腦,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他手一伸,秘書乘勢給他遞過來一個擴音話筒,借此機會,給官員訓話。大意是,當幹部,必須具備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任何拖遝任何散漫的行為,與這種精神相違背,對不起人民,尤其是為革命做出過巨大犧牲的老區人民。
這段話,被在場的縣電視台記者拍到,已在八點新聞播出,主調是發揚老區革命精神,樹立現代工作新風。據說,視頻被傳到網上,侯書記登時成為全國矚目的政治人物。
餘楓心想,酒桌上說不能天天訓幹部,那邊光天化日之下羞辱官員,算做秀還是誠懇?究竟算哪種,重要嗎?客觀地說,他的舉動震懾官員,作為新上任的書記,起到了立德立威的作用。
三
侯書記沒有開會。他直接回了家。
進了房間,發現老婆和女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對老婆點了一下頭,問讀小學的女兒,作業做完了?女兒得意地嗯了一聲。他說,那就好,別看那麽晚,對眼睛不好。
女兒還小,老婆已經在說,如果考不上縣一中,幹脆送女兒去大城市念私校,她願意陪讀。他不願意討論。先別說能不能考上一中,考不上,念私立學校的學費是個大問題,後頭還有大學,說不定還要留學,一路花費,他們不是出不起,萬一上頭查來源怎麽辦?他不是大貪,灰色收入免不了,總數恐怕不小。有心辦他,經不起查。為女兒的未來,他隨便找一個老板,一句暗示,全部可以搞定,風險更大。有了孩子,才知道為什麽萬人羨慕那些學霸學神,從小不用父母操心。
他繞開沙發,走進書房。他打開電腦,點開他一直跟讀的網站論壇。該論壇具有全國影響,發生的熱點新聞往往是第一時間報道。
沒錯兒,他持話筒訓官員的新聞發在首頁的第二條!
他跳過正文,快速下滑,滑到網民評論。出現最多的三個詞是:霸氣,大氣,牛氣。摻雜期間的,他讀到“做秀”,“惡吏”,“傻逼”等惡語。平衡一下,正麵評價大大超過負麵評價,一個自稱年過七旬的老人說,任憑時代變幻,中國需要青天!
他走的是一著險招,支招的就是與餘楓搭車同行的王處長。他一會兒過來,他們有要事相商。
做到縣委書記,他自有他的關係網,通達市裏省裏,甚至北京。能推心置腹,能隨時切磋的倒是不多,王處長屬於其中一個。
王處長點出侯遠方的困境,就是,再不出手,幹脆退出江湖。
侯遠方的年齡逼近危險的關口,往上一步,副廳級,老天給他的時間隻有一年半。一年半是個什麽時間概念?官場上就是一眨眼。時間一過,他還在原地踏步的話,他的所有努力和抱負就是一場空。
他與王處長,不是一般的交情。表麵看來,他們的仕途沒有交匯點。王處長畢業於縣一中,考上武漢大學,畢業考公務員,進入本省機關。他跟侯遠方算老鄉,同一個地區,不同縣。
十幾年前,侯遠方去武漢出差。他剛被提為縣長助理,勉強算副縣,風頭甚健。縣委書記托他捎帶了幾樣東西,交給在武大就讀的兒子。書記的兒子正在搞武漢高校同鄉小聚會,邀請他參加。他欣然接受,並表示要做東。
地點約在武大附近的一家湘菜館。那兒,他碰見了讀大三的王處長,還有讀大二的陽春。陽春一如她的名字,秀麗,自信,陽光,一點不像來自老區小縣城的姑娘。她被加入武大校辯論隊,將參加全國辯論比賽,出線的話,再代表中國,出國參加國際比賽。她能說會道,儼然是飯桌上的主角。
他問陽春,你嘴巴怎麽這麽能說?
她說,跟我媽吵架吵出來的。
席間,他問起在座學生將來的誌向,大部分想進公司,十年後成千萬億萬富翁。王處長說家裏要他進機關,穩當,不貪汙也餓不死。輪到陽春,她自誇自己的才能多麵化,不知道該用在什麽地方。不過,她說,她不會從政,政治是高危行業,她碰不起。
本來他打算吃完飯就走,因為陽春,他想多跟她呆呆。她小小年齡,語出驚人,屬於不太容易碰見的女孩。他提出飯後活動由他安排,內容由他們定。陽春說,你安排?自己掏錢?不是那個什麽弄來的吧?
侯遠方的臉有些掛不住。王處長說,陽春,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不去,別說得那麽難聽。去,閉上你高貴的嘴。他是我們老家的父母官,將來還要不要回家混?
陽春說,去,當然去,不去白不去。我這個金嗓子,不當麥霸也難。
侯遠方不記小人過,對陽春笑臉無礙。陽春果然是金嗓子,好像沒有她不能唱的歌。他能唱的歌有限,獨唱了一首昂揚的革命歌曲,再邀陽春一起唱《讓我歡喜讓我憂》,多少博得了一些掌聲。
選這首歌,沒認真多想,正好他會唱。陽春小鳥依人,唱著唱著,唱出了他的隱隱心思。
他年過三十,仕途通暢,剛剛成家,妻子是父親遊擊隊戰友的孫女。妻子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後進了縣地方劇團,天生麗質,一副好嗓子,立馬成了團裏的台柱。那時候,各方麵的改革走向深入,各色劇團的狀況普遍不好,地方劇團要不要保留,保留的話該保留多少編製,議論很多,當事人人心惶惶。戰友找侯遠方的父親,請侯老出麵,無論如何想辦法保住地方劇團,說他們當年打遊擊就是靠唱采茶調支撐下來的。
戰友把女兒帶來,結果,劇團到底沒保住,女兒卻與侯遠方戀上了愛。侯老喜歡她的樸素,說她保留著勞動人民的本色。婚後,侯家打通關係,給妻子在縣文化館找了份差事。沒過多久,妻子通過成人考試,拿到了大專學曆。
在外人眼裏,他們是郎才女貌。在縣城,走到哪裏都是引人注目的一對。她單身當演員的時候,時不時有路人請她獻歌一首,她大大方方,說唱就唱。如今她成了縣領導的愛人,仿佛一下傳遍了縣城,再沒人敢半路攔她獻歌。
當然,還是有親耳聽她唱幾曲的幸運兒。上頭來的領導,聽說當地采茶調動聽,提出讓他愛人表演一遍,他自然不會拒絕。她略施粉黛,走上前台,梅花指一比,嗓子一亮,全場為之驚動。他為愛人自豪,覺得自己很有麵子。
後來,他聽到一些議論,不客氣的說法是,妻子是戲子,專給達官貴人賣唱,一首歌得到的好處超過公務員兩年的工資;婉轉的說法是,妻子是文藝工作者,算國家幹部,酒桌上被迫唱歌,是不尊重人的行為;最傷人的說法是,侯遠方沒見過女人,討了個演員做老婆,自以為了不起,到處炫耀,借此往上爬。
這些議論,弄得他心裏實在不爽。以後上頭來人點唱,他能躲就躲,編理由抵擋。
外人不知的是,妻子改不掉小地方人的小習性,不讀書不看報,愛哭愛鬧,文化館的人對她敬而遠之,館領導平時不派事,遇上演唱機會再請她出頭。夫妻生活方麵,她不解風情,從來不主動,做愛隻能關燈暗地做。
可以說,他後悔不該娶她,身在官場,又不能輕言離婚。為此,他猶豫了好幾年才認命,跟妻子生了一個女兒。女兒的出生,妻子改變很大,成天圍著女兒轉,把他晾在一邊。他不介意。他們的思想交流本來就沒順暢過。他成天忙得要命,記不得一年有幾天會在家裏呆全。
他是有思想的人,他需要與人交流,深度交流。官場如雷場,不小心就粉身碎骨,哪裏輕易能與人深度交流?走出官場,真正的朋友能有幾個呢?
他跟武大的一批年輕人保持聯係,逢年過節給他們發短信,王處長和陽春是接到後回複最快的兩個。他們都是縣一中的尖子學生,雖說有人考上清華北大,那是兩三年才出一個的稀罕事,考上武大的已經很不容易。他問過他們,畢業是不是考慮回家鄉?他們都說不會,首選是北上廣,次選是沿海其他發達城市,武漢隻算下下選。
不管他們回不回老家,他們將來的出路不會太差,對他來說,他們就是可以利用的資源,說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秋季來臨,他又去武漢,單獨約陽春。陽春進了樓上的茶室,第一句話是,就我們兩個人?他說,還約了幾個,剛來電話說來不了。
陽春沒走,她坐下來,端起茶杯,嘴唇顫抖著,對著茶水胡吹一氣。茶畢出門的時候,他說有一樣東西拉在酒店,問陽春願不願意陪他過去取,酒店就在附近。陽春望著他,眼神複雜。
他預先想過,她拒絕,他就忘掉她。一個妙齡女孩單獨陪他喝茶,扯一些無關痛癢的輕鬆話題,他應該知足。他是已婚的人,沒想過離婚,沒必要對陽春窮追猛打。
進了酒店房間,陽春一再說好漂亮,好高級,窮學生一輩子住不起。他說,不要小看自己,要不了幾年,想住哪裏住哪裏。
他忘記了帶她過來的借口,她不問他為什麽不取東西。天色漸暗。他沒有開燈。陽春的眼睛明亮,似乎能切開漸濃的夜色。
結果,他們共度了一個美妙的夜晚。他沒給她任何承諾,她沒有提任何要求。第二天,他送她回武大。他目送她走進校門,昨晚的歡娛在眼前浮現。他有些不相信,不相信她那麽成熟,不相信他不會為這段情付出任何代價。
陽春大三大四的時候,他們每年單獨見上一兩麵。碰上她回家探親,他們隻在其他人在場時見麵。看出他們關係不太尋常的是王處長。一次聚會,陽春沒來,沒有事先給他打招呼,侯遠方的情緒有些低落。王處長似乎無意地說,陽春崴了腳,來不了。侯遠方問,嚴重嗎?王處長說,不嚴重。我說,領導你給她打個電話,慰問慰問,她會好得更快?
侯遠方裝糊塗,說,沒問題,你有沒有她的號碼?
王處長拿起自己的手機,撥了號,含笑地遞過來,說,領導忙,陽春的號碼都不存。
侯遠方接過手機,沒想到陽春那頭差點哭出來,他的心為之一抖,盡量保持平和的臉色,講了幾句場麵上的客套話。
晚上,他補發了幾條柔情的短信,陽春說能不能見個麵。他問,在這裏?那邊說,是。他想了一下,回複說,不方便,我正在開會的路上。
他預感到,是不是麻煩要來了?
陽春說,好吧。你得補回來。
他問,怎麽補?
她說,我不幫你想,你自己想吧。
下一次相聚,年輕的陽春講了一番話,給他留下永久的記憶。
她說,上次想見你,你不來,編什麽開會的鬼話。當時我真想跳下床,一顛一顛衝進你家,給你老婆挑明。算你命大,我跳下床,腳痛加劇,腦子一黑。等我清醒過來,我想幸好沒去。去了,見到你老婆我是講不出話來的。我不是潑婦,何必呢?我寧願要一個出眾男人的一部分,不要一個平庸男人的全部,我不會幹預你。
他說,你沒幹預我,你做得很好。
她說,世界人口一半是男人,那麽多男人,有幾個是真正出色的?古代的皇帝要妃子三千,誰覺得過分?一個像你這麽出色的男人,有三個情人,三十個情人,過分嗎?不過分哪。
他止不住樂,你的思想很危險,給我說說可以,可別發到網上,女人的唾沫要淹死你。
侯遠方何嚐不擔心她走極端,為此忐忑了好幾天。
畢業後,陽春沒去北上廣,沒去沿海其他城市,她留在武漢。一家中型的房地產公司相中她,給她開出相當不錯的條件。她跟侯遠方商量,要不要接?他說,接下,起步這麽好,以後隻會更好。
這期間,侯遠方的仕途遭遇進步瓶頸,他反複思考,自己應該如何努力,應該不犯哪方麵的錯誤。他認為,與陽春的關係屬於可能會拖累他的錯誤。他有必要斬斷這段情。
陽春的老板剛剛離婚,向她發起猛攻。她答應了。老板比她大十一歲,正好是侯遠方與她的年齡差距。老板一大家子人,官商都有,是個底氣足足的家族。不久,她生了一個兒子,辭職在家養兒子。
陽春沒有給他講這些,消息來源是王處長。陽春沒徹底閑著,她炒起武漢的房產,從漢口起步,幾經倒騰,手頭的房產密布武漢三鎮。她堅信,一線城市的紅火遲早會燎原到二三線城市。
侯遠方繼續走他官場的路。他給人默默苦幹,兩袖清風,不近女色的印象。
微信盛行之後,通過王處長,侯遠方和陽春互加微信,除了應酬式的問候,他們再無交往。她喜歡曬照片,自己的,兒子的,滿地跑,美國走了三次。他心裏為陽春專門留一個位置。
他關心她,如此而已。
四
客廳聽到說話聲,王處長到了。他很會做人,嫂子長嫂子短地問候了半天,隨手送了一點稱作“小意思”的禮物。他還和侯遠方的女兒扯了幾句,問她認不認識某某老師,那個老師是不是對學生很凶。女兒說認識,那個老師凶得不行。王處長說,那是我叔叔,我就是他凶大的,嘴巴厲害心眼不壞。
侯遠方等得不耐煩,守在書房門邊,冷冷地聽著。他喜歡王處長的地方,是他做人圓滑,接近滴水不漏,不喜歡他的地方,就是太圓滑,圓滑到失去個性。
兩人坐下,王處長摸出一袋包裝精美的糖,撕開封口,抖了幾粒在玻璃板上,說,朋友送的,日本的新產品。侯遠方丟了一粒到嘴裏,薄荷味,微甜,味道特別。他說,哪個朋友?男的女的?
王處長故作神秘,吃就是,問那麽多幹什麽?我倒要先問你,你拿話筒訓人的消息,傳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感覺怎麽樣?
侯遠方不直接回答,說,名人不好當,未來不可知。
王處長說,走一步看一步,不走,萬事穩當,但沒有未來。
訓人的話題,到此為止。他們等待後續發展,不想多說。
他們年齡上有差異,侯遠方長好幾歲,進入官場的時間有差異,他早好幾年。不知從啥時候開始,王處長說話的口氣從恭敬到平等,近兩年隻見著上行,儼然成官場智者。他的底氣,來自於自身地位的快速上升,來自於他坐地省城中樞的視野,侯遠方從不習慣變得習慣。他們的級別相同,在外人眼中,執掌黨政軍三權的縣委書記怎麽也比一個處長顯赫。現實是,眼下,他比王處長更需要對方。
王處長認為,侯遠方當一把手,成績多少有幾項,但是,尚未達到突出的地步,不冒尖,上級憑什麽要提拔他呢?
他們共同設計了某種方略,王處長笑稱,這就是你下的一盤大棋。求助餘楓,激活經濟,算是方略的一個組成部分。
王處長說,餘教授在省裏的名聲特別好,世界銀行委托他做項目,試用一年,很滿意,再續三年。他有實力,一定能幫你找出經濟突破的著力點。
侯遠方同意,是的,給我的印象非常好。現在有些大學者,什麽都像,就是不像做學問的,像讀了點書的小老板,讓人瞧不起。
王處長咳嗽一下,回頭張望。侯遠方站起身,帶上書房的門。
王處長帶來了一則重磅信息:侯遠方的貴人,那個發現他才幹的省委領導,據最近的風聲,正在被中紀委調查,目標不僅僅是他一個人,涵蓋他原來那個央企的幫派。領導處在微妙關頭,自身難保。
侯遠方吸了一口涼氣。他望著書房的門,似乎覺得沒關緊。
王處長說,結果還不一定。領導有自己的關係,力爭軟著陸,比如請調邊遠省份,麵子上算平調,但強龍出水,能量大為減弱。
侯遠方說,還是不能寄希望奇跡。
王處長點頭,說,領導所屬圈子的兩員幹將已經被調任閑職。據估計,圈子將被漸漸拆散,從外省調幹部摻沙子。
侯遠方不認為王處長能量通天,能直接知道上麵的意圖。王處長通讀古今曆史,對走向作了自己的推測。作這個推測不難,因為,處在同樣的位置,具備基本智力的官員下再大的棋,出不了這個套路,就是分而治之,從根基開挖。
王處長把糖袋的封口拉緊,收進自己的口袋,說,帶回去給我女兒吃。
侯遠方微笑著。他們碰麵的機會不多,很多事情不便在手機裏討論,發短信刪短信是情人間的把戲。他們的交談都是事關重大,都不會浪費。
王處長欺近身子,說,那一步棋該走了吧?
他指的那一步棋,是打垮本縣政壇最大的地頭蛇,林本潤。林本潤係土著,十八歲進政府機關,從小辦事員奮鬥到常務副縣長,依附於他的親戚門徒遍布縣委縣政府各要害部門,能量極大。每一位調來的縣委書記都想動一動他,每一位書記都以失敗告終。一個解不開的謎是,上級為什麽不把這個難搞的幹部調走?
侯遠方久聞林本潤的聲名,被調任書記之前,他向市組織部表明了他的疑慮。他被安撫說,你是開拓性的幹部,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再說,現在的風氣不好,黨群關係不暢,有些是傳聞,有些是惡意誇大。你受黨培養多年,應該消除顧慮,輕裝上陣,我們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他珍惜好不容易等來的當一把手的機會,幾經考慮,答應上任。施政幾個月,他備受林本潤勢力的掣肘。林本潤不僅僅自身強大,他上麵有得力的支持者,動他實在不容易。
王處長加一句,我們省的班子不是小動,是大動,牽涉麵非常廣,包括某某。
某某是林本潤最大的庇護傘。如果他倒下,林本潤的頭頂將不再是藍天,而是烏雲。
侯遠方追問,確認?
王處長點頭。
侯遠方說,不是你自己的推測吧?
王處長,我沒那個本事,沒那個膽量。
王處長不是他唯一的消息來源。從其他方麵,侯遠方可以證實。但是,他傾向相信王處長。
王處長說,現在的局麵是推倒重來,群雄並起,你可以放手一搏。套路嘛,樣板擺在那兒。
侯遠方故作糊塗,擺那兒?什麽擺那兒?
王處長說,我們跟定黨中央,中央怎麽處理我們省,我們怎麽處理我們縣,中央的做法能錯嗎?
林本潤的問題很多,圈子問題很多,隻要下定決心,四麵八方都是突破口。機會來了,他不能再猶豫。實際上,下午訓過的三個一把手,兩個是林本潤的馬仔,不巧成了他首發炸彈的犧牲品。
他伸出手,說,糖好吃,別小氣,再來一粒。
王處長摸出糖,小心地擠出一粒,說,糖就是糖,甜嘛,還不膩口,小日本做小東西很有一套。
他們津津有味地品著糖。
王處長突然說,最近我和陽春聊過,她向你問好。
不提則罷,此時提到陽春,侯遠方的胸口發甜。他忘不了她。
王處長摸出手機,要不,給她問候一下?
侯遠方沒製止。王處長接通電話,她在。王處長說,我正好和侯書記在一起,要不要講幾句?
幾年沒通話,陽春的聲音成熟不少,再也不是那個妙齡學生,而且更加直接。她說,一直關注你們的官網,你天天出頭露麵,可是,衣服頭發都不夠好,太隨意,太跟不上時代,一副老區幹部的樣子。
她說到點子上。他自己不愛買東西,老婆不善照顧人,周圍的幹部誰敢挑剔他的衣著打扮?習慣了一種風格,沒想過改變。陽春厲害,一眼刺穿靶心。
侯遠方帶點苦澀地說,你越來越像武漢妹,氣勢逼人。
她說,我比武漢人還厲害,幫我兒子吵架,那些武漢的媽媽不是對手。
侯遠方看著王處長,做個鬼臉。
陽春說,還有哇,縣的官網設計得不好,四平八穩,沒有特色。你得用心管管,大秀才沒有,小秀才成堆,一起來想點辦法。哪天某個有心人想關注一下,弄得人家失望,那不是因小失大?再忙也得顧一顧。
他檢討說,不是顧不上,是我水平不行。
陽春說,我覺得,你人在江湖,不努力不行,在鄉下,你算官二代,放在中國的大背景,頂多算農民的兒子。沒有理由不努力,不加倍努力。
他說,幾年不見,你說話像給人灌心靈雞湯。
她說,是嗎?天天上微信,腦子燒壞了。好,再給你灌一通,機會難得:我一直關注你。我一直佩服你。我一直看好你。
他握緊手機,不想丟掉一個字。
聽他不言語,她說,不多說,你不方便,我不方便。我們保持聯係吧。
她先掛了手機。
陽春,到底沒變。
五
縣委辦的一個朱姓副主任親自開越野吉普車,帶著餘楓穿山越嶺,已經在縣裏轉了四天。縣治十二鎮十二鄉,剩下沒走的隻有六個鎮三個鄉。餘楓帶了手提電腦,縣裏提供的資料拷到U盤裏,他一路讀一路做筆記。
兩人朝夕相處,談工作之外,談到了各自的經曆。朱主任名叫朱忠良,兄弟三個,其他兩個分別叫朱成功和朱英烈。餘楓覺得好奇,問,你家裏是不是老革命?朱主任說,老革命不算,我爸六十年代才參加工作,縣裏的幹部,大概是看多了《紅岩》之類的小說。論老革命,侯書記的爸爸才是。
餘楓說,聽說是老遊擊隊員?
朱主任說,是呀。有點文化,上級任命他當大隊政委。足智多謀,作戰勇敢,當地百姓叫他“侯老虎”。剛解放那幾年,他腰插駁殼槍,喜歡打鳥,誤傷了幾個山民,這才被迫把槍交公。交槍之前,他請人照像留念,左擺右擺,照了十幾張,選了兩張放大掛家裏,在當地傳為美談。
餘楓說,那一代的革命家值得欽佩,尤其是局勢不明朗時參加革命的。
朱主任說,是呀。聽說,侯老愛穿戰友送的軍大衣,愛打抱不平,為家鄉百姓的大事小事,到上頭力爭,找領導論理,得罪了一批關鍵人物,被批改不掉遊擊痞子作風。侯老去世的時候,自發前去吊唁的群眾很多,搞得地委很被動。
吉普車爬山駛入一條對開道,在巉岩中穿行,朱主任專注開車,餘楓不再說話。再入丘陵地帶後,兩個人又聊起來。餘楓說,聽口音,你不是平地人,怎麽到這兒來的?
朱主任在大城市讀書,認識了老家在本縣的妻子,為了愛情,追隨妻子來此地安家,兩人沒有子女。妻子的父母是小學老師。他自謙別的本事沒有,隻會搗騰幾個方塊字,副主任算是做到了頭。
餘楓安慰道,你還年輕,路長著呢。
他說,我知道自己。人在官場,必須明確奮鬥目標,副的要扶正,正的要坐大,可是,官場的人太多,人精太多,位子太少,加上年齡搞一刀切,步步不能錯,錯了一步步步錯。我呢,犯的第一個錯誤是選錯了地方,沒想到這裏的人事這麽複雜。
他沒有深談,餘楓不便問。朱主任是官場中人,當時時刻刻看牢自己的嘴。朱主任有修養,有思想,以他的才能,在一個窮邊縣裏做個小官,真是屈才。
他們的話題自然轉到別處。
據朱主任介紹,本縣西晉時設置,曆史悠久,地理條件不好,人文發展緩慢,數得上的名人得上推幾百年,宋代幾個,清朝幾個。政治人物隻有幾個參加長征的將軍,文化程度不高位置不高,對家鄉的貢獻有限。因為各方麵工作落後,外頭的幹部不願來,當地的幹部不思進取。
他們又說到侯遠方。朱主任的評價是,難得的好幹部,有文化,有魄力,有想法,幹部和群眾寄予莫大的希望。不過,這裏難得出市一級幹部,根本原因,比較難出政績,比較難提拔,最近幾任書記都在市的一般局位置上退下。
吉普開到西南角的長石鎮,朱主任說找地方吃頓便飯。
便飯安排在一個小房間,人挨人坐了三桌,滿桌子帶辣椒的菜,紅彤彤一片。
在坐的不是等閑人物,交通局的,稅務局的,國土資源局的,檢察院的,相互間的關係不是一般的熱絡。聽到他是省城來的專家,一個矮胖的紅臉漢子手裏提著酒瓶,滿口酒氣地說,來來,喝我們的家鄉酒,野山紅,喝了就是愛家,喝了就是愛國,不喝,就是賣國賊,是日本人的狗腿子。
裏麵有人說,還喝?已經喝了幾個小時了?再喝就掉溝裏了。
紅臉漢子說,誰說我喝多了?誰?
沒人理睬他。他的手搭在餘楓的肩上,身體壓過來,說,好酒哇,女人喝了多情,男人喝了濫情。你是大人物,幫我們推銷,到省城,到北京,推銷得好,成了國酒,我們有獎。
有人問,獎什麽?
紅臉漢子硬氣地說,想獎什麽獎什麽。
他的手重重地拍打餘楓的肩膀,說,你說,想獎什麽?
朱主任看不下去,在他的腰部掐一把,說,好了,好了,喝成這樣,到隔壁躺躺,別回家讓老婆拿笤帚掃出來。
紅臉漢子居然聽話,深一腳淺一腳摸到隔壁。朱主任不屑地說,管公路的所長,好好管公路,管什麽“愛國酒”,真是。
餘楓經常出門在外,學乖了,下基層周旋歸周旋,肚子得填飽,訣竅是,先挑喜歡的吃個夠。他看上一盤餃子,毫不客氣把盤子撥過來,一口一個,連吃八個。肚子踏實了,轉頭再跟左右打哈哈。
席上的人不時提到一個人,叫林縣長,餘楓問旁邊的一位,林縣長是哪個林縣長?鄰座說,林本潤,我們鎮出去的。
朱主任補充道,林縣長是基層上去的幹部,在縣裏威信很高。
在座的人紛紛點頭,說,一步一個腳印,真刀真槍幹上去的,不像某些人,生下來就靠爸爸,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一個五十來歲,留小平頭的男人急急地走進來,說,來晚了,來晚了。
他剛坐下,幾個酒瓶推到他麵前,幾個人搶著說,先罰幾杯,喝完了再檢討。
他一瓶倒一杯,見底喝了四杯,說,可以了吧?夠意思了吧?
一人問,忙什麽,忙成這樣?
他說,忙得不得了,不是沒時間陪你們嗎?我想,壞了,再忙不能不陪你們吃飯,你們看,我把公章文件帶過來,現場辦公。
眾人哄笑,說,公章就是你私人的,先帶回家,再帶上酒席,真會做官哪。
他煞有介事舉起公章,對著哈幾口氣,穩穩地蓋下去,連蓋了幾次,說,好了,都蓋完了。
他小心地封好公章,擺進他的小提包。見餘楓是個生麵孔,他對餘楓說,我們村的桔子熟了,強勞力去外省打工,人手不夠,我們村管委準備到城裏招一些短工,來之前,我們先把規矩立好,你說,對不對呀?
餘楓隻有點頭。
朱主任問,林主任,這麽大的事,給林縣長打招呼了沒有?
他說,打了打了。我是他本家堂哥,他兒子和我老婆家的親戚談戀愛,我們親上加親,可我們對公事曆來公私分明,該怎麽辦怎麽辦,我們不給他添麻煩。
他這才問朱主任,身邊的這位是……?
朱主任說,省裏來的專家,下鄉調研的。
他大感興趣,湊過來,問,你認識的人多,能幫我一個忙嗎?
餘楓說,什麽忙?
他咳嗽了一下,說,我認了個幹女兒,會讀書,整天想上北京,想上北京的一所大學,叫……你等一下,我查一查。
他熟練地滑動手機,說,找著了,叫中國傳媒大學,聽說是頂呱呱的大學。
餘楓說,一流大學。
他急切地說,能幫忙搞進去嗎?
餘楓哭笑不得,敷衍地說,分數夠的話,不用幫忙也進得去。
他站起來,拿起酒瓶,恭敬地為餘楓滿上一杯,為自己滿上一杯,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碰上你,算是三生有幸。來來,不管幫得上幫不上,我先謝你,我幹了。
他一仰脖子,酒液從他嘴角下淌。
有人說,林主任,這麽大年紀,還收幹女兒?一共收了幾個?
他得意地說,人家要認是看得起我。你收一個試試?哦,教授,這次在我們這兒住幾天?
朱主任說,不住,我們路過,討口飯吃。差不多要走了,天黑不好開山路。
林主任說,別急呀,住幾天,至少一天。
見餘楓無表示,他詭秘一笑,說,你是專家,好不容易來一趟,給我們村解決一些實際困難吧。
餘楓說,我跑得差不多了,我一定好好總結消化,提出切實可行的意見。
滿桌子笑起來。一個人說,教授是省城來的,聽不懂我們鄉下人的話,老林,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餘楓扭頭看朱主任,他欲笑不笑。林主任說,我們的實際困難呢,是這麽回事兒。我們不是窮嗎,強男勞力基本上外出打工,留下老弱病殘,還有一批脫不開身的媳婦嫂嫂們,她們跟老公一年見不上幾天的麵,農村人,身體好哇,晚上呢,那個晚上……
大家笑起來。餘楓明白其中意味,跟著笑起來。林主任勾下頭,作委屈狀,說,我們基層的幹部,管天管地,現在多一項工作,保管好自己的房門,門鎖不牢 ,那些娘們兒非把我們吃了。基層工作不好做,不好做。
一人說,還不好作,身體不行怎麽還養幹女兒?
林主任說,那不一樣,人家是縣城的,鄉下人怎麽比?
那人說,人家教授是省城的,怎麽看得上鄉下的?
林主任梗著脖子說,那不一定,城鄉交流,我們進城找,他們下鄉找,至少安全健康,不都是圖個新鮮嗎?
餘楓覺得不是久留之地,對朱主任使眼色。朱主任抱拳對眾人說,我和教授借寶地腐敗了一次,這裏先告辭,進城找我,我一定讓大家滿意。
林主任說,要不得,要不得,給侯書記碰上,話筒對著耳朵罵,小命給嚇死。
有人說,別信那個,不就是作秀?我比他官大,比他還能作,訓得他脫褲子。什麽東西?!
上了吉普,朱主任似乎隨意一句,都是林縣長的人,借酒發瘋,有些放肆,侯書記的工作難搞。
政治複雜,哪裏都一樣。餘楓打算做好自己的那份工作,沒必要介入當地的角力。
車經過處,他看到好幾個年輕婦女,一個個身體結實,膚色健康,嗓門高亢。
他問,林主任講給村姑解決實際困難,你以前碰過嗎?
朱主任先搖頭,再笑,說,不隻這個鎮,好多鄉鎮都存在。我被問過N次了。
餘楓說,沒犯錯誤吧?
朱主任說,放在十多年前,難說。現在,既怕狼又怕虎,自身難保。
六
調研結束,縣裏馬上安排餘楓向侯遠方匯報,地點定在書記辦公室。
辦公室麵南,新鮮的陽光灑滿窗戶,閃閃發亮。靠窗處擺了一個綠色大盆栽,書櫃與窗戶的空隙間,分插一麵齊腰高的國旗和黨旗。這間辦公室恐怕請了民間高手查測,物件的擺放依據某種套路。
餘楓打印了一份幾十頁的報告,一份兩頁的梗概,交給侯遠方。他的主要建議是,雖然本縣有“紅色”旅遊資源,但比起紅色重鎮陝北和井岡山,優勢不明顯。本縣建設的重點需放在開拓綠色生態資源上,具體做法是把龍潭溪風景區從二級景點提升到4A景點。
侯遠方眼睛盯著梗概,不斷點頭,插一句說,以前請的專家提過,操作性差。我們損失了不少時間。
餘楓說,我負責從北京找學部委員級的專家論證,並配合縣政府到中央有關部門竭力爭取。
他再建議:在靠近鄰省的湖畔地區開辟鄉村度假區,請頂級建築專家設計改造,比方講部分民居現代化,沿河景觀適合漫步。
侯遠方說,那一帶我去過,印象不錯。
餘楓說,是呀,前不久我帶學生實地走訪。山清水秀,明清的一批民居建築保存完好,而且民風淳樸。缺點是,人口結構不盡合理,年輕人太少,差不多全部外出打工。如果能把鄰省的遊客吸引過來,老百姓有錢賺,年輕人或許能回流,多少可以兼顧種地。
侯遠方的眉頭一擰,說,鄰省?我們做得到他們的生意?
餘楓說,進入長假和私家車時代,鄰省還是本省的界限趨於模糊。這類度假區,最好的位置是離具規模城市三小時。湖畔地區離本省的三個主要城市至少四個小時車程,但離鄰省的一個相似城市不到二個半小時,而且,這邊的景點內容那邊沒有,不可替代。
侯遠方點頭的頻率加快,輕聲說,好,好,問題是說服農民,讓他們盡快看得到利益,再動員一些能人出頭,把外地打工的說服一些回家幹活,不拖欠工錢,示範得好,還在猶豫的人會下決心返鄉。
餘楓說起上次的走訪,說起小住過的老羅家。他認為,老羅屬於當地的能人,本人能幹,見過世麵,已經建立了威信。他帶一個頭,真金白銀入袋,其他村民估計會跟幫。
侯遠方記下老羅所在的地方,說,有機會找他談談。
餘楓說,現在中產階級暴增,長假多,私家車多,我們的頭開得好,人願意來,吃住滿意,回頭在朋友圈正麵傳播,人潮出現,外來資本跟進。過去是農村包圍城市,現在是農村吸引城市,值得下功夫。
他們接著討論了幾個次要的建議。討論完畢,侯遠方非常滿意,說,同樣是專家,餘教授的成果紮實,論證合理,怎麽他們差那麽遠?
餘楓謙虛道,目前出來的是框架,還要繼續和縣裏同誌一起努力細化。
侯遠方放下報告,身體後靠,客套地問,餘教授,縣裏你是跑了一個遍,就你看到聽到的,對我們縣,對我們縣的工作改善還有什麽建議?
餘楓打哈哈,說,山清水秀,改善當然需要改善,發達地區也不能講是十全十美。
侯遠方看了看手表,作勢要站起來,仿佛突然想到什麽,屁股填實原處,說,聽縣委辦陪你調研的朱主任反映,你們在長石鎮差點鬧出笑話。基層幹部的方式方法就是生猛。
餘楓想起那天的一幕,忍不住笑,順便提到林主任攜帶公章,在酒桌辦公的事。
侯遠方的臉陰沉起來。他抖開那兩份報告,略帶厭惡地說,當官成了仙,真把國家當本家,本家當國家。
餘楓想起什麽,帶點猶豫地說,我有個想法,當然,跟調研貌似無關。
侯遠方殷切地說,盡管提,暢所欲言。
餘楓說,我上了縣裏的官網,印象中,辦得四平八穩。
侯遠方答,我知道,就是官樣文章。
餘楓說,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黨和政府的主旋律不可缺,在此前提下,完全可以辦得生動一些,地方特色一些。縣裏要推動的工作,樣樣重要,需要各方麵,尤其是上麵的支持,我們的宣導工作做到位,一定能起促進作用。
餘楓的想法跟陽春的想法一致。想起陽春,侯遠方心裏一激靈。看來,官網不是沒人關注,關注的人不排除影響他將來進步的大人物。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緊緊握住餘楓,說,餘教授,感謝你,真的把心交給了我們縣。
他拿起案頭的電話,撥了幾個號碼,無頭無腦地說,中午到小食堂來,對,一起吃飯,順便談幾項工作。你一個人吧。
放下電話,他對餘楓說,等下我們一起在機關食堂吃飯。我叫了縣委宣傳部長來,請你指導指導我們縣官網的改進。
他們兩個站起來,侯遠方似乎找話說,問,縣委辦的朱主任的工作到位吧?
餘楓對朱主任的印象良好,真誠地說,非常好,是個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的好同誌。
侯遠方簡單“哦”了一聲。
小食堂擺了幾張圓桌,鋪了潔白的桌布。餘楓隨侯遠方進去,等在那裏的宣傳部長站起來,微佝著腰,捧出雙手跟兩人握手。
部長對餘楓說,久仰大名,在省裏親耳聽過你作的講座,內容翔實,語言生動,受益無窮。
餐桌很快擺滿大盤小盤。不知情的外人,容易看輕機關食堂,以為不過是填飽肚子的勾當。遠不是那樣。師傅的手藝絲毫不亞於高檔酒店,口味相當到位,區別是沒上昂貴的海鮮。
餘楓這些天到處混吃混喝,胃差不多要塌方,食堂的這頓吃得舒心至極。
部長對餘楓恭敬有加,說自己是秘書出身,寫的材料論噸計算,跟餘教授這樣的大專家比,沒有一篇拿得出手。
他們討論到當今宣傳文章的特點,觸及到各級政府喜歡製造數字口號,突出的包括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三個代表,五講四美三熱愛,八榮八恥,琅琅上口,易於被群眾接受。
部長跟餘楓分享了縣裏公開提的幾個數字口號,請餘楓點評。餘楓謙讓一番,繞開已形成文件的口號,提出幾個新口號。
侯遠方和部長的眼睛都亮了。部長說,上頭三令五申不讓大吃大喝,我要請你到家裏,以公民的身份請你喝茅台,太感謝你了。
侯遠方說,聽你們討論,我的心也動了。你們看,我自己寫寫小文章如何?短的三百字,長的五百字,聯係本縣工作,有感而發。
部長說,太好了,我現在就決定,寫了第一時間上官網,官網借東風,質量正好前進一大步。
侯遠方卻要退縮,說,不行,恐怕會違反規矩。全國恐怕沒有哪個縣的書記給官網定期寫文章發文章。
餘楓鼓動道,敢為天下先,隻要一心為公,怎麽不可以寫?不過,我有個建議,可不可以用筆名,暫不用真名,試試反響再說?
部長連連稱道,說,是個好點子。現在的中央領導,很多省級領導,多少經曆過文革,當過知青當過兵,多少懷有文革情結,胸懷祖國,放眼全球,激揚文字,喜歡寫時評,喜歡用諧音筆名。
餘楓建議,侯書記,你可以參照本縣名勝,比如龍潭溪,取個龍平,或者潭說,反正就是這個思路。
部長想出“郝舟文”的筆名。解讀是:縣裏的四十萬人共乘一條船,船的平穩,全靠船長的指揮。侯書記就是船長,就是舵手。郝同“好”,地方方言裏,“侯”的發音與“郝”接近。
侯遠方說,點子不錯,我考慮一下。好久沒動手寫文章,在你們兩個秀才麵前,不敢板門弄斧。
部長說,侯書記能文能武,有口皆碑,寫出來的東西一定對本縣工作是個巨大的促進。
吃過飯,餘楓要打道回府。侯遠方緊握住他的手。餘楓握手無數,貌似簡單一握,掂得出真情與否。侯遠方說,我們為黨工作,不能說太庸俗的話。我覺得,我們有緣分。我喜歡你有話直說,我欣賞你的指導和建議。做得到的,我們縣每一項都會努力做。
餘楓說,衷心祝你們成功。
他是有傲骨的人,見過世麵,接觸過數以百計的大小官員,侯遠方的表現,他發自內心地欣賞。這個縣,往後值得時刻關心。
七
酒吧老板娘馬貝菲從美國回來,給他發過微信,說太忙太忙,再約時間見麵。
他憋了好多天,他要找心上人發泄。沒辦法。他無奈地回了一個失望表情包。
餘楓和馬貝菲的初次會麵,地點在省廣電大樓。他是一台電視節目的嘉賓,她是另一台節目的嘉賓。她穿的上紅下白,筆挺的身體,在他前麵昂首跨進電梯。他以為她是電視主持人。省台的主持人是美女的代名詞,以神氣活現著稱,但沒有幾個真正算得上聰明。可是,這些女人都有來頭。做電視節目,表麵功夫必不可少,聰不聰明不那麽重要。
不久,一個移民歐洲的朋友找他,說找個安靜雅致的地方聚一聚。他打聽了一下,得知城東有一家酒吧不錯,聽說是海歸開的。省城的新科技園設在城東,參照發達地區的做法,推出多項優惠條件吸引留學人員創業。人以群分,海歸開的酒吧總歸更貼近別的海歸。
朋友的晚飯已與別人約好,不能不去,答應盡快趕到城東的酒吧。他先到。酒吧的門麵不大,吧台的布置和燈光設置挺協調,背景音樂是Kenny G的薩克斯管。時間尚早,客人加起來不足十位。
調酒師是個年輕的小夥子,東北口音。他客氣地問,你是老板?
小夥子說,哪裏,打工仔。老板一會兒就來。
他坐上高椅,點了一杯低糖的軟飲料,準備等朋友來再認真喝。他背衝著門,覺得酒吧開始湧動著一股熱泉。他扭頭回望,隻見他在廣電大樓相遇的女人走進來。女人匆匆閃入吧台後麵的裏間。
這架勢,老板不是她是誰?
她換裝出來,對他點了點頭,說,歡迎光臨,然後轉到吧台後低聲跟調酒師說事。
他調轉眼睛,注意力放在高掛的液晶電視上。
你是第一次來嗎?身邊傳來她的聲音。
他笑著說,第一次。
她說,歡迎光臨。
她擺好兩隻杯子,扭開一瓶新酒,兌上蘇打水,給他一杯,說,敬您一杯,算店裏的。
他們碰了杯,他喝了一大口,味道真不錯。他說,酒不錯,酒吧不錯。
她說,謝謝。開了一年多,生意剛剛有起色。
他說,早晚的事。對了,我們見過麵?
她揚一下眉,哦了一下,不置是否。她沒認出他。她的反應是應付男人搭訕的標準反應。
他說,上個月,中秋節過後,我在廣電大樓見過你。
她的眼睛開始有熱度。他們談起來。
她在美國留過學,覺得不喜歡,回國找工作,試了幾種創業,酒吧是最新嚐試,但願可以做下去。
他問,聽說客人裏海歸不少?
她點頭,說,沒錯兒。基本上是理工男。不怕你聽來生氣,你們男人在國外泡吧的機會不多吧?
他承認道,很少,錢太少,泡不上洋妞。
她笑起來,說,回國就要徹底翻身?
他說,因人而異。可以這麽理解,雖說回了國,國外的生活總還記得,多少有些懷念,上上酒吧是一種方式。怎麽,你不歡迎我們?
她說,哪裏,成天盼的就是你們的光臨。
這時,朋友來了。她也請他喝一杯,然後說,你們聊,我不摻和。
朋友拉他坐到角落。朋友出國十年,改做工藝品生意,收入相當不錯,但命不好,娶壞了老婆,碰到數不清的麻煩。他的老婆是當地白人,具有壞女人的所有品質。
朋友說著說著,委屈得哭出來。朋友聰明過人,一定有難言之隱,不是一句“離了吧”就可以了結。餘楓隻有聽著。
他們喝了幾瓶酒。不知不覺,夜深人靜,客人走光了,調酒師下班了,隻有馬貝菲一個人坐在一張高腳椅上,手捧酒杯,靜靜地注視他們。
朋友已經喝醉,腦袋癱在桌台上。他衝著朋友的耳朵喊,哎,哎,不能睡這兒,人家店裏打烊了,我們走吧。
朋友毫無反應。他無奈地望著馬貝菲,聳了聳肩。
馬貝菲走過來,默默查看,說,太晚了。你開車來的?
他說,沒有,打的。
她想了一會,說,我有車,我送你們回去。
他說,太麻煩了吧?
她說,沒關係,反正我要回家。
他站起來,用力拉朋友。朋友身高馬大,紋絲不動。
她說,這樣吧,就讓你朋友在這裏睡,裏間有臥具。等下我通知保潔大姐,讓她明早提前來。我帶你先回去吧。
他不甘心,說,不行吧,萬一著涼……? 他再拉朋友一把,朋友一動不動。他死了心。
馬貝菲跟他拚了幾張椅子,將朋友仰麵放倒。兩人進裏間取臥具。裏間小,有單人床和小桌子,布置典雅,散發幽香。他說,有時在這兒睡?
馬貝菲說,對,心煩的時候,忙過頭的時候。
他說,治安沒問題吧?
她說,沒問題,警察日夜巡邏。
他提著一套臥具,幫朋友蓋妥,歉疚的心才算稍稍平複。
他上了她的車,朝南行駛。他們聊到美國,聊到海歸在本省的生態。他是歐美同學會的副會長,問她是不是有心加入?她說沒時間參加活動,他說同學會組織的活動不多,會員的能量倒是不小,是個高水準的社交平台。
她說,你和朋友聊天的時候,調酒師告訴我,你經常上電視,是個專家。
他說,上過幾次,經常談不上。
他反問,你那天上什麽節目?我以為你是主持人呢。
她說,哦,茶餘飯後的節目,做西式烘焙糕點,給沒事幹的主婦拍的。省台請我競崗主持人,我沒興趣,推說普通話不過關。
臨近他所住的小區,馬貝菲說一直送到樓下,他說不用,在門口放下即可。他謝了她下車。他沒有回頭招手。他感覺,她沒有立即開走,一直注視他的背影。
往後他一個人去過幾次,隻要她在,她會送一式精美的開胃菜,陪他說話。一次,她匆匆講幾句,抱歉地說,今天不能多陪,我忙死了。
他說,不客氣,不客氣,你忙,我馬上走。
他沒有馬上走。一個新聞單位來電話,就一個熱點問題采訪他。采訪結束,他收起手機,正要走人,馬貝菲走過來,自己在他麵前坐下來。
她一臉愁容。他問,忙成這個樣子?
她握住雙手,向前一衝,說,可不。
他說,那我借花獻佛,請你喝一杯?
她說,好哇。你等一下。
她帶來一瓶未拆封的洋酒,她給兩人各篩一杯,說,這酒賊貴,算在你帳上。
他說,沒問題。
她說起她的煩惱。酒吧的生意眼見著紅火,鋪麵跟不上,想擴大規模,把餐點和歌舞廳加進來。最近在找場子,周圍找不著合適的門麵。酒吧生意好,被某些人嫉妒,到工商告狀,工商三天兩頭找她的茬。
他建議道,為什麽不開到城西?那裏是新區,樓盤貴,收入高的人多,再往西是大學集中地,年輕人多。
她頻頻點頭,說,有道理,就是不知道這邊好不容易吸引來的客人會不會跟過去?
他說,主要是服務,服務到位,客人自然跟。再說,地鐵通了,東西之間走動不是個問題。對了,我到時給歐美同學會建議,把你的新酒吧當成固定的一個聚會場所。我們定期聚會,喜歡每次到不同地方,讓我們滿意的沒幾個,聚會找新場所是件頭痛的事。
她給他斟酒,問,開在城西,離你們大學那麽近,你還會經常光顧我的店嗎?
他說,怎麽不會?你們正當經營,我愛喝幾口,哪裏不合適?
她說,我的意思,離你們大學近,哪天碰上你的學生,碰上你正好喝醉,形象要受損吧?
他搖頭,說,現在的教授本來就沒什麽形象,難聽的綽號多得是。
他提到,新任市長在哈佛念過三個月的講習班,歐美會爭取拉他入夥,當顧問。
她笑著說,這也算歐美留學生?
他說,當然算。國內的一些同學會,特別是名牌學校,聽了一天的課也號稱校友。說認真的,你的客人檔次高,工商不至於動不動找茬。
她說,餘教授,你有沒有興趣入一股?
他打趣道,我是窮教授,想是想,入不起。
她輕輕拍他一下,說,別太低調。現在的名教授,收入趕到上老板。出多出少沒關係,算是對我的一個支持。
他注視著她。她歪一下腦袋,說,怎麽樣,給我一個支持?
他看好她的生意,入股一定能獲利。馬貝菲不缺錢。這家酒吧明擺著在賺錢,她還能擴大規模,做綜合化經營,很有實力。這麽多錢,打哪兒來的?
他說,既然瞧得起我,我就加一份,手續怎麽辦,到時通知我。
她說,不用現金,算幹股,一年給我提提建議就成。
他謙讓道,那怎麽成?男人不能為難女人。
她舉起杯子,莞爾一笑,說,就這麽定。
他要求交換手機號碼和微信號,說從今往後酒吧成了自己的店,分分秒秒惦記著,有什麽事情老板盡管吩咐,保證24小時不關機。
馬貝菲又拍他一下,拍得他心底那泓湖水浪打浪。
一天,他接到她的手機,問他有沒有空。他覺得奇怪,大白天的,不是泡酒吧的時間哪。他問,什麽事?她說,電視台交給我一台新節目,讓我擔任製作兼主持,一個星期播兩次。我腦袋一熱接下來,越想越沒底。你能不能幫我參謀一下?他問,你在哪兒?她說,家裏。
她報了方位,屬於老城區。
她穿一條白底藍花的連衣裙,緊箍著她那曲線起伏的身體。她的家隻有一室一廳,廚房很小,跟廳連在一起。見他掩飾不住的驚訝表情,她說,本人的故居,有點欠收拾,你不見外吧?
他說,哪裏。
她平時的穿著,她與客人周旋的做派,始終給他高人幾等的印象,她的家居如此簡陋,實實出乎他意外。
她補充一句,我手頭有幾套房子,輪著住,這套我最喜歡,呆著心定,安全又安逸。
她草擬了一份節目構想的提綱,印了一疊紙。他坐在小圓桌上閱讀,她忙著煮咖啡。聞著咖啡的香味,他問,怎麽不請我喝兩杯酒?
她說,對不起,這裏我從來不喝酒。我喝太多,肝髒吃不消,兩次進醫院急診。唉,我一直想找一個搭檔,年輕又能喝,幫我擋擋子彈。
她的節目構想不壞,接近完美。他們喝著咖啡,他提出幾個小的修改意見,她像個小學生,恭恭敬敬地寫下來,並複述一遍,問記得準不準確。他說,你這麽謙虛,一點兒不像酒吧的老板娘。
她嫣然一笑,說,就是腦袋學問少才去酒吧混日子。
說起酒吧,她興頭十足。一間小酒吧,故事還不少。一天,一對客人在酒吧對上眼,一頭闖進女洗手間,不屑扣門,在裏麵動作起來。一位女客人冒進,啊地嚇出來,但不說明。一連幾個女客人踩雷,馬貝菲見她們一個個奇怪的神情,感到哪裏不對。她問一位熟客,熟客邊笑邊說出實情。她親自去,直闖進去,催他們快點,下次找好一點的地方。
他跟著笑,說,酒吧就是浪漫,什麽都有可能。
她說,浪漫來了,不一定非要在酒吧。
他們對視良久。他說,對,這裏不是酒吧。她說,這裏夠寬敞。
他們進了她的臥房。她的皮膚白得發青,身體異常敏感,觸碰一下便全身發抖。
半年後,她喜遷新地,一家大三倍的酒吧在城西開張。市長作為同學會顧問,領著新任會長餘楓及新班子,為已加入本會的馬貝菲捧場。餘楓興奮過頭,剪彩的剪刀握不牢,卡在他那裏。笑吟吟的馬貝菲挨近身,在一片掌聲中,握住他的手成功下剪。他對著她的耳朵說,想握你的手,玩了一個小把戲。
她請到一位年輕的管理幫手。酒吧附設餐廳和遊戲廳,酒吧的一角添設小麵包作坊,等她有烘培的雅興,她現場製作,免費請客人品嚐。這一做法,被客人稱作“老板娘之夜”,成了眾人引頸期盼的節目。
八
侯遠方提拔縣辦的朱副主任當紀委副書記,主持工作。朱書記雷厲風行,頭一板斧,閃電般砍倒兩個人。一個是林家村的村主任,罪名是權力私有,生活糜爛;另一個是公路辦主任,吃喝誤事,大搞迷信。縣紀委與市紀委密切合作,下一步將處理一批局級幹部。明眼人瞧得真切,打狗看主人,處理這些人直衝常務副縣長林本潤。一旦侯遠方拿下林縣長,他的施政將獲得極大的發揮空間。
該縣的政情變幻,有心人取名“火燒林家鋪子”。
這邊,該縣改版的官網生動活潑,署名“郝舟文”的一篇篇文章緊密聯係實際,言簡意駭,為人稱道。
假一傳統節日,侯遠方向全縣人民恭賀,發的賀文題目是“擼起袖子幹 敞開衣領唱”,感謝各方一路打call和網參,縣委縣政府得以開出靚麗的成績單,並希望大家繼續努力,用各種爆款“10萬+”,唱出本縣的好聲音,讓老區的顏值更高。
始終關心該縣的餘楓連連叫好,同時,為侯遠方略略擔心。聽說,侯遠方的脾氣越發大,說不上幾句就訓人,包括常委一班人。常委生活會,主題是批評與自我批評,他號召一班人向他開炮,底下鴉雀無聲。他說,你們不說,我開個頭,將每個人等於罵了一通。然後,他再請底下向他開炮,聽到的是海濤般的吹捧。
侯遠方的威信如日中天,“咱縣出了侯澤東“的說法流傳於民間。
根據餘楓的建議,縣裏備齊經費,請北京來的專家為4A景點把脈,請沿海大城市的建築專家考察湖畔地區。侯遠方親自來電話,請他和一批專家同場開座談會,他是起頭人,無論如何得到場,提出寶貴意見。
餘楓欣然接受。
碩士研究生曹婷得知他又要下鄉,去的還是那個縣,請求帶上她,他答應了。
上次下鄉她的表現讓他很滿意。她思想有見地,待人接物有分寸。他問過她,碩士畢業後是不是準備攻博士,如果願意,他可以推薦她上人大或者社科院。她說,暫時不考慮,先工作一段時間再說。他冒出一句,先把自己嫁了再說吧。她聽得吃驚,說,老板,你也這麽想,我以為你夠開通的。
他不該瞎操心。如今的年輕人,嫁人生小孩是非常私人的事情,父母都不一定敢多幹涉,有他什麽事?
他謝絕縣裏的專車,請了一位朋友當司機。途中,他和曹婷聊了不少話題,得知她父親做的是辦理小國護照的生意,行情挺不錯。他說,客戶是什麽人?她說,不太清楚,總不會是小老百姓吧。小百姓看不上那些國家。餘楓說,倒是,到那兒生活,可能是身不由己,或者狡兔三窟,或者充當跳板。
到了縣城,新上任的縣委辦主任安排他們住紅星大道的酒店,約好晚上接他們先參加縣裏的接風。
他跟侯遠方坐一桌,同桌是縣裏的要害人物和兩個北京來的專家。曹婷坐靠門的那一桌。侯遠方敬一圈酒,走到曹婷那桌,曹婷說,侯書記,久仰大名。侯遠方回頭問,這位美女是哪裏來的?餘楓走過去,說,我帶的碩士生,專攻農村經濟。侯遠方說,厲害呀,畢業了來我們縣,我們養得起。曹婷說,就怕你不收。侯遠方說,就怕你不來。
坐回主桌,侯遠方對餘楓說,小女孩不簡單,不像一般的學生娃娃。餘楓說,父母移民國外,父親做賣護照的生意。侯遠方眼睛一閃,說,那不是一般人物。
餘楓心情愉快,比平時應酬多喝了幾杯。同北京的專家交流,得知中央非常重視2020年全麵脫貧的目標,對農村的支持力度空前之大,並誇他有眼光,長年耕耘,眼下正是稻花香千裏的時候。
回酒店的路上,他的酒意尚濃,身體如在半空漂浮。他半躺著,對縣辦主任說,離上次來不超過半年,縣裏麵貌氣象一新。主任說,是呀,侯書記高屋建瓴,軟的一手抓經濟,硬的一手抓黨風,全縣人民無不拍手稱快。
餘楓笑起來,說,我遠在省城都聽過侯書記被稱作侯澤東。
主任說,來自民間,反映民意。
曹婷沒言聲,用心聽著。她的裙子撩起,露出一截腿。餘楓往下一看,眼睛似乎被強光照射。他伸手過去,拍了拍曹婷光滑的膝蓋,說,侯書記特意給你敬酒。看得出來吧,是個非常優秀的縣委書記,前程遠大。
曹婷沒有移開腿。
縣辦主任附和道,我們都有類似感覺。侯書記是老革命的後代,眼界高,視野廣,完全具備在更大政治舞台發揮的領導能力。他要是更上一層樓,對我們縣的幫助更大,手頭資源更豐富嘛。
餘楓說,是呀是呀。
借著路燈光,他想搞清楚曹婷的麵部表情,臉紅了嗎?生氣了嗎?他的酒勁正足,他的性欲上升。他很想放縱一下,今晚,他很想跟曹婷放縱一下。
燈光太弱,他無法辨清她的麵容。
縣辦主任說,餘教授,侯書記對您非常欣賞,說您是難得的專家,專業又接地氣,沒有浮誇之氣,學術界的清流。
餘楓說,哪裏,我做的是份內的事。別的本事沒有。
曹婷轉頭看他,好像是嘴角微翹,好像是似笑非笑。他的手舉起,想拍她的膝蓋,她身子一偏,讓他的手落空。
縣辦主任說,我們又不希望侯書記離開,不說現在各方麵工作正在展開,每時每刻需要他親自把舵指揮。擔心的是,下一任書記是個未知數。最近十多年,我們縣的書記配得不理想,好像市組織部找不到一個理想的人選,好的不願來,平庸的不如不來。
縣城不大,車轉眼就開到酒店。縣辦主任跑下車,打開餘楓一側的門。餘楓想說,真不懂規矩,應該先開女士的門嘛。
他跨步下車,順手抹了抹頭發。曹婷默默地走到他身邊,手緊捏著小提包。縣辦主任說,我陪您上樓吧?
餘楓說,不用,已經不早了,你的老婆孩子在等。
縣辦主任說,那您好好休息,我明天來接你。
他禮貌地站著,望著小車掉頭,望著小車遠去。曹婷站邊上,相隔半米,身體的熱量傳來,他是這麽感覺的。
他們走進大堂。大堂大堂,好大的一個堂,標準陳設如細流歸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前台設在遠處的一個角落,對角的一個角落擺了一組沙發。
他和曹婷分住兩間房間,他住六樓,她住五樓。他沒有理由追隨她進房間。當然,最終她得進他的房間。之前,他必須營造氛圍,讓一切來得水到渠成。
他建議道,這裏大,空氣流暢,先坐一下吧?
曹婷麵有難色,嗯嗯支吾著。
他自顧自一搖一晃地朝前走。她無言地跟過來。他們同一邊坐下,他說,小曹,晚上還有什麽事兒嗎?
她說,沒有哇。
他癱坐著,右手拍著沙發扶手,酒店這麽大,什麽都沒有,不善經營。你找找,有沒有喝茶的地方?
曹婷說,老板,喝得還不夠?
餘楓頭一甩,說,那是喝酒,拚身體。我說的是喝茶,講情調。
曹婷說,你是老板,我是學生,喝茶怎麽喝得出情調?
他說,怎麽不?好幾十年前,民國的時候,師生之間非常講情調,魯迅哪,傅抱石哪,不是一般的情調。
她的嘴角再度翹起。明晃晃的燈光下,臉上的紅暈在擴散。
他扭動身軀,就要向她湊近,放在上衣內兜的手機震動。他擺正身體,抽出手機,有些不滿地查看號碼。
是馬貝菲的號碼。他覺得被一隻蜜蜂蟄了一下,盡管他們不是夫妻,相互間不存在任何義務。
他似乎抱歉地說,小曹,我先接個電話。
她迅速站立。他說,沒關係,你先坐著。
她對他一笑。她朝電梯大步走去。
馬貝菲開口就向他道歉,說自從上次請他喝加州帶來的新版葡萄酒,兩人再沒機會見麵,現在有空。
他說,我在外地。
她說,哦,不巧。什麽時候回城?
他說,過幾天。
他的腦袋基本清醒。他說,我們到時再說,你忙得很,還是那些事吧?
她說,可不。對了,有一件事,跟你有關係,有意思。你看我,連這個都忘了。
他望著遠處早已關閉的電梯。曹婷跑了。馬貝菲的談興正濃,碰在別的時候,他願意從頭到尾奉陪,今晚,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說,怎麽,連我也被扯進去了?
她說,三天前,幾個女生來店裏,開始還挺安靜,講話挺小聲,後來嗓門變大。她們好像是你們大學的學生,議論你們教授,說哪個教授愛占女學生的便宜,哪個教授作案的指數最高。
餘楓的身體下傾,耳朵貼近手機,深怕漏掉一個字。他說,她們提到我的名字?
她說,Yes, Sir。
他抬起頭,遠處的電梯已然模糊一團。他說,可別信她們亂噴。
她說,恭喜你。一個女生說,你的作案指數最低,接近等於零。你當老板,她們最安心。她們還商量建立互助會,架起大爐子,讓那些壞教授往裏跳,證據到手,直接捅到網上。
他聽清楚每一句話,好像聽不懂每一個字。
她說,她們請我這個美女老板娘合影留念,我存了幾張,忘記轉給你。我現在傳,看看是不是有你的學生。
馬貝菲站中間,靠外站的女生是曹婷。她打出V形手勢,嘴巴大張,眉頭高挑,全不像一個文靜的讀書女生。都是酒的錯。
他心底感謝曹婷。在學生麵前,他迄今金身不倒。
他答道,有一個,那個表情最誇張的。
她說,學生的評價不低呀,名符其實吧?
他結巴著說,沒有半點水分。
她吃吃笑起來,說,別太緊張,現在的學生也不簡單,不都是教授的錯。
餘楓的父親屬虎,也是教授,才貌雙全,異性仰慕者眾。記得母親講過一個逸聞:父親的一位仰慕者從廣州回來探親,表示要參加同學聚會,希望能見到父親。父親本來興致勃勃要參加,繳了費用,一聽她來,堅決不去。母親開通,勸說,都這把年紀,我不在意,你怕個啥?父親就是不去,說,當教授,為人師表,時時處處得管好自己。
他的學問,比不上父親;他的為人,比不上父親。他已經有紅顏知己,借著酒勁,居然想染指學生,貪哪!他愧對已作古的老父。
他說,那些學生雖說年輕,最出色的還是你。
她得意起來,說,恭維話,我聽太多了,聽不夠,講,講,不要停。現在的男孩退化,粘著我們這些個大姐大嫂,恭維話一籮筐一籮筐。我有個想法,把它們記錄下來,掛在牆上,一日一讀,不怕變老,有滋有味再活二十年。
他說,豈止二十年。
他坐在沙發上,坐的時間太久,幾個酒店的工作人員已在竊竊私語。
回到房間,他撥了曹婷的電話。
他說,打攪你了。
她說,不會。
他麵衝著牆,斟字酌句,天馬行空般地說,你們這一代比我們聰明,我尊重你們的智慧。好好睡個覺,明天認真幹活,啊?
沒等她說什麽,他掛掉電話。聽筒沒放好,電磁聲一聲接一聲,他好容易反應過來。
九
常務副縣長林本潤的壁壘被逐漸攻破,門下的十幾員幹將先後落馬,結局各異。挨過侯遠方話筒訓的國土局長被連降三級,下到一個偏遠鄉當供銷社門市部副主任。據說,打擊之下,他動了自我了斷之心,老婆和至親倒班,日夜不離左右。再據說,他發誓,今後有機會,他要某人的腦袋。
雙規之初,人人嘴硬,經過幾番說服,加上曉以利害,一個接一個供認不諱。態度最好的是林本潤本家的村委會林主任,他抖出的猛料遠遠超出調查人員的期望。當夜,紀委朱書記向侯遠方匯報。侯遠方聽完,久久沉默。
朱書記耐心地等,最後說,明天再向你匯報吧。
侯遠方說,六毒俱全,哪裏有半點共產黨員的樣子,還不如普通百姓。他們記不記得當年對著黨旗的宣誓?他們把權力當成私有,為所欲為,什麽黨紀國法,去他娘的!九泉之下的先烈有知,情何以堪哪!
朱書記小心地說,我建議調查告一段落,等材料匯齊,證據反複核對後,向市紀委詳細匯報林縣長的情況,由市委定奪。
侯遠方說,大約需要等多長時間?
朱書記略一思忖,說,一個月之內。
侯遠方巴不得明天就辦,免得夜長夢多。他自認為忍了很久,甚至被欺負。他從心底裏瞧不起林本潤,瞧不起他那卑微的出身,瞧不起他那張揚的個性,瞧不起他那雙唇永遠緊閉的相貌。作為老革命的後代,父輩們用鮮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無-論-如-何不能交到這種敗類,這種人渣手中。隻要他侯遠方一日主政,林本潤之流別做白日夢。
他打起官腔,說,當然要按規矩辦,走正常程序。但是,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務必要強調他們腐敗的嚴重性,強調他們對黨的威信造成的危害性,務必從嚴從重從快處理。
朱書記說,我明白
放下電話,侯遠方癱倒在沙發上,雙目緊閉,握拳輕捶額頭。扳倒林本潤,全麵清除他的勢力,是最近幾任縣委書記想辦而辦不成的事。自己痛下決心,慧眼識朱主任,兩人同心同力,把一件貌似不可能的事辦成了。千秋功罪,縣誌上必大書一筆。
給自己打分,多少合適呢?至少過九十吧?拿不到滿分的原因,恐怕是打擊麵過廣,下手過恨了點。那又怎麽樣呢?人無完人,聖人難免,何況我?如果還有隱患的話,就是下台的人多數比自己年輕,罪行不足以判死刑。一旦他們出來,一旦他們有機會東山再起,一旦自己退位下台,他們對自己會如何呢?那個國土局長的狠話不就是說給他聽的嗎?
他睜開眼,坐直身體,凝視著書桌前的一副字:寧靜致遠。
這是一句陳詞濫調般的勵誌真言,他願意掛起來,願意偶爾麵對而反省,恰恰是凡人難以做到寧靜,難以達到致遠的境界。
他沒有理由緊張。他相信黨的事業經年不衰,他更願意相信,黨洞察自己的成就和能力,會以某種方式加以肯定。自己的進步越顯著,最後的位置越高,自己就越安全。
可是,凡事都有可能。如果在縣裏幹滿一屆,上級再讓他幹第二屆,到時自己的年齡就是巨大的缺陷。從長遠計,林本潤不在了,李本潤會不會冒出來,楊本潤會不會冒出來,從而構成新的對抗集團呢?眼前的歌舞升平,誰能保證明天不出現萬木蕭疏?
他把縣裏的袞袞諸公在腦海裏過一遍,好像沒有,再過一遍,朱書記的名字蹦地跳出來。
朱書記比自己年輕三歲,資曆學曆差不多,接手紀檢委,他的能力有目共睹,聲名鵲起,誰說他隻能當紀委書記呢?要提拔他,自己放在什麽地方呢?
他煩躁起來。
妻子敲門進來,說,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我以為你睡著了。
他說,才幾點,哪裏會睡著。
妻子說,那好,給你嚐一樣新飲料。
過一會兒,她給他一瓶飲料,說,有機冰糖燕窩,美國產的,好喝又安全。
他小呡了一口,味道柔和滑膩,說,別迷信美國。美國的東西一定安全?
妻子和悅的麵色一改,嗔怪道,你也真是,什麽都懷疑,連老婆都不信?
他加快喝飲料,幾下見底,說,亂說什麽。這不,哪裏不相信你?
妻子收起空瓶,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問,什麽事?
她說,前幾天,宋總來家裏坐,聊到我們女兒的事,問怎麽不送到省城的外國語學校讀初中,縣裏的誰誰誰早就送了。我說,想是想過,不過……
他打斷她,別說了,讓他少操那份心。
她說,我還沒說完呢。
他說,還用猜嗎?我給你說過多少次,這種老板躲遠一些,你不能為了點小錢給我添麻煩。
她抗辯道,我說的是女兒,你的女兒,怎麽又扯到你身上?
他不耐煩地說,好了,今天不說了,我想休息。
妻子的大眼睛蹬著他,好像有些紅潤。她默默地收起空瓶,轉身離開。
第二天早上十點左右,他在辦公室審閱文件,坐在外間的秘書不敲門,直接推門進來,他正要發火,看到秘書身後站著林本潤。
他不想起立,轉念想,林本潤的常務副縣長一職還掛著。他跨步上前,熱情地伸出一隻手,林本潤像見到救命稻草樣,小跑著靠近。
他對秘書說,快點衝茶。秘書看到他眼神中的慍怒,默默地帶門出去。他無視林本潤的雙手,指指門邊的雙人沙發,說,坐,老林。
林本潤的眼睛帶著血絲,半邊屁股側坐著,手一時不知該如何放置。他一時起憐憫之心,想說幾句軟話。他沒說,回到大辦公桌後麵,靜坐在座椅上。他們離得不算遠,但彼此的心理距離隻怕在十萬八千裏。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端坐於法院的高堂,麵對的是一個犯人。
林本潤清清嗓子,說,侯書記,我想跟你談談,主要是匯報思想。
他打起官腔,說,工作上的事,我們常委會上談吧。
林本潤說,不是工作,是我個人的事。
他說,個人的事?
林本潤點頭,緊張地望著門。秘書推門進來,托盤裏放了一對茶杯,一隻茶壺。秘書沒想到兩人沒坐在一起。他猶豫片刻,先給侯遠方衝茶,然後走向林本潤。林本潤欠起身,雙手接過杯子。
秘書帶著托盤出去,一時半會兒肯定不敢再進來。
林本潤沒喝一口茶,眼睛定定地望著侯遠方。侯遠方深知此人,知道此人內心的屈辱和痛苦,知道此人一旦翻身,將會以百倍的力度施以報複。
林本潤低下頭,說,侯書記,我向你檢討。最近一些日子,忙於事務性工作,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沒有認真學習領會縣委的精神,沒有全力維護以你為核心的縣委領導班子。我是老共產黨人,我一直相信,黨對自己的同誌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我願意為工作中的錯誤負全部責任。
侯遠方冷冷以對,相信黨,相信組織。
林本潤將茶杯放在腳邊,身體前傾,眼睛似烈火燃燒,說,侯書記,我願意辭去所有的本兼職,回老家種地耕田。
侯遠方微微搖頭,說,一個共產黨人,怎麽可以這麽講話?我們共產黨人,一切聽黨安排,聽組織安排,工作麵前,沒有小我。
林本潤眼中的火熄滅,轉而變得激憤。他猛地站起,衝到侯遠方邊上,雙膝嗵地落地,說,侯書記,隻有你可以救我。
他大為震驚,萬萬沒料到林本潤來這麽一招。他想拉林本潤起來,又想秘書怎麽半天沒動靜?他希望秘書進來,進來不就可以解圍?他不希望秘書進來,眼前的一幕勢如野火,迅速傳遍縣城。
他一動不動。
林本潤說,你是老革命的後代,你是紅二代,我羨慕你,我崇拜你。你覺得自己吃過苦,受過委屈,算什麽呢?對你們,是體驗生活,一旦發達就自誇怎麽怎麽懂百姓疾苦。作為農民的兒子,我們一步一個腳印,一天一個月的奮鬥,走到今天,不容易啊,你永遠無法想像。你說你吃過苦,你抓過計劃生育嗎?你抓過征地挨石頭嗎?為黨為國,你到底吃過什麽苦?我承認,我完了,不是我個人的失敗,是我家人,是我的鄉親,是許許多多人的失敗,我擔不起這個重負。侯書記,求你放我一馬!
侯遠方厭惡地起身,後退幾步,說,看看你,看看你,哪裏像一個共產黨員的樣子?你犯了錯誤,組織不能處理?處理了,會傷害許許多多別人?你無法無天的時候,反省過自己沒有?收斂過沒有?沒有吧。你太高看自己,認識上的盲點巨大,走到今天,隻能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腰身臃腫的林本潤艱難地爬起,喘了幾口氣,低頭低語道,你不想幫我。我算求錯人了。我送你一句心裏話,做人不要做絕。今天你在上,正義在手,自比侯澤東,好哇,我服。明天呢,你能保證還在上?你知我知,你經不起查,你自己。哪一天,正義到了別人手中,你什麽都不是,你會跟我一樣想。別給我上黨課,講黨紀,講規矩,你每條對對看,自己到底做到了幾條?我不相信空話,我相信時間。除非我死於非命,我等著。
侯遠方答一句,出去。
林本潤推門出去。
秘書等了幾分鍾再進來。他躲開侯遠方的眼睛,默默地收拾好他的茶杯,走到門前,回頭問,侯書記,還要交代什麽工作嗎?
他的手平攤在椅子扶手,眼睛一片空洞,說,沒有。
十
林本潤不久被雙規。
市委組織部找侯遠方談話,立刻上路。
他帶上司機,壓抑住滿心的激動,阻斷任何想象的思路,一路沉默,一路向北。
組織部徐副部長告訴他,市委經過研究,決定調他進城,擔任市政府扶貧和移民辦公室常務副主任,主持工作,正縣處級,下屆人大追認為主任。
他自認官場滾打多年,基本修到波瀾不驚的境界,聽到新任命,他無法掩飾失望和驚訝,心裏說,這不是真的,這是一場笑話。
他高瞻遠矚,四麵出手,政通人和,年齡正好,不指望提拔重用,調入市裏,新職至少和縣委書記的權力相當,比如公安局長,比如財政局長,再不濟,擔任省垂直管理機構的一把手,權力尚可,油水足旺。
徐部長說,你是黨培養多年的幹部,勤奮努力,政績有目共睹。扶貧和移民辦是被重視的部門,可惜配備的幹部不得力,工作多年不見起色,需要像你一樣具有開拓精神的幹部,迅速打開局麵,根本改善貧困地區人民的生活。
他心裏說,整人,整我,一派胡言。
徐部長等他當場表態,他想說,聽從組織安排。他說不出口。
徐部長說,如果你沒有意見,市裏馬上任命接任書記,希望你跟新書記盡快辦交接手續。你有個女兒是吧?聽說馬上讀初中,正好,你們趕快搬來,趕得上秋季開學,市裏的幾所中學都不錯。
他問,新書記是誰?
徐部長說出一個名字。他知道這個人,比自己年輕,是新市委書記倚重的的馬仔之一。新市委書記是位女性,從北京某各部委空降,已經進省委常委。最近,他參加市委的一次會議,感覺新書記的氣場強大,在坐的省裏幹部對她恭敬得不正常。在坐的都心知肚明,這裏不是她的歸宿,是她官場履曆的一個必經的驛站。
他說,好,我盡快辦理交接和報到手續。
徐部長送他出門,拍著他的肩膀說,黨的工作,都是重要工作。有的幹部缺乏修養,不懂政治,不服從大局,跟組織討價還價,過分一點的,低估組織的力量,做出與黨員幹部身份不符的事。
徐部長停下來,觀察他的反應。他麵不改色,心裏翻江倒海。
徐部長說,現在有一種說法,說我們的幹部,一抓一個準。這種說法,誇張,惡意,
不值一駁。當然,就是犯過錯誤,屬於認識性的,屬於枝節性的,黨的一貫做法是,愛護為主,保護為主,盡量控製在可控範圍,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幹部。要不,作為執政黨,我們怎麽領導人民建設強國,圓中國夢?
拍在肩的明明是手,怎麽他覺得是赤紅的烙鐵?
侯遠方進了小車。司機問,還去嗎?
他想了想,想起司機說的是什麽。每次進市辦事,離開之前,他喜歡在當地最出名的小吃店過把口癮,還給妻子捎帶幾盒鹵味。現在,正值午飯時間,他一點不餓。他不願意去,怕自己一旦坐下,思緒萬千,想走邁不起步子。
他說,縣裏有急事,下次吧。
按標準官場套路,他的車一出城,他被調離的消息將傳遍縣城,等他的車駛入縣委大樓的停車場,等他提著小黑包下車,他已不再是令人敬畏的書記,晚上必定出現一桌連一桌的慶賀飯局。
萬難熬到晚上,他把自己關進書房。他撥了省裏王處長的手機。
王處長同樣感到震驚,脫口而出,這麽快?
王處長為他抱不平。侯遠方掃清了施政的障礙,實施著經濟起飛的計劃,給接替他的新書記奉送莫大的禮物。不公平哪!打個比方,侯遠方以鮮血與生命拿下難啃至極的無名高地,衝上頂峰,插上紅旗,戴上軍功章的卻是新書記。侯遠方占據的位置,不再是能人躲閃不及的位置,是漂亮的政績近在眼前的位置。這個位置,當然要留給自己人。
最令人不安的是,作為侯遠方貴人的那位省領導,外放西南省份,最終沒有幸運軟著陸,據確切消息,已被帶到異地,接受調查。
他們的談話沒有再繼續下去,沒必要,帶有風險。
外間傳來女兒練鋼琴的聲音。據妻子說,女兒具有很高的音樂天賦,不僅僅是她作為媽媽的看法,不僅僅是鋼琴老師的看法,還是好幾位藝術圈人士的共同看法。女兒的鋼琴老師畢業於省師大,在縣城收學生,行情很好,一般不到家教學,侯家是例外。妻子並不滿意目前的老師,鼓搗他想辦法送女兒進省城讀民辦,有機會接受更好音樂教育,也是理由之一。
他現在不想把自己調離的事情告訴妻子,不是好消息,可以說是壞消息。妻子可能高興一時,進了城,中學和音樂教育不正好更上一層樓?等到她再聽聽,到外麵感受肯定是天壤之別的態度,她會回頭問他到底犯了什麽錯誤?
他拉開書房門,靜靜聽著。他不太懂音樂,沒有一次陪女兒聽音樂會,陪女兒聽一段好音樂。他忙嘛,妻子和女兒理解,從未邀請過。他不怎麽愛妻子,對女兒,好像也談不上愛。聽同輩人講子女的事,忘情者甚至讓人感動,他無言以對。他承認,他從政多年,心變冷,很多感情不用費神控製,自然稀薄。
高處不勝寒。向上攀爬的人,心不能不冷。
他關上門,平靜地坐在沙發上,拿起手機,撥了餘楓教授的手機。
他們聊了一通,主要是幾個項目的進展。他似乎無意地問, 上次聽你說,一個學生的父親做外國護照的生意,知道怎麽聯係嗎?我的一個朋友,做綠色食品生意的,想了解怎麽個操作法。
餘教授說,我先去問一下,等下回你電話。
侯遠方沒有掛手機,將話題引到上次北京來的專家,詳細打聽他們的來路和研究方向。
過了半小時,餘教授打回來,告訴他,學生的父親正在上海,準備住兩個月。他們家在上海有房產。
一星期後,侯遠方住進上海靜安寺附近的一家快捷旅店,旅店的地段好,不引人注意。
安頓後,他出門找了家路邊小店,點了兩碗上海小混沌。結帳時,操外地口音的小老板娘見他點鈔票,提醒說,微信付也行。他苦笑著。他不懂微信支付那一套。他當官太久,與百姓漸行漸遠。
返回旅店,保安打開門等他進去,他的手機震動。他朝保安揚手抱歉,退回到人行道上。是陽春打來的。她說,聽說你調了工作,高升還是踏步不前,該恭喜還是……?
這麽一問,壓抑幾天的情感遇到排泄口,他的眼睛差不多要紅起來。
他答非所問,說,我人在上海。
一出口,他感到後悔。說這個幹什麽?在這麽特殊的時候。
她說,哎呀,我前幾天還在上海,找一個閨蜜玩。她是上海人,武大的學妹。我講過你的故事,她對你崇拜得嘞。要不要叫她過來請你吃飯,陪你玩玩?
他一口回絕,不用不用,我隻呆一天,辦完事就走。陽春,我正好有事,以後找機會再聊吧。
回到房間,他和衣坐在床上,手裏拿著電視機遙控,亂按一氣。離他和學生父親的見麵時間還有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真的慢如蝸爬。
手機響起。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他一把按掉。一會兒,一個短信進來:我是聶圓,陽春的朋友,請接我的電話。
他接了。
聶園說,陽春讓我代表她,請你吃頓飯。
他說,不用客氣,我剛吃過。
她說,這樣啊,那我過來拜訪一下?
他說,謝謝。時間不早了,不用客氣。
她說,陽春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一定給她辦到。
她那邊笑起來。他答應,告訴她旅店的方位。
他們在樓下的商務會所見麵。說是會所,不過是單辟的休息廳,開放式,一台懸掛的電視,兩台蘋果電腦,幾組沙發。一位敦實的中年男人挺立一旁,隨時準備服務的架勢。
聶圓三十出頭,小個子,一頭短發。他問,你是上海人嗎?
她說,是的。
他說,一點兒聽不出口音。
她說,我們在家已經很少講上海話。父母講,我們用普通話答,習慣了。
他問,在哪裏上班工作?
她答,就在靜安區,美國佬的公司。
他一時無話。她說,問完了?出去走走吧?
她笑起來,笑出兩顆淺淺的酒窩。他被感染到,爽快地說,出去,咱們走走。
出了門,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聊武大,聊她們兩個的交情。聶圓也是武大辨論隊的成員,口才好,講話有聲有色,大大減輕侯遠方消極等待的焦慮。陽春善解人意,做的安排果然管用。
經過一個小社區,她指著一塊大霓虹燈招牌,問,要不要做足療?
足療?跟一個才認識不到半小時的女性?他仰頭張望,發現霓虹燈的設計不錯,它那曖昧的色彩令人卻步。他說,我沒走多少路,不用。
聶圓拉住他,勸道,試試吧。你們當領導的天天為國為民操勞,最辛苦的是一雙腳。你不吃不玩,我一毛不拔,陽春又要罵我們上海人摳門哪。
他說,換一個玩法,這種地方……
她說,這種地方,正當服務,老板是沈陽人,全國幾百家店。我來過,陽春來過,都滿意。
他們被請進雅間。不一會兒,兩個女性工人進場。他一言不發,聶圓跟兩個工人閑聊。房間配了電視,他無聊地鼓搗頻道,每調一個,兩個工人附和,都說好看。最後,他選了“一人一首成名曲”,他們就說,老歌老歌,特喜歡聽。
聽了幾首,聶圓說,真的,至少二十年前的歌。
他問,二十年前?你在做什麽?
她說,我?二十年前? 小學生。你呢?
他答,大學生。
一位工人說,老歌好聽,歌詞寫得好。男歌手一點不娘炮。
另一個說,就是,現在都唱什麽呀?Baby Baby連唱一百遍,煩得人想吃老鼠藥。
下一首曲是《讓我歡喜讓我憂》,這是他初識陽春,兩人合唱過的曲子。他百感交集。人麵桃花俱往矣。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聶圓,通過她,向陽春致意。
他不敢跟著唱,他怕自己失態。他對聶園說,謝謝你請我來。
聶圓說,不客氣,請得起。
曲罷,一個工人說,老板,你長得像一個人。
聶園問,像誰呀?
她說,某某某,那個笑星,不過,聽說最近被逮起來了。
另一個說,亂說,一點不像。真是,說客人像哪個,找一個好點的,怎麽找一個被抓起來的人哪?
四個人都笑起來。
送走聶圓,他沒有上樓,坐在旅店會所的蘋果電腦前,讀了一些門戶網站提供的新聞。他點開縣裏的官網。有關他的報道還掛著,他前些天發的小文還留著。不知道,這些還能保留多久。當下,縣裏的幹部都在打聽新書記,探聽他的來曆和喜好吧。
學生的父親非常守時,十一點準時到。他掏出一個老式的黃皮信封,推到他麵前,努努嘴,說,都在裏麵。
他摸了摸信封,說,好。謝謝。
學生父親說,等你安定了,飛去加拿大玩玩,找我,我帶你遊冰川。
他說,好的。
他們避免對視,避免多言。他們心裏有數,這或許是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麵。
回到縣城,他無視對他溫度急劇下降的態度,安穩地準備交接工作。同時,那位老領導的圈子又被雙規了幾個。明顯地,一張巨大的網在收,被網住的人還有誰呢?省委省政府的氣氛日益緊張詭異。
幾天後,雲南邊境某地。他和帶路人會合。跨出國境線的最後一刻,他回首祖國。
記不清哪一年,他隨便問老父親,上山打遊擊怕不怕?他準備聽到一個高大上的說法。父親說,第一次上山,腿軟得不行,怕呀,怕被森林吞了,怕被野狼叼了。但是,不進去也是死。
父親路見不平,能夠揭竿而起,因為手裏握有刀槍。他自己,明明遭遇不平,未來可能是滅頂之災,手無寸鐵,他又能做什麽呢?就算他握有刀槍,振臂一呼,說不定被老百姓扭送公安機關。下台的官的等同於壞人,接近真理。他不願意被動挨打,他不願意像林縣長那樣,一代梟雄居然下跪求饒。
踏出國境線的刹那間,他閉上雙眼,向曾被百姓稱作“侯老虎”的父親致歉:我對不起你。
他迅速沒入莽莽叢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