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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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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條道路通朝陽》

(2017-10-18 14:26:51) 下一個

1

北京的朝陽區,在夏疇英的心目中,是一個份量格外重的地方。

他是河北人,自小就對身為首都的這個鄰居滿懷憧憬,發誓要考入北京的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娶北京姑娘做老婆,養一個講北京話的兒子---對,要麽不生,生隻生兒子。

他成功了一半。工作單位在朝陽區,國營企業。老婆是北京姑娘---後來跑了,兒子始終沒給生出來。

他讀的大學在河北排名偏後,專業冷門,每年能夠分配到北京的名額就那麽幾個,同學之間競爭比激烈還激烈。他的同寢室同學,北京人,某重點大學教授的兒子,高考嚴重失常,誤落到這所學校。該同學的成績好,畢業前,每個人都認定去北京的名額他包一個,別人爭剩下的名額。

夏疇英不認同。這不公平,這不合理,他要想方設法扳平。世道不公,他不能忍受,誰說北京屬於那個同學家的?

那場撼動世界的學潮,正在退潮的當兒,聽他父親的老戰友分析,北京要出大事,就在這幾天。他和該同學參加了當地的聲援。人群裏麵,他掏出一張紙,對同學說,我寫的,你去講。同學說,你寫的,當然你講。他說,你是北京人,長得又好,你講別人愛聽。

同學拿起紙頭,速讀幾遍,連說寫得好寫得好,然後幾步登上高處,純正的北京話在空中翱翔。夏疇英舉著一麵標語牌,上書“某某下台”,請路人拿他事先備好的照相機拍了幾張照,叮囑路人隻拍演講者和標語牌,記下曆史時刻。

不幾天,風波結束。夏疇英手揣證據,走進校黨委。辦事人員對他很不友好,想把他打發走。他守在門邊,音量往高裏拉,引來很多圍觀。他當眾再次拿出證據。

那個同學回不了北京,找不著接收單位。夏疇英經校黨委強力推薦,進了北京,單位地處朝陽區。

走在朝陽區的街道,迎著冉冉上升的朝陽,他心裏甭提多自豪。人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在他,條條道路通北京,經朝陽區入城。這是他靠自己爭取來的機會。他認為,不能把握機會的人不配做首都人。

他不是朋友滿天下的人,可以說,知心朋友基本上沒有。了解他的人寥寥,他的老婆,確切地說,是前老婆算一個。她對他的為人下了一個結論:你這個人,賊陰賊壞,誰惹上你誰倒黴。

夏疇英一邊點香煙,眼睛一邊盯著老婆,說,你是狗眼看人。我是什麽人?我是眼睛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人,將來曆史會公正評價。給你交個底,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犯得那個人永世不得翻身。對了,我倒要問你,好好的一個人,要惹我幹什麽?

他們移民美國的時間晚,三年後,老婆棄他而去,搬回北京。老婆跑了,對他是個打擊,力度不至於把他打趴下。他當她是婦人之心,鼠目寸光,等不到他最後的輝煌。再說,他還有自己的女人,算是情人吧。

好,不扯遠,咱們一樁一樁攤開講。

夏疇英幹過不下十種不同的工作,前後折騰了好幾年,老婆跑了仍未見好轉。他自視甚高,堅信是個終成大器的人,他給自己打氣,現在處在準備階段,隻當先勞其筋骨苦其心誌。

幾經周折,終於找著了體麵的公司。老板是早期的大陸留學生,學電子工程的,開發的身體鑒別技術碰到天時地利人和,訂單節節上漲,客戶分布在國內國外。夏疇英雖能熟練使用電腦,開發沒他的份,操辦的是總務,方方麵麵都過問,精明幹練,頗得老板的賞識。

就在某個特定曆史時期,他遇見了艾米,他的情人。

艾米是一家小飯館的老板娘。老板是韓國來的華人,當大廚,一頭紮在廚房,難得出來露個臉兒。艾米跟一個招待照看前台。艾米的相貌一般,招人眼的是她那豐滿的身體,走前走後,渾身肉動,男人們不能不注意。

艾米的飯館離夏疇英上班的公司近,走路五分鍾。跟前妻關係湊和的時候,夏疇英每天帶飯盒上班,中午基本不上館子。老婆跑了,夏疇英自己動手,中飯基本靠帶,間或上館子。一上艾米的館子,他給吸住了。飯館的飯菜做得一般,比老婆做的稍勝一籌,艾米迷人的身體,比老婆就不止稍勝一籌,勝好幾籌。

講真心話,他沒料到兩人能那麽快勾搭上。他需要吃飯,同時可以免費飽餐秀色,何樂不為呢?艾米對他沒什麽額外表示,最多送過他一紙杯熱茶,那是招待一個熟客順手牽給他的。讓他看不順眼的是廚師,縮頭縮腦,一副猥瑣樣兒。他生了氣。這個孬種,武大郎現代版,憑什麽當艾米的老公?這不公平,這不合理。

一日,他坐在餐館,炸醬麵正吃到一半,聽到廚房裏傳出爭吵聲,一方是男的,純正的英文,另一方是女的,像是艾米,結結巴巴的英文,顯然處在下風。不一會兒,三個人走出來。前頭是艾米,後頭是一中年鬼佬,最後麵是廚師。

食客們抬起頭,想知道出的是哪場戲。艾米漲紅著臉,死勁兒說,我們做得對,我們沒有錯。鬼佬一臉壞笑,擼起襯衣袖子,露出濃黑的動物毛,說,我全都拍下來了。我給你三天時間,改不過來的話,我要關掉你的餐館,整頓一個月。

艾米氣得臉發紅,眼眶裏淚花翻滾,無助地站那兒。廚師呢?還是那麽猥瑣,手一勁扯圍裙的下擺,隨時想逃回廚房。

夏疇英用中文問一句,怎麽回事兒?

艾米用手抹一把鼻子,眼睛放光,認準這個客人是她的盟友。她說,他刁難人,說我們爐頭的風扇不符合衛生標準。上次來過一個檢查官,是個女的,親口對我說,風扇沒問題。她檢查得非常仔細,每個角落都查,我見她人不錯,好意請她喝中國茶,她說好喝,下次有機會再來。都是檢查官,一個說可以,一個說不可以,不是刁難是什麽?叫我們怎麽做生意?

夏疇英說,那你沒跟他講清楚?

他恨恨地剜了檢查官一眼。檢查官一愣,像是給唬到了。

艾米說,我講了。他強辭奪理,說,那證據呢?還說,那個女的剛上崗,業務不熟,講話不可靠。

檢查官聽這兩人嘀嘀咕咕,猜到是議論自己。他不耐煩地說,再說一遍,給你三天時間,風扇給我換掉。不換,我就關餐館。

艾米說不出話,眼淚又流出來。

夏疇英站起來,對檢查官說,你們單位有人檢查過,說風扇沒問題呀。

檢查官哼了一聲,說,她究竟說沒說,我不知道。要是有她簽過字的意見,我自然會參考一下。

他說,那你們的作業程序有問題,自己都沒有規矩,為什麽要跟我們納稅人過不去?

他強調“納稅人”這個字。對付政府的人,就得這麽敲打他們。他們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樣不是我們納稅人的?

檢查官張開嘴,居然沒詞。他想死也想不到,平日威風凜凜的,走到哪裏哪裏狼煙四起,有幾個人敢跟他叫板?他以為,中國人嘛,英文不溜,膽氣不足,誰敢對他說個不字?嗬嗬,沒想到吧。都說中國人堆裏藏龍臥虎,今兒個,他算見識了一位。

檢查官恨恨地說,我沒有時間跟你們糾纏。三天以後見。

說畢,他就想走。

夏疇英說,等一等,請你現在給你的女同事打電話,核對一下。如果她說記不得,如果她說風扇有問題,我們立刻改。

夏疇英對艾米揚揚下巴,艾米接過話,說,就照這個辦法,請你打電話。

檢查官的眼珠亂轉一氣,眼珠停住,話就竄出來,我們怎麽作業,是我們的事,你們沒有權利告訴我們該怎麽做。我當然會找同事核實,什麽時候,怎麽核實,我說了算。

夏疇英冷冷地說,那我們就要找你的上司,再不行,找上司的上司反映。

檢查官的眼珠又轉起來,他幹幹地說,我不覺得你有什麽好反映的。

夏疇英說,那要看你怎麽處理。我是公民,我可以選舉,我可以舉報,我知道自己的權利。

檢查官悻悻而去。

客人都是上了歲數的華人,恐怕隻有夏疇英一個人的英文還算流利,跟鬼佬牛刀小試,一劍封喉。艾米破涕為笑,親自端來龍井茶,說是她國內老領導上個月送的。廚師湊過來,金魚眼一回兒看艾米,一回兒看夏疇英,問他想再吃什麽,店裏請客。

在座的幾個客人紛紛問,剛才到底吵什麽? 艾米讚許地望著他,眼裏流溢著五光十色。夏疇英觸到電,酥麻感由丹田起,通體暢流。夏疇英繪聲繪色地介紹一通,誇張免不了,比方說,他不是公民。他才不當美國佬呢。

艾米送他到門口,崇拜地問,平時你來吃飯,挺斯文的一個人。今天你哪來的膽,硬跟檢查官吵?

艾米送來一架梯子,他得趕緊往上爬,說,我膽子不算大,我是見不得人欺負你,眼淚都出來了,我不站出來,算男人嗎?

艾米的眼睛又濕潤起來,將夏疇英勾了進去。

檢查官威脅的三天大限來了又去,溪水流過,無痕無跡。檢查官輸了,納稅人贏了。

夏疇英跟艾米的關係的下一站變成床頭,兩人成了情人。艾米負責小餐館的外務,采購辦事,出門的機會多。他使出渾身解數,充分利用周末,這次安排汽車旅館,下次安排便利旅社,走四方,處處留風流。艾米長得像尤物,床上表現比尤物還尤物,主動承擔住宿費,他有模有樣地推了幾次。他中年撞好運,定是前世的修煉達到頂級。

一日,雲雨過後,艾米枕著他的胸脯,問起他的成長史。

他身子一抽,手滑出她那磁實的豪乳,說,別打聽,沒什麽意思。

艾米興起,偏要聽。他歎了一口氣,說,那我就痛說革命家史了。

他出生於普通工人家庭,三兄妹,經常吃不飽肚子。八歲那年,1974年吧,他父親參加的工廠派別與另一派在市中心廣場械鬥,被兩個人活活打死。工廠的同事認得那兩個凶手,跑到他家,哆哆嗦嗦說一遍。他母親正在洗衣板上搓衣服,聽到噩耗,噢地一下癱倒,身體壓向洗衣板,水濺四處。妹妹還小,比他大五歲的哥哥患小兒麻痹,腿腳不方便,聽了半天,講不出半句話來。

艾米說,家裏就靠你了。你才多大呀?

夏疇英說,是,我還小。不過,我每個字都聽進去了,小小的身體氣得發抖,我聽到自己說,我要殺了那兩個王八蛋,千刀萬剮。

艾米同情地說,是夠氣人的。不過,你能幹什麽呀?

他的手回到她胸脯,像泥瓦工抹灰一樣,來回抹動。他眼睛射出異色。艾米熟悉這種目光,喜歡這種目光,注視下,身體劈啪劈啪生出一排排小紅疙瘩。她說過,她的皮膚敏感,一碰就變顏色。這下,不碰也變顏色,還長疙瘩。

她抱緊他,說,難過的話,就別說了。我們的時間不多,再來一次吧?

他推開她,說,既然說了,就讓我說完。

他打聽到其中一個人的住處。他拉上一個發小,去那個人家。那家就一間房間,在一樓,衣服曬在窗戶外麵。他人小鬼大,認得竹篙上曬了女人的胸罩,女人的白褲衩,褲衩上有黃黃的斑痕。竹篙頂頭,掛了一個黃色的小小皮球。他跟發小盯著竹篙,發小說,小皮球就是避孕套。他問,啥叫避孕套?發小說,大人幹那個,生不出小孩。

艾米吃吃發笑,說,兩個小活寶,門前清哪。

他說,我們一直站那兒,我想,我要做壞事,我要弄死這個殺我爸爸的人。太陽曬得腦袋痛,發小挺不住,說我們先回去吧。我無奈跟著轉身,這一轉,小腦袋靈光一閃。我拉住發小,說,跑,快跑。我跑得飛快,他跟在後麵,死命問,跑什麽?跑什麽?沒人看見我們哪?

艾米問,是呀,跑什麽呀?

他說,我一路跑回家,發小跑丟了。我氣喘著問哥哥,問他從爸廠裏能不能搞到幾樣東西。我爸的廠子生產化工原料,小時候聽爸說過,廠裏的幾樣產品有毒,皮膚一碰就出大事。我想讓哥哥弄那幾樣東西,因為他人聰明,經常跑工廠,廠裏好多人同情他,喜歡他。哥哥的臉嚇得灰白,頭死勁搖。我哭起來,說,給爸爸報仇,你不敢,我敢,你不幹,我幹。哥哥一咬牙,瘸著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往廠裏飛。大約過了一小時,他回家,從口袋裏摸出兩包東西,手這麽抖著,把包遞給我,說,就這個。當心,手千萬不要摸,摸了,你也完蛋。

艾米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小心地問,你真的用了?

他嗬嗬笑,說,當然。我往胸罩褲衩避孕套上撒了一圈。那玩意兒無色,速溶,撒下去幾秒鍾,肉眼看不見。

艾米的臉變白,問,發生什麽事兒了?

他挺身,開始穿衣服,一邊說,兩個人送急診。活該!

艾米慢騰騰跟著穿衣,內褲套胸脯,乳罩掛腿上,一陣手忙腳亂。好容易穿戴整齊,她低垂著眼睛,輕聲說,你好狠,怪嚇人的。

他摸出鑰匙串,抖抖,鑰匙叮鈴作響,說,無毒不丈夫。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犯得那個人永遠下不了床。

艾米想起什麽來,問,那個找茬的檢查官再來刁難,你會怎麽辦?

他即刻說,那,別怪我不客氣。上次,我隻是一個客人,路見不平吼一吼。現在,你是我的女人,刁難你,就是刁難我,我不會放過他。

艾米高興起來,踮腳在他嘴巴上連啄好幾口,留下道道津液。他伸舌頭上下用力舔,對艾米一切的一切,他無比珍視,絕不糟蹋。那個猥瑣的廚師,就他那德性,輪不上他享有尤物,輪不上他暴殄天物。

2

他所在公司的老板激流勇退,攜老伴回山東威海,聊作葉落歸根,一大灘生意移交給獨生兒子山姆。

山姆在美國長大,中文口語還流利,做派美國得很。老爹在,他負責財務和銷售,不顯山不顯水,老爹指哪兒跟哪兒。老爹一走,他頭硬脖子硬,成天琢磨著開創新局麵。同事們私下議論,這少東家一掌舵,公司的船得晃蕩不已。

不出所料,山姆提拔了一批人,踢走了一批人。對夏疇英,他似乎猶豫不決,他不太理解為什麽老爸欣賞這號人。心裏有梗,言談舉止顯出不屑。一次,公司來了鬼佬大客戶,夏疇英離開山姆的辦公室不過慢了幾秒鍾,山姆陰著臉用中文說,怎麽還不走?站著不走,我跟客戶談得成話嗎?

這話真他媽的傷人哪。比傷人還他媽傷人的,夏疇英當時居然唯唯諾諾,像個老媽子,踩著碎步,一步一步,倒退著出去。

工作攥在人手裏,飯碗說拿走就拿走,他能怎麽著?那天,他正好跟艾米幽會,從頭到尾不順利,艾米氣得,一腳把他從身體上踹下,說,別以為我也怕你。我不要理你,你求爹爹拜奶奶也沒用。

事後,他服軟,向艾米道歉。追想一生,他記不得還給誰道過歉。艾米鎮得住他,他心裏翻騰著甜酸苦辣。

夏疇英估計,自己被炒是早晚的事,當務之急,趕緊找下家。

那天,同辦公室的人下班,隻剩他一個人。他悄悄將公司電腦裏的幾個文件拷到他的閃存盤。他為公司賣命幾年,做的是不鹹不淡的一般話,沒機會接觸公司的機密,電腦裏的文件也就是尋常的文件。他悄悄拷下來,說不定用得上。公司炒他魷魚的話,他不能善罷甘休。他要死勁踢回幾腳,炸彈得從文件裏麵慢慢找。

拷過文件,將閃存盤擱到西裝的口袋,他呆坐自己的辦公室,對著牆上的掛鍾,數著時間。他不願走開,他實在不願被解雇。人到中年,幹不來體力活,一下被人摘了白領,別看艾米看起來要死要活的,丟了工作,誰知道那個愛有多深?那時,他睜眼看世界,不就是生死兩茫茫?

媽的,美國真殘酷。這個叫山姆的龜兒子真不是東西!他要把握自己的命運,不再受驚嚇,不再受欺負,可是,路在何方呢?

這時,門被推開,管財務的亨利站在門邊,輕聲說,有空嗎?幫我一個小忙。

亨利也是大陸留學生,過來讀文科博士,讀到中間,換了專業,改學會計,升到公司財務主管的位置,是老板父子十分信任的角色。公司有人評論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公司的張張支票通亨利,說的就是他的重要性。他還有個土規矩,他上班一律講英文,碰到中國來的同事,別人跟他講中文,他用英文答複。他的英文帶口音,不好聽,別人無奈他何。

亨利年紀不小,當了公司的高官,薪水待遇想來相當不錯。夏疇英看不得他那死樣子,未老先衰,腦門謝頂,講話還帶結巴,肥大的西裝褲好像沒係皮帶,讓人擔心隨時要滑下來。他是大陸來的,不過早來了幾年,多學了幾天會計,位置比夏疇英高出好幾級,讓人心裏不舒坦,怎麽能服氣?

他不動窩,問,幫什麽忙?

亨利說,我想帶幾份文件回家做。下午電腦還好好的,剛才一下子癱了,電腦的燈閃個不停,不知道中了什麽邪。

他不想幫忙,懶懶地說,你們財務年輕一些的,應該懂啊。

亨利的手握住門把手,左右擰,哢哢作響。他說,六點一到,人都走光了。留下來的,就是你我這樣真正關心公司的老員工。

他心裏一聲冷笑。老員工,關心公司?公司關心過我嗎?明天叫我滾蛋,你願意十八相送?

夏疇英還在想別的借口,身體站起來,說,我是半瓶子醋,試試吧。

亨利的個人辦公室緊挨著老板,麵積是夏疇英的兩倍大,布置奢華。夏疇英暗罵,媽的,就會撥兩下算盤,算幾個加減乘除,霸占這麽好的地方,憑啥?

亨利的大桌子上堆滿了文件,文件上別著花花綠綠的小紙頭,除了電腦,還有好幾種計算器,這架勢,比得上老板的日理萬機。

亨利給他拖了一張椅子,複述了電腦的問題,夏疇英想不出頭緒,眼睛好像盯著屏幕,餘光掃向亨利桌上的文件。一份題目為“各部門員工薪金發放記錄總表”,他眼睛一亮。大家為公司打工,平時話題不少,都避免討論你賺多少他賺多少。這是禁忌,卻是很吸引人的隱私。他懷疑自己被剝削,拿得不夠多,有的人能力不強還比他拿得多。懷疑歸懷疑,提不出證據。

現在,證據就在眼前,至少可以滿足窺私的好奇心。

亨利看起來老眼昏花,夏疇英在走神,逃不出他的法眼。亨利咳嗽一下,說,我給你泡杯水,說著,順勢將幾樣文件收起,鎖進辦公室的一個油光鋥亮的立櫃。

水放到他跟前,夏疇英琢磨出來,電腦的問題出在哪裏。他說,問題不大,不過要花些時間。

亨利的臉亮堂起來,突然改用中文說,沒關係,沒關係,我有時間。明天你不用帶中飯,我請你,地點隨便挑。

亨利的中文原來如此地道純正,從未聽過,夏疇英一下反應不過來,像是撞上會講人話的小鳥。

夏疇英很想說,你終於找到組織了。這些年,日子過得好嗎?

他一邊敲電腦鍵盤,一邊問,亨利你是哪裏人?

亨利答,常州。

他說,好地方。多久沒回去了?

亨利改用英文答,七八年了。

夏疇英的手臥在鍵盤上,講不下去。亨利像個變色龍,想說英文說英文,想說中文說中文,你得跟著他轉。夏疇英不想跟著他轉,所以,還是閉上自己的狗嘴吧。

亨利的手機鈴響,他瞟一眼號碼,嘴裏嘟囔道,正上班呢,打什麽電話?話這麽說,眼睛盯牢的是夏疇英。他哼啊哈啊,光聽不說。夏疇英能感覺亨利的身體在收緊,看來,電話那頭的人不是尋常之人。

亨利終於開口,說,你在加油站等,對,加油站,就是同一家加油站。

他站起來,走到門外,留了一道門縫,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在門邊講了幾秒鍾,他再帶緊門。

門重新推開,亨利又改用中文,說,我出去十幾分鍾,最多二十分鍾。

夏疇英指指電腦,表示要不要他留在這裏。亨利猶豫著,下了決心,說,你留這兒,做完為止。別等我。走的時候,帶上門,自動鎖。

亨利走後幾分鍾,夏疇英的活兒也幹完了。他推開椅子,戀戀不舍地望著那個立櫃,真想知道別的員工賺多少錢。

他的腦袋騰地一閃,亨利的電腦就擺在麵前,舉手之勞,裏麵的秘密更多吧。

他一一點開。沒錯兒,秘密太多了。公司員工的薪金發放記錄在,公司的客戶清單在,公司的詳細會計報表在。

他激動得不能自己。他要把這些文件拷下來。文件在手,就是掌握了公司的命脈,公司想玩他,他要回擊。

他隨聲帶的閃存盤是16千兆,還有大量的空餘儲存。他把幾個特大文件拷下來。電腦的燈光閃爍,時間仿佛靜止不動。亨利呀亨利,這麽重要的文件不加密碼鎖,關鍵時刻跑什麽加油站,你辜負了公司的栽培。你這麽不在乎,我就不客氣了。

一切搞妥,亨利還沒回來。他小心地將閃存盤放到西裝口袋裏,拍一拍,按一按。他關掉亨利的電腦,神閑氣定地走出辦公室,門啪嗒帶上。

回到家,他匆匆吃過路上買的墨西哥牛肉軟餅,將閃存盤推入電腦,像期待一部史詩般的電影一樣,期待著審視公司的全貌。

他沒有失望。難怪亨利人前人後像個人物,他的手中掌握的就是公司的命脈。

所有文件中,最最緊要的,是公司的帳簿,好多年的賬簿。老板不改奸商本色,同一家公司,做三本不同的帳簿。根據帳簿,公司要末虧得一塌糊塗,要麽賺得金盆滿缽,如果是後者,公司犯有重大的偷稅漏稅。

他自認還算了解美國。美國不是天堂,美國人不是個個君子,私利當前,隻要法律留下漏洞,拚老命往裏擠的美國人多的是。美國人給人老實守法的印象,根本原因是法律太完備,空子不好鑽。

公司大規模偷稅漏稅,鑽的不止是空子,簡直就是董存瑞炸碉堡,轟掉城門讓大部隊往裏衝嘛。膽子太大了!

第二天,亨利兌現,請他吃中飯,選了家泰國館子。亨利不提昨天告辭的事,不問他什麽時候離開。他猜想,亨利壓根沒回來,要麽回來很晚。

夏疇英試探他,問,公司人事變動大,我會不會被哢嚓掉?

亨利說,不會吧。在公司裏,我大小是個頭,雖然不管人事,對公司裏麵的骨幹員工還是清楚的。你算一個。要裁人不假,裁不到你頭上。

他做興奮狀,主動給亨利續茶水。他說,多謝多謝,亨利,你是掌握印把子的人,有機會幫我說幾句吧。

亨利冒出一句中文,當然。

他感慨道,說到底,公司賺錢,我們就有飯吃,賺不到錢,被哢嚓也認了。

亨利舉著筷子,像是在夾菜跟扒飯之間猶豫,眼珠子在眼眶裏四下跳動。他擱下筷子,抿了一口茶,說,別看訂單不少,公司並不賺錢,還虧。不過,你不要擔心,公司外頭有投資人,對我們的產品保持信心。

亨利在撒謊。

此後他苦苦思考的問題是,掌握這些資料,對自己的現實意義何在呢?底線是,他的手裏很有可能握有一張王牌,甩出去,公司將遭受重創。身處這麽主動強勢的位置,感覺真好,至少不遜於跟艾米忘情的做愛。

長考過後,他決定,他要找國稅局舉報,如果大規模偷稅漏稅的事實存在,他就一刀捅倒公司,正義得到伸張。自己的好處呢?自己沒好處,正義伸張了有啥屁用?!

他上網做了大量研究,得知,舉報成功的話,好處大大的。舉報的路有兩條:一靠自己;二靠律師。靠自己,套路不熟,一著不慎,沒準兒自己成了被調查對象。靠律師,自己隻負責提供線索,事情辦妥,等著拿獎金。

獎金數目,最高可達30%,就是說,國稅局成功追回100萬欠漏稅的話,舉報人可分到30萬。獎金不可謂不高。為什麽呢?重金之下出勇夫。沒有好處,誰願意舉報?舉報有風險,風險特別高,弄不好,引來殺身之禍。敢大量偷稅漏稅的人,是膽子特別大的人,膽子特別大的人,什麽事都愛出重手。掂量掂量山姆,怎麽看,山姆屬於膽大包天的人,舉報的事讓他知道的話,他會怎樣報複呢?

夏疇英的身體不由得打個寒戰。

自己舉報,直接跟國稅局打交道,完拿30%,那當然滋潤得很。請律師代辦,律師中間插一腳,再瓜分一遍。律師可不是善主,他們的手一旦伸出來,可是又長又厚。

不跟他們分,一分錢也不給。

但是,不妨先問問他們,第一次谘詢反正不花錢,了解一些行情。他上網搜索,發現,真有專業辦理舉報的律師,隻是數量很少,跟那些辦人體傷害,辦訴訟的律師相比,就像滄海一粟。是市場需求少,還是大多數律師對這類案件不屑一顧?

他上了那幾家律師樓的網頁,律師的照片簡曆一一看過,不知咋的,居然沒有一個律師的形象讓他滿意。他不找演員,不挑女婿挑媳婦,長相不重要。可是,別的專業律師長得像樣的不少,唯獨這一行的不行,一個都不行。純屬巧合,還是長相體麵的人刻意躲著?

這舉報的事還沒一撇,他想得這麽多,這麽遠,對他,此生第一次。說白了,他心裏有壓力,不大不小的壓力。

舉報,是正麵說法,反麵說法,就是告密。告密的人,古往今來,中國外國,形象不夠高大,形象足夠猥瑣,屬於欠罵的人物。

他欠罵嗎?

當然No, 誰敢他媽的罵?做人要講原則,說話要講道理。真有人膽敢罵他,他一秒鍾收拾那個人。需要多說嗎?是山姆偷稅漏稅,不是他夏疇英偷稅漏稅。偷稅漏稅是好事嗎?誰敢說是?如果人人偷稅漏稅,國將不國,警察誰來養?學校誰來教?馬路誰來修?恐怖行為誰來擋?原子彈怎麽上天?博物館怎麽開門?

象他這樣胸懷國家,敢於麵對不法行為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國家不獎勵,誰獎勵?不但要獎,而且還要重獎,重到人人睜大眼睛,讓不法分子無處藏身。

他將文件再拷一份,完整打印出來兩套,買了一台小保險箱,將閃存盤和打印件鎖到裏麵。

他跟一家律師樓預約,接待他的律師五十出頭,在國稅局工作過,裏裏外外的經驗豐富。他留了一手,沒帶任何文件,先靠口頭表達。

談了幾分鍾,他的感覺不好。他們的見麵時間是下午,中飯以後,律師的眼睛紅腫無神,象是需要睡個午覺。更可氣的是,律師好像不太信任他,老是問,你確定嗎?你可以把原始文件交給我們嗎?媽媽的,我不確定,我吃飽撐的,什麽人不能見,偏偏要見你?

律師解釋完辦案程序,開始講獎金,講獎金分配,好家夥,律師像是重新投過胎,神采飛揚, 變了一個人。律師說,我們辦理同類案件的經驗豐富,把東西交給我們,就象把你心愛的孩子交給一個好保姆,盡管放心。

夏疇英不放心,不甘心。他隻對自己放心,不甘心與這個律師分享他得來不易的果實。

他一個人去了位於長灘市的聯邦大樓,步入三樓,他的心撲撲直跳,將裝著整套打印材料的挎包攥得鐵緊。

前台的接待人員經初步了解,確定釣著了一尾大魚,專案人員約翰才正式出場。他重複一句,我,我有事舉報。約翰穩穩地笑笑,問他,是喝咖啡還是喝茶?

他不喜歡喝咖啡,討厭咖啡的苦味。不過,他知道,論檔次,咖啡高於茶。他說,咖啡吧。

他是有教養的人。他不想被任何人看低。

門後發生的一切,隻有他知道,約翰知道,雙方都有保密的義務。夏疇英記牢了一點:耐心等待。壞人終將受懲罰,好人永遠受鼓勵,人間正道不滄桑。

公司貌似一切照舊,不再裁人。夏疇英有心事,想著舉報的獎金,對眼下兩個禮拜發一次工資的進度很不耐煩。就這點薪水,還要泡情人,美國的苦日子何時是頭?

過了幾個月,公司的空氣驟然緊張,高層老開會,山姆的臉色不好,亨利的臉色不好。再遲鈍的人,也能感到公司遭遇大事。不安穩情緒開始籠罩公司。

又過了幾個月,公司給每個員工發電子郵件,宣布,公司最近因為嚴重經營不善,無力說服投資人追加投資,公司將尋求破產保護,有關法律手續正在辦理中。公司鼓勵員工積極尋找新工作,需要推薦之處,公司一定強力推薦。

夏疇英跟亨利在廁所相遇。亨利開口講中文,說公司完蛋了,得找新工作。

他表示不理解,使勁搖頭,說,好好的公司,怎麽說倒就倒呢?

亨利晃蕩完褲襠裏的家夥,提起拉鏈,長歎一口氣,說,其實,公司沒虧,其實,公司……

亨利打住。

各位作鳥獸散。夏疇英再也沒有見過亨利。

他選擇退休,自願光榮地退休,為這種公司打工掉身份。往後,他要幹自己幹,給人打工的日子將一去不複返。

3

美國國稅局調兵遣將,查個正著,提前收兵。作為舉報人,他淨得七位數的獎金。他的身價曾經不過幾萬,住的是一室一廳的舊公寓樓,開的是車齡八年的豐田雙門車。這一下,他的身價陡增兩個零。誰說零沒有意義呢?一後麵加一個零是十,一萬後麵加兩個零是多少?算出來了嗎?

誰說美國夢已死?

獎金到位之日,他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起床時,他以為自己的容貌會慘不忍睹。一照鏡子,滿不是那回事兒。紅光滿麵,氣色如霓,新科百萬富翁的風範。

想起前妻,他的嘴角綻出他招牌式的冷笑。這個女人,本人一再跟她講,對他夏疇英,要有信心,要有長遠眼光,可她就缺心眼,來美國不過三年,匆匆下結論,認為他混不出個所以然,對他的打算嗤之以鼻,編個什麽他陰沉所以怕他的膚淺理由,一氣搬回北京。

什麽玩意兒?!

如果他給前妻打電話,簡要介紹他的近況,口氣放軟,問,我們可以複婚嗎?前妻一定慌得抓不住話筒,抖抖索索,還沒來得及擺那份譜,他會糾正說,對不起,剛才問錯了,收回行嗎?

要不要找艾米過來慶賀一番?叫她來,當然不便說他暴富,隨便編個理由,領了離職費,股票漲得邪乎。她要來,雲雨之處當然要提高檔次,提高幾個檔次,要有立地大玻璃的,要有海景山景的,要有衝浪浴池,要有酒店送餐,要有……

他給艾米撥了手機,沒想到,她此刻人在東部,正要參加一個表姨女兒的婚禮,得呆四五天。

走這麽久?怎麽不給我事先打個招呼?這個女人!還準備送禮物給她呢。拉倒吧。

他咧嘴一笑。這樣也好。保持距離,守住錢包。

他肚子餓了。街對麵正好有一家麥當勞。今天特別,吃麥當勞是不是虧待自己?不吃的話,吃什麽呢?吃久仰的法式大菜,一個人吃是不是慘了點?再說,法式大菜去哪兒吃呢?平時沒有演練過,這會兒餓著肚子窮找,犯不著嘛。

想著,他的車已經開進麥當勞的地盤。

一如既往,他點了雙漢堡加薯條加免費的冰水。一如既往,他拿著喝冰水的透明杯子,心安理得地灌了雪碧。麥當勞的人忙,沒人注意他。冰水跟雪碧一個顏色,誰看得出區別?就算誰跑過來製止,他的標準答案呼之欲出,哦,哦,對不起,裝錯了。這就給您倒了。我隻喝水,醫生不讓我喝甜飲料。

移民美國不久,他發現了這個小漏洞,一頭鑽進去。他備好了標準答案,一次用上的機會都沒有。難怪人人說老美笨,笨得要死。

他已經是不折不扣的百萬富翁,身份變了,胃口沒變,麥當勞吃起來還是美味,喝完雪碧,他續了杯,喝到不想喝為止。

吃飽了,他坐著不走,眼睛望著附設的兒童小樂園。小孩們在滑梯裏爬上爬下,興奮不已,歡聲不斷。幾個媽媽坐一塊兒,頭挨得很近,密密麻麻地聊著。角落坐了一個男性,懷裏掛了一個嬰兒,眼睛盯著滑梯,嘴角翹起,笑意盎然。女人堆裏夾這麽一位,像萬紅叢中一點綠,格外引人注目。

這個男性怎麽看著麵熟呢?對對,長得像公司老板—前老板山姆。當然,不可能真是山姆。山姆還沒結婚,女朋友倒是聽說有,老換。覺得兩人相像,是因為山姆一直占據他的心。沒有山姆,他夏疇英成不了百萬富翁。

說起來,這個龜兒子可是自己的貴人。

論起獎金,夏疇英準備將錢劃成三等分:一份買房,一份投股市,一份存銀行。

一個禮拜過去,艾米回來,他拉她看房。他想,以後跟她幽會,一律改在新家,省下旅館錢,氣氛對的話,還可以讓艾米做點好吃的,增加情趣。

艾米問他,一下子那來的錢?你不是失業了嗎?

他直著臉,說,省吃儉用,投資對路,首付的錢攢到了,咱又不買豪宅。眼下是失業了,我正好想休息休息,好好享受享受新房子,等自己調養好,再出去找。

看過幾個不同城市,幾十棟各色的房子,他下不了決心。

夏疇英當房屋中介是免費的司機,免費一日遊二日遊的向導。一個不耐煩了,再換一個,把大洛杉磯地區轉了個遍。現在汽油貴,交通擁擠,專人帶著轉悠,好言好語,自己一毛不拔,到哪兒找去?

一個星期三,他一人出來看房,經過一個中等偏下的社區,他指著一棟赭色的兩層建築,說,房子前麵立了牌子,是要賣的。

中介說,我給你印的單子上沒這家。

他堅持說,正好看到,下車瞧瞧嘛。

中介的車停在路邊,打開手提電腦查看詳細資料。夏疇英等不及,先下來,左看右看,看著眼睛發光,像是相親,身體內發生化學反應。他心裏說,找房子,就象找情人,刻意找,沒門兒。要找,就得來個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房就在陽光照耀處。

他一門心思欣賞,直到中介拉他的胳膊,他才醒過神。

中介報了出價,介紹屋況。中介看不太上,議論道,房子看起來還行,不過,這個區不太好。我們中國人,錢不是問題,最在乎的是學區,是治安。這個城市,學區夠嗆,治安不算最好,你看……?

夏疇英嘿嘿笑,說,我沒兒沒女,學區跟我有什麽關係?再說,我是小老百姓,誰跟我過不去?

他想起一句話,大士隱於市,越跟老百姓在一起越安全。他是不是已然成大士可商榷,離大士不遠吧。

他的臉上泛出謎樣的微笑。中介被噎住,擠出笑容,說,倒是。就算不考慮校區,治安不是不……

這個中介真是不上道,倒是想不想幹呢?

他打斷中介,說,我這叫一見鍾情。一見鍾情,懂這個意思吧?

中介抽出手機,撥打賣方經紀人的電話。女經紀人的玉照印在廣告牌上,胖胖的,一臉福相。

中介打開大門,兩人上下樓巡視一遍。夏疇英的感覺沒變,感覺更好。

站在後院,他坐在噴泉池的水泥護欄上,眯著眼睛對中介說,一切都不錯,就是不清楚鄰居是些什麽人。

中介畢竟有經驗,說,我觀察過,以白人為主,中等偏下的家庭,小孩子比較多。

他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

中介自豪地說,做了這麽多年,眼睛比較準。今天是星期三,上班的時間。要不,傍晚我們回來一趟?該下班的下班了,小孩子還會出來玩,鄰居是什麽人容易發現。

他們回來一趟,中介的話果然準。上了中介的車,夏疇英說,我們今天就出單,沒人會跟我搶吧?

中介說,不會,這兒的房子沒那麽搶手。你決定這麽快?不要你女朋友再看看?

他堅定地搖搖頭,說,錢是我出的,我看中了,實際上沒什麽好商量的。

中介說,好,那我們先回去,我到公司把文件弄出來。講句實話,你看中這裏有道理。白人多,麻煩比華人少。你要是願意交往,多跟鄰居扯扯,英語上得快嘛。

夏疇英給艾米打電話,想告訴她看中了一棟房子,不急著說已經拍板,再商定下次約會的時間與內容。艾米不接電話。這可是稀罕事。他們之間通話,看到對方號碼,都是第一時間接。他連著撥號,她還不接。他打了一個短訊:為啥不接電話???

他想開車去餐館,查查她的人到底在不在。

他走下樓梯,拉開前門,艾米終於回了電話,帶著哭腔。

那個縣上的衛生檢查官不怕耐心等時間,果然殺個回馬槍。他選在下午,餐館沒什麽生意,艾米的丈夫出去修車,店裏隻有艾米一個人。檢查官裝模作樣,又要查風扇,艾米不高興,又不能阻止他。他一臉壞笑,說,你的事,我說了算。艾米問他是什麽意思?他說,我可以讓你關門,把風扇修好再開。我也可以讓你照開,主動權在你。艾米追問,他到底是什麽意思?檢查官的黑手伸出來,伸至她的胸部,搓揉著,說,你懂的。艾米大怒,一把推開他,說,去你奶奶的,你以為你是誰,敢這麽欺負人?

夏疇英聽著電話,一隻沒來得及穿鞋的腳搭在鞋架上,他猛力踢一腳,鞋架飛到門外。他吼道,那個混蛋做什麽了沒有?

艾米聽到砰的聲音,愣了幾秒鍾,低聲說,沒有。他嚇到了。他丟下話,說他還要來,來了就關餐館。

他吼道,怕什麽?不要臉的東西。他敢!餐館就你們兩個人,被他摸過,沒有目擊者,光你說沒用。

艾米說,廚房和儲藏間都裝了視頻,上班就開。

夏疇英高興得要跳起來,說,那不就結了,把帶子做出來,拿到縣政府,他保險完蛋。

艾米卻沒有熱情,蔫蔫兒地說,這不讓人家都知道了?

他急了,說,不這樣怎麽弄死他?

艾米說,他也就是摸摸,沒摸著什麽。再說吧。

他想說,沒摸到什麽?有這麽說話的嗎?不製止,下次就不光是摸摸啦。再說?再說啥?

話還沒說出口,那邊的手機收了。

他坐在地毯上,罵了半天艾米,然後一拍腦袋,好了,罵夠了,得想辦法收拾那個王八蛋。老子能搞定大公司,還搞不定你這麽小爬蟲?

他平靜下來,估計艾米也平靜了些。他給她打手機,她接了,不說話,他說,怎麽啦?為什麽不說話?

艾米小聲說,我老公在。

他哦了一聲,禁不住說,跟他說了嗎?

艾米恨恨地說,沒。說了白說。

夏疇英無奈地收了手機。

第二天,他再給艾米撥手機。艾米懶洋洋的,不想多說。他說,能告訴我檢查官的名字嗎?

艾米警覺起來,問,要那個幹什麽?

他說,給我看看,我想想辦法。

艾米說,好吧。他留了名片,我等會兒掃給你。

他問,那我們明天還見麵嗎?

艾米遲疑了一會兒,說,這幾天不行。

看著檢查官的名字,他一連想了幾天,想不出什麽辦法。情急之下,他開車去那個縣政府機構。下車前,他對著小鏡子仔細檢查了一遍儀容,怎麽看是個上檔次的白領,不象找人打架的莽漢。見到檢查官,該說些什麽呢?該怎麽做呢?不多想,見到人再說。

他走到前台,指名要見那位檢查官。

前台的電話掛進去,嘰哩咕嚕了半天,冷冷地說,他不在。有什麽事請留話。

他問,不在?下去檢查了?出去開會了。

前台緊閉雙唇,沒有啟動的意思。

他說,我是開餐館的,上次他來檢查,發現幾個小問題,說過,問題不大,慢慢處理,如果有急事,可以來這兒找他。我碰到急事,非要聽他的意見不可。

前台不改麵色,過了幾秒鍾才說,他沒上班,在家休息。

不上班了?在家休息?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不知道該喜該憂,想了想,說,那,我可以等等。

前台立刻回答,不用等,他受了工傷,正接受治療,半年八個月回不來。我建議,你找另外一個檢查官。

他嘟噥道,這樣啊?這樣啊?一邊說,雙腳一邊後撤。

一個專門刁難餐館的檢查官,怎麽得工傷?上爐台摔下來?查排風扇磕著腦袋?怎麽沒給摔死?莫不是,這小子對人動手動腳,人反抗,給揣地上?這也叫工傷?

管他怎麽得的工傷,傷了是事實,活該!傷了,最好躺下,一輩子別起來!

回到車上,他心情無比的好。檢查官受傷,他沒有直接插手,跟他多少有關係吧。這幾天,他可是狠勁地罵,狠勁地咒,天人感應,到底傷著了那小子。

現在,他有兩件喜事通報給艾米:喬琳娜遷;檢查官受傷。後一件,他特意過來打聽到的,艾米不會不懂他的一片真心。

艾米果然高興,連說活該,表示立即要看他的新房。

房子到手。艾米幫忙買家具,幫忙布置房子,把房子整得象迎候新娘一樣。艾米說,咱們年齡不算小了,買了房子,再不搞些情趣就晚囉!

夏疇英一百個同意。他們在新房的每個房間,每個角落留下愛的印記。一日,他們倒在樓梯拐彎處的地毯上,艾米的光腳支在窗台上,腳趾白得像蟬,誘惑地一勾一勾,說,以後,你房子賣了,新搬進來的人能猜到我們做的事嗎?

他說,肯定猜得到,太濃太深。你提醒得對,不能白送,再賣房,價錢得加上去。

艾米說,我真想就躺這兒,不起來,光做愛不做其他的。

他涎著臉說,艾米,我保證配合。不過,給我幾分鍾寬限,就幾分鍾。

艾米接上一句,那個檢查官你忘了嗎?

這冷不丁一問,他身體收緊,立即說,哪能忘?我一直在磋磨,磋磨著呢。

艾米說,他給我留過手機號碼,說有事,隨時找他。

他問,找過嗎?

艾米推他一巴掌,說,那不是找死嗎?把我當什麽人?

檢查官重新激起他的興趣。他按著艾米提供的號碼,給那邊打手機,接手機的是個女的。他謊稱是亞馬遜送貨的,輕易得到檢查官的住址。一查,離這兒不遠,屬於中等偏下的地段。他想,反正沒事,不如到那兒轉悠轉悠。

開車十來分鍾,他找到那家住地。房子是老式的,布局奇怪,正門開在右側,後牆衝馬路,沒有一扇窗。真是有房就有人住,住怪房子的人本身正常不了。

他停在斜對過,猶豫著,要不要下車,靠近走一走?

那棟房子的鐵門打開,檢查官拄著拐棍,右腳綁著白色繃帶,艱難緩慢地移出來。 一個粗壯的白種婦人攙扶著他。檢查官死沉著臉,受苦受難的樣子。

夏疇英高興得想叫。奶奶的,真傷了,傷得真不淺。奶奶的,壞事做絕,報應,報應哪!

他想抓起手機,給艾米來一場現場直播。瞅瞅手表,現在是艾米的小餐館一天最忙的時候,脫不開身,搞不好,她會發火。

婦人將麵包車駛出,打開後車門,檢查官顛著顛著,顛到門邊,四處掃幾眼,將雙拐收起,塞進去,右腳在地麵蹬蹬,生猛地爬上車。

夏疇英覺得不對,很不對。對了,檢查官不象傷到腿。沒傷,何必拄拐杖?

電光火石間,他知道問題所在。檢查官是詐傷,或許是詐取工傷保險?平日看電視讀報紙,他對各類詐騙的事件特別感興趣。手段拙劣者,他痛斥為人渣,被抓活該。手段高超者,他禁不住佩服,高,實在的高。心向往之。

工傷詐騙屢禁不止,好處多,得逞者不用上班,坐收政府補貼。容易操作,裝孫子誰不會?醫生看穿,跟著裝糊塗,反正醫療費照收。不是參與詐騙的醫生時常曝光嘛?

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他調轉車頭,在附近的一家電器店買了一台最高檔的微型攝像機。晚上,他反複試用,然後上高速,拍前麵的車輛。攝像機的質量真不錯,拍出來的畫麵像小電影。質量再好,他不打算留著,該辦的事辦完,他打算退掉。這年頭,誰浪費錢天天玩那個?

拿到證據之後,如何處理,他胸中自有想法,辦成了再告訴艾米,算是送給她的一個驚喜。

第二天,他回到原處,檢查官故伎重演。他擺好微型攝像機,點一下按鈕,開錄。

檢查官詐傷,自家門口,等不來幾秒鍾,收了拐杖就往車裏衝,人渣,人渣!這種人不治治他,天理不容。

不過,拍到的隻有幾秒鍾,再多一點是不是證據更確鑿? 跟著他們,等他們下車,看他們還玩什麽花樣。

他跟著麵包車,上了高速,向東行駛。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不知道他們開車的套路,他擔心跟丟了,擔心車裏的汽油不夠。還好,麵包車開得保守,死守一條道,跟起來容易。走了大約四十分鍾,麵包車下高速,開進附近的一座高爾夫球場。他預感會有精彩畫麵,打開攝像機。

麵包車停穩,後車門打開,檢查官跳出來,頭戴球帽,腳上的繃帶已經卸掉。他手裏拿一罐水,仰起脖子,一口氣喝光。然後,他指揮婦人,將打高爾夫球的一套東西拿齊,一前一後地往球場走去。

加州的陽光嫵媚動人,詐騙就在這陽光底下公然呈現。夏疇英關掉攝像機。他不必跟下去。

第二天,他回到縣政府,提出見主管。一臉狐疑的主管將他讓進會客室,沒問要不要喝水,直接了當地問,你有什麽事?

他說,我,我有事舉報。我是一個公民,對違法亂紀的事情深惡痛絕。

主管坐直了身子,臉上掠過一絲緊張。緊張什麽?是不是屁股也不幹淨?

夏疇英問,你的部屬涉嫌詐騙,我有確鑿證據。

主管的身體放鬆,但沒說話。

他說,如果我提出證據,證明詐騙,你們有什麽獎勵嗎?

主管看了他幾秒鍾,說,沒有吧。我們不是警察局,不是稅務局,預算裏沒有這筆開支。如果詐騙情節特別嚴重,我會想別的辦法,為你爭取。

主管顯出不耐,顯出輕微的厭惡,不知道是對下屬,還是對舉報人。

夏疇英開始放錄像。主管手搭著手,一聲不吭地看完,說,我可以證實,他是在這裏工作的人。他受工傷,醫務報告齊全。

他靜靜地看著主管。

主管說,我們會調查。調查會持續一段時間。

他追問,結果會怎樣?

主管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的錄像真實無誤,如果他的工傷存在疑點,如果他不能提出合理的解釋,我們會照章處理。

他窮追猛打,問,怎麽處理?

主管定定地看著他,說,這個,我不能告訴你。我講過,我們會調查。

這位主管,說法不地道,還打官腔,當自己是什麽人?

夏疇英說,你說過,你們不準備發放獎勵。沒關係。我一開始就表明,我是一個公民,做一個公民該做的事,一句話,我不能容忍公務員詐騙,不能容忍公務員濫用公民的信任。我相信你們會調查,相信你們會處理。不過,作為公民,我有權利提出要求,要求調查立即展開,在合理的時間裏作出處理,並讓我知道結果。否則,我會把錄像資料提供給媒體,盡管我不希望這樣做。

為這麽高水平的話,他打過腹稿,對著鏡子演練過,麵對他,麵對他如此的犀利,誰招架得住?誰?

主管問,你沒必要這樣做。對不起,忘了問,你要不要喝點什麽,茶,咖啡?

跟這班小官僚打交道,用不著擺譜,要喝就喝喜歡的。夏疇英說,茶,加糖。

幾個月後,他得知,檢查官被開除。他又得了一筆獎金,低到講不出口。這麽摳門的政府,隻能雇一些人渣,怎麽可以雇得到像他一樣的高檔職員?他轉手給了艾米,說,你受苦了,該你的。

艾米還了他一件禮物,價值遠超獎金數額。

5

一個星期天,春日融融。

夏疇英出門買吃的,見幾棟房子外的鄰居在前院擺灘,賣舊東西。站在草坪上的白人婦女看起來麵生,隻怕是新搬進來的。

他走過去,打算跟婦人打個招呼。

婦人赤著腳,個頭比夏疇英略高,四十來歲的樣子,無吊帶的白長裙緊勒著胸脯。他說句哈羅,婦人熱情地回應。他自我介紹,我是你的鄰居。婦人張開巨大的嘴巴說,太好了,今天算認識。這裏擺的都是舊東西,你隨便看看吧。

他對舊貨從來不感興趣,實在鬧不懂美國老百姓那麽熱衷。婦人邀請他看看,那就看看吧。轉到屋前,婦人說,房門開著,裏麵還有東西,願意的話,隨便進。

裏麵已有幾個訪客,正查看擺在客廳的舊貨。夏疇英心不在焉,隨意抽出一盤舊錄像帶,一看,是成人片,他本能地抬起頭。訪客忙自己的,無暇注意他。他抽出另一盤,又是成人片。有意思,一個女人,不掩飾自己看黃片,堂兒皇之拿出來賣錢,美國女人多奇誌呀。

老掉牙的黃片誰買呀?要看,打開電腦,遍地開花,一分錢不用花。

他想起什麽。他抽出黃片,端詳封麵女郎,女郎跟婦人長得象,不是一般的象。難道……?

婦人走進來,手裏端著一杯飲料。幾個訪客圍上去,問,那幾盤帶子是你自己嗎?婦人坦然答是。婦人看到他手中的帶子,說,你也感興趣?他有幾分尷尬,擠出莫名其妙的笑容。

婦人解釋,帶子很老,舊的錄像機才能放。我自己沒有,你們有嗎?

一個人說,沒有,早淘汰了。但是我想買,當收藏品。當年你可是非常有名呀。你給題個字吧?

夏疇英順勢將手中的帶子轉給那個人。婦人拿起筆,飛快簽上名。剩下的幾盤被搶光,婦人一一簽名,帶著遺憾對他說,就剩這幾盤,你想收藏的話,可以買翻製的光碟。

夏疇英問,哪裏買得到?

婦人說,我的網站。

她報了網址。夏疇英得知她的藝名,叫喬琳娜。

回到家裏,他上網查喬琳娜的來曆,一點不錯,成人片演員,二十年前屬於頂尖人物,先後拍了上百部黃片。退出江湖後,她跳過脫衣舞,主持過收費的成人廣播節目,出過書,出演過主流的電影,盡管演的是小小角色。現在幹什麽,維科介紹不詳。星運高照時,她跟好萊塢的幾個二流男星交往,結果都是不歡而散。

黃片演員是自己的鄰居,真是可遇不可求。喬琳娜的演員氣質還是在,稍稍打扮一下,足夠引人矚目。

他講給艾米聽,艾米聽得興起,馬上就準備過來。夏疇英說,東西她已經收了,我們得敲門進去。艾米說,那就敲唄。他說,算了吧。現在是鄰居,機會有的是。

艾米評論道,這種女人,敢幹這個,要不要臉哪?你不會……?

夏疇英趕忙滅火,說,你想哪兒去了?她給多少人上過?就算我有賊心,沒那個賊膽哪。

他沒有打諢話。性方麵,他對艾米著迷不已,別說成人影星,正牌影星不一定搶得走。對這種職業,外頭的人都有好奇,他對喬琳娜的興趣那是與日俱增。

他不用上班,喬琳娜窩在家,他們路遇的機會多,站在人行道上,交談漸漸深入,彼此熟悉起來。喬琳娜口齒清楚,選詞講究,喜歡張開雙手以加強語氣,完完全全象白領上班族。不是知道她的背景,真不敢相信,她曾經有過那麽一段曆史。

她問夏疇英是做哪一行的,他反問,你覺得我象做哪一行的?

喬琳娜眯起眼睛,試探地說,電腦工程師?

他搖搖頭。

她說,開餐館的?

他搖搖頭。

喬琳娜不解,說,你不是中國人嗎?除了這兩項,還能做什麽?

她不是傻瓜,但離聰明挺遠。都什麽時代了,她了解的中國人還這麽狹窄?不過,她倒是問到關鍵,他不是工程師,不開餐館,具體做什麽真不好說。天天閑居在家,這應該叫什麽工作?古代叫寓公,現在叫宅男,他一個熱血男人,兩個都談不上。

他說,我做點投資,在家做幾個項目。

喬琳娜微微點頭,表示聽懂了。

星期天下午,艾米興衝衝地來,本想滿足好奇,沒料到喬琳娜這麽有氣勢,站在麵前,竟不敢正視她,像是自己做了虧心事。結結巴巴閑扯了幾句,拉著夏疇英走人。

他說,告訴過你,她一點都不象做那行的,氣質還行吧?

她不給好臉色,說,什麽氣質?拍那種電影,要什麽氣質?跟你說嗬,這種女人不是好人,你以後少跟她來往。

艾米一臉鄙視,氣呼呼的,夏疇英連忙說,放心,放心,不來往。同意你的意見,拍那種電影,臉皮厚就成,要什麽氣質?

他沒騙艾米,真的盡量避開喬琳娜。喬琳娜的名聲傳播得快,站在她院子前,有事沒事找她搭訕的男鄰居越來越多,無意中擠掉了他曾經有過的獨家地位。

一天,夏疇英正上網瞎逛,門鈴叮咚響,透過窺視孔,發現喬琳娜站在門外。

他拉開門,捧出一張笑臉。

喬琳娜說,我記得你說過,你是電腦工程師,一定精通電腦。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什麽電腦工程師,上次不是說過不是嗎,怎麽忘得一幹二淨?

他問,幫什麽忙?

喬琳娜說,我用電腦記帳,記到中間,電腦凍住,鼠標動彈不得。我知道,可以把電源切斷,重新啟動。我不敢,怕紀錄的東西全部丟掉。我真笨,邊敲電腦邊把原始紀錄撕掉衝馬桶,以為不再需要。你看……?

夏疇英二話不說,跟著她出門。

上了她家二樓,牆壁上掛滿了她的照片,主要是年輕時的靚影,無不搔首弄姿。進了她的臥房,沒開燈,暗暗的,連出去的陽台上卻陽光明媚,前望就是一條繁忙的街道。

她的電腦擺在小長條桌上,周圍淩亂不堪,一隻煙灰缸裏躺滿了煙頭。他指著電腦,說,你要不要再試試?

喬琳娜坐下來,裝了假長指甲的雙手點鍵盤,象初學滑冰的人,一步一移,笨拙緩慢。點過一巡,電腦毫無動靜。喬琳娜轉過頭,說,看到了吧,死機了,死機了。

夏疇英看到了,同時看到了她薄薄襯衫下袒露的胸脯。天哪,艾米堪稱波霸,跟這一比,就象沒發好的小饅頭放在熟透的大西瓜邊上。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家老美喝牛奶,咱們老中灌稀飯,怎麽比!

夏疇英問,你記下的是些什麽東西?

喬琳娜說,大雜燴,有我的工作安排,平日的感想,生意往來,等等,有它,就有我的存在。一共四年的紀錄。

夏疇英哦了一聲,說,麻煩,是麻煩。

喬琳娜急得要哭出來,說,你沒招兒嗎?連你都沒招兒嗎?

夏疇英不顧忌地盯著她的嘴巴,移向她的胸脯。她的嘴巴真大,演成人片,所向披靡吧?她的胸脯真大,男人的臉貼上去,兩片往中間一夾,腦袋出得來嗎?

他說,別急,我有辦法。電腦強行關掉,丟掉的文件可以再挖出來。

喬琳娜的臉放光,站起來,說,那你來,坐這兒。

夏疇英說,我有修複軟件,我回家拿。

他回家拿了軟件,強行關了她的電腦,重新啟動後,花了十來分鍾,把她的文件挖出來。喬琳娜的臉貼近屏幕,嘴巴在上麵嗯呀哈呀地亂吻一氣。

他交待她,要養成隨時存檔的習慣。他送了她幾張優盤,建議她在電腦上頭正中間,貼一張字條:你存了嗎?字條有兩層意思,提醒自己隨時存文檔,提醒自己處處存錢。

同樣的字條他給過艾米,艾米說效果不錯。

喬琳娜誇張到驚呼,你太有智慧了。我做不到的就是這兩件事!

她馬上寫了字條,貼在電腦上端,說,我要天天看,時時看,非成功不可!我就知道,東方人聰明,太聰明了。第一次見著你,我就留了心眼,以後有事找他,他一定可以幫忙解決。你說說,電腦工程師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又記岔了?夏疇英不作解釋。是不是電腦工程師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認定他是聰明人,男人聰明,人生就成功了一半嘛。

喬琳娜問,我怎麽報答你呢?

夏疇英說,不客氣。我們是鄰居,相互幫個忙,小事一樁嘛。

喬琳娜說,那好。我記在心裏,以後有機會一定報答。

她當他是電腦工程師,記性夠嗆,以後找她,她說不記得他幫過忙怎麽辦?她是成人影星,說報答,除了上床,還有啥好報答的?

她領他去客廳,要現煮咖啡給他喝。她在小廚房忙活,手腳挺麻利,一邊跟他東扯西扯。她那架勢,活脫一個家庭主婦,哪裏找得出半點風塵?當年,她那麽紅,錢不少賺,現在有住房,普通一般的房子,賺的錢哪去了? 象她說的,存不到錢吧。

他們精誠合作過一次,此刻心理放鬆,靜靜享受著香濃的咖啡,象家居,象情侶相會。夏疇英放膽地說,你怎麽選擇幹那個?

喬琳娜說,剛滿十八歲,做的是收銀的工作,枯燥無味,賺的是最低工資。家裏頭,跟爹吵跟媽吵,叛逆得很。最向往當模特,賺大錢。朋友介紹了一位經紀,廣告說的是當模特,試鏡頭,光著身體被人左拍右拍,別看我年紀小,我看出不對頭。我沒抗議,昂首入行。以後,就是曆史囉。

他說,你一點都不象。

喬琳娜放下咖啡杯子,踢掉鞋,雙腿蜷曲在身體下麵,笑著問,不象什麽?

他說,不象成人明星。

喬琳娜笑起來,說,怎麽才能象呢?要我頭上纏一張布條,上書:各位,我是成人影星?或者,成天袒胸露背,見到男人就撩開裙子,說,來,來,朝我上?

喬琳娜講得如此露骨,跟他幾分鍾前的念頭幾乎吻合。他由不得放肆,說,那你真會撩開過裙子?

喬琳娜放直腿,手放到裙子上,向上撩了幾撩,說,你說的是這個意思?

她的動作快,夏疇英不確定,她裏麵是不是穿了內褲。他的身體開始發熱,端咖啡杯的手微微顫動。喬琳娜可能在挑逗,可能根本不在乎,鏡頭前做愛,讓世人觀賞,撩個裙子算個啥?

夏疇英嘿嘿笑,放下杯子,大腿往裏收。一會兒又鬆開。他想,怕什麽,她那麽開放,我當什麽君子?

他問,你做過這一行,是不是經常想那個?

喬琳娜決然地說,不會。我們這種女人,有點怪,有點懶,有點離經叛道,有點對家庭的叛逆,可我們不是瘋子。我們有工作,為生機奔波,哪裏能時時刻刻想到性,做不到嘛。時間到了,氣氛合適的話,那倒是會想,你也會想嘛。你和我之間的區別是,我想得會更厲害些。

夏疇英聽得仔細,她的“想到”是用過去式,不是現在式。

他問,你的意思,現在不想?

她斜倚著沙發背,腿伸直,一隻手擺弄裙子的滾邊,說,我年輕的時候太瘋狂,釋放了所有的荷爾蒙,對性已經沒有感覺。男子的那玩意兒放進去,等於放入枯井,隻不過,我可以忍受。

夏疇英感到失望,繼而釋然。艾米盡可放心,他守住了底線!

喬琳娜平靜地說,我不感興趣,不表示你沒有機會。

他聳聳肩,不置可否。哦,她不改本色,對我挑逗上了。好好,咱們玩玩,看你出什麽招。

喬琳娜說,我有不少朋友,有機會,我給你介紹,有興趣嗎?

那要看什麽樣的朋友。一大半是成人影星吧?

他說,有興趣,當然有興趣。你的朋友,跟你的背景差不多吧?

她收起腿,頭枕在立起的膝蓋上,露出她的繡花底褲。剛才她表示對男人不感興趣,目下的舉動打動不了他。他發現自己挺堅強,他可以控製身體。秀色之前,我自巋然不動,我不成大事,天理不容。

喬琳娜說,是的,差不多。我不想交別的朋友,想交的話,也許長久不了。

他問,她們都在做什麽呢?還在拍電影嗎?

喬琳娜說,老天,我們一個個老得象恐龍,還能拍電影?

喬琳娜的年紀不輕,老談不上,恐怕比自己還年輕。不過,藝術家吃青春飯,成人影星的青春更短,蹦躂不到幾年。

喬琳娜說,我們一起出道的那批人,嫁人的嫁人,生孩子的生孩子,有的還在這行混,象我算運氣好的,沒有吸毒吸死,沒有被男人揍死。還有的完全消失,是不是活著都成問題。講句實話,那時我們賺的不夠多,一群傻姑娘,沒有版權意識,我們賺一塊錢,老板賺一百一千塊,把我們當奴隸。可是,我真懷念那時候。

夏疇英說,所以你跟年輕的一代交往不多?

她舉起手,借著陽台投入的光線端詳自己的手指頭。她一邊帶一隻白金戒指,手指細長。她說,很多。我還在這行工作,天天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年輕一代的不少。她們,你可能感興趣。不過,她們是生意人,做生意就有代價。她們很捧,保證你不會失望。

他說,謝謝你,我可能不需要。

喬琳娜似笑非笑地端詳他,站起身,說,等一等,我給你再衝一杯新鮮咖啡。

他識趣,站起來告辭。

6

夏疇英要艾米過來,幫他清理一下房子,說他的一個中學同學從國內來,要到他家瞧一瞧。

艾米趕過來,上上下下拾掇得幹幹淨淨。夏疇英裝模作樣,手帶白手套,這裏抹一把,那裏抹一把,說是要徹底肅清餘毒。艾米狠命推他,說,你好變態,好惡心。

他說,要把我們做愛的痕跡通通消滅掉。

艾米說,消滅掉?消滅了,再也回不來的。

他說,他人一走,我們再來,重新播種,不放過每個角落。

艾米癱倒在沙發上,對他勾手指頭,說,來,坐下,我坐你腿上。

他們親熱地坐到一起。艾米說,你同學到底是咋回事兒?頭一次聽說你有朋友,頭一次見你這麽重視。

夏疇英娓娓道來。

這個薛東帆,是他中學同組的同學。人長得欠周正,成績又不好,可是,他最佩服的就是這個人。

艾米說,哦,今天是啥日子,怎麽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還有佩服的人。

他說,人特精,人特壞,我們男生裏冒出來的壞點子,百分之九十是他出的。

艾米說,剩下的百分之十是你?

他擺擺手,說,哪裏,我從來就是一個好人,從來不做壞事。

艾米坐正身子,鬆開手,說,好了,咱們說正經的。他現在做什麽?你們怎麽成了好朋友?

他說,他考不上大學,中學畢業分到皮鞋廠,當推銷員。一年出差到北京,到公司找我,那親熱勁兒,一口一個大哥,請我吃涮羊肉,說等我混好了,把他辦到北京。後來,他承包了皮鞋廠,從那兒開始,發起來了,風光得很。我們沒怎麽再來往。我記得他北京臨別的一句話。他說,全班他最佩服的人是我。我問,怎麽看得出來?他說,城府,城府。

艾米說,你們是互相佩服,像暗戀的一對兒。

夏疇英肯定地說,不謙虛地說,他的小眼挺賊的。

艾米坐起來,說,那我們快點收拾,給你的同學留下好印象,別以為,我們海外的人真的全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夏疇英摟住她,手指搓著她的頭發,說,為什麽這麽沒底氣?我們不需要證明什麽。我想見他,他想見我,簡簡單單,別搞得太複雜。

薛東帆跟一個地級市的一組官員和民營企業家,來南加州的一所公立大學接受短期培訓,學現代化管理。半天聽課,半天觀光,為期三個禮拜。培訓接近尾聲,他想起夏疇英這個老同學,說想死他了,要專門拜訪他的豪宅。

他們約好見麵時間。夏疇英開車過去接人,薛東帆帶了該市的市委秘書長,四十出頭。薛東帆介紹說,我們中學同學,一直是鐵哥們。老實人,厚道人,自己人。

秘書長拍拍夏疇英的肩膀,說,一眼就看得出來。

從他們兩人的互動看,他們的關係非淺。

兩人在夏家坐了坐,秘書長說,房子不小,不過,不象我們國內那麽注重裝修。這樣也好,簡單適用。

他說,是,跟國內沒法比,跟你們領導沒法比。

薛東帆嗬嗬笑,說,他是市裏的秘書長,你猜,他名下幾套房子?

秘書長製止薛東帆,說,別盡瞎說。能有幾套?都是黨和國家給的。再多,怎麽能跟你們大款比?你不是不了解,我們基層做工作,就這麽丁點兒好處。

薛東帆話鋒一轉,點著夏疇英不客氣地說,就你一條光棍,大嫂呢?

他說,哪來的大嫂?我一個人過。

薛東帆的手一劈,不相信地說,收拾得這麽幹淨,男人做不到。別人不了解,我還不了解你?

他承認道,好好好,我招我招,不是我收拾,是女人收拾的。

薛東帆笑著說,你呀你,老實,實在,講話講半截兒,性格不改嘛。

夏疇英站起來,說,我這破房子,寒舍粗陋,沒什麽好呆的,我就不多留你們兩個領導。我們出去吃個飯?我們這兒,好山好水好空氣,中南海都比不上。吃的玩的嘛,比不上貧困地區的鄉鎮縣城。請你們吃飯,管飽,好不好吃我保證不了。

他們上了附近的一家中餐館,飯菜差強人意,兩位客人吃得倒挺滿意。薛東帆罵罵咧咧,說,上了十幾天學,天天吃西餐,幾頓中餐是蒙人的,聽說廚師是印度人。

夏疇英說,那應該是照菜譜做的。

秘書長說,你說得對。美國的飯難吃,我們做過思想準備,沒想到,難吃得突破了底線。

夏疇英開玩笑道,中國人本來就能吃。你們當官的,天天吃香喝辣的,感覺更不一樣。

薛東帆扒著米飯,說,你不了解情況。當領導的有當領導的苦衷。是不是?

秘書長連連稱是。

等著結帳的時候,薛東帆搶過帳單,說夏疇英在美國混不容易,這點小錢他來付。兩人作勢爭了爭,薛東帆力氣大,占了上風。

兩位一再表示,下次回國,一定打個招呼。國內有什麽事,他們幫得上忙的,一定盡力。

雙方都在努力,談話停留在不鹹不淡的客套水平。夏疇英想,什麽老同學。不交往,到頭來歸於路人。吃過這頓飯,再見麵就難囉。

他帶他們回酒店。車開在高速,經過路段,大部分黑燈瞎火,不多的霓虹燈光線晦暗。薛東帆突然冒出一句,悶。

他問,怎麽了?

薛東帆說,你看看,洛杉磯沒什麽搞頭嘛。

夏疇英透過反光鏡,看了看薛東帆,隻見他的臉貼著車窗,饒有興趣地盯著外頭的幾盞霓虹燈。

他問,你想說什麽?

薛東帆說,洛杉磯名聲那麽響,搞來搞去,一點兒夜生活也沒有。晚上一到,都跟你一樣,早早洗腳上床睡覺?

夏疇英知道薛東帆的心思所在。

見夏疇英沉默,薛東帆幹脆點破,說,疇英,來美國這麽些天,上課帶考察,整天忙得很,累。你地方熟,帶我們找個地方鬆快鬆快?

他說,我成天上班做事,下班睡覺,哪裏能鬆快,我當真不知道。

薛東帆說,裝什麽蒜?你一個單身漢,血氣正旺,來美國當和尚嗬?

薛東帆在國內混的不錯,想要的話,不會缺女人吧,再不抵,國內帶色的場所那麽多,很容易滿足嗬。怎麽這麽猴急火急的樣子?

夏疇英的腦袋轉動起來, 說,有倒是有。等我停下車,到你們酒店幫你買一份中文報,上麵有廣告。你們直接打也行,我來打也行。

薛東帆失望地說,中文報紙早看過了。來美國,找中國人幹啥,回國有的是。

一直不吭氣的秘書長說,就是。在國內,別說中國人,外國人也見識過,沒有機會見識的,是正宗的美國人,檔次高的美國人。

美國人,還要檔次高的,這叫夏疇英去哪裏找?他周旋著,說,找美國人的話,你們怎麽交流?

薛東帆說,你跟著,趴床下麵,當同聲翻譯。

三人笑起來,笑得放肆。

秘書長說,這個嗎,不是大不了的事。我覺得象音樂,國際通行,簡單幾句誰不會,實在不行,比劃比劃,保證交流通暢。

夏疇英說,讓我想想辦法。美國人的話,價錢不會便宜的。

秘書長說,錢不是問題。我們帶了錢,花光走人。

夏疇英的腦中一激靈。喬琳娜。她講過,她認識很多年輕女人,很可能就是色情明星,拍片之餘操皮肉生意。賣身的女人當中,她們算檔次高的吧?

7

他不能貿然許諾,得找喬琳娜問清楚。他問,你們在洛杉磯還要呆多少天?

薛東帆說,三天。

他說,我先送你們回酒店。晚上給你們回電話,不怕晚吧?

秘書長聽出有戲,興奮地說,不怕,時差一直調不過來,天天做夜貓子。

回到家,夏疇英給喬琳娜打電話,客氣地說,有點事找你,打攪嗎?

喬琳娜說,不打攪,我一天的生活剛剛開始。什麽事?

夏疇英拖著腔說,可以麵談嗎?

喬琳娜猶豫了一下,說,可以。

走到她家門口,一左一右停了兩輛車,一紅一白,雙車門的跑車。

他按了門鈴。

喬琳娜穿著袒胸露背的黑裙子,誇張地問,好些天沒見你,到哪裏度假了?           

跟著她進客廳。客廳裏坐了三個女人,正熱切交談著。喬琳娜向她們介紹說,這是我的鄰居,電腦天才,救過我的命。

三個女人禮貌地衝他點頭打招呼。她們的年齡處在二三十歲,五官輪廓鮮明,一色超短裙,亮出白晃晃的大腿。

夏疇英作勢擋了擋眼睛,說,喔,美女如雲,我的眼睛給晃暈了。

她們都笑起來。

喬琳娜問他,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喝茶?

夏疇英站在那兒,有些局促,又不甘心折返,讓薛東帆空等。他說,有件事情,要和你打個商量,你看……?

喬琳娜說,到陽台上說。說畢,她扭著肥臀,徑自朝陽台走去。夏疇英想向三個女人抱歉一聲,她們已經低下頭,又聊上了。

陽台衝著一條馬路,昏黃的路燈下,間或一二輛車駛過,劃破岑寂的夜空。

夏疇英不客套,直接問,記得一次你提到過,你的朋友裏麵有做應召的,我沒記錯吧?

喬琳娜利索地回答,當然,這是她們謀生的一部分。怎麽,你需要,這麽晚?

沒等他回答,她側過身,衝裏麵點出 一根手指,說,你看,坐在中間的那個,穿淺藍色裙子,栗色頭發,她就是一位。大學畢業,拍了幾年片子,現在和男朋友在網上賺錢,不夠日常開支。

夏疇英仔細一瞧,很漂亮,臉上無半點風塵之氣,價錢一定不低。

他說,不是我需要。

喬琳娜打趣道,怎麽,不好意思?我幫你拿個好價錢。

他說,我的朋友需要。實際上,是兩個朋友。

喬琳娜眉毛一挑,說,怎麽,玩3P?

他解釋道,不是,分開要。

喬琳娜問,什麽時候?

夏疇英思索了一下,說,他們在洛杉磯還有三天。越快越好。

喬琳娜伸出手,親熱地搭在他的手臂上,說,我馬上問。不過,我們先講好,我的那部分怎麽算?

夏疇英裝糊塗,不解地問,你的那部分?

喬琳娜笑起來,說,你幫朋友,不是免費服務吧。我呢,你知道,隻要有錢賺,每個子兒也不放過。幫我修電腦,你看過我的秘密,我的賬單多得付不完,醒著的大部分時間是為賬單擔憂。

喬琳娜的要求提得及時,提得合理,為什麽要講一大通道理,不是說她們臉皮厚嗎?他想,那個秘書長誇口過,錢不是問題。好,我就開個價,往高裏開,是不是問題立馬見分曉。

他痛快地答應道,錢不是問題,我會讓朋友知道。

喬琳娜高興地說,好,你等一下,就在這兒等。

她回到客廳,說了點什麽,中間的女人站起來。謔,坐著看不太出來,一站,栗色女人像根柱子,至少一米七好幾的個頭。薛東帆不到一米七,秘書長高不到哪裏去,跟她配有點失衡。不過,人往床上一倒,誰在乎個頭差幾公分?

喬琳娜帶著栗發女人走過來。人在跟前,香水味兒撲鼻而來。夏疇英注意到她的嘴唇,大而厚,微微張開。

夏疇英又說了一遍。栗發女人問,另外要的一位,是要金發的,黑發的?高個的,還是小巧的?夏疇英想當然地答,金發,高個。

栗發女人認為當晚太趕,可不可以定在次日中午或下午早一些?夏疇英說行。栗發女人講了價錢。夏疇英以為聽錯。太高了! 這女人不含糊,大刀一舉狂宰。

喬琳娜幫著解釋道,她們屬洛杉磯最高檔,值這個價。

夏疇英轉頭問喬琳娜,她的價錢包括你的介紹費?

兩個女人同時點頭。

栗發女人補了一句,還奉送一張閃存盤。

他問,閃存盤?

栗發女人解釋道,我們提供的場所固定在高檔公寓樓,安裝了攝像鏡頭。完事了,我們奉送一盤帶子給客人,留作紀念。以前我們加收費,現在免費,算做小心意。

什麽小心意,不知道又加了多少銀子。夏疇英說,你們不擔心……?

栗發女人沉著地說,我們沒啥可擔心的。我們的麵孔全世界都看得到,還需要保密嗎?

喬琳娜笑著說,當然不,倒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多越好。除非客人自己拿出錄像帶給老婆看,或者發到網絡,讓全世界看。

栗發女人說,相信我,我們的客人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知道怎麽保護自己。

他說,好,就這麽定。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把閃存盤先交給我,我負責轉送。如果我的朋友問起,能不能直接跟你聯係,你們就說,一切要通過我?

栗發女人點頭,說,沒問題。不通過可靠的人,我們還不放心呢。

喬琳娜緊跟,說,好主意。

她拉著夏疇英,對栗發女人說,他可靠。我們是鄰居。我見過他的女友,天哪,迷人的東方美人,你要是有機會見著,就能了解為什麽他對其他女人不感興趣。

夏疇英連忙打岔,說,我馬上轉達給朋友,朋友沒有問題的話,我們明天就開始。

夏疇英給薛東帆匯報,強調她們是檔次最高的女人,當然把自己該賺的那分放進報價。薛東帆像沒聽到似的,看來,錢對他們來說,真的不是問題。

他沒講閃存盤的事,想拿到手之後給。

薛東帆問,今晚不行嗎?夏疇英說來不及,薛東帆失望地說,什麽事都可以等,這個等不得。那事兒,講究趁熱打鐵。

夏疇英打哈哈。

薛東帆說,要不,你也來?費用我們出。

夏疇英說,我就算了。我這邊有女人。你們出遠門,憋得難受,我理解。

第二天,事情按部就班,順利進行。薛東帆和秘書長滿意之極,意猶未盡,第三天要夏疇英再聯係一場,又帶了幾個新官員,市裏的處一級幹部。

他這才說起錄像帶的事。薛東帆說,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拿了放哪兒?塞包裏?過海關,萬一查出來怎麽辦?

他笑嘻嘻地說,你們是大人物,過海關不是走貴賓通道嗎?

薛東帆說,海關都設在在北上廣,我們沒那個本事,普通老百姓。

他問,你說怎麽辦?要還是不要?

薛東帆盯牢他,一字一句地說,老哥,你沒別的意思吧?

他說,我能有別的什麽意思?

薛東帆說,我看不像。你別玩我。

他說,你看你,小人之心,我怎麽會害你呢?我是那樣的人嗎?

薛東帆說,你從大陸出來沒幾年,沒聽過西瓜挑熟的砍?

他說,話說得這麽難聽,那就算了,我負責丟掉。

離開不久,薛東帆給他打了手機,說,我想了一下,可以這麽辦。你想辦法,從網上發給我們。

他說,全發給你?

薛東帆說,不,分頭發。我手頭記了他們的郵箱。你千萬不要當麵問他們要,就是給,最多給你官方郵箱,那是收黨和國家重要文件用的,嘻嘻。

薛東帆發過來一串郵箱,不是qq.com就是vip.sina.com 的郵箱,並附上相對應的人名。

薛東帆交代一句,以後還有人來,照同樣辦法做。以老外的名義發,不要留你私人信息,這樣,他們放心。大哥,別嫌我囉嗦。交給你的是黨國機密,你可不要害我們。

他說,你看,又來了。我怎麽可以害到你們?我敢嗎?你們個個是地頭蛇,不打死我也得讓我蛻一層皮。再說,害你們,我能有什麽好處?

 薛東帆沉默了幾秒鍾,說,好,就這麽辦。

 夏疇英留了心眼。這是重要的玩意兒。他們想要又怕要,像吸毒一樣,欲罷不能。

8

薛東帆等一票人回國,有專人專車送機,夏疇英主動去機場話別。他跟薛東帆咬了咬耳朵,說那事準備停當,抵達國內的當天晚上可以收看,足以喚起美好的回憶。

跟秘書長握手,薛東帆再給夏疇英抬一回轎子,站在一邊說,我大哥,實在,辦事牢靠,是個人才。

秘書長全無苦熬時差的疲態,滿麵春風地說,那是那是。老夏,回國的話,一定找我們。我們的地盤,你有啥事,吩咐一句。           

夏疇英說,回國的話,第一時間拜你們的碼頭。

回到家,他申請了一個新電子郵箱號碼,fun_amyXoXo@yahoo.com,在一台新電腦上分別給幾個找過樂子的人發郵件,附上錄像。他寫了簡單的英文,意思是:我高興地見到你。懷念我們共度的時光。祝你好運。簽名為:Amy and Friends (艾米和朋友們)。

這幾句英文,小學畢業生也讀得懂,不多不少,意味深長,他很為自己滿意。

以誰的名義發郵件,他費了些心思。薛東帆提醒過,不要以他個人的名義。他懂。從喬琳娜那兒打聽到,其中一個女孩叫艾米,跟自己的艾米同名。選用艾米,他不認為犯了什麽忌諱。英文名本身沒多少含義,同名的人海了去,再則,他覺得艾米是個好名字,吉利。兩個艾米,先後給他帶來好運,還不夠吉利?

選這個名字深具先見之明,此是後話。

薛東帆是唯一給他網上回複的客人,他隻是一句英文:Me  too. See you next time.(我也一樣。下回見。)

當然,給他打手機,薛東帆的話就比較直露,說,洋槍洋炮,轟得人找不著北,過癮。你是不是先睹為快?

夏疇英答,想又不想。想看她們,不想看你們,一身肥肉抖抖抖,我還吃飯不吃?

這回他沒撒謊。他真沒看,他真怕看那些個肥肉。

夏疇英賺了外快,已經滿足,並不指望薛東帆的許願,以後還有人來,來的人還會找他。他低估了薛東帆的能量。不久,先是通過薛東帆,然後一撥接一撥,同一個省份來了好幾批人,非貴即富,當地的風流人物。他們參加這個短訓班,參加那個研討會,找到夏疇英,沒頭沒腦地問,那事可以安排嗎?

他不裝傻,不問到底是哪回事。他回答,可以,幾個人?要不要我接送?

得到肯定答複後,他動了念頭,此事滿可以當正事做,長期做。為此,他按天租德國造的七人麵包車,氣派得很。在車上,他基本不說話,不提問題,不交代規矩。他清楚,這些事,他們的前輩已經幫他做過了。然後,他從那些女人處得到電子郵件號碼,如法炮製,通過網絡往國內發錄像。

他明白事理,提出要給薛東帆表達一點意思,薛東帆說,免了免了,你在美國不容易,算是小小補貼一下。

他自己拿的可不是小小的補貼,跟人模人樣的寫字樓白領有得一比。薛東帆有兩個兒子,據說不太有出息,是塊心病。他說,要不,給我倆侄子買點什麽?

薛東帆說,他們什麽都不缺,缺的是母愛,唉,我那老婆,甭提了。

那麽多大款公開整三房四妾,薛東帆不知道怎麽了,老婆還是原配,牢騷滿腹,對老婆卻沒辦法。這事有隱情,這事不關他夏疇英的事。

薛東帆交待一句,那些錄像,你好好保管,可別丟垃圾桶,說不定什麽時候用得上。

究竟什麽用途,版本該有六七個,至少有一個,薛東帆是官商,是奸商,哪天出事求人幫忙,進了錄像的人能不拚死相助嗎?

夏疇英想,三人行,必有我師。薛東帆,始終站在曆史前列,大師也,吾師也。

他當然沒有扔掉那些帶子。帶子越積越多,總數超過40盤。他給每盤帶子貼個小紙條,注明男主人公叫啥,擔任什麽職務。他上官網查了數位官員,視察工作,主持會議,滿像回事兒。他調看了十來盤錄像,不說那些肥肉,看得他差點噴出麥片粥來。

幾個仁兄,無法跟老美交流,一邊做事,一邊翻唱中國經典老歌,什麽“小小竹排江中那個遊”,“軍港的夜真他媽的靜悄悄”,“一條大河波浪翻,我看你翻,看你翻”……

他喜歡這幾個哥們,走到這一步,該怎麽盡興就怎麽盡興。

據他判斷,他提供的服務有獨特性,隻要國內不斷有人來,隻要他們不怕破費圖高級刺激,他這裏是必經之路。喬琳娜是老牌成人明星,她的推薦就是品質擔保。跟她的關係處得好,這條線就是斷不了的財路。

照中國方式,加深交情就不能繞開飯桌。他請喬琳娜吃粵式茶點。喬琳娜很高興,問是不是在唐人街?夏疇英說不是,南加州的中國人眾多,超過唐人街的地方不下二十處。

夏疇英特意提到,他的女朋友會一起來。喬琳娜何等聰明,馬上說,我們吃飯,不談生意。

夏疇英擔心喬琳娜穿得過於暴露,讓艾米不舒服。喬琳娜出場時,一身淡裝,胸部裹得嚴實,手挎普通的女人包,白領女性一枚。

吃茶點,喬琳娜努力操弄筷子,把個蝦腸粉戳出千瘡百孔,左右夾不起來。她的笨拙,引起不停在餐館巡視的老板娘的注意,她現場指導,極有耐性。喬琳娜終於叉起一塊,顫巍巍地送入口中,艾米和老板娘禁不住鼓掌。

她的長相,她的豐滿,引得男性服務生過於殷勤的照顧,一會兒過來添茶水,一會兒過來問吃得滿意否,賊眼不閑著,在她身上深度洗刷。

艾米悄悄地說,這個鬼妹挺逗的,好好的一個人,怎麽要幹那一行?

夏疇英正色說,人嘛,隻是分工不同,都是為人民服務,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

說不上到底從哪天開始,他發現沒人找他了,日子顯得得過於冷清。聯想到最近的國內形勢,反腐工作風起雲湧,各級機構鼓勵舉報,有的還提到舉報有獎。美國這邊的旅遊業者叫苦,由於大陸的官方團組急劇減少,收入比前幾年少了若幹個百分點。

反不反腐,到底能不能持久,旅遊業蕭不蕭條,不關他的事。一門好端端的生意,說沒就沒了,這就是他的事,誰跟他作對,他跟誰對著幹。他怕過誰了?

他將錄像帶子上的注明重新讀一遍。人真多,官真多,念著念著,他腦海裏升起一盞明燈,亮麗閃耀。

怎麽操作呢?當然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還得拜托這些官員。

他們拿高價位的嫖資完全不當一回事,還不是他們貪得太多?他有必要討還一些,為自己,為廣大的普通百姓。他伸手,隻要不離譜,他們不會不給。不給,他們失去的更多。隻要官位在,千金散盡還複來。

他掐到了一個命門,他們不可能不合作。薛東帆什麽時候說的?留著,說不定哪天有用。先見之明。老弟,大師也,吾師也。

他苦思冥想,想出一個好辦法。

錢要拿,不能直接伸手,自己伸手,處理失當的話,手沒準兒被人剁掉。他需要幫手,需要信得過的幫手。最佳人選就是艾米。

艾米的餐館正在小裝修,需要兩個星期的時間,她的廚師丈夫趁機回泰國,兼著采買廚房用品。艾米留下來監工,幾乎天天過來過夜。

中間的一個星期五,裝修的師傅來不了,說是家裏有急事,要到下星期二回來。他保證,耽誤的工一定補回來。艾米氣得說不出話,隻能幹瞪眼。夏疇英提議,為了讓她消消火,他們倆幹脆去加勒比海的某個小島國散散心,坐商務艙,馬上上路。他說,他一直有這個想法,苦於等不到機會。艾米高興得很,說,說走就走?還有沒有飛機票?會不會貴得要死?

夏疇英說,為你,談錢就俗了。

去邁阿密的飛機上,夏疇英給艾米端出他的方案。

他說,最近,他跟國內的老朋友做生意,金額比較大,雙方都不想暴露,不想讓中國政府或者美國政府知道,直說吧,朋友不願意露富,他自己不願意交那份稅。他打算在島國設立一個銀行帳戶,讓朋友將服務款打過來。這筆生意如果做得順利,能賺一大筆。        艾米忽閃著眼睛,好像聽不太明白。

他說,我一直想,你做餐館,小錢不斷,太辛苦。我一直想,我得為你做點什麽,讓你早點退休,多享受幾天清福。

艾米摸摸他的手,親昵地說,疼我,我領情。別彎彎繞,直說吧,要我做什麽吧。

他說,你也開一個賬戶,我讓朋友把款先打到你名下,你留20%,當辛苦費,其它的轉到我的帳戶。做了一段時間,我還會給你好處。

艾米拉開機窗的遮光板,注視窗外。夏疇英打開一罐飲料,一氣喝掉一半。艾米掉轉頭,問,這事能做嗎?

夏疇英握住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說,當然。退一萬步講,不能做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帶上你。就算出事,查下來,查到你身上,順藤摸瓜,我往哪裏跑?

艾米笑起來,說,怎麽說話這麽難聽,跑不跑的。我想,事情還沒一撇,你答應給我20%,真的錢到手,你不會反悔,當時怎麽嘴上跑馬,給太多?如今拿傭金都是5%呀,最多10%。

夏疇英按了一下服務燈,空姐過來,他說,我再要兩杯葡萄酒。

他端起杯子,跟艾米碰了一下,說,你是我現在生命中最親近的人,總有那一天,我的就是你的。

艾米的眼睛泛潮,抿了抿嘴唇,說,你呀,你呀,讓我說什麽好。

他們分別在島國的銀行開了帳戶。艾米是正宗的中國人,嫁了泰國人,隨夫姓,大小十幾個字母,很難念。名改了英文。她的大名亮出來,沒人猜得出她的華人背景,對方很可能猜她是那個發電子郵件的艾米。

天意在此,沒有做不成的事。此事辦妥,他可穩穩當當走下一步。

9

從網絡他讀到一則驚人的消息:薛東帆被當局逮捕。據報載,他深度卷入某起貪腐窩案。官方報道的措辭嚴厲,薛東帆凶多吉少,能不能站著出來還是個問題。

虧得他當時沒給薛東帆“意思意思”,給了,不就浪費了?薛東帆提醒過他,錄像帶將來派得上用場,那是為了保護他本人,如今,出師未捷身先死,來不及了?

他這邊必須趕緊動手。他挑了十位官員,以“艾米和朋友們”的名義分別發信息:

                 美國之行,一定很愉快。我們同樣很愉快,期待著你們下次再來。

                為了保障客戶和我們的產品安全,我們一貫的做法是,將保留的活動內容存到雲端。很抱歉地告訴你,我們的帳戶最近被不明來源的駭客侵入。我們得到駭客的一個警告:我們必須付出相當數額的賠償,否則他們會將活動內容和公司其他敏感信息公諸於世。

                我們願意獨自承擔,但是,數額太大,超出我們的能力。抱歉地告訴你,我們需要你的慷慨幫助,讓我們一起度過難關,一起保護那些珍貴的資料。

                請及時給我們答複。對此事給你帶來的不便,我們表示誠摯的歉意。

                附:為充分表達我們的意思,我們特意請我們的中國朋友翻譯此文。

中文他用繁體,讓對方摸不著頭腦。為那段英文,他啟用穀歌翻譯,打印出來,隨便編個理由,恭敬地請教一位白人鄰居。鄰居是退休的中學語文老師,一個熱心人。鄰居讀過,誇他的英文非常地道,隻作了兩個小改動。

穀歌翻譯進步這麽快,以後誰還花錢請翻譯?先不想這些,他再讀幾遍,覺得萬無一失之後才發出。

信息發出去十多天,石沉大海。

夏疇英發出第二個帶中文翻譯的郵件:

            迄今我們沒有收到你的答複。

            如前所敘,我們能力有限,迫切需要你的幫助。為了繼續我們的活動,我們另外開辟了一個雲端帳戶。請以這個密碼上網,查看你於201XXX 日的活動錄像,時間長度為十五分鍾,質量特佳。

           三天之內,我們如果仍然得不到你的答複,我們將認為,你無意與我們共度難關,我們將被迫采取某些措施。對此,我們將非常遺憾。

           我們密切關注貴國的動向。無論如何,我們祝你一切順利。

當天晚上,夏疇英收到六件幾乎一樣的答複:

            抱歉,剛收到郵件。我願意幫忙。望告訴數額及劃款方式。

到底要多少呢?一百萬?太多。十萬?太少。取個中間數,比如五十萬?

他一夜長考。他估算了自己的全部財產,估算了一下自己想活的年頭,整理了一番此生想做的事,想走的地方,刨去給艾米的辛苦費,如果要達一千萬的話,他至少得開二十萬的價。

二十萬太多嗎?拿得到手嗎?不多,一點不多,不是時時聽到億萬級的村官嗎?生死關頭還計較,要不要在官場混呢?

他速回:200KUSD

第二天,他在不同時間收到六個回複:

            可以。怎麽操作?

20萬這麽輕易得手!他激動得像籠中的困獸,樓上樓下,小跑了無數趟。

在島國開戶頭時,艾米給了他密碼,讓他隨時上她的帳戶。夏疇英說,我的也告訴你吧?艾米不同意,說,你的事,我不管。

次日,他守著電腦,盯著艾米帳戶的界麵,等著他的成功。

他沒有白等。一百二十萬接踵而至。一夜之間,艾米比昨天多出24萬的財富,他呢,96萬到手,是美國總統的雙倍多。美國夢,沒有死呀!

他再接再厲,挑出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官員,相繼發了整整一個星期。三十個當中,二十個相繼回複,4百萬到位。他告訴艾米,恭喜你,你已經是百萬富翁了。

艾米一下反應不過來,說,你說什麽呀,我成了百萬富翁?我最近沒買彩票呀?

夏疇英說,你上網去查,查那家銀行。

艾米喔了一聲。

半小時過後,艾米的手機打過來,難以壓抑自己的激動,說,媽呀,真的呀,真的呀。我以為你是討我喜歡,說說而已。我壓根沒想過查帳戶。這麽多錢,真的是我的錢?要不要交稅呀?

夏疇英靜靜地聽她絮叨。奇怪,他的下體膨脹,硬朗無比。艾米,艾米,你徹底征服了我,世界上,隻有你能征服我,從心靈,到肉體。

剩下的十來個拒絕回複。哈呀,不怕是吧,大陸的紀檢機構設了那麽多舉報方式,我就給你抖出去,以為跟誰玩哪?

動手之前,他詳細查閱那幾座城市方方麵麵的動態,驚訝地發現,其中兩個人被有關部門帶走,接受調查,怪不得不給他回複。那,其他幾個呢?他們為什麽不回?別人花錢消災,他們為什麽不在乎呢?一兩位的職務更高,應該更忌諱才對呀。

是不是那些人琢磨著治他呢?他們能怎麽著?足以摧毀他們仕途的鐵證緊緊握在他手裏,他們能怎麽著?

為備萬一,他將所有的錄像帶上載進雲端,如果需要,他走到天涯海角,隨時可以打開,可以保護自己。

艾米告訴他,現在她一天查幾遍帳戶,深怕裏麵的百多萬是假的,或者半夜跑了。聽多了,他聽出艾米的焦慮所在。他說,你幹脆自己開一個戶頭,把錢轉走,免得三長兩短。

艾米說,那你還得幫我。

夏疇英說,你又不是笨蛋。一回生,兩回熟悉,自己開去。

艾米喜氣洋洋地另立帳戶,將錢轉得一幹二淨。

不多久,國內的哥哥來電,說他這麽久沒回國,這麽久沒給父母掃墓,清明將至,是不是該回來給父母請個安?

母親去世後,妹妹移民到香港,國內的親戚隻剩下哥哥,但哥倆兒難得聯係。他不喜歡窩囊的哥哥,啥本事沒有,倒喜歡畫些花花草草,頻繁參加展覽活動,賣弄風雅,家裏窮得叮當響。哥哥說過幾次回家掃墓,他沒怎麽搭理,找理由搪塞過去。

這次,同樣的要求打動了他,撥動了他的心弦。前幾年,他混得不夠理想,底氣不足,回去沒意思。現在大不一樣,孝敬父母還得講實力,他做得到衣錦還鄉,見麵氣氛對的話,給哥哥送個大禮也不是不可能。

他隻訂普通艙,不覺得自己的皮肉一下子那麽金貴。過去吃過那麽多苦,上飛機倒頭能睡,花什麽冤枉錢?是富翁而不顯富,是真富翁。

飛行一路順利,到了北京機場,他不慌不忙,是最後出來的乘客之一。

他推著行李車,滿心希望聽到哥哥驚喜的呼喚。他翹首四望,不見哥哥的身影。這個哥哥,答應的事做不到,怪不得一生混不出個名堂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哪裏見過?美國?對,是其中一個玩過的,一時想不起他的來路。也可能不是,見的人多了,麵孔會混在一起。那個人全無認識他的樣子,冷冰冰地問,你是夏疇英嗎?

他心頭一沉,腿渾然無力。他說,是,你是?

那個人一招手,身邊閃出兩個人,中年漢子,頭發修得短短的。看架勢,像是受過專業訓練,見過複雜大場麵的人。

夏疇英止步,緊緊把住行李車,說,同誌,同誌,我,我有事特地回國來辦的。

那個人撇一撇嘴巴,一臉厭惡,說,誰是你的同誌?

今天的祖國,同誌的意思已不是過去同誌的意思,叫人同誌容易得罪人。他換了個稱呼,說,老板,老板,叫老板可以吧?

那個人不接腔,揮手對兩個漢子說,別聽他廢話,把他帶走。

夏疇英急了,說,我是美國僑民,你們別胡來。

那個人撇一撇嘴巴,一臉厭惡,說,別說在中國,在美國,你也跑不掉。

他想說明,他跟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屬於一個戰壕的,都是收拾壞人的,他手頭有鐵證,他們隻要看到,真相自然大白。他不求獎賞,隻求欣賞。

小麵包進了城,進入朝陽區地段。祖國發生巨變,到處拆樓蓋樓,朝陽也不例外,隻有那些聲名赫赫的衙門坐不更地,森嚴如鋼地矗立那塊兒。這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他坐直身體,腦袋貼近車玻璃。

遠處一夥人,二十幾個,男女都有,女性居多,每個人胳膊處佩戴紅色袖章。他們貌似散漫,很有組織性,逆著交通流朝這邊走來。雖然聽不見他們的腳步聲,感覺到他們步步邁出的威勢。

紅色,是他最喜歡的顏色。那片紅,匯成長長的紅飄帶,給他溫暖。他想匯入那滾滾紅流。

他們走過小麵包。他轉動腦袋,不舍得失去那群人。車內的一個聲音吼道,給我坐好,別東張西望的!

一隻大手按住他,用力往回一扳。

+++終於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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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紫洋 回複 悄悄話 玩火著自焚,這正是他的最終去處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哈哈,吳兄真的把他送回朝陽區了。他再能耐,也趕不上吳兄的一支筆強勁!
胡子大伯 回複 悄悄話 我就知道他會被抓的。敢要挾高官,卻又沒有背景,肯定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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