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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九點整,任以群跨進他的辦公室,喝完秘書給他準備好的咖啡,開始處理案頭工作。九點到十一點這段時間,是他一天最有效率的時間,是他最不願被打擾的時間。
正忙著,前台打來電話,有個叫安妮的客戶已到。
安妮?客戶?
他有些納悶。這個時段他好像沒有約見客戶。他高聲問坐在外間的秘書,秘書證實,的確沒有約客戶。
他不太痛快。他不喜歡事先不預約,直接敲門進來的人。他開的是律師事務所,不是飯館,不是百貨店,成天得望眼欲穿地盼著顧客登門。根據以往經驗,這類不請自來的客戶最不靠譜,問半天問題,最終聘他當律師的極少,極少的幾個,到頭都不是好客戶。
他故意磨蹭了幾分鍾。既來之,則見之,費用往高裏開,不上鉤拉倒。
他走到前台接待區,沙發椅上坐了好幾位男女。 他正猜測哪個是安妮,一個東方女孩站起來,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小聲問,任叔叔嗎?
他答道,我就是。你是?
女孩說,我叫範嘉,英文叫安妮,梁曉露的女兒,在這裏讀書,一直沒機會拜訪您。
任以群哦了一聲,想起來她是誰。
範嘉圓圓臉,個子小巧豐滿,上身穿白色長袖襯衣,下麵是白底黑點的褶皺裙,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
任以群熱情地說,知道知道,小老鄉嘛。跟我來。
範嘉說,我媽媽托來美國旅遊的朋友準備了這些東西,要我過來麵謝。她舉舉手裏拎的大禮袋。
任以群說,帶什麽東西?太客氣了。
他領著她進自己的辦公室。對秘書介紹說,安妮,我朋友的女兒,拉小提琴的。
秘書眼睛一亮,說,音樂家?好漂亮的音樂家。
範嘉美國式地說,謝謝。
她坐下來,提起禮袋,就要一樣一樣往外搬東西,一邊說,這是我們老家的特產,精品係列包裝。
任以群趕忙製止,說,東西我收了,先放那兒。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話是這麽說,他習慣性地看看手表。談談可以,時間長了怕會影響正事。
範嘉將禮袋放到腳邊,一隻手搭著另一隻手上麵,擱在桌沿,大眼睛忽閃忽閃,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任以群掃一眼她的手指,雪白尖長,跟她的小個子不太對稱,卻是小提琴家的手。往上看,她一副素顏,看不出任何化妝。
梁曉露是在國內姐姐的同事,她女兒範嘉是國內一所師範大學小提琴專業的學生,參加與美國南方一所大學合辦的2+2計劃,三四年級來美國讀書。拿到學士學位後,她想繼續呆下去。梁曉露托姐姐,看看任以群能不能幫上忙。他正好有個留學生同學在南加州的一所私立學院當小提琴教授。雖然他們同在南加州,交往不多。不同行是個原因,他有點受不了她的生活方式。據他所知,她至少三進三出,接了三次婚,離了三次婚,近況不詳。雖說這是她的生活,不關他的事,心裏頭總是隔隔的。交情不深,任以群抱著一試的心態,給同學打個電話,想不到她爽快答應幫忙,還說什麽時候聚聚。他不太好意思,私事影響到對人家的評價,一個女人家,答應幫忙的利索勁兒,比他這個男人更上道。
範嘉順利地轉過來,攻讀小提琴碩士。她給任以群打過一個電話,被錄取後發過一個感謝短訊,以後再沒有消息。任以群略略感到不舒服,女孩人生閱曆太淺,不諳世故,給她幫這麽大一個忙,答謝的力度似乎不足。到底怎麽才叫力度正好,他倒沒有多想過。畢竟是小事一樁,不經提起,這事也就淡下去了。
想不到,這回兒她就坐在跟前。
簡單寒暄幾句,得知他的留學生同學正是她的導師,管教甚嚴。範嘉身上有種擋不住的陽光與活力,他立刻受到感染,對她的小小不快消失得比逃命的賊還快。他說,你們搞藝術的,一天到晚練琴,難得有時間出門吧?
她笑笑說,我一天隻練兩個小時,時間多著呢。
任以群大吃一驚,說,那你是天才囉?
她擺手說,哪裏有天分,混混日子唄。我媽說了,拿到學位之後,回國找工作,好賺得很。
任以群不以為然。就他所知,古典藝術家=窮人幾乎跟牛頓定律一樣,就是真理。他們拉得再好,彈得再棒,曲高和寡,跟流行藝術家難以競爭。拔尖的幾個走商業路,靠演出謀生,剩下的生路就是教小蘿卜頭,考個級呀,參加人人可以得獎的比賽呀,能折騰出啥境界?
他問,回國的錢好賺,怎麽個好賺?
範嘉說,帶學生呀,一個小時最少兩百塊,大學老師上千的都有。我們師大藝術學院一個鋼琴老師,每年收四十個考藝術類的學生,三個月封閉訓練,管吃管住,一個人收三萬。
任以群說,那他的日子過得夠風光的吧?
她撲哧一笑,說,才不呢,平時穿得像叫花子,說是要低調。好話讓他說盡了,說是低調,他花好多錢收集世界各地的葡萄酒,喜歡泡女孩子,說是要重現商朝酒池肉林的原始生態。
任以群說,難怪。那你還不趕快讀完,回去接他的班?
她垂下眼簾,低聲說,我不想拉一輩子小提琴,想做別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任以群一愣,拉琴拉到這一步,還想做別的?
當今的女孩子,真是讀不懂。他想以長輩的身份告誡幾句,比如你都走到這一步,再想改行是不是不太嚴肅?學藝術耗錢耗時,你說改就改,你父母大把花的錢不就掉水溝裏了?古今中外,但凡成功的人,對人生都比較嚴謹,一旦選擇好了,那是咬定青鬆不放鬆,非咬出幾口大牙印不可。轉念一想,他是範嘉什麽人,輪得上他評頭論足?當今的年輕人,誰喜歡聽說教?
他決定換一個話題,問,聽說,有音樂天賦的人,基因來自上一輩,你是從哪邊傳來的?
範嘉說,從我外公。他是孤兒,在美國人辦的教會孤兒院長大,會彈鋼琴。抗美援朝當過文藝兵,在文工團拉手風琴,給美國俘虜拉琴唱歌,搞得那些大兵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媽媽超喜歡唱歌,嗓子條件最好的時候,考過藝術學院,可惜文化分數太低,這一輩子隻能當業餘歌手。
任以群問,那你爸爸呢?
她頓了一下說,我沒爸爸。哦,不是說他死了,他還活著,跟我媽早離了。
任以群哦了一聲,尋思著下麵該說什麽。
範嘉問,聽說您是律師,那您天天打官司呀?
任以群苦笑一下,心想,天天有官司打就好了。天下不太平,官司打作一團的話,我自閑庭信步,獨享榮華富貴。
他說,我不打官司,做的基本上是案頭工作。
範嘉的目光帶著疑問。他解釋說,律師裏麵做什麽的都有,真正做訴訟,打官司的律師比例並不高。
範嘉一副釋然,說,您不知道,自從聽我媽說,您是律師,我一直拖著不敢來。
任以群勃發興致,手在自己臉上上下比劃幾下,說,我五官健全,沒那麽可怕吧?
範嘉說,不是啦。我怕講錯話,被您打官司。我是拉琴的,錢沒有,小命有一條。
任以群忍不住笑了。他說,別小看自己。對真正的藝術家,大家內心還是非常尊敬的。想想看,沒有藝術的世界,就像一年365天都是陰天,人可以活著,隻能苟且地活著。
範嘉說,叔叔,您說得太有水平了,我得告訴我老板,說我靈魂開了竅,從今天開始,要沒日沒夜地練琴,讓世界見幾天有陽光的日子。
她站起身,說,我不多占用您寶貴的時間,我先走了。
任以群想說,急什麽?聊得挺好,才開始嘛。他未加阻攔,又習慣性地看看表。他抖抖手腕,暗罵自己,在一個女孩麵前擺啥姿態,有那麽忙嗎?
任以群堅持送範嘉下樓。他所在的樓層剛剛裝修過,一派新氣象,檔次提高了幾級。範嘉印象深刻,問,真有氣派,這裏都是您的?
任以群嗬嗬笑,說,都是我的就好了。我隻占幾間辦公室,樓層還有其他租戶。
兩人步入電梯。任以群問,你現在住哪裏?
範嘉答道,學校附近,兩室一廳,跟人合租。
任以群問,也是拉琴的?
範嘉說,不是,是學歌劇的,台灣人。
任以群問,平時自己做飯嗎?
範嘉說,當然。天天在外麵吃不起。
任以群想說,哪天請我吃一頓?說出來的話卻是,我們今天算認識了,以後你有什麽事,不管是好事壞事,需要我幫忙的話,給我打個電話。
出了大樓,範嘉告別,走向停車場。她的車停在前端的訪客區,是一台舊的日本車。啟動前,她搖下車窗,向他招招手。任以群目送她遠去。
回到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前,雙手輕彈桌麵,猶豫著下麵該幹什麽。他的心緒不寧,跟範嘉有關。她年輕,氣質好,在這裏坐的時間前後不過十來分鍾,整個辦公室就像噴了空氣清潔劑,清新,帶著芬芳。
他下意識地打開右邊的大抽屜,一眼看到裝塔羅牌的盒子。這副牌是一個好友送的,以色利出的正宗貨。有時候,見客戶之前,自己作某個決定之前,他會拿出來玩一玩,給自己預卜一下,有時候準,有時候不準,準不準都付之一笑,不讓自己被牽著走。
他拿出來,拆開包裹紙牌的絲巾,將桌麵仔細擦幹淨,洗牌,切好,將牌扇形攤開。玩塔羅牌,這時要提出問題,按問題選牌,排出牌陣,然後解讀牌的含義。
現在該問什麽問題呢?或者說,他有什麽疑惑要求解呢?他一時憋住。他覺得,他已經有些想法,卻拿不準到底是什麽。
前台來電,尹老板到了。任以群立刻收拾好塔羅牌,疾步出去見客。
尹老板是超大客戶,靠操作數項對衝基金起家,用他的原話說,那麽多人錢多得發愁,咱就可勁地幫他們玩玩玩。對衝基金據說是天才們----另一說是瘋子們鼓搗出來的一個金融遊戲,連號稱大律師的任以群都摸不著北。出於敬畏,他不敢問,那“玩玩玩”到底有些啥內容。
前幾年,他為尹老板辦完業務,彼此看著順眼,成了私人朋友。尹老板的龐大家業逐次外移,由已移民美國的大兒子具體操盤,方方麵麵的事情很多,任以群參與處理。一日,尹老板說,任律師,我有個想法,你聽聽看,看看我們可不可以再合作一把?
聽完老板的想法,任以群本想端個架子,說什麽讓我考慮幾天,以示身段不墜,結果,他想了不到五秒鍾,說,聽起來不錯,我們開始吧。
尹老板的想法是什麽呢?是要他盡量放棄其他客戶,騰出主要精力為尹老板的公司和家族服務。尹老板的設想,任以群從中得到的好處,幾乎不可能拒絕。
對尹老板的到訪,任以群總是充滿期待。尹老板錢賺得多,經曆非凡,難得的是,還特別喜歡袒露心跡,啥都敢說,跟他呆在一起,時間過得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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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尹老板吃過午飯,談過正事,依慣例,他們要去附近的一家高爾夫球場開幾杆。
尹老板是個高爾夫球迷,說是要打遍世界的頂級球場。每次出國,他不去賭場脫衣舞場,小睡一覺之後,就嚷嚷著拉人出去打洞。有人開唰他,說別把國內的一套惡習帶出國,一口一個打洞打洞的,人家國外可是法製國家,你亂打一氣,警察局不抓你抓誰?
任以群沒時間跟他打世界級的球場,來了,就到辦公樓附近的九洞球場,純屬過把癮,聽他神侃才是主旋律。額外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給一個泰國來的朋友打電話,過來客串客串杆弟。
本地的球場對所有人開放,非正式,一共九個洞,不提供杆弟。泰國朋友在雜貨店上班,位卑人輕的角色,高爾夫球卻是他的絕活兒。他踏踏實實當杆弟,關鍵時候變主角,比如一個本來四杆搞定的洞,任以群連開七八杆拿不下來,自己的臉麵擱不住,還影響到球友的進度,泰國朋友就挺身而出,兩下三下,立馬扭轉乾坤。尹老板對他印象很好,誇他是一流的杆弟,說要將他辦到中國,賺到的錢帶回來足以盤下雜貨店,自己當老板。
尹老板找任以群,喜歡自己開車過來,說隻有到美國,才真正能夠體會玩好車的樂趣。他們一起吃過中飯,他說坐他的車一塊兒去球場,他的一套家夥已裝好在後箱。任以群見過他的全套家夥,隻有闊佬買得起。
上車前,尹老板問任以群,你還是不買?還要租?任以群苦笑道,你披上黃金甲,揮那麽幾杆,配。換我?就糟蹋了,我還是走平民路線,租的看起來寒顫,就我這幾下子,配。
尹老板不多廢話,車開得飛快,連闖了兩個黃色交通燈。
老遠就能看到泰國朋友。他是泰南人,皮膚黝黑,白衣白褲白帽,黑白鮮明。萬裏晴空之下,看不到他就算瞎了眼。
尹老板一身披掛進了球場,任以群免不得跟他謙讓一番,讓他先開。尹老板擺好站姿,呼地揮杆,球飛得又高又飄,落在果嶺前緣十來米處,任以群大聲喝彩,好球!
今天任以群算是爭氣,頭幾個洞打得順手,都低於標準杆,緊緊咬著尹老板。打到第五個洞,球接踵跌入旗杆洞,皆大歡喜,他們來個中場休息。尹老板猛喝一口水,說,恭喜你呀。
他的話沒頭沒腦,恭喜何來?
他接著說,聽說你離婚了?
真是惡事傳千裏,自己離婚本以為是悄悄的幹活,不想居然傳回祖國。一段二十多年的婚姻解體,想來想去隻有酸楚。既然尹老板知道了,任以群就不好否認,如果想詳細談談,任以群就沒有心情。
任以群點點頭,說,離了。
尹老板說,這一離,騰地變為黃金王老五,有地位有收入,進入大牛市。老兄,好好玩。記住我的肺腑之言,最遺憾的事不是做過的事,而是能做沒有做的事。
任以群還沒有從離婚的陰影裏完全走出,重新成為王老五不錯,黃金王老五的滋味尚沒有嚐到。對未來,他有些想法,是不是要玩一玩,跟誰玩,他沒有認真想過。不過,他的底線劃得粗大醒目:再婚的話,三思加三思,再加三思。
任以群說,你說的遺憾的事,不遺憾的事,我聽不太明白呀。我沒你氣壯,玩不起呀。咱們有一年不見了,你又換人了?
尹老板已婚,女朋友不斷。任以群納悶的是,他如此玩弄生活,沒聽說過遭遇家變的風聲。任以群想,他老婆要麽被嚇得不敢吱聲,要麽是推行獨特的一家兩製,按自己的一套做法悠然行舟。
尹老板說,咱們都是大男人,怕啥?離婚怎麽了?不會離得連那玩意兒也沒了吧?
他脫下一支高爾夫鞋,對著草地用力抖抖,穿上鞋,說,我嘛,是換了一位。賣保險的,大學畢業之後,幾年找不到好工作,一咬牙,進了保險這一行。她托我們公司的一個項目經理,硬要見我,我不願意。我買的保險樣樣齊,再買,就是腦袋進水了。
任以群知道後麵準有故事。尹老板是情場高手,一個女人光有長相勾不牢他,還得下足功夫。他不想多問,等著聽結果。
尹老板說,那天,小姑娘硬是闖到我辦公室。我跟一個大客戶溝通出了點問題,剛剛幹過一仗,正惱火要找人罵呢。她不挑時間,偏過來添亂,我還不更惱火? 換了別人,不請而進,我一腳揣他出去。可是,心裏再委屈,對女孩子不能無禮呀。你了解我,對女人,我一向特別尊重,不分美醜。
想起尹老板的種種勾當,任以群望著尹老板,等著看笑話。
尹老板說,她進來,懇請我給她十分鍾,就十分鍾,給她一個機會。沒等我答應,她攤開厚厚的公司資料,介紹保險項目。我哼哼哈哈,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麽。等她停頓的時候,我站起來,她嚇一跳。我指指那兒,問,這個你保不保?她的小臉漲得通紅,頭搖得象撥浪鼓。我大聲說,這是男人的命根子,重要性我今天就不多說了,一句話,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你剛才說你們公司亞洲排第幾,世界排第幾,應該是天上人間,一網保盡,怎麽不保這個?我買你們公司的保險有什麽用?她緩過勁,問我,要保的話,保什麽呢?我一聽樂了,有種,敢往我槍口上撞。我說,保什麽,保它長,保它久,保它堅。她拿起手機,說,那,我問問公司看?我一聽,嘿,小姑娘真跟我玩起來了?她撥通電話,說,我碰到一個新客戶,他問,我們公司有沒有保……她真要問,我連忙擺手,要她掛手機。
任以群想想,覺得好笑,再想,覺得很好笑,笑得身體發抖。
他說,所以,你們對上眼了?
尹老板說,是的,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下次你回國,我帶她見見你。
任以群問,不會換掉吧?
尹老板提起球杆,不停地轉著,說,這個有味道,一時半會不會換。老兄,說句心裏話,要玩,還是玩年輕的。她們腦子還不太複雜,我們在一邊捏吧捏吧,能起點人性改造的作用,挺有成就感的。就說我吧,我不玩金屋藏嬌,一天三頓供著,跟養猴子一樣,養著養著,保不準哪天跟保安跑了,跟小老鄉跑了。我想讓她做保險做下去,這個行業最磨練人,做得好,什麽事難得住她?哪天我們緣分到了,她一回憶,保不準要感謝我呢,是真心幫忙嘛。
任以群問,玩年輕的不怕麻煩?
尹老板說,天下的好事,哪一樣容易?
他迎風吹了一聲口哨,將球杆橫過來,說,我最近得閑的時候,把我們男人分了一下類,你聽聽看,是不是對,不對,跟我提提建議,我們一塊兒完善完善。我的分法,不按高矮貧富,按跟女人打交道方麵。粗粗一分,世上有四種男人,一等最高,四等最低。先說四等。四等的男人最沒機會,平時意淫無數,實在憋得慌,花錢找個雞。
任以群做出鬆一口氣的樣子,說,還好還好,比我差點。
尹老板說,別給我裝謙虛,你要是這號主兒,我立馬撤,交得沒麵子嘛。三等男人呢,偶有外遇,不是同事,就是下屬,對情人看得很重很重,用得很足很足。缺點呢,就是精神壓力山大,怕前怕後,幽個會像是董存瑞炸碉堡,擔心有去無回。
尹老板看著任以群,任以群一梗脖子,說,我看自己夠嗆,還沒有練過情人呢。那,我還得回四號位排隊?
尹老板說,別打岔,讓我說完。人正說在興頭上,打斷跟做愛被打斷一樣,有人要找你拚命呢。二等男人就是男中極品,是我們平常生活中碰得到聽得著的,有閑有權或者有錢,女人排大隊等著。不足之處,嫉恨這種男人的人最多,一旦出個什麽事,摔個什麽跟頭,聽吧,掌聲四起。
尹老板將球杆拋起,接住,一臉得色,顯然,他認定自己屬於二等男。
尹老板接著說,一等男人就是偉人級的,平常難得見著,他們的故事大部分隻能靠美麗的傳說。說得出名字的,有好幾位我們老一輩的革命家,健在的,包括剛垮台的薄熙來;美國嘛,肯尼迪兄弟,克林頓等等。這些人玩的女人再多,對待女人的套路再不地道,老百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以政治功過評說。換句話說,他們超越了道德約束。像誰誰說的,讓道德見鬼去吧,它管的隻是平頭百姓。
任以群大為欽佩,說,真是高論。你這麽多金,滿腹經綸,我要是女人的話,今夜不放你走。
尹老板笑著說,我不好那一口,要不,男的又怎麽樣?
任以群說,男人分四等,你起碼算第二等,努力一把,快要成第一等吧?
尹老板說,No, No, 介於二三等之間,跟女人周旋,還得費心費力。一等的事,暫時不敢想。再說,自己說了不算,功過得由後人評說。
他站起身,像是準備重開戰,想想,先提一把球褲,接著說,老弟,說了半天,有必要總結一下,我跟一些當今大佬們的想法略有分歧。
任以群問,這話怎麽講?
他說,要玩,玩小姑娘沒錯,我們有錢出錢,她們有青春出青春,各自拿自己的最強項交換,公平交易。
任以群想挑戰他一下,說,不是錢買不到感情嗎?
他輕蔑地一揮手,說,切,什麽邏輯?是看瓊瑤,看韓劇把腦子看壞了。想沒想過,我們成功的男人靠什麽成功?靠腦子,靠做人,加上手裏有錢,女人不愛我們,愛誰?
任以群無語。
他說,噢,說哪兒了?對,我跟某些大佬的分歧。他們跟小姑娘來真的,結完婚,還要上報紙,上電視,硬是要向世人表現出恩恩愛愛,錯!傻!
任以群說,錯在哪?
他說,一結婚,我們的最強項就被小姑娘沒收了,她的青春趕不走,再跟你分享峨眉山長好的果實,我們的地位不對稱,危險的種子從此埋下了。
他的一番高論,看似矛盾,其實不然。說白了,就是玩一把,不要玩過頭。
任以群想到了範嘉。那麽自然,那麽不經意,想到了她。隻有一麵之交,怎麽就想到她呢?她年輕,長相還不錯,挺討人喜歡,符合尹老板的標準。
他搖搖頭,怪自己想太多。不過,有機會多了解了解她,不帶目的,總可以吧?
他們重新開杆。打到第七洞,尹老板順利拿下,任以群的老毛病複發,久攻不下,再遭遇逆風,浪費了七八杆。自己下午還有事情處理,不能白白耗費時間。他不甘心,無論如何想拿下,又浪費了幾杆,最後將球擊入沙坑。
泰國朋友建議,要不要由他出麵?任以群不從。泰國朋友想想,徑自走人。他走到洞邊,將一球放入,又將球掏出來,高興地衝任以群揮手,說,老大,看啦看啦,你打中了,打中了。
任以群不免一樂。真是好杆弟!有他,沒有過不了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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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以群的生活恢複常態。尹老板的一番男人分等次的話盤桓於心。他給自己打分,怎麽得應該在二三等之間,可是,成績呢?一片空白呀。他不羨慕尹老板,看似騰躍於花海之中,到頭來,搞不清誰玩弄誰。真要玩,他要走不同的路,浪漫不可少,愛情不能缺,投入進去,非玩出高水平。
最近有些熟人給他介紹對象,從條件來看,可謂相當:年齡般配,工作體麵穩定,離異或小孩已成年,日常生活的強項不是燒得一手好菜,就是精於投資理財。一句話,他們熱心給他張羅的是一個生活伴侶,素質頗高的伴侶。任以群深知熟人們的好意,至今卻一個未見。離婚的陰影猶在,而且,他又不是沒有自己的生活圈,跟各色人打交道遊刃有餘,他覺得,男女之事是大事,大事就要自己把握,好壞自己承擔。
尹老板的話打開他的思路:真要找伴侶,同輩的要看,年輕一點,甚至年輕好一些的是不是也要加以考慮?周圍年輕女性不少,他保持距離,從未往深裏想過。這一心態是不是太保守,無端地斷了自己的許多機會?
人說看問題要學會換一個角度,一換,抬頭望,好一派海闊天空。任以群試著換一個角度,可以考慮的女性陡地成幾何級數增加,想起來腦袋發麻,不知是禍是福。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過感恩節,聖誕節近在眼前。置身於周遭喜洋洋的節氣,任以群感受更多的是孤獨。離婚後,唯一的兒子被判給前妻。兒子剛上大學,有時候會過來跟他見見麵,兒子顯得心不在焉,父子間弄到沒話找話,甚至無話可說的地步。他內心為之傷感得很。
聖誕節將至,父子一定得見個麵,對兒子的到訪,任以群不敢憧憬,倒有莫名的緊張。
快下班的時候,範嘉發來短訊,說她有個學期結束匯報演出,問他有沒有空參加?
對古典音樂,他是敬而遠之。聽古典音樂的一些講究,一些古典樂段的異常沉悶,經常逼得他能逃就逃。這點,是前妻喜歡抱怨的一個缺點,說他好歹是個律師,文化素質怎麽就是提不高?任以群其實還是喜歡一些古典音樂,一些經典旋律爛熟於心,沒有前妻說的那麽低層次。她心中深藏怨氣,有機會就埋汰他,不罵粗話,喜歡從素質方麵點他的命門。
他立刻給範嘉回複,爽快答應。這次,他不想逃。聽音樂是次要的,大不了幾個小時,熬一熬就是。能再見到範嘉,看看她登台演出到底是個什麽樣子,其它不便算不上什麽。
範嘉演出那天,任以群提前下班,梳洗一番,披上正式衣裝。從鏡子裏看自己,很有文化不好說,比社會上的混混高出許多。
他到花店買了一束鮮花,價錢不低。對著留言卡片,他尋思著,該寫些什麽。想來想去,他揮灑出“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不錯,這話有點飄高,送給音樂大師合適,送給範嘉這樣初出茅廬的小雛兒,略嫌肉麻,她能消受得了?時代不同了,見人就要往好裏說,好話無人會擋,她總不至於生氣,說隨便拉拉,怎麽給你吹得這麽肉麻?
任以群有些看輕自己。給一個女孩請去聽音樂,送一束花天經地義,怎麽生出這麽多想法,瞻前顧後,婆婆媽媽的?
進了音樂廳,任以群覺得渾身不自在。可以裝幾百人的音樂廳,零零落落坐了幾十號人,一個個衣著隨意,更沒有人手捧鮮花。他挑了後頭靠邊的一個座位,開始讀節目單,眼睛的餘光不停地掃射四鄰。
每個演奏者後麵附了一個簡短介紹。範嘉從五歲開始學琴,先後得過省裏小提琴比賽的三等獎,二等獎,經推薦參加過全國青少年小提琴大賽。看來,她水平還算不錯,說自己一天隻練兩個小時恐怕是謙辭。
範嘉排在第一位出場,曲目為舒曼奏鳴曲的一個樂章和巴赫的練習曲。她穿一件淺藍的貼身連衣裙,足登顏色相配的高跟鞋,麵含微笑,昂首挺胸地走進場,鋼琴伴奏跟她隔幾步入場,頭略低,似乎不想爭豔。
台下響起掌聲,範嘉微鞠一躬,抬頭時,眼睛在任以群這裏停留幾秒。他坐直身體,心裏暖暖的。同樣一個女孩,前些天坐在自己跟前,難脫羞澀之氣。現在高居舞台,裝扮一改,怎麽看是個傑出的青年藝術家,顯出高貴,製造出距離。怎麽說呢?舞台是她們身體的延伸,此時不出彩,更待何時?
她選的奏鳴曲抒情幽深,任以群一直跟著,毫無倦怠,對自己的欣賞能力迅速提升深感滿意。到了巴赫的練習曲,他萬難地睜大眼睛,感覺遭遇一道永無答案的數學難題。他發現,鋼琴伴奏似乎比範嘉更興奮,更入戲,製造的樂聲如破空的怒濤,赤裸的雙臂高揚,帶出道道白光。任以群覺得,伴奏算搶了範嘉的風頭。
這時,他感覺有人點自己的肩頭,回頭一看,是留學時的女同學,這所學校的小提琴教授。他要開口講話,同學的手按住唇,表示等下再說。
範嘉拉完,任以群連忙回頭,跟同學握了握手。同學說,這種音樂會聽眾一般是學校的師生,外來的聽眾非常難得,歡迎歡迎。
任以群指指鮮花,說,給小朋友捧個場,不來不行。
同學盯著花說,嗬,挺正規的嘛。到底是你的什麽關係?
任以群有些窘,好像臉還紅了幾紅,不太利索地說,我姐姐同事的女兒。我姐隔三岔五交待,要我好好照顧她。我說,你是她老板,沒虐待她吧?打是親罵是愛,可別過分了,我那頭不好交差。
同學看著他,冷笑一聲,說,範嘉的天賦還行,就是練的時間太少,常常心不在焉,不知道她小腦袋瓜裏轉些什麽。我罵過她好幾次,她當場對我哭,那眼淚嘩嘩直淌,真拿她沒辦法。男人怕女人哭,我們女人更怕。你說,我該怎麽辦吧?
任以群翻幾翻眼睛,心裏想,真以為我那麽關心她?有我什麽事?
他小心地問,不至於你卡著不讓她畢業吧?
同學正要接著說,範嘉飄然而至,對兩人嫣然一笑。同學對任以群說,我還要照顧其他學生,安妮,你代我陪陪任先生。任以群,我提醒一下,愛聽古典音樂的人聽得要死要活的,不愛聽的也是要死要活的。我知道,你不是粉絲。你不用聽滿全場,出去可以,最好不要在演奏當中。
任以群揮一下手,說,這麽交代就小看人了。人都會進步嘛。
同學一抹鼻子,帶著笑意走了。
範嘉緊挨著任以群,裸露的臂膊貼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飄來。任以群想起鮮花,將花遞給她,說,拉得太棒了!聽到我的掌聲沒?
她說聲謝謝,抽出卡片,興奮地說,這麽巧,我媽媽送給我一模一樣的兩句話,哇!
她還想說,第二個演奏者出場,伴奏的是同一位女士。
任以群規規矩矩地聽著,走神免不了。範嘉坐得這麽近,多少影響到他的手腳移動,身體顯得有些僵硬。看範嘉的專注神態,她聽得挺投入,不至於會走神。
演奏完畢,範嘉賣力地拍手,評論說,拉得比我好,好太多了。
任以群說,還行吧。看那樣子,是韓國人吧?
範嘉說,是。你知道她一天練多少小時?連上課算在一起,起碼八個小時。天哪,我怎麽追得上?
任以群盤算著,要不要把同學的不滿轉達給她,想想,算了。同學是她的教授,該打該罵由她。
他感歎道,韓國人就是拚,幹什麽都往極限努力,很難對付。
範嘉說,她的琴是拉得好,不過呢,眼睛太小了。
任以群追憶一下,好像是那麽回事兒,隨口說,眼睛小不好嗎?
範嘉說,不是說,眼睛是通往心靈的窗戶嗎?她的眼睛那麽小,像是永遠關著,我看不到她的心靈,不知道通過哪裏看。
任以群同意道,是有一點小,放一根細細的牙簽就可以遮得嚴嚴實實。
範嘉嘻嘻笑,說,想不到你說話還挺有趣,跟我們挺說得來。
任以群說,我跟人打交道,不分老小,都當朋友看,想說什麽說什麽。年紀一大把,還拿腔拿調的,活得累不累呀?
任以群希望範嘉說一句諸如“誰一把年紀了,看不出哇”之類的鼓勵,範嘉不接茬。沒辦法,年輕人喜歡聽“你很成熟”的誇獎,年紀不輕的人最愛聽“看不出來”之類的恭維。
任以群放鬆手腳,眼睛不小心跌穿她裙子的領口,看到一抹雪白。他趕忙收住,責怪自己,看人就大大方方,眼睛偷瞅算啥呢?
他換個話題,說,那個鋼琴伴奏挺不錯吧,氣勢如虹,挺搶眼球。
範嘉說,人逢喜事嘛。她快結婚了,老公是好萊塢的一個製片人,比她大二十多歲。我們幾個同學背後罵她,說她這些日子像瘋子,伴奏盡搶風頭。她彈的是鋼琴,88顆鍵呐,發起飆來,我們四根弦的小提琴怎麽著也拚不過。
任以群說,鋼琴是氣魄大。你喜歡朗朗嗎?
範嘉說,聽可以,不能看。
他問,什麽意思?
範嘉說,看不下去唄。他的藝術表現太誇張,我老是擔心他會從椅子上掉下來。他該好好表現作曲家的作品,不是讓人注意他臉部的肌肉怎麽抽的,犯不著嘛。
任以群看過朗朗表演的錄像,想想,他的表演部分是過火了點。
聽完第三個演奏者,任以群再也坐不住,他對範嘉說,我還有點事,得先走。聖誕快樂,我們以後再見吧。
範嘉跟著站起,說,我送送你吧。
任以群的同學坐在另一邊,任以群對她招招手,算是告別。
出了演出廳,範嘉說,你再陪我一段,我得把花放回家。
她一連用“你”相稱,悄悄地抹去了“您”,現在又請他伴行,這不是拉近乎是什麽?他看看範嘉腳穿的高根鞋,問,住的地方遠嗎?
她說,不遠,穿過馬路,左拐一次右拐一次,慢慢走,不到十分鍾。
他看看手表,說,晚飯時間快到了,我請你吃個飯,地方隨你挑。
她爽快地說,行。我們還是走過去,前麵有好多家餐館。
兩人前行,身體挨得很近。任以群被撞到幾次,身體一緊,再放鬆。這時,他聞到空氣中飛散出芬芳,奇怪,周圍不見花不見草,何來芬芳?
走到一座公寓樓前,範嘉用手一指說,我就住這兒,二樓。
任以群止步。範嘉問,不跟我一起上去了?
任以群連忙說,好好,看看你到底過的怎麽樣。
她的室友正好在,腳架在小客廳的茶幾上看電視。看到任以群,她蹭地蹦起來。她身高體壯,胸部偉大,朗聲喊,鼠鼠你好。台灣人發“叔叔”的音,聽起來象“鼠鼠”,鼠輩也。任以群胡亂應一聲,跟著範嘉進了她的小天地。
範嘉忙著擺鮮花,任以群隨意打量。房間的空間有限,隻能容得下一張床,靠床的牆上掛了一個記事欄,上麵用別針別了幾張裝飾圖片和賀卡。門邊擺了一個小梳妝台兼寫字台,台上放了幾本書和一個照片框,是範嘉跟一個中年女性的合影,應該是她的媽媽。隔著幾米距離,她媽媽的五官看不太真切,感覺上偏瘦,比範嘉高一點。
這間房間擺設流於簡單,缺乏藝術家的浪漫氣息。她說過,她不想拉一輩子的小提琴,想做點別的,這麽看來,她講的是實話。她的個性和情趣的確不太像藝術家。
範嘉對他說,你去客廳坐坐,我馬上換一下衣服。
任以群回到客廳,那個台灣歌手已不見蹤影,像是躲進了自己的房間。她的房門緊閉,上麵掛滿了紙折的裝飾物,人和動物都有,色彩繽紛,十分好看。
範嘉出來,換了樸素的裙子,鞋子是低跟的,步履變得輕盈,站在任以群邊上,兩人的身高差異明顯。她說,你過來看看,我擺的花好不好看?
任以群跟著進去,發現花瓶擺在海灣式窗台的正中央,鮮花在晚霞映襯下,恬淡而優雅。看來,花還是買對了。哪個女人不愛花呢?他高興地說,花好看,擺得好看,伴你多睡幾個好覺。
範嘉說,我們走吧。
任以群客氣地問,要不要請你的室友一起去?
範嘉說,不用。等一下她的男朋友會過來接她。
任以群哦一聲,忍不住問,那,你的男朋友呢?
範嘉低一下頭,輕聲說,在中國就吹了。
任以群哦了一聲,不知咋的,心裏像注入一汪清泉,涼爽宜人。
走到門邊,任以群隨意掃了一眼她的梳妝台,看到那幾本書的書脊,有《網絡致富之路》,《顛覆積聚財富的傳統思維》。怎麽看這些書?
他指一指梳妝台上的照片,問,那個人是你的……?
她拿起照片,說,是我媽媽,你看我們長得像不像?
照片是在戶外拍的。範嘉雙手收攏於胸前,忘情地笑著。她媽媽的身材細長,五官精致,微笑著,露出一口貝齒,跟範嘉不太像母女。範嘉可能更像父親吧。
任以群評論說,像,當然像,哪有女兒不像媽媽的?
範嘉說,我媽嫌自己瘦,從小給我塞東西,讓我長胖點。你看,我吃的東西都橫裏長,比我媽矮多了。
任以群隻能聽著。高矮胖瘦對女人是非常敏感的話題,他不能隨便表態,見風跟著起浪。
附近的餐館都是高朋滿座,問過幾家,最少要等二十分鍾至半個小時,任以群說,我開車,去別的地方看看?
範嘉想一想,說,算了。我太餓了,在附近再找找吧。
他們找到一家,賣墨西哥卷餅的,餐館外有幾張高腳桌子,人隻能靠桌站著吃。等著上餐的時候,任以群禁不住探頭往裏瞅,裏麵竟然又是滿堂堂的。看來,開在學校附近的餐館沒有不賺錢的。裏麵坐了好幾對男女,年紀般配的是夫妻或戀人,差異大的是什麽關係呢?看著看著,他發現,別人用同樣的目光回看自己跟範嘉。這場景,像某著名的浪漫詩人抒發的那樣,我在樓上看樓下的風景,樓下的人在看我呢。
任以群捧著熱騰騰的卷餅,問,吃得慣嗎?
範嘉大口吃餅,一邊說,好吃。反正比我做的好吃。
吃過後,任以群不想馬上放範嘉回去,提議再喝點什麽,範嘉點頭同意。
他們喝著,任以群問起他同學,她現在老板的情況,是不是對學生好。範嘉說,怎麽說呢,非常嚴格,非常強勢。我們練室內樂的時侯,她當指揮,脾氣來了,指揮棒對著人丟過來,罵人要罵半個小時。
任以群說,有這麽回事?美國的教授敢這樣?美國人要告虐待的。
範嘉說,是呀,我們為她擔心呢。不過,現在沒事兒,我的同學不是中國人,台灣人,就是韓國人,俄國人,一個金發的老美都沒有。我們從小就習慣嚴師出高徒,罵幾句,打幾下,不算什麽。
範嘉詭秘地一笑,補上一句,最近,她溫柔多了。
任以群說,還是有人告狀了?
她說,不是,最近她又戀愛了,男朋友是我們同學,烏克蘭人,比她小好多。
任以群驚訝地問,大學不是禁止師生戀嗎?
範嘉搖搖頭,說,反正他們的關係不一樣,公開的秘密。禁止師生戀可能是指一般學校吧?
他意有所指地問,年齡差太多,不怕人說閑話?
她睜大眼睛,說,有什麽關係?感覺好就行。別人憑什麽說閑話?礙著誰了嗎?
她打了一個哈欠,任以群說,我送你回去吧。以後還有什麽演出,跟我打聲招呼,有空我就來。
範嘉說,真能聽進去呀?
任以群肯定地點頭,心裏卻在說,那得看聽誰的演出囉。
4
接下來一段時間,任以群主動給範嘉打過幾次電話,一般性聊天,聊到她的學業, 聊到他的同學,範嘉現在的導師。每次放下電話,任以群覺得意猶未盡,有種馬上撥回去,接著聊的衝動。範嘉顯得挺被動,有問才有答,簡單明了,不會主動開辟話題。他們的談話深入不下去,話題擴張不開來。隻要能深入下去,擴展開來,任以群有充分把握發揮得淋漓盡致。
任以群心裏有些急。他想讓他們的關係前進一步,光靠通幾個不痛不癢的電話促成不了。可是,就是找不到契機,踢不出那臨門一腳。他究竟想發展到那一步呢?他自己並不很清楚。他清楚的是,他對範嘉有好感。以他的閱曆,既有好感,直接表達,用不著繞圈圈,浪費時間。
任以群揣摩她的心理。她的話不多,熱情似乎不高,是敷衍呢?還是厭煩?想來想去,他聽不出這兩種味道。要是她懷有其中一種心理,他還體會不出來,她就是過於成熟的女孩。
她過於成熟嗎?
據說,大陸現在過來的學生,不管男孩女孩,即使咋看涉世不深,即使表現得天真單純,麵表下麵是精明,是算計,心理成熟度遠遠超過美國長大的華人子弟。
任以群有個客戶,先到美國留學,生了兩個小孩,後移民到加拿大,呆幾年,又殺回美國。前一段時間,客戶舉家回國,隻為一個理由:他的孩子在美加讀書讀傻了,天真得像童話裏麵走出來的角色,思維不會轉彎,別人說什麽信什麽,再不回國求得謀生的真功,將來沒有任何出人頭地的機會。
任以群說,想太多了吧?美國有美國的環境,中國有中國的環境,在哪兒唱哪兒的山歌,適應下來就好,總有一碗飯吃。客戶說,別逗了。現在講全球一體化,勝者為王敗者寇,遊戲規則聽誰的?聽中國的,學會中國的遊戲規則就無敵於天下。
任以群想,那範嘉屬於過於成熟的女孩,還是像他觀察的那樣,比較聰明,比較單純? 他傾向於後者。憑自己的閱曆,跟她打交道不至於有困難。再說,她是學藝術的,再世故老練又能怎樣?
任以群的思想如脫韁的野馬,顛著顛著,差不多要跑出大草原了。他勒一勒韁繩,問自己,你怎麽了?你想往哪裏走呢?他一激靈,說,是是,想太多,這個年齡白日做春夢,口水倒灌,至於嘛。
回到現實,下麵就是聖誕節,任以群為如何安排發愁。
兒子會來,隻呆一兩天,平安夜和聖誕節回前妻處,他就成徹底的孤家寡人。有朋友邀請他參加教會組織的活動,暗示說,機不可失喲,到時見得著絕代佳人,運氣好的話,今年就是關鍵年,攜得美人歸。他不為心動。不是不相信朋友,他相信美人遍地,配得上自己的女人何止成千上萬。他不想被人安排,被人做媒,一句話,他想靠自己。
他想起範嘉。請她過來,一起吃個飯,唱幾首歌,表示一下長輩的關懷,於情於理說得通。他沒有不良想法,坦蕩得很。
問題是,坦蕩歸坦蕩,一個孤男約一個未婚女孩,選在一年最重要的節日,選在晚上,被邀對象的重要地位顯而易見,曖昧得不能再曖昧,合適嗎?
他猶豫不決。發出邀請,她一口回絕,他這張皮色不佳的老臉往哪裏放?他想起尹老板,這個情場高手,什麽場麵沒見過,要是他在,向他討教討教,說不定能支出幾個絕招。可惜,尹老板不在,真在,他沒準兒會笑話自己。律師工作就是幫別人出謀劃策,一個女孩子搞不定,尹老板對自己的好印象會大打折扣。
怎麽辦呢?
試一試,回絕就回絕,天塌不下來。想是這麽想,他沒有提起電話,倒是打開大抽屜,摸出塔羅牌。他挑出28張的大阿卡娜牌,麻利地洗罷切好,將牌扇形攤開。他求問的是,這個邀請電話是該打還是不該打?
他將28張牌一一審視,左掃一遍,右掃一遍,小心地抽出一張牌,心想,我是真心求問,不要耍我,不要讓我難堪。抽到的牌是騎士,正向的,他大喜。牢記求問,他默默破解,耳畔似乎傳來騎士的得得鐵蹄聲。騎士在高聲吆喝,重複吆喝一個字,衝衝衝。
難怪世界上那麽多人信塔羅牌,當然有它的道理。你看,騎士這麽搖旗呐喊,鼓動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豈有不聽之理?
他來不及收牌,手機撥了過去。
範嘉馬上接了電話,聽到任以群的邀請,她顯得猶豫。她說,當然可以,就是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任以群聽不明白,可以來,不合適在哪?
她說,聖誕節正好是我的生日。
這麽湊巧?任以群禁不住說,好家夥,你媽真行,女兒的生日全世界人民同慶!
範嘉說,就是呀。我媽更行呢。她的生日,比我晚一天,12月26日。知道這是什麽日子嗎?
任以群腦子轉不過來,問,很特別嗎?
範嘉說,那是毛主席的生日。
任以群恍然大悟。
範嘉說,小時候,媽媽不敢慶生日,怕別人想歪了,找我們家的茬兒。
任以群回想那時的政治空氣,小心對待完全正確。他老人家要過生日,大家都得禮讓。
任以群由衷地感歎道,你們母女不簡單,全年就幾個好日子,你們一家占倆兒。你們的人生不會簡單吧?
範嘉說,我媽說,她的命運就那樣,不出問題就千謝萬謝了。我呢,目前看不出來,將來嘛,我看也沒什麽。不說這些了,還是說我吧。自我懂事開始,我一說我的生日,好多人以為我開玩笑,還有人笑我想騙雙份禮物,聖誕禮物和生日禮物。人家過聖誕節,我要慶生日,複雜吧?
任以群說,同一天就同一天,一塊兒慶,大不了多送一份禮物。你來不來?
範嘉高興地說,來,反正這兒的平安夜,國內已經是聖誕節,我是中國出生,按中國時間慶祝。來,在哪兒?
任以群頓了一下,說,我家,地方大,時間充裕。美國不像中國,大年夜很少出去吃飯的。
範嘉說,好的,那阿姨要很辛苦吧?
阿姨?怎麽冒出一個阿姨?
任以群敲一記自己的腦門,領會到她的意思。她假定他是在婚之人。這個有必要盡快解釋清楚,蒙人可不行。事先不講清楚,她一個人過來,見到隻有他一個人等候,她要嚇倒的。他頓覺底氣不足,小心地說,我現在一個人過。
她噢了一下,想是出乎意外。不怪她,離婚是最近的事,跟國內的姐姐提過。離婚可不是喜事,哪有逮人就說的?姐姐沒告訴範嘉的媽媽,範嘉就無從知道任以群現在是光棍一條。
範嘉囁嚅地說,那,我跟室友,就是那個台灣唱歌的女孩一起過來可以嗎?
任以群有點失望,心想,我可是衝著你來的,拖電燈泡過來幹嘛?而且,這個燈泡的確是又大又亮,晃得人頭發暈。
他爽快地說,沒問題,除了她,再加幾個都行,人多熱鬧,普天同慶嘛。
範嘉高興地收了電話。任以群開始收塔羅牌,他拿起那張騎士,手揚一揚,說,夠朋友,下次再請教。他想再求問一次,最後到底有幾個人來,細想無聊,作罷。
等牌收妥,等他喝過杯中最後一口咖啡的時候,他意識過來,今天範嘉的話挺多,不得了的多,還涉及到生日背後的兩樁故事,她自己的,她媽媽的。話這麽多,表示她心情愉快,話這麽深,表示她不把自己當外人,表示他進入了一個小範圍的圈子。不當外人,當什麽人呢?
他舉杯的手抖了一抖,心情無比地好。
幾天平安度過,任以群想催一催範嘉,問問到底有幾個人來。他準備到當地的一家餐館訂餐,自己隻準備新鮮水果,要是能確定人數,早訂早完事。他決定不催,心太急別把女主角嚇跑了,損失慘重。
一天快下班的時候,範嘉來電話。她結巴地說,室友跟男朋友吵過架,本來答應一起來,昨天,她的男朋友跟她談了一夜,兩人和好了,約好去賭城。
任以群心頭一緊。這下黃了,範姓小姑娘恐怕要到明年見了。
範嘉說,我還是自己一個人來吧。我答應過你的。我想問一下,晚上你們那裏開車方便嗎?
任以群不解其意,回答道,方便。我家離高速近,五分鍾上91號公路。
範嘉說,那就好了。我想早點回家,我的車技巨不好,很怕晚上開車碰到人多。
任以群幾乎要說,我家房子大,房間好幾間,甭回去了,想住哪間住哪間。想歸想,他哪裏敢說出口。
他說,好吧。我給你說一下安排。我們附近有一家教堂,平安夜那天辦幾場慶祝活動,對大眾開放,口碑很好。我們去五點鍾的那場,大約需要一個小時,然後回家,吃個飯,交換一下禮物。我保證,給你送雙份。
平安夜前一個晚上,任以群將自己的房子打掃了一下,樓上樓下躥來躥去,累得夠嗆。他特別留意,將帶有前妻的家庭照先收好, 連自己臥房裏跟前妻與兒子的三人照畫框也卸下來。三人照是十多年前,兒子小學畢業時照的,小兒子頭戴畢業禮帽,像是從哈佛大學畢業那般充滿霸氣。他一手摟緊兒子,一手摟緊前妻,目光堅定,似乎在允諾,他能擔當,能看守好兩個至親的人。
兒子一上中學,他跟前妻曠日持久的內戰爆發,三人再也沒有機會照一張像樣的全家福。兩人吵歸吵,都小心不提離婚這個沒有退路的詞。他們的默契是,夫妻關係維持到兒子上高中,大學申請結束。結果,兒子這邊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他們迅速簽署離婚協議。前妻再嫁,新夫是個白人,開房地產公司,除了頭發比任以群少點外,樣樣都比任以群強,任以群心服口服。至於他們是不是離婚前就偷偷交往,不可查,不必查,關係不大。
他不怨恨前妻,前妻好像對他也沒有咬牙切齒,證據是,分割財產時,不跟他爭這棟房子,不阻攔兒子跟自己團聚,有時候還敦促兒子多呆些日子。他們的離異源於兩人的個性太強,強強對衝全是火花,燒得兩人沒脾氣,不約而同地想到,與其相互折磨,不如棄暗投明,轉身迎來的沒準就是一個新中國。前妻的後半段看起來不錯,自己尚未正式起步,不跟她攀比,結局別太慘就好。
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吸過地毯,他挨著餐桌坐著,一邊喘氣,一邊想,房子這麽大,隻住自己一個人,真是浪費。要是此生不再結婚,應該換一個小房子,一層樓足夠。可是,住這麽久,感情住出來,哪裏能說搬就搬呢?如果來個女主人,裏裏外外收拾停當,人氣盎然,春光明媚,每天他不得歸心似箭哪。
萬事俱備,隻欠女主人。
是範嘉?
他突地站起來,不讓自己想下去。跟一個年輕女孩談論婚嫁,先不說人家是不是看得上本大叔,就是看上了還得謹慎加謹慎,牽扯的事情太多。
就算想得不多,想到了,恰如開啟了潘多拉的盒子,覆水難收。有了想法,看範嘉的目光自然不同。
5
平安夜下午,範嘉約三點鍾到任以群家。
他擔心,範嘉一個人來,免不得有所聯想,會現出拘謹,影響氣氛,自己這邊再出個什麽差錯,很容易被放大,給他們的未來關係蒙上陰影。好處是,兩人互動的好,關係可以輕易躍上幾級台階,天空將無比廣闊。
她依舊一身樸素的衣裝,唯一不同,是頭上戴了一頂針織的帽子,乳白色,成色顯舊。她一進門,笑意蕩漾,大聲喊叔叔,順手將一個水果籃遞過來。他輕舒一口氣。範嘉比自己雖然年輕許多,到底不是孩子,來之前料是將心態調試妥當,不至於讓兩人尷尬。
時間還早,陽光充裕,他帶著範嘉參觀了一下房子。經過他臥室的時候,她連看都沒看一眼。走到後院,兒子小時候愛蕩的秋千還在,範嘉坐上去,輕輕蕩幾蕩,說,美國真好,房子大,院子大,小孩可以到處亂跑,我們小時候根本不能比。
回到屋裏,範嘉幫任以群擺餐桌。點餐已送到,被保溫膜緊緊裹住。餐桌中央已擺有鮮花,鮮花叢中是一柱水紅大蠟燭。擺桌子事小,任以群還是看出範嘉手腳麻利。他好奇地問,你做事這麽利索,什麽時候學會的?
她說,從小學開始,媽媽就訓練我做家務。作業排第一,練琴排第二,剩下時間幫忙做家務。
任以群覺得她媽媽不簡單,這樣調教孩子的方法對頭。他問,聽說大陸的獨生子是小皇帝,小皇後,啥事不做,一心讀好書就行嗎?
她將果汁酒擺好,配齊酒杯,淡然地說,人家是這樣,我家不是。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鈴響,她瞅一眼號碼,一咂舌,說,說到媽媽,媽媽就來查崗。
她朝後院方向走幾步,任以群手裏忙著,耳朵使勁聳著,聽出個大概。範嘉說,她在任以群叔叔家,來了不少人,很熱鬧。
範嘉沒有說實話,她有她的難處。
想不到範嘉回頭走過來,將電話交給他,說,我媽媽要跟你講幾句。
任以群不由自主地在身上擦擦手,接過手機。
她媽媽說,任先生嗎?真要好好感謝你,我女兒轉學幫了大忙,大年夜還記得我的女兒。
她的聲音聽起來還年輕,憑這幾句話,任以群覺得她是個通情理的人。
任以群說,不客氣,不客氣。
她說,請一大家子人,給你添麻煩了。
任以群一下噎住,隻能嗯哈對付。
她說,我們是老鄉,我跟你姐姐又是同事,一直沒有機會見麵。下次回國探親,我要請你吃飯,當麵好好謝你。
任以群滿口答應,下次見麵,吃不到你請的飯,我要賴著不走。
她哈哈笑起來,毫無做作,任以群趕緊將手機塞回給範嘉。娘兒倆又扯了幾分鍾,看得出,她們母女關係不是一般的親密。他想,許是範嘉的父母離婚早,她們相依為命,範嘉懂事得早,學會幫媽媽承擔做家務。任以群出身於普通家庭,經曆過人生的種種艱辛,對家庭不優越,從小懂事的孩子有自然的好感。
兩人吃飯簡單得很,可以做的事情實在不多,範嘉喝過任以群沏的茶後,眼睛看著客廳擺放的鋼琴,說,你家有鋼琴?你會彈?
任以群搖頭說,我不會。我兒子小時候學過鋼琴,我們逼他學的,考過十級後,他發誓一輩子不碰。
任以群沒有說的是,離婚分財產時,鋼琴本來是判給前妻的,前妻一直說要派人運過去,一直沒有著落。
範嘉眼睛一亮,說,我可以彈彈嗎?
任以群馬上說,當然可以。你不是拉小提琴的嗎?
她說,我們必須副修鋼琴。我彈得不好,你可別笑話。
她打開琴蓋,十指舒展,舒緩的曲子流瀉而出。任以群喝一口淡茶,卸下眼鏡,手指劃過眉頭,輕輕收攏。他在聽,用心在聽,聽得他眼睛蒙蒙的,略顯疲憊的心田慢慢濕潤著。
兒子自小練琴,他前後聽過好多年,從《閃爍閃爍的小星星》一直聽到肖邦的奏鳴曲,他記不得是否有過類似的感動。許是他從來就沒有靜下心聽,許是他兒子從來沒有真心愛上鋼琴,將鋼琴當成一門最不喜歡的功課,彈琴時扳著小臉,手指決計傳達不出醉人的美麗,談何感動別人?
範嘉停下來,扭頭問,好聽嗎?
任以群答道,好聽極了,你要是收小費,我願意給。
她做了一個將帽子放在地上,請聽眾施舍的手勢。
任以群問,鋼琴曲我聽過不少,兒子天天彈,躲都躲不掉。你彈的曲子,很好聽,不過,我好像都沒聽過。
她說,我彈的是日本動畫片的插曲,韓劇的主題曲,上不了大雅之堂,學院的老師聽到了,要氣得發瘋的。
任以群問,是呀,別人以為你們隻聽古典曲呢。
她說,才不呢。我的I-Pod裏裝的都是通俗曲子。每天拉古典曲,平時再聽的話,我受不了。
任以群發問,你從小練音樂,耳朵特別靈是吧?
她略一思忖,答道,算是吧。我的第一個小提琴老師說我的辨音力屬於千裏挑一。
任以群站起身,說,我給你聽幾首歌曲,聽完,看能不能彈出來。
範嘉轉過身,坐在琴椅上,看著任以群打開電腦,從YouTube裏選歌。
任以群選的是千年老歌,什麽《柳堡的故事》,《劉三姐》,《紅梅讚》。他的音樂細胞嚴重不足,高中時代,青春煥發,最想亮嗓子的時候,正是這些歌充斥祖國領空的時候,他想高歌幾曲,抒發一下激越的心緒,表明自己不是全無情趣之人,同時想考考範嘉的耳朵。她這般年齡,不太可能聽過這些曲子。
他先放《劉三姐》中男女主人公歡聚大藤樹下,劉三姐暗示憨哥阿牛時唱的那段,山中隻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 就是說,男追女可以,女追男不行。他坐到範嘉傍邊,看她的本事如何。放到一半,範嘉已經彈出來,一個音不拉。她的耳朵,千裏挑一許是低估了吧?
範嘉彈完,輕聲說,歌名我說不上,旋律超熟悉,我媽媽喜歡哼,從小聽慣了,一彈就出來。
接下來的《柳堡的故事》,《紅梅讚》,範嘉也是一彈就上路,也是她媽喜歡的歌。
任以群情緒高漲,自告奮勇,自己唱,範嘉伴奏,兩人合作不甚理想,倒是笑彎了腰。
任以群閃出一個念頭,多好的感覺啊,人生常常如此,活不過百年不為憾哪!
鬧過一場,兩人像是互相認識很久,出門去教堂的互動自然得多。
上教堂的人甚多,任以群想,裏麵像他一樣的非教友數量不少吧,舉國同慶的日子,大家聚一聚,思想沉澱一下,燥氣驅除一下,挺好的。
他們到的晚,上千人的場地幾乎滿員,他們走到最後一排,正好有兩個空座位。坐定後,任以群覺得視野不錯,四周的音響效果也好。
慶典正式開場,六個男女歌手引吭高歌,將氣氛造起來。歌手相當有水準,範嘉輕聲說,他們是教會的人還是職業的?任以群無從知道,搖搖頭。她說,比我們學校聲樂專業的水平還高。
歌之後,是幾出小短劇,主題是人要有愛人之心,不要過於貪戀物質享受。任以群饒有興趣地聽著,範嘉皺著眉,似乎聽起來吃力。任以群輕聲問,聽得懂嗎?她說,幾乎聽不懂。
教會的牧師登台,全場隻有一盞燈還亮著,光束集聚在他身上。他一身家居打扮,神閑氣定,開始長篇講道。他的語速極快,講起來似乎毫不費力,任以群聽起來可是十二分地專注,容不得半點懈怠。牧師停頓下來,向坐在最前排的工作人員要了一杯礦泉水。任以群看一看範嘉,範嘉已經睡著了,正發出輕微的鼾聲。這可是想不到的狀況。她太累了?還是牧師的講道等於催眠?
牧師終結了講道,全場鼓樂齊鳴,任以群正想著要不要叫醒範嘉,範嘉自己睜開眼睛,羞澀地衝他一笑,說,牧師講得真好,一下子讓我進入如醉如癡的境界。
回家的路上,他問範嘉,你上過教堂嗎?
範嘉想了想,搖搖頭,接著說,心裏,還是有點信。我告訴過你,我外公是美國人辦的教會孤兒院長大的,對美國特別有感情,對基督教特別有感情,為這些,他吃過不少苦頭。他沒有拉我進教會,但經常對我講,我們做人要有底線,不能故意傷害別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任以群大為驚歎,說,宗教的全部意義就在這幾句話裏麵,你行啊。
回頭,隻有兩個人吃飯,滿桌的東西顯得多餘。任以群勸吃菜,勸喝酒,不一會功夫,範嘉的小臉通紅。她脫下外套,剩下長袖襯衣,露出豐隆的胸部。任以群打心裏誇讚,葡萄美酒夜光杯,人麵桃花相映紅,好一個平安夜。
任以群問,你的碩士念完之後,真的打算回國嗎?
範嘉說,還沒想那麽遠。
任以群說,回國之後,教教小孩,錢不難賺吧?
她垂下眼簾,手摩挲著葡萄酒杯,說,我才不想教小孩呢,就算能賺錢,多辛苦哇。我們那兒都是生一個小孩,看得比什麽都重,你得天天誇小孩是天才,將來怎麽怎麽不得了。真要碰到一個天才兒童還好辦,碰到笨得要死的人怎麽辦?
任以群想想,兒子開始學鋼琴的時候,好像招來啟蒙老師一陣猛誇,誇得自己和前妻不知今夕何夕,差點決定,不惜重金,要將兒子打造成美國的朗朗。事實是,兒子不是天才,初學一兩年,參加比賽,獲得一些獎項,往深裏走,場場比賽都是铩羽而歸。兒子不想練,換過的老師更嚴厲,難得誇獎,父母也意盡闌珊。兒子勉強考級考過十級,全家人達成難得的共識,兒子的鋼琴課到此為止。兒子那天狂喜,霸著鋼琴不下來,說是既然要永別,就來個十八相送,彈個精疲力盡。
任以群將兒子的學琴經曆說給範嘉聽,範嘉笑得渾身哆嗦,說,你兒子是慶祝新生。
任以群不解,說,學鋼琴有那麽難受嗎?我小時候是家裏沒有條件,有條件的話,我不用敦促,一天練它個十幾小時。會彈一項樂器,生活多享受哇。
範嘉說,現在學也來得及呀。在國內的時候,我的老板收了幾個年紀大的學生,說是“圓夢生”,學費比一般學生貴不少,反正他們出得起。
任以群急切地問,那你老板有什麽感受?
範嘉抬起雙眼,笑盈盈地說,他說,要不是衝那學費,鬼才收“圓夢生”呢。
任以群知道不能再糾纏音樂的事,自己是十足的外行,再講評下去,自己就要成喜劇演員了——給人當笑料。他問,上次你也說到,你不想當音樂家,想做別的,想過做什麽嗎?
她站起身,左手拉住襯衣下擺,右手夾水果,一一放入自己的盤子。她將一粒草莓送入口,抹一下嘴唇,吃過之後說,還沒有想好,反正不做音樂家。
任以群的眼睛停留在她那鮮紅的嘴唇上。他一直看她吃草莓的嘴形,草莓和她的唇擺在一起,在他眼裏,是一幅非常性感的畫幅,激起他內心的騷動。由此,他產生某種聯想,某種下流的聯想。他不以為羞。到他這個年齡,有美妙的聯想,有年輕式的衝動,不正說明他還流淌著青春的血液嗎?回到青春不是他這代人的夢嗎?
當然他不能跟她分享這個感受,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他能做的,還是煞有介事地探討她的未來,上得了台麵的嚴肅話題,符合他叔字輩的身份。他問,你為什麽這麽抗拒走音樂這條路?你不想想,你都走到這一步了,放棄太可惜嗎?
範嘉說,再不放棄更可惜。
任以群等她解釋。
她又叉起一粒草莓,任以群的眼光又被牢牢套住。
她說,世界太大了,音樂太小了,而且,古典音樂是夕陽工業,太陽早晚要落山。
夕陽工業,這不是一般人可以使用的詞匯。範嘉絲毫沒有必要在他麵前耍弄高深的辭藻,她隻是想恰切地描述一個事實,一種趨勢吧。
可是,夕陽這兩個字,觸動到任以群的心靈深處,說他過敏也可以。他想捍衛夕陽,覺得夕陽跟自己有關係,密切的關係。比如按一天算,夕陽是令人沮喪的衰景,放到人生的長河,夕陽天天不可缺,無夕陽之美,哪來朝陽之美呢?
他暗笑自己,人生還沒到山窮水盡那一步,怎麽敏感小氣如阿Q?別人不能提跟“亮”有關的字,提了就跟人急?
他寬懷地一笑,說,你的看法很獨特。
範嘉說,人生是我的,我想活出最大的精彩。
任以群不由得歎服。看來,她足夠老練,足夠成熟,沒有必要拜自己為人生導師。他有些失望,誰不願意為人師表呢?給人支招,給人傳導智慧,是許多成年人敵不住的衝動。同時,他又有些高興。跟她交流,就不要拉起架子,將自己定位過高,故作姿態,其實挺累人的。換句話說,他其實可以放肆一些,都是成年人嘛。
放肆?該如何放肆呢?
他走到電腦邊,挑出幾盤久未聽過的音樂磁帶,回頭對範嘉說,我們說太多了。我放點音樂,我們跳跳舞吧?
範嘉雙手抱臂,說,好的。我要加點衣服,感覺有點冷。
任以群說,忘記跟你講了。我的房子不開暖氣,好多窗戶開著。
範嘉覺得奇怪,問,為什麽?
任以群將一盤DVD插入電腦,一邊說,我的怪癖。南加州四季變化少,冷不到哪裏去,熱不到哪裏去,窗戶敞開,都是新鮮空氣,對身體好哇。
音樂響起,是華爾茲舞曲。任以群向範嘉走去,顯擺地說,維也納樂團錄製的舞曲,都是經典,我們跳,他們伴奏,黃金搭檔。
任以群的舞跳得並不好,範嘉卻是難得的好舞伴,跟著任以群,跳得天衣無縫。他們跳了一曲又一曲,範嘉將穿上的外套又脫下,胸部跟任以群的觸碰更加直接,呼出如蘭的青春氣息。跳著跳著,任以群又生出下午跟範嘉一起唱歌的感慨,人生可以有無數版本,跟一個可人的女人又唱又跳,鮮花美酒,這樣的人生難道還不美妙?夫何以求?
這時,他想起一件事。範嘉說過,她有過男朋友,在大陸就吹了。他想談談這個話題,談得好,他們的關係就會深入,深入下去,可能性就多了。
他們歇下來,兩人都大口喝果汁。任以群問,我記得,你以前有男朋友,是同學嗎?
她沒有思想準備,好像噎了一下。她用手背擦擦嘴角,說,是,表演專業的。
任以群問,那……為什麽……?
她簡短地說,太幼稚。比我大兩歲,處處要我讓著他。
任以群無頭無腦地說,你們學藝術的,還是應該找同行,有共同語言才有創造力。
她站起身,說,我的想法恰恰相反。藝術家就是不能找同行,不然,兩個瘋子攪一塊兒徹底沒救。
任以群追上她,擺開再舞一曲的架勢,問,那你願意嫁給什麽人呢?
舞曲是雷哈兒的《快樂的寡婦》,旋律動聽,就是名兒取得不好,跟很多場合不契,比如像一個笑話裏說的那樣,昏庸的樂隊在人家婚禮上演奏此曲,而且欲罷不能,連奏幾次,惹得主人發怒攆人。
他不忌諱,覺得跟目前的場合毫無相衝之處。他們舞起來,任以群的腦袋都跟著輕輕晃動,進入境界囉。範嘉這才回答任以群的問題,說,我還沒想過,我還年輕,想那些幹什麽?
任以群趁勢將她拉近一步,意有所指地說,你的想法有它的道理。音樂家應該把全付身心放在事業上,菜米油鹽的事讓別人承擔。
範嘉抬眼一望,眼中閃出一道光,其中涵義不好破解。可以這麽說,她的心有所觸動。她的眼睛夠大,通往心靈的窗口夠寬,她在想什麽呢?
他頭一低,嘴唇觸及她光滑的額頭,停留著不動。她的身體一緊。如果她奮力掙脫,如果她大喊大叫,他親昵的舉動就變了質,他們的關係就將改變。
她扭頭躲閃,輕聲而有力地說,叔叔,我要回去了。
他自動鬆開,僵立在那兒。
回去?一個人?這麽晚?對了,她預先問過,晚上好不好開車。她想到了這一步,已經作好了撤退的準備。
他覺得,不抓住此時,將來何時有機會?天時地利人和,現在是最恰當不過的時機,將來很難複製。他不是青春荷爾蒙的俘虜,不管一切地想發泄。不是。他不想輕薄眼前的女孩,他真的喜歡她,對將來的關係發展不排除。對一個可愛的女人表達愛意,再正常不過呀。
範嘉回到餐桌前,拿起外套,避開他的眼睛,朝門前走去。任以群側身站在門邊,看著範嘉。她一步步走近,卻是一步步走遠。他想起來,喊了一聲,你等等。
他快步走到廚房中央的吧台,拿起一個小小的禮物袋。他將禮物遞給範嘉,輕聲說,聖誕快樂,生日快樂。
範嘉撕開包裝的彩帶,揭開盒子,禮物上麵是他寫的一張白色賀卡:世界為你慶祝,範嘉,還給世界一個燦爛的微笑,永遠的微笑。她念完,抬起眼睛,那裏洋溢著笑意,笑意散播開來,是的,她的周身仿佛沐浴在笑意之中。
不在此時,更待何時?任以群耳畔響起求問塔羅牌聽到的得得馬蹄聲,聽到騎士衝衝衝的鼓舞聲。他走前一步,衝著她說,要不,再坐一會兒?沒等她搭腔,他接過她手中的禮物,放回到餐桌上。他一把攬住她,在她的額上印下一個吻。範嘉雙手下垂,擺明了放棄抵抗。
他開始吻她,吻到她的耳垂,她細喃道,我那兒特別敏感。任以群得其意,對她的耳垂反複耕耘,一直到範嘉自己說,除了耳垂,我還有別的地方特別敏感。
還有別的地方?還特別敏感?範嘉給他提供種種可能,任以群不樣樣照辦就是天下第一號的蠢蛋。
他們上樓,進了他的臥室。臥室的窗口敞開著,外麵吹進來陣陣涼爽的風。等他們雙雙倒下,範嘉驚叫一聲,看。任以群忙著脫衣服,還是順著範嘉的手勢,看到的是:天上皓月高照,熠熠生輝,四圍不遠處,眾星星們無懼皓月的大牌,各自給天空貢獻或亮或晦的亮色。是的,星月提供了如此浪漫的大背景,芸芸眾生們豈可浪費如此美景?
她身體裸露,微朝向窗戶,手搭在額頭,掩住眼睛。她的曲線流暢,凹凸有致,像一座出自巨匠之手的雕塑。他沒有開燈,不敢開燈,怕驚破眼前的美色。
任以群飽餐數秒後,萬分不舍地給她蓋上毯子。他不怕冷,怕冷的人多著呢。他從床頭櫃裏悄悄取出久未碰過的保險套,悄悄地撕開,隨時披掛上陣。
他自以為是過來人,自以為是富有修養的人,他每一下動作之前之後,都要問一句,可以嗎?行嗎?範嘉不吭聲,靠點頭作答,幸虧了亮如白晝的天空,否則,他拿不準她是何種態度。他覺得,他的方式是得體的,溫柔的,是完全可以攻陷任何女人的。
她並攏的腿分開,他摸到她的私處,那兒已經充分濕潤。他騎到她身上,就要走出至為關鍵的那一步,不忘問一句,可以嗎?
他沒有見她搖頭。看來,撫摸身體是一回事,正式進入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範嘉的緊張難堪就不難理解。他一定要萬分溫柔,切莫霸王硬上弓。
他又問一句,可以嗎?
他沒有看到她點頭,沒有聽到點頭時,她的頭發與枕頭的沙沙摩擦聲。他低下頭,保證能將她的反應看得真切。他再問,可以嗎?
他看到的,是範嘉像是要笑岔氣的臉蛋。他一愣,她丟出一句,別問了,再問,人家以為你是太監呢。
原來是這樣!
誰是太監?誰願意當太監?
任以群決定丟掉溫柔的外衣。當著她的麵,他帶上套子,大喊一聲,我來了哈!
來野的,來蠻的,他同樣行。所謂溫柔,所謂體貼,是人這個動物不得已強披的外套。赤裸裸,本是人的本性,是人最像人的時候。
事畢,任以群很想跟她切磋一下,很想聽到她誇讚一下,平心而論,他的表現可圈可點。結果,範嘉沉默不語。許是她害羞?許是她後悔?許是她設立圈套,要將他套住?後一個想法,著實嚇自己一跳。剛剛經曆如此美好的繾綣,怎會跳出如此陰暗的念頭?他怪自己,什麽閱曆豐富,說白了,就是一肚子壞水橫溢,再美好的事也會斜著眼觀察。
黑暗中,她終於開口,說,請打開燈。我要回去。
他說,這麽晚,還回去幹什麽?
她摸索著,自己擰開床頭燈,背身穿好衣服。
是呀,一切發展快了一點,她需要時間消化。要挽留她,理由也不充分。怕隻怕,她一覺醒來,下決心將他忘個一幹二淨。
他送她上車,再說一句,聖誕快樂,生日快樂。她報以微笑,車轟地一下啟動,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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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以群過慮了。範嘉沒有將他忘個一幹二淨,反而跟他走得更近。
聖誕節過完,他們幾乎天天見麵,接下來是元旦,除夕夜在任以群家度過。聽過紐約時代廣場的新年倒記時,範嘉說,哇,又老一歲。任以群一掃近幾年怕過年,怕變老的恐懼,輕鬆地舉起香檳酒杯,說,在我麵前,可不能說老。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年輕過,從來沒有這麽樂觀過。新的一年裏,他的生活將與範嘉絲絲相扣,對新的一年,他預想的隻有彩虹滿天。
範嘉開學了,課程安排得緊。他們每天通電話,時間長短不一,放下電話,他還要追憶一下。
工作得閑的時候,他十指相扣,支著下頷,想像範嘉的一舉一動。她正在練琴嗎?是長發遮麵,專注運弓,在一旁督導的導師不得不擊節叫好?還是心不在焉,對著導師應付式地點頭稱是,眼睛卻時時瞟向牆上的掛鍾,一五一十地算著,盼望課時快快結束?
不管哪種場景,隻要範嘉是其中主角,悲也好,喜也好,任以群隻會拚命叫好。
任以群對自己的濃情蜜意不敢放心,自問,這就折進去了?一天到晚亢奮不已,認定了要跟小夥子看齊了?高興可以,激動可以,醒著的時候就想就念,是不是過分了?神魂顛倒的下一步是什麽?左麵是懸崖,右麵是深淵。
他自辨道,他才不是愣頭青,墜入情網就分不清東南西北。最大的不同,是他頭腦保持清醒,保持批評精神,這一連串自問,針針見血的自問,就是明證。年輕人想得到嗎?問得出來嗎?
有了這種清醒,他才特別珍惜正在擁有的東西。這個年紀,能夠愛上一個人已經不容易,能夠愛上一個範嘉這樣的年輕女孩更不容易,所以,他對她珍視如寶物。
思緒萬千的時候,他想起何不求問塔羅牌,讓清醒的第三者指點迷津。想想,他還是將牌鎖住不動。現在一切進展OK,最想得到的都有了,還求什麽?萬一抽個不詳的牌,不信不可,信了豈不壞大事?
他三天兩頭往她公寓跑,見到她的室友,多少有些不自然。室友反倒比他大方,不再稱他“鼠鼠”,跟著範嘉稱他的英文名字安迪。範嘉忙的時候,她還主動陪他聊天。
巧不巧,範嘉的英文名叫安妮,自己叫安迪,共同分享一個“安”字,就算是純屬巧合,可也太巧合了吧,難道是冥冥之中,他們就是有緣?跟他的關係走到這一步,再稱叔叔,兩人都尷尬,又不能直呼其名,稱安迪,既隨意,又方便。
範嘉的房間太小,以他的年齡身份,來了將兩人鎖在裏麵,相擁坐在她的單人床上,看著牆上掛的太青春的裝飾物,激情襲來再卿卿我我,他渾身別扭。他想過,要不要讓範嘉搬去家裏。他的房子足夠大,他們可以放開手腳,她還可以省下可觀的租金。
想歸想,他終究沒有開口。搬了,她離學校更遠,通勤是個大問題。最要緊的,她搬進來,就是越過一條至為關鍵的障礙線。他知道越過這條線的後果,他們的關係還沒有走到這一步,貿然行事,將陷入請神容易送神難的窘境。
有沒有中間的選項呢?
當然有。讓她搬到另外一家公寓,同樣大小,一個人住。花費增多,她承擔不了,誰承擔?當然是他任以群,他有這個實力,有這個誠意。
他小算了一筆帳,找一個中檔的公寓,一個月的租金加水電加上網加衛星電視,滿打滿算,算兩千塊好了,對他,有時候一天就賺得到這個數,大不了一個月多收一兩個小案件,輕易抵消,完全不是負擔。如果她答應,公寓可以地處他們兩人的中間,對他距離更近,對她,將擁有完整的隱私。
他想,是不是等一等,再觀察觀察後做投資?
突然,他的心裏蹦出一個念頭,萬一…… 萬一她答應搬家,答應我出錢,然後要我出生活費,或者獅子開口,今天給她出學費,明天給她家買房子,後天給她外公付醫藥費呢?數字小可以接過來,如果數字巨大呢?
如果她這麽要求,他們的關係就發黴變質,蛻變成買賣關係,就是大陸流行的包養關係,什麽愛情就見它的鬼。
等等,等等,不要急於下結論。就算性質改變,難道完全沒有愛情的成分?如果自己負擔得了,對所愛之人鼎力相助,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任以群想得頭痛。他痛感,到他這個年齡,跟一個年輕得多的女人談情說愛,他負擔太重,想法太多,還沒開始,已經患得患失,就算是有神聖的愛情存在,天生注定有不平等的缺陷。他要走下去嗎?
這時,範嘉來電話,打他辦公室的座機。聽到她的聲音,他的頭痛呼動消散。
她問了一個簡單問題,跟她選修的文化課有關。他給了她滿意的答複,然後,他提出她搬家的建議,同時提到,費用由他承擔。
那邊沉默不語。她需要考慮,需要權衡,需要時間。
他手持話筒,耐心等待。他要出錢,還得被動等待她的首肯,奇怪嗎?
她說,我也想過搬家,地方大一些,出入方便一些,可是,我實在沒有這個能力。你願意幫助我,我十分感謝。
她說,我要是住進去了,怎麽跟我媽媽解釋?我哪來的錢過瀟灑的日子?
看來,她對這個做法本身不抗拒,她擔心的是如何解釋。
任以群試著建議,就說被人請去演出,拿了大紅包?就說私下收了幾個學生,要賺到錢,場地需要擴大?
她深吸一口氣,說,安迪,讓我想一想,好嗎?
任以群說,好。聽我一句,我是真心實意的。
她輕聲說,我知道。所以,我不知道該怎樣謝你。
一天過去了,沒有音訊。兩天過去了,沒有音訊。
任以群惦記著這事,影響到工作。他知道,他們的關係處在一個緊要關口。她要是答應,她將失去某些自由,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誰都曉得這個道理。除了自由,她是不是還有別的猶豫之處?比如怎麽麵對她媽媽?
如果她媽媽得知這一安排,會怎麽想呢?不會勃然大怒,罵過女兒再罵他這個老東西吧?不至於吧。現在大陸不是盛行嫁得好,少奮鬥三十年嗎?嫁給誰可以這麽風光?不就是像自己這樣的成功熟男嗎?一個現實的的媽媽,說不定會催促女兒,說不定在一旁獻計獻策。如果屬於後者,他將麵對兩個女人的智慧。範嘉算是聰明人,她對媽媽那末欽佩,她的媽媽不會是普通的女人。
第三天,範嘉來電話。她說,她遵從任以群的意思,決定搬家。她跟台灣來的室友講了,很幸運,正好有一個同學在找房子,可以接過來。
任以群聽著,盡量不讓自己顯得興奮。他想知道,範嘉對她媽媽講了什麽故事。
範嘉說,我媽媽那邊,我還沒有講。我想,畢業的時候,我請她過來參加畢業典禮,到時再說。還有,我們先講好,你隻負責房租,其他費用還是我來付。
任以群覺得她客氣,主動說,沒關係,多幾百塊錢的事兒。
範嘉堅決地說,我負擔得起,要不,我真的非常非常不好意思。
說到這個份上,任以群還能說啥?心底裏,他還是高興。範嘉不是隻追求物質享受的女孩,她懂事,有做人的底線,證明自己的眼光沒錯。
他們一起去看房子,看了十幾處,範嘉說一居室就夠,任以群說哪裏夠?他暗地希望,空間大,兩人玩情趣的餘地大。範嘉又說價錢適中就好,怎麽能增加他的負擔?任以群說,要住就住舒坦一些的。最後選中的是個二居室,地段適中,離海灘十來邁,提供24小時的安全警衛。任以群以自己的名義簽了為期一年的租約,預付了頭個月的房租和押金。他跟範嘉的約定是,每個月他從銀行轉錢給她,她將房租直接給公寓辦公室。
任以群對公寓經理開玩笑說,如果我一次付清一年的租金,是不是能打個折?
經理說,可以,我給你打九五折。
任以群問範嘉,要不要這樣?我一次轉給你得了。
範嘉說,不要吧。
任以群說,九五折也是錢,不要白不要。
範嘉說,一次給我這麽多錢,你放心,我不放心呢。花錢誰不會?哪天我發神經,一口氣花光,不成了貪汙犯了嗎?
任以群看到了她眼中的誠摯,就不再堅持。實際上,每個月轉錢的辦法更好,可控性強,萬一他們的關係出了紕漏,他方便退出。可進可退,堅不可摧。
他出錢買了一套新家具,外加平板電視和大冰箱,再加一張特大號的雙人床。範嘉說,普通雙人床不夠嗎?任以群故作不解狀,我們在床上呆的時間不是特別多嗎?太一點,有什麽不好呢?範嘉的臉漲得通紅。
搬家那天,她的台灣室友,接她班的新室友跟來幫忙。新室友是大陸雲南人,看任以群的眼光複雜。跟範嘉交往已有些日子了,他們一起外出,相互親昵自然,對外人探究的目光已經習慣,或者麻木。對新室友的態度,他暗自一笑,心想,先別清高,以後說不定你是殊途同歸。
範嘉有了新居所,任以群等於有了第二個家,這個家他更樂意呆。他自己的住所留存太多前妻的印記,不是拿掉牆上的幾張照片就可以抹去的。在這裏,他真正感覺到自由自在自得,每一處都散發親切溫馨。
範嘉還是個不錯的廚師,做出來的飯菜比不上好餐館,任以群吃得可是樂開了懷。他真想每次都這麽吃,想想,不能太急,太早讓範嘉像個家庭主婦,她一旦厭倦麻煩就大了。所以,他克製自己,能出去吃就出去,範嘉要是願意做,他舉雙手讚成。
如果將他們的關係比作航行,他們的船頭平直,和風日麗,波瀾不驚,輕鬆得如同在人工湖玩劃艇。如果一定要找出個不足,任以群不得不承認,他的身體跟不上欲望。開始的時候,連續多日,他可以來幾場 。為了盡興,他極盡溫柔,前戲做足,後場打掃細致,隻為了餘韻繞梁,數日不退。他不能自私,隻顧及自己那最後的幾秒鍾,他要讓範嘉進入境界。對自己似乎無窮的戰力,他有些飄飄然,一時以為歲月繞過他,隻擊倒別的同齡人。
錯了,歲月無情,早晚算帳。
他精疲力盡時,他擔心範嘉窮追猛打,怕被逼出有心無力的窘態,生怕聽到那句“我要,還想要”的呼喚 。範嘉沒有為難他,動真格時不遺餘力,高潮過後,她小鳥依人,依偎在他胸前,聽他講無數過去的故事,得意的事,出醜的事,隱秘的事。講過去,任以群有時候激動得不能自己,得到的快感幾乎與做愛持平。
但是,她的身體真正得到滿足了嗎?她真的對自己幾十年前的往事那麽好奇嗎?她尚年輕,對性愛尚無熾熱之戀,他現在甘當伯樂,幫助開發她的性潛能,春華秋實,一旦迸發出來,以後他吃得消嗎?
心裏的小九九打得劈裏啪啦,任以群的日子過得其實十分滋潤。人家說,受性愛滋潤的女人,看臉色就看得出來。他觀察過範嘉,倒是不太明顯。她年輕,本來就是花開花豔之時,還要呈滋潤之色,不能變回成中學生吧?任以群多次從鏡中瞧自己,那是越看越歡喜。他的神采,他的氣場,與他剛離婚時的灰暗,簡直就是兩重天。
樹欲靜而風不止,有變化才有活力。一個月後,變化來了,來自範嘉。
那天任以群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愜意地喝著範嘉衝好的咖啡,讀著律師公會出的幾本月刊。一頭栽到與範嘉的感情裏麵,他荒廢了自己的專業,案頭的文件開始堆積,會刊攢了幾個月沒翻。近幾日,他打掃案頭,告誡自己,兒女情長,人之常情,但要適可而止,沉溺下去,忽略本份之事,對不起客戶,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範嘉在臥房裏練琴,手不太順,一個小樂段,老是拉不好,反複重來。任以群反倒覺得是一種樂趣。心愛的人在一旁操弄高尚的小提琴,誰要胡說那是噪音,他願意跟誰在法庭上見。想到這裏,他的嘴角上翹,樂開了。
範嘉用力拉了一把,走出來,說,不拉了,我要歇會兒。
她坐在任以群身邊,拿他的咖啡喝一口,閉上眼睛,說,還是你好,不用練琴,不用讀書,天天有錢賺,神仙一樣的日子啊!
任以群放下會刊,說,我當年要是不拚命讀書,今天啥也賺不到,給神仙當花童的資格都沒有。
範嘉抓住他的手,說,跟你商量個事。
她一副認真的樣子,任以群的腦中一閃,但願不是麻煩。
她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以後我不想教琴,想做點別的。
原來是這個!
她接著說,我仔細想過,我可以做做生意。
做生意?一個拉小提琴的學生?任以群的心裏衝動是立刻滅火,不讓她作什麽發財的美夢。範嘉的神情嚴肅,他不忍心打擊她的熱情,起碼,聽聽再說吧。
他冷靜地問,想好了做什麽嗎?
她說,在美國買東西,掛到中國的“淘寶”和“天貓”上轉賣,就是開個店。做得好的話,賺個生活費沒有問題,更好的話,就準備發財囉。
任以群懂法律,對做生意不太在行,憑直覺,這個主意不錯,關鍵在操作。
他的一連串問題彈射出來,東西買下來,轉手到中國,運費得算吧,空運的話更貴,到了中國,還得算運費,還有,顧客要退貨怎麽辦?
範嘉說,這邊什麽都有,真材實料,價錢便宜,貨品選擇合適的話,把運費打進來還是有錢賺。開始賣的東西,基本上算代購,就是幫國內的朋友買,指什麽,買什麽,不會有退貨的問題。掛到“淘寶”和“天貓”上的,我先做好前期工作,將貨品360度拍下來,詳細說明尺寸大小成色,就當擺在客戶麵前一樣。就算顧客要退貨,我不擔心,直銷店基本上都可以退,E-bay對賣主有很嚴格的退貨要求,終端用戶退貨,損失由原始賣主承擔。
見任以群的興趣起來,範嘉說,你等等,我跟你仔細說說。
她從臥室裏拿出一大疊打印出來的資料和一台計算器,攤在茶幾上說,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你有的問題,上麵都有答案。
範嘉開始侃侃而談,有時候用數字說話,計算器敲得啪啪響。她對網購的研究之深,遠遠超出任以群的想象。聽著聽著,任以群覺得,他低估了她,低估了她的商業頭腦,低估了她認定一件事後願意付出的心力。她不僅僅是想撈幾個錢,她的目標是認真做一件事,做成一件事。單憑這一點,他願意出力,怎麽個出法,具體聽她怎麽說。
他想先活躍一下氣氛,問,難怪你沒有時間練琴?平常老想著這些?
她說,對的呀。我的手這麽拉著,眼睛這麽閉著,腦袋這麽想著,一天拉這麽多琴,要是能拉出鈔票來就好了。
任以群的腳架在茶幾上,笑得腿哆嗦,說,你這個樣子做生意,我真怕做砸了呢。
她站起來,身體轉了一個圈,說,我先問問你,你猜猜我身上這套衣服值多少錢?
任以群對服裝沒有概念,對女人服裝更沒有概念,自己隻知道買幾套好西裝,買幾雙好皮鞋,男人的行頭就足了。他胡亂猜個數字,往高裏猜,想想不會錯。
她搖搖頭,說,我是個窮學生,哪裏買得起那末貴的衣服?
她說了個數字,比任以群的腰斬還要低。
任以群用心多看幾眼,怎麽看怎麽覺得她的衣服合體增色。
她說,從小我就很會挑衣服,不貴又好看,挑的時間又短,我的同學朋友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買衣服喜歡拉我做參謀。到了美國,我還以為美國遍地是黃金,是人都喜歡買貴的買名牌,不多一會兒一接觸,哎喲,跟我一樣精打細算的人多了去,誇我買的衣服好看,問我衣服哪裏買的人超多。
任以群插一句,又有人拉你買衣服?
她得意地說,是玫瑰總是要開花的,能幫人省錢總是要紅起來的。我的意思是,我的眼力不錯,看東西準,做網購,從有把握的東西起步,我挺有信心的。
任以群問,這點我信。你準備怎麽操作呢?
她說,代購部分好辦,接了單子再買再寄,暢銷的東西先多買一些,隨時處理得掉。一般的東西,先用心挑選一些掛出去,試試反應,行情好的話,再增加數量。我想過很久,跟國內的朋友聊過好多次,都鼓勵我做起來,保證能賺,就是……
她望著任以群,任以群猜到她的意思。他從茶幾上撤下雙腿,說,沒問題,前期采購貨物的費用由我來出,虧了算我的,賺了歸你。
她雙手緊握著舉起,前後揮動,說,謝謝你。將來能不能賺錢靠運氣,我現在向你保證,我一定努力工作,如果賺到錢,我一定還清你的投資,一定給你分紅。
任以群輕鬆地說,用不著。
她認真地說,我不缺胳膊少腿,總是靠你有什麽出息?最後要靠自己,你也是這麽希望的吧?
任以群一時無語。
她說,要不,我現在給你留個字句,把我剛才的承諾寫下來,給你留一份?
任以群連忙擺手,說,不必了吧。你的認真勁兒,比我還象個律師。我們先不說這些,還是花心思想細節,想著把事情辦好。我問你,你先買的東西,不能隻買一件兩件,一次得買個十件八件的吧?品種不能太單一吧?東西買下來,不會立刻轉手,這段時間,貨物擺哪裏?
範嘉的眼睛在公寓房巡視,帶著笑意,說,我們的房間有的是地方,你看,這裏,那裏,擺一百件東西都行。還不夠的話,我就不敢往下想囉。
這其實算個好主意,隻是,麵對冷冰冰的貨物,他們的情趣多少將打上折扣。算了,克服一下吧。兩人相互打氣,從公寓起步怎麽啦,比爾·蓋茲由車庫起家,成就微軟帝國,馬克·紮可伯由車庫起家,打造臉書天下。誰能說,他們的公寓不可能製造同樣的神話?
範嘉一頭紮進去,網上網下忙得很,要不,就拉著任以群在幾個直銷店中心穿梭,挑選商品。她的腦子活絡,直銷店裏總能碰到來自大陸的遊客,三句兩句就搭上線,幫人當參謀,分手的時候,互相交換通訊信息。據她估計,肯定有人以後會找她代購。
他們通電話,碰麵的時候,範嘉不倦的話題就是生意。間或她還是在家做飯,給任以群的感覺,她一邊炒菜,一邊像是想買賣。他們做愛的時候,她出全勤,事後纏綿的時間大大縮短。有時候,她一躍而起,就著枕頭敲計算器。任以群勸她,至於這麽緊張嗎?她說,安迪,你投了這麽多錢,都打水漂了,你不緊張嗎?
想想也是。
頭一二個月,成交的生意就幾單。範嘉幾乎天天跟國內的下家聯係,話說得太多,嗓子變得嘶啞。任以群細細想來,他難得再聽到範嘉練琴。她的導師一定更加不滿。他想打個電話問問,想想作罷,同學沒準兒回逮著他不放,臭罵一通。
他還有個擔心,範嘉這麽荒廢正業,她媽媽要是知道,一定會非常傷心和氣惱。她家是一般家庭,承擔留學的費用應該很不容易。他要不要提醒範嘉,做生意不要這麽投入,課還是要修好,學位還是要拿到。
範嘉聽到提醒,不以為然,說,學校一切正常,不必擔心。
不知不覺間,生意進入軌道,賺到的數目由小變大,計算下來,兩人都止不住歡笑。範嘉的腦子不閑著,轉幾轉,又找到一個新路徑。她國內一個同學的父親在深圳做音響器材生意,客戶主要是大大小小的歌廳、夜總會,這些場所錢來得快,音響器材更新得勤。同學的父親要範嘉代購美國最新的音響器材,一個月最少寄送四五個大包裹。範嘉作了調查,她同學的父親有原價好幾倍的利潤,拋去郵費和給她的傭金,就算包裹在中國海關被抽查,補繳關稅,利潤還能有個兩倍。她說,這條路很有賺頭。一般代購,每個留學生都是潛在的競爭對手,給歌廳,給夜總會提供器材,一般人想都想不到。
任以群對範嘉刮目相看,自己對做生意賺錢的興趣逐日提升,幫她寄送過幾次大包裹。難怪世界上那麽多人要做生意,魅力無窮啊。
結算下來,她賺到了五千塊,留三千當再投資,剩下的兩千,範嘉提議任以群拿走,收回部分前期投資。任以群說,兩千塊給範嘉,寄給她媽媽,或者充當學費,讓她媽媽少花兩千。
範嘉的眼睛亮晶晶的,任以群不想看女人的眼淚,打個哈哈,轉去陽台,看公寓遊泳池的男女戲水。
7
範嘉有一個禮拜的時間完全空閑,任以群起了帶她出國玩一趟的念頭。南加州,附近的賭城,還有幾個大國家公園,他們都去過,呆個一兩天,最多四五天,總覺得不盡興。他盤算著徹底出趟遠門,爭取玩個終生難忘。
去中國早晚有機會,去歐洲太遠,隻玩一兩個國家不過癮,都走一遍時間不夠用。想來想去,他想到巴西亞馬遜河流經的熱帶雨林。他早就有去那裏看一看的夢想,沒離婚前的幾年,他曾經提出跟前妻一起去,前妻反對,舉出一堆理由,什麽熱帶病,什麽治安不佳,反正沒興趣。
現在跟範嘉廝混到一起,年輕人才有的想闖蕩世界之心重新萌發,趁熱打鐵,趕快行動吧。他上網查了一些資料,對巴西的熱帶雨林褒貶不一。無意間,他發現對秘魯國境內的亞馬遜熱帶雨林評價不錯,鼓吹者說,秘魯是亞馬遜河的源頭,雨林保護得更好,更接近原始本色,價錢也公道。這時,他想起同樓一個做房屋貸款的女性,是秘魯人,看起來挺誠實的樣子。他向她征詢,她強力推薦,說要去趕快去,再過二十年,一半的雨林將消失,秘魯人窮怕了,要把雨林開發出來,向現代化進軍。
任以群說,那你能不能幫引薦引薦,幫我找個可靠的旅行社?
她說,你等著。當即,她將存在電腦內的幾張照片調出,指著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說,找他,阿爾貝托,是我的表兄。他在利馬開旅行社,自己來過美國留學,英文好得很。
阿爾貝托像是白種人與亞洲人的混血,怎麽跟她成了表兄妹?
看出任以群眼中的疑問,她解釋道,阿爾貝托的爸爸是日本移民。日本移民在秘魯勢力很大,前些年有人當選過總統。
任以群決定,就找他了。
任以群將計劃告訴給範嘉,範嘉激動得握拳,說,去亞馬孫熱帶雨林,太好了!我們係有個教授去過那裏的原始部落采風,整理出來的音樂聽起來莫名其妙的,一勁兒敲敲敲的。經曆永生難忘呀。不過……
她結巴起來,眼睛一眨一眨。任以群看破她的心思,說,去其他國家,以後還有機會。
她說,既然出趟國,我們幹脆去歐洲,法國,奧地利,德國,文化多麽燦爛的地方啊。
任以群說,聽清楚,我不是說不去這些地方,我是說,以後有機會有時間,我們一個一個國家玩,學一學三毛,到處流浪。
範嘉的臉上顯出喜色,說,好,我們先把秘魯拿下來,從小國開始,從原始森林開始,慢慢地回到城市,回到現代文明。
任以群有個想法,不便跟範嘉分享。聽那個秘魯裔的貸款經紀說,秘魯的熱帶雨林還有二十年時間,二十年,對範嘉是個不足為懼的時段,最多跟現在的自己同歲。對任以群來說,要是不趁著熱戀的激情冒點險,熱情遲早有消退的一天,不去的話,就是永生的遺憾了。
任以群是美國公民,去秘魯可以辦落地簽證,所需要做的,就是確定行程,訂妥機票,撲打幾種預防針。範嘉持有中國護照,必須到洛杉磯城中心的秘魯領館申請簽證,手續挺麻煩,耽擱了一些時間。全部辦妥後,任以群跟阿爾貝托敲定行程。阿爾貝托說,他將組一個十二人的小團,從利馬出發,乘八十分鍾的飛機到貼近雨林的馬爾多納多,再坐摩托艇沿潭波帕塔河進入景區。
阿爾貝托介紹說,他手頭有來自大陸的遊客,有來自歐美的遊客,他願意參加哪群人? 任以群想想,還是跟歐美人搭夥吧。跟同胞們廝混一起,說不定碰上曲曲彎彎的不方便。他將這次出遊當成蜜月旅行,要全心全意地享受一切,避免可能發生的分心。
範嘉有些不舍走勢良好的生意,任以群說,不在乎這幾天,我們玩得好,上足了油,你的後勁更大,錢有得賺。
他們從洛杉磯國際機場出發,經過8個多小時的飛行,於淩晨在秘魯首都利馬的查韋茨國際機場降落。通關時,他們排了將近四十分鍾的隊,一臉倦容地走出機場,又遭遇到潮水一般蜂擁的接機人群,茫然間,阿爾貝托及時出場,送上一張恰似利馬的天空一樣純淨的笑臉。
阿爾貝托穿一件薄薄的黑夾克,頭戴一頂洛杉磯職業壘球隊“天使”隊的帽子,個子不高,結實健康。他將兩人帶到日本產的豐田小麵包,將預先兌換好的當地貨幣遞個任以群,說機場的兌換率跟搶錢無異,省下來的錢應該花在景區。
在旅店辦完住房手續後,作為旅遊內容之一,阿爾貝托帶著他們先在利馬市區兜一圈。他一直開著車內的收音機,說話的時候,喜歡交叉地跟著唱幾句。任以群去過日本,快樂的日本人尋常難得見到,隻有電視裏有。阿爾貝托有日本血統,如此快樂,想是托入鄉隨俗之福。
中飯是在一家正宗秘魯餐館吃的,一直懨懨欲睡的範嘉醒過神,對堪稱納百川於一流的秘魯菜讚不絕口。阿爾貝托解釋道,秘魯菜是歐洲、土著、亞洲等幾個菜係的綜合體,整個南美洲最拔尖的大廚喜歡來這裏開店。
吃過飯,任以群和範嘉抗不住,提出不再逛市區,想回旅館睡個覺。阿爾貝托說,也好,你們小憩之後,有閑情的話,租個自行車,到旅館周圍轉轉,找熱鬧的地方,治安沒問題。其他遊客已經抵達,跟你們住同一家旅館,明天你們全部都要趕大早。等不及了吧?
任以群疲倦地點點頭。他希望,今晚睡個好覺,明天精神抖擻殺奔景區。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大家起床,任以群第一次看到下麵五天吃住在一起的旅友,看他們一個個情緒高漲,急不可待,自己的情緒變得大好,跟他們一一親熱地打招呼。範嘉是唯一的東方女性,年輕活潑,幾個中年的老外眼睛瞟來瞟去,不知道肚子裏轉什麽歪主意。
他們搭乘飛機到達馬爾多納多,略事休息後,每個人披掛上救生衣,搭摩托艇進入景區旅館。來之前,任以群做過功課,研究過旅館的設施和周邊環境,真的要住下來,感覺大不一樣。
摩托艇在舉世聞名的亞馬遜河開進,河水泛黃,兩岸青山伴綠水,幾條小船泊在河邊,船艙裏冒出縷縷輕煙。當地的導遊說,這是淘金者的船。一個遊客興奮地問,淘金?淘得多嗎?導遊說,多不了,淘還是能淘到一些,不過,他們對環境破壞極大,為一點帶黃光的東西,掘地三尺,將整個森林燒了也在所不惜。
範嘉聽著,俯下身,將手伸入江水,江水極其渾濁,手伸進去,完全看不到手指手背。任以群趕忙將她的手拉回,說,忘記了?亞馬遜河最多的魚是鱷魚,下麵都是。
範嘉嚇得一激靈,看一看手,說,好險,差點跟你永別了。
他們的旅館一式木製結構,在前台辦手續後,穿過一條長廊。長廊跟旅館的各項設施相連,快到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座小木屋,棕櫚葉搭頂,高出地麵一米半高,抵禦潮濕和隨時傾盆降下的熱帶雨。這就是客房了。
他們分配到的房間配備最簡單的家具,沒有電話,沒有電視,靠門處裝了兩個吊床,範嘉哇的一身坐上去,吊床吱吱呀呀地搖著,範嘉閉起雙眼,自言自語道,搖哇搖,搖到外婆橋,搖到……
任以群尿急,沒機會聽完範嘉的吊床小調。再出來,他小心地攀上另一個吊床,又一陣吱吱呀呀。他對範嘉說,一邊搖,一邊深呼吸,雨林空氣中的氧分特別高,多吸可以不得病,可以長壽。範嘉誇張地連吸幾口,說,我不要長壽,隻是希望,時光凝住,我們可以永遠享受這一刻。
範嘉說到點子上,任以群再補充無異畫蛇添足。是的,這一刻,永生難忘。
她說,要是小提琴帶來就好了。不知道怎麽搞的,現在特別想拉一曲。
任以群說,失去的才知道珍貴。看來,你的本質還是藝術家。
她說,藝術家的底子,世俗者騷動的心。
她哼起一首曲子。這首任以群聽過,是法國作曲家弗蘭克小提琴奏鳴曲的第四樂章,輕快俏麗 。
他掙開眼睛,興奮地說,這回,我可以當鋼琴,跟你一起哼。
她有些驚訝,說,你知道這首曲子?
任以群點點頭,說,第一次聽是在北京念研究所的時候,後來才知道是他送給伊薩伊的結婚禮物,聽說是音樂會最叫座的加演曲目,對嗎?
她說,對,是叫好叫座的曲子。好,我們一起來,不過,你的眼睛還得閉上,不要看我,要不我會走調的。
他們一起哼唱,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覺,天色將晚。
任以群打開眼睛,看到她望著自己。她背著漸殘的日光,手捋了捋發梢,纖細的手指頭登時被映得晶瑩剔透。
任以群仿佛進入某種意境。跟藝術家在一起的好處是,他們的激情,他們的浪漫,隨時可以引人超凡脫俗,讓人覺到人生其實挺美好的,這點,是藝術家最吸引人的地方。可惜,範嘉對世俗的生活卻留戀不舍,跟世俗的他相對而立,相互欽慕。
範嘉停止哼唱,任以群猛地冒出一句,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範嘉何等聰明,說,跟我想的一樣吧?
任以群問,就在吊床上,搖哇搖?
範嘉說,那是表演雜技。
他們躺到一張木板床上,在熱帶雨林的腹地,酣暢地愛了一回。
晚飯是在一座吊樓式的木製建築內吃的。他們順著長廊往回走,照明靠四處擺放的燈籠和蠟燭,樹影幢幢,人影幢幢,異樣情調十足。餐廳前搭一個梯子,旅客像登機一樣拾級而上。他們按桌上排放的牌子,找到屬於自己的團組。飯菜還算可口。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跟旅伴聊開來。得知範嘉是拉小提琴的,旅伴們頻頻送好話。任以群俏俏地對範嘉說,我看,你別想生意的事兒了,好好拉琴,走到哪裏都受人尊敬。
範嘉說,得了吧,尊敬不能當飯吃。
晚上,兩人再周身噴一圈帶來的驅蚊劑,躲進各自的蚊帳,不躲不行,因為各式蚊蠅已全部出動,接管了漆黑的世界。外頭,各種動物發出的叫聲此起彼伏,最昂揚的叫聲,來自蛙類動物。古人雲,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熱帶雨林的蛙聲,不像是慶祝豐年,更像是“雨林好聲音”比賽。任以群擔心自己睡不好,擔心範嘉睡不好。其實大可不必。他們兩人迅速睡著。躺入自然母親如此深邃的懷抱,人得到了最原始的安寧。
早上是被鳥叫聲喚醒的。匆匆吃過早飯,任以群的團隊分成兩組,搭乘機動船,進入雨林。船過處,一直是鮮麗的綠色,一直有珍稀的動物亮相,當然,一直有鱷魚相隨,大家最初驚駭,再變得見怪不怪。任以群想,其實是我們人類驚動了它們的世界,沒撲上來咬人就算客氣了。
船行至一個開闊的河麵,水變清,導遊問,這裏安全,水也幹淨,有人想下水遊泳的話,現在是好時機。他的問話如石沉大海,帶來的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個人動窩。他說,想一想,你們花費巨大,不遠萬裏,腳下就是舉世聞名的亞馬遜河,跳下去,遊一遊,你的人生就超過千千萬萬個的地球人,想一想吧!
船體開始搖擺,兩個來自比利時的男性遊客開始脫衣服,露出已經換好的泳褲。任以群昨晚就換好了,打定主意要遊一遊的,可是,剛才看到太多的鱷魚,鱷魚的虎視眈眈揮之不去,他想下水,腿如帶千斤重鐐,就是邁不動。範嘉說,可惜我是個女的,不方便。我要是男的,哪裏要導遊做思想工作,早就下去了。
她望著任以群,眼中大寫的是“此時不下,更待何時?”
來秘魯,算是任以群動員範嘉跟來的,說什麽二十年以後想看也看不到,真到這裏,腿怎麽抽筋呢,要當逃兵呢?他想問導遊,你為什麽肯定,這兒沒有鱷魚?要是有鱷魚,我們被叼了,誰負責?
他沒有多嘴,猛地起立,船體搖晃劇烈,他不讓自己多想,飛快脫光衣服,定神看一眼麵色不佳的河水,一個猛子紮下去,贏得一邊掌聲,鼓得最響的當然是範嘉。
他的心髒怦怦直跳,匆匆亮了幾個泳式,算是給大家,給自己一個交代。範嘉對他拚命揮手,說,可以了,快點上來吧。她的叫聲帶著焦慮,任以群急忙爬回船,問,剛才都拍到了?範嘉抱著他,胸口貼緊他的背,對著他的耳朵說,拍了,十幾張呢。跟你說著玩的,真下去呀?我這麽抱你,感到我的心跳沒有?咚咚咚的,說出來就能蹦出來。
看任以群鎮定下來,她鬆開雙臂,說,剛才見你遊泳,我想起一個菜名,叫魚香肉絲。
任以群一時反應不過來。
她慢慢地說,魚就是鱷魚,肉絲嗎,猜猜看?
任以群反應過來,覺得再貼切不過。心想,人需要激情,激情之下,好事傻事都幹得出來。他的激情,來自跟範嘉的熱戀,要是跟前妻來,他是不可能下水的,等著看的,隻是別人的笑話。難怪一些藝術家以需要激情為名,頻繁地換老婆,換女友,要不連一行曲譜一行歌詞也寫不出來。
第二天,大家又是起大早,腳蹬高腰鞋,褲腳處紮得得密不透縫,主要是防蛇咬或蟲咬。今天的目標是步行進入莽莽的原始森林。導遊手執長刀,隨時披荊斬棘,開辟新路。阿兒貝托給大家分配好用葉片包裹的全素飯團和飲用水,說要好好珍惜,萬一在森林裏迷路,小命就全靠它了。範嘉的小臉嚇得煞白,阿爾貝托意識到這個玩笑實在不合適,自我解嘲說,請不要把我的胡說傳到網上,斷了我的生路,導遊我是想做一輩子的,我愛你們!
前頭沒有固定的行走線路,的確要靠導遊手中的那把長刀,硬是辟出一條新路。森林裏樹木緊密,遮天蔽日,導遊說,現在下雨的話,雨滴掉不進來,連雨聲都聽不到。
中途休息,導遊猴一樣靈巧地攀上一棵樹,摘下一個圓果,用刀削成粗鉛筆式的頭,說果汁帶顏色,寫在人體上,可以保留一個禮拜。範嘉第一個要求試試。導遊隨意在她的手臂上劃一張笑臉。等其他人試過後,範嘉問她能不能自己畫。導遊將果頭給她。她略作思考,在另一個手臂上劃了緊密連在一起的R和F兩個字母。她舉起手臂,對任以群說,好不好看?任以群心裏暖洋洋的,知道R代表自己,F代表範嘉,連連點頭。範嘉說,隻保留一個禮拜,更長一點就好了。
當時,任以群的心暖得慌,哪有閑暇細細品味。事後追憶,範嘉的話雖是玩笑,卻無意中算準了他們的情緣。
路過一條清澈的溪流,導遊說,這兒沒有鱷魚,可以遊泳,一聽遊泳,任以群如遭雷擊,腿腳左右不利索。範嘉吸取教訓,不敢唆使任以群再次鋌而走險。其實,這次誰都沒有反應。那兩個比利時人像是沒聽見,一勁擺弄手中的相機。任以群猜想,他倆跟自己一樣,昨晚睡覺前回想,後怕得背脊嗖嗖做冷。導遊見狀,一付充分理解的樣子,說,不遊不遊,我們吃飯吧。大家都餓了,早上看著不起眼的飯團頓時成了佳肴,幾分鍾就裝進肚裏。誰都不開口,誰的心裏都在嘀咕,該看的都看了,還是回去吧,真想念那張床,想念景區旅館的安全感。這裏不能再呆下去了,天蒼蒼,野茫茫,心頭敲鼓慌慌慌。
第三天,逢上大雨,大到像天空決堤。原計劃是去雨林深處的原始部落,跟土著人同吃同玩,喜歡足球的男人可以跟土著小孩賽一場足球友誼賽。這雨一下,計劃泡湯,無聊的遊客就在旅店各顯神通,打發時光。
任以群和範嘉換了泳衣,拿一瓶熱帶水果汁,鑽進旅店的遊泳池。泡在清涼的水中,聽著傾盆大雨,此時此景,不去原始部落無妨。
聊著聊著,範嘉聊到了她新生的生意,想法特多,對未來的走向特別樂觀。
任以群說,在這兒談什麽生意,地點不對呀。
她說,不知道怎麽搞的,現在的腦子特別管用,淘貨呀,記帳呀,這些煩死人的事情,坐這兒一想,輕鬆得很,你說怪不怪?她拽住他,用濕手指頭在光潔的池麵上寫寫劃劃,詳細說收支方麵的事。
任以群打著哈哈,有心無心地聽她擺活。他想,真是奇妙的事情,到了雨林腹地,緊貼著大地母親的胸懷,從塵世來的袞袞諸公到底脫不掉自己的紅塵世界。範嘉是急切了點,直露了點,自己難道可以完全脫俗?這不,他聽著範嘉侃生意,自己的小肚子盤算的是,今晚該怎麽細細享用眼前的滾熱身體。
亞馬遜之行結束了。
飛機升空的時侯,翡翠一般鮮麗的雨林和蜿蜒至天際的亞馬遜河投入眼底,範嘉說,多麽美麗的景色呀!二十年後就沒了,誰敢這麽幹呢?我們每五年來一次,看看有什麽變化,可以嗎?
任以群無言以對。五年太久,什麽都可能發生。
他在想的是,要不要向範嘉求婚。對這個女孩,感情已經沒有問題,兩人個性方麵好像也契合。她是音樂家,不乏浪漫的氣質,雙腳卻沒有離開堅實的地麵,對現實生活考慮充分,作為妻子,是個好選擇。她持中國護照,在美國到國外做事行動多有不便,如果跟自己結婚,然後拿到綠卡,這些不便就完全可以消除。
結了婚,一切順利的話,再努力一把,整出一個娃娃來,當小動物一樣疼養。可是,小孩大了,自己會老成啥樣呢?記得兒子高中畢業,典禮在學校大操場舉行,火辣辣的豔陽高照下,大家聽完了五百多個畢業生的名字,看完五百多個畢業生登台領證書。當時他就想,虧得身體還行,那些年歲大的父母怎麽挺得過?如果跟範嘉再生一個孩子,參加那個孩子的中學畢業典禮時,自己就是任爺爺,不是任爸爸,能行嗎?
就算他們目前交往很快樂,似乎看不出什麽障礙,一旦結婚,天天廝守在一起,兩個人的生活形態和心態都將發生變化,發生深刻的變化,他準備好了嗎?
一個大問號在他的腦際盤桓,他看範嘉的眼神透出深厚的內容,範嘉碰碰他的胳膊,問,還在想秘魯嗎?
他笑著點點頭。
8
回到美國,兩人再次融入各自的生活。許是亞馬遜之行帶來好運,許是純屬巧合,範嘉接到的訂單陡地上揚,她高興地哇哇叫喚,說眼前終於看得見白花花的銀子,接下來,就是賺到什麽數了。
任以群打心底為她高興,賺錢好處多,起碼他的負擔可以減少,隻投不出,他也會緊張嘛。
範嘉購買了記帳的複雜軟件,跟任以群在一起的時侯,聽任以群講古論今的時間越來越少,反而拉著任以群聽她的生意經。不知不覺,他們的親熱時間跟著縮短。對做愛,她倒沒有顯出不耐煩,做過後,她不再依偎著他,細細體會愛後的餘味。她匆匆穿好衣服,急急上網,重啟買賣大事,盯牢變幻莫測的數字,一張笑臉光彩逼人。
任以群心裏有些憋屈,覺得自己被冷落,她住的公寓,她借以賺錢的生意,全部來自他的資助,她雖不至於天天將“謝謝”掛在嘴上,但適當的禮數總要吧。他不是天天能來這裏,來了,也不是每次硬要辦事,但人來了,總得以他為核心,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吧?
礙於麵子,這些話又講不出口,是隻能意會不可言傳的玩意兒,講了,怕被誤解,以為他一個大男人在撒嬌,在發小脾氣。他覺得,他們的關係在起微妙的變化,向她求婚的想法被推至腦後。他想,再等等看吧。
一日,他來了,範嘉一頭撲過來,嘖嘖吻得他天昏地暗。待塵埃落定,他聞到撲鼻的菜香味。範嘉將他牽到廚房,說,你看,我給你做什麽了?餐桌上,擺了五菜一湯,都是最對任以群口味的菜。他腦袋急轉,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的生日?我們相愛的年慶,月慶?好像都不是。
他們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任以群還喝了幾盅,心情特好。
吃好,範嘉挽著他到外麵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回來後,他們洗了一回鴛鴦浴,任以群真想在浴缸將好事辦了,範嘉躲他,說,不能急,不能急,我們不是有床嗎?
他們當然有床,一張舒服無比的大床。任以群騰雲駕霧過後,他腦中冒出一個念頭,範嘉是不是有求於他?
他驅散這個不愉快的念頭。這樣想範嘉,豈不是看偏她了?怎麽說,她是愛自己的。
範嘉趴在他身上,手指從臉頰劃到他胸部,再下劃到他腰間,再一路南下,口裏嗬出的氣熏染著他的頸脖。她說,跟你商量個事情。
任以群的身體一收。果然,該來的要來了。
她說,我們的生意看來有搞頭,我想再做大一點,要聽聽你的意見,聽了,不要生氣嗬。
任以群冷靜地說,說吧,有什麽氣好生的?
她說,我們訂的貨,現在堆在我這裏,拿到訂單,支付寶收到錢,我從這裏去“聯合包裹”發貨,本來沒什麽,可是,有時侯我正在上課,有時候我手頭沒有現貨,發貨的速度受影響,不滿的顧客網評就一顆兩顆星亂打,影響我們的口碑。我的想法,是租一個固定倉庫,多采購一些熱門貨,雇一到兩個人固定上班,接到訂單可以立刻出單。這樣,我們不怕競爭,好顧客還是會給我們打五顆星的網評。
聽起來,範嘉的想法不錯,也是生意成長的必經之路。任以群關心的是,追加投資的數額。
沒等他開口問,範嘉先說了,如果租一個帶小辦公室的倉庫,開在工業園裏,離“聯合包裹”郵寄點近的,一平方英尺的租金是2塊半,假定我們租個五百尺,月租就是一千五百,加上雇兩個打半工的員工,按一般工資付,一個月在一千五到兩千之間,業績好的話,適當發點紅包。全部費用,滿打滿算,一個月要五千五。
一個月五千五,一年就是六萬六,數字吉利,任以群出得起,但不是小數目。
見他不表態,範嘉欠身,說,要不,我去拿個計算器,給你仔細算算?
任以群按住她,說,大概說說,我跟得上。
範嘉說,光說花費,一年六萬六挺嚇人的。說點好聽的。按照這幾個月的訂單,我們擴大規模後,幾個月,最多半年,我估計可以打平,半年以後,保證的話不好講,我覺得,怎麽做也可以淨賺,那時候,我們對市場的把握會更準,隻會做得更好。
任以群開口,說,聽起來滿不錯。
範嘉顯然鬆了一口氣,說,我沒有別的辦法,隻能求您幫忙。象一開始我說的那樣,這些錢算是借你的,賺錢之後,我一定還,還要加利息,加獎金。
任以群的臉掛不住了,說,說這些幹什麽?我還是那句話,錢虧了,算我的,錢賺了,你拿著。
範嘉抱住他,說,你答應了?讓你背這麽重的擔子,我真不好意思。
任以群說,我的命苦,生出來就是給人背擔子的,給你背,我樂意。
範嘉激動得要跳起來,說,那,我們明天就去看倉庫,看好倉庫後,你來麵試應征的人。
任以群說,不用吧?簡單工作,你定就是了。
範嘉說,不行不行,您老一定要親自出馬。你才是老板哪!你閱曆這麽廣,看人準,給我們好好挑幾個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忠厚老實,永遠不吵著加薪水的員工。
任以群說,怎麽聽起來,我覺得你在說我呢。我最符合你提的幾項條件。
兒女情長,良宵苦短,這裏不多贅言。
任以群的感覺是,他為自己挖了一個坑,坑越挖越深,他主動報名,一次次跳下,談不上非常樂意,談不上非常不樂意。這就是生活的真諦,這就是生活的代價吧。
帶倉庫的辦公室選定,範嘉通過朋友介紹,找了兩個大陸過來的留學生幫手,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不是任以群主動打電話,兩三天過去,她人影兒也不露一下。好容易找到她,她一勁扯生意。
星期六到了,這是他們之間的法定約會日,過去半年,除非發生特殊情況,比如他要出差,她要演出,他們這一天是一定要碰麵的,而且都是他前一天先打電話,商定節目內容。任以群使個心眼,不打電話,看看她是否記得,是否在意。
中午過去了,下午結束了,她沒有來電話。
他老大不高心地下班回家,還在賭氣,心想,我不找你,看你會不會人間蒸發。
隨便吃過晚飯,上完網,一個人看無聊的電視,等到睡意襲來,他有些慌了。一把年紀,跟小姑娘鬥氣?她不來電話,沒準兒出事了,你該關照人家,還在這裏生悶氣?
他給嚇得夠嗆,風似地跑進客廳,拎起電話。鈴響兩下,範嘉的聲音傳過來。
他說,你在呀。
範嘉納悶地說,我一直在呀。
他問,在家?
她仿佛不解,說,在家呀,能在哪兒?
他氣不打一處來,氣自己,氣範嘉。他口氣不太友好地問,在家好。忙什麽呢?
她說,周末來了,特別忙,天天行情這麽好的話,我們的倉庫不夠用,要換囉。
她停頓一下,哎喲一聲,說,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五,我們明天要一起吃飯是吧?
任以群嗯了一聲。
她壓低聲音說,你等一下,不要撂電話,我把這個單處理掉。單子大,裏裏外外,穿的帶的,他全要,哇塞,真正的上帝級顧客。
任以群沒轍兒,隻能等。他有火氣,他有不滿,但是,他要控製自己,再不滿,再有火氣,他不能發泄,失控一次,一定有下次,次數多了,他穩重平和的神話就將破滅,他在範嘉心目中的形象勢將破損。
她的聲音又傳來,sorry, sorry, 我還以為你撂電話了。安迪,我們改到後天行不行?看這架勢,今明兩天是黃金檔,一天做的單子頂一個禮拜。你說怪不怪,一到周末,人都守著電腦,發瘋一樣想著花錢。我們是賣東西的,成天盼望的不就是這一時刻?還不得堅守崗位?我就覺得睡覺麻煩,別人睡八小時,我要是隻睡兩三個小時就好了,那樣,本小姐天下無敵!
任以群聽得哭笑不得。他說,錢要賺,生活也得過。錢永遠賺不完,總不能不過日子吧?
她聽岔了意思,說,錢賺夠了,生活不就能過得更好嗎?
任以群終於按耐不住,提高聲音說,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成天顧著賺錢,連我都忘了吧?我們每個星期六要一起吃飯,再忙也不能就拉倒吧?公司是我的,當老板的我發話,星期六是法定假日,不得上班賺錢,你想不聽?
她聽出任以群的不滿,船頭立馬轉向,嘻嘻笑著說,yes, sir。您的話要聽,想不通也得聽。
星期六下午,範嘉比平時早一點到,表情自然,精神愉快。有所不同的,她將自己的電腦帶來,架在餐桌上,隨時投入戰鬥。任以群覺得可以接受,對範嘉不能求全,所以,他開玩笑道,電腦的位置就是這兒,可不能跟進房間。
範嘉嘻嘻笑著說,那我們在房間裏就快一點?
話是這麽說,範嘉和任以群度過了一個跌宕起伏,可圈可點的晚上,可沒有要快一點的意思,讓任以群多少感到欣慰。揮之不去的不滿是,以後都要靠發脾氣,不發脾氣就見不著人,那他們的關係不就成了貓抓老鼠?他們之間的情感就很有水分了。但願,這種情形不發生,如果發生而且成常態呢?
煩,真的有點煩。
自己的生日,毫無預警,說來就來。記不得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慶生失去興趣,好像是三十八歲開始?那年,麵對近在眼前的四十大關,他頓生恐懼,就要到四十?那不是太老了?四十後麵就五十,五十後麵是六十,六……他不願伸展下去。
打那年開始,他決定不搞啥慶生,有啥好慶的?正好,他前妻也意興闌珊,不拽著他硬來。
今年不太一樣,很不一樣。他結識了範嘉,他們關係曆史性的那一步,就在聖誕加她的生日雙慶夜邁出。生日增加了特別的含意。現在,輪到他的生日,也會有特別的內容嗎?
範嘉知道他的生日。他覺得她會表示一下,具體怎麽做就不好猜。他不願意主動打聽,好像要施加壓力。這種事,張羅的人一定要自覺自願,能做到什麽份上算哪個份上。
範嘉告訴他,生日之夜,她要請吃飯。下午,她得排練室內樂,排練結束再一起吃飯行嗎?
任以群心想,老一套嘛,嘴巴說,行啊。
範嘉說,那你幹脆過來聽我們排練。我們拉的是德沃夏克的弦樂夜曲,挺好聽的,準備參加比賽。
那天的排練算彩排,眾樂手正式衣裝,大部分是女孩,兩個白皮膚男孩顯得尤其出眾。任以群猜想,其中一位就是同學的小男朋友吧。再一想,他跟同學都是老少配,各自演繹人生。不知道她的故事是不是同樣多姿多彩,同樣喜煩並存?
同學踏著大步出來,指揮棒敲兩記矗在她麵前的樂譜,彩排正式開始。
德沃夏克的夜曲的確好聽,既悠長舒緩,又熱情肆意,聽得任以群渾身舒坦。他想,今天就是我的生日,當作德翁專門為自己所作的生日禮物吧。
太客氣了,太隆重了,太受用了。
他的嘴角浮出笑意。
同學正在發表講評,很長,帶著情緒。範嘉坐在右手邊第二排,她偏下身子,對著任以群點頭微笑。任以群心頭一熱。
同學講評完畢,又敲敲指揮棒,範嘉站起來,跟同學耳語一番,同學轉過身,認出台下的任以群,微微頷首,然後對樂隊說了什麽。
樂隊開始演奏“祝你生日快樂”,同學示意他站起來,他站起來,非常非常感動。
這個世界怎麽能缺少藝術家呢?看看,他們可以創造怎樣的感動啊!
彩排結束,同學走下舞台。任以群說,我不該來,打亂你們的彩排。
同學目光炯炯,正色地說,你麵子大唄。怎麽樣,終生難忘吧?
任以群連連點頭,說,跟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她笑起來,說,不是看你麵子,哪個學生敢打斷排練,要我們拉“祝你生日快樂”?那我們不成了賣藝的?
任以群說,是是。你們是嚴肅的,高尚的,不亂來的。
同學拍了他一把,說,別貧嘴,都什麽歲數了?說正經的,恭喜你。你們去吧, 我閃都閃不及呢。
範嘉訂的是意大利餐,生意很好,充滿人氣。趕巧,這天過生日的人不少,招待用意大利語唱的“祝你生日快樂”此起彼伏,拿腔拿調,像是歌劇的詠歎調。範嘉提議,要不要也讓招待給他獻上一曲?
任以群說,不用吧,剛才你們拉的,我已經夠感動了。
範嘉說,本來我想先跟老師打招呼,想想,臨場發揮,碰碰運氣看。還是你有麵子,老師真答應了。
等著結帳的時候,範嘉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大包東西,遞給任以群,說,給你的。
任以群說,謝謝,回家再拆吧。
範嘉堅持道,現在拆開看看吧。
任以群撕開紅色的包裝,抖開絲線,看到兩本掛曆。他望著範嘉,範嘉解釋說,特別製作的掛曆,一本隻有你一個人的照片,一本是我們兩個人的照片,照片是我選的,看看,好不好?
任以群開始翻看,兩本掛曆的扉頁上,範嘉用中文正楷寫上:
致安迪
於我
如父 如兄 如一生的愛人
生日快樂!!!
他讀了幾遍,舍不得往下翻。範嘉催促道,看看我選的照片行不行。他一頁一頁翻看,自己的那本,配每個月的十二張照片,是自己從小到大的英姿;跟範嘉合影的那本,選自他們在南加州,在賭城,在加拿大的落基山脈,在秘魯的精彩鏡頭。他記起,有一次範嘉翻閱他的照片集,稱讚不已,然後掏出自己的相機拍了幾張,說留給自己當紀念。
任以群對範嘉說,這個有意義,點子真好。
範嘉說,我一共做了兩套,你一套,我留一套,花費不多。想想,給你做一份有紀念意義的禮物,禮輕情意在。
任以群非常非常滿意,不是礙著公共場所,他是要對範嘉大大地親熱一番的。
任以群慶生後的第三個星期,國內研究生同學的兒子要來訪。他兒子叫錢江,在美國南方的一所三流大學讀工商管理碩士,還有一年畢業。
任以群希望見到這個年輕人。讀研究生時,他跟錢江的父親關係頗深,畢業分到北京的同一個單位,工餘的時候,經常一起打“拱豬”的撲克牌,周末一起開灶改善生活。後來,任以群出國留學,同學留在國內,去過深圳,上海,最後鳥回老巢,定居北京。轉眼間,孩子這麽大,看到兒子,多少就算看到他父親。
他們通過幾次電話,錢江象他父親,講話慢條斯理,因為在北京長大,一口京腔聽得任以群回腸蕩氣,有種“又喝到家鄉的水了”那種喜悅。
同學為這次來訪特意通告任以群,說,錢江過來,一是考察一下南加州的市場,看看能不能找個生意做。二是來請教你這個前輩,對他的未來指點指點。
他們約好星期六晚上見,錢江自己租車開過來。任以群從餐館訂了幾樣菜,範嘉做了幾樣菜,擺滿了餐桌,對得起遠方來的客人。
錢江長得很像他父親,高高壯壯的。有意思的是,他一身複古打扮:大頭黑布鞋,對襟長褂,手腕上帶一副赭色的佛珠。
任以群問,你這身打扮,算是民國哪年的?
錢江咧嘴一笑,說,沒特別想過。自己喜歡,覺得合適,就穿唄。
範嘉盯著他的鞋,問,有意思的款,哪兒買的?看她的神情,像是準備進它一批。
錢江說出廠家的名字,價錢,其他產品的品種。任以群注意到,說到這些,錢江一改慢條斯理,講話利索多了。
吃飯的時候,他們聊得挺多,主要是兩個男人講,範嘉當聽眾。錢江不愧來自皇城根下,講起時事,他的見聞之廣,眼光之高,像是剛從中南海開過政治局擴大會議,而且,天大的事卻以詼諧調侃的口吻敘說,聽者怎不動容?任以群見識過很多北京人,對他們的見識口才佩服得五體投地,對其中不少人的腳踏實地精神,他卻有不同看法,不怎麽看好。
回到現實,錢江開始講起他的想法,客氣地說,想聽聽任叔叔的意見。他想做幾擋生意,跟範嘉目前的生意套路接近,隻是產品不同。錢江的思路清晰,想法紮實,可操作性強。聽著聽著,任以群覺得“請教”二字完全是謙稱,他除了在技術上加一塊磚添幾片瓦,想不出還可以指點什麽。
倒是範嘉興趣盎然,她以自己為例,對錢江的想法加以評估,出主意,錢江頻頻點頭,謙虛地尊範嘉為前輩。
任以群內心感慨,長江後浪推前浪,錢江這一輩比自己和他的父親強多了,後生可畏。唯一的不足,是他就學的大學地段偏僻了些,知名度低了些。
任以群問,你怎麽選了這所大學?
錢江望了範嘉一眼,帶點結巴說,我讀書本來就遜,托福分數忒拿不出手,申是申了七八所大學,就這個大學願意收。
沒等任以群開口安慰,範嘉說,反正將來不當教授,不搞學問,出來闖,靠的是別的本事。
錢江跟她對上眼,眼睛旋即調開。
任以群問,除了讀書,你平時閑下來的時候做些什麽?
錢江望了範嘉一眼,咳嗽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我們那塊兒最大的娛樂活動是釣魚。我開始不喜歡,釣魚不是退休人幹的無聊事兒嗎?硬抗了幾月,一個人抗不住,想想還是加入大部隊,釣吧。
範嘉問,那你釣得到嗎?
錢江說,怎麽釣不到?我釣過這麽大的,好幾條呢。
他比劃了一下尺寸,起碼有十來磅重。
範嘉問,釣著了是放生還是拎回家?
他說,當然拎回家。個兒太大,連著吃了一個星期的魚,味兒鑽牆裏頭,開窗開門趕不走,從此得了恐魚症。往後釣著的都送別人。
任以群和範嘉都笑起來。還好,今天餐桌上無魚。
任以群問,你們就釣個魚,沒別的啦?
錢江說,是的。一年到頭,除了封凍的時候,全民出動。我們那兒還舉辦釣魚錦標賽,一級一級賽,算我們那塊兒的奧運會。
範嘉神往地說,封凍的時候,就是冬天,下雪的時候呀。釣魚不更有情趣嗎? 我記得一句唐詩,好像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錢江說,沒錯兒。我倒是試過一次,凍得夠嗆,差點坐化升天。我總結了一下,那種天氣想釣魚的人,不是想死,就是想當哲學家,體會徘徊於生死兩界的真諦。
任以群頷首說,一個地方一種活法,不好說誰好誰不好。
範嘉說,釣魚沒什麽不好的。
她望了一眼錢江,低頭夾菜。錢江咳嗽了一身,端起水杯,無聲地喝了一大口。
任以群看得出來,他們之間有種交流,卻想掩飾。想交流什麽呢?他笑笑,怪自己多心。錢江善言,講的美國南方生活即使對自己也算是新樣的活法,自己聽得不是挺開心的嗎?範嘉顯出興趣不是很正常的嗎?
任以群問,你們成天貓在深山老林,有沒有想過出來走動走動?
錢江說,有有,一年跑幾趟亞特蘭大吧,看看人家城裏的人怎麽個過法。
任以群問,開車過去有多遠?
錢江說,不算遠,四個多小時,超速開,還能快一點。
範嘉說,巧了,過兩個星期,我們要去亞特蘭大的艾默裏大學音樂係比賽。
錢江馬上說,那我一定趕過來捧場。
範嘉說,不需要吧。那麽遠。
錢江說,沒關係。到了那兒,我們再見麵就算他鄉遇故知,不一樣。
他們當場交換了手機號碼。任以群叮囑錢,到時你可要慢慢開車,千萬別超速。
錢江走的時候,一再道謝,給任以群和範嘉各留有一張名片。名片是豎排的,隻有名字和手機號碼,錢江兩個字為繁體,名片的背景為古代山水畫。任以群心想,這個年輕人表裏一致,很有傳統味兒,很有個性,將來說不定真有出息。跟範嘉提起,範嘉想想,說,他這個人挺有意思。
錢江回去後,當晚來電話報平安,再次表示感謝。下麵,沒有再來電話。任以群納悶過,錢江提過一些設想,說以後會時時請教任叔叔,現在石沉大海,難道又是一個空有三分鍾熱情,說得到做不到的主兒?想想當年跟錢江一般年齡的時候,頭天晚上激動萬分,發誓第二天必須實施這個那個計劃,一覺醒來,開始給自己找理由,找台階,反正是不想實施。錢江難逃例外吧。
範嘉去亞特蘭大參加室內樂比賽,如她預測,沒有拿到名次。錢江真的趕去捧場。當天,任以群問,他領你出去轉轉嗎? 範嘉簡短地答道,沒有,吃過一頓飯,隨便聊了聊。
她計劃呆三天,結果呆足了一個星期,說是比賽的時候碰到音樂附中的同學,跟著同學四處走走。對同學,對同學聚會的內容,她輕描淡寫,好像熱情並不高。他們相識以來,這次分開最久。不分不知道,任以群可是時時牽腸掛肚,恨不得放下工作,立馬飛過去,跟她在一起。
在機場接站的時候,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中,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生活繼續。
不久,任以群自己到東岸出差,前後兩個星期。返回南加州的航行途中,他座位旁邊是個白人老太太,非常健談,他心裏想著範嘉,不樂意被打斷,從包裏抽出一本中文書,胡亂看幾頁,然後假寐。
快到約翰·維恩機場時,他睜開眼睛,一轉首,看到老太太炯炯有神的雙眼。她問,你在讀什麽書?
任以群將書名翻成大概的英文,老太太羨慕地說,可惜我不懂中文,一定是有魔力的書,你才看幾秒鍾就能呼呼睡著。我就不行,手裏捧著這本小說,不是真想讀,是想看著打瞌睡,快點睡覺,可就是不行,整本書都快念完了,精神還是好得很。
她用力抖抖手中發黃的厚書。
範嘉開車來接機。她明天沒課,他們直奔任以群的家。
路上,任以群說起這個老太太,範嘉跟著笑,不是開心的咯咯笑,是敷衍的幹笑。
任以群問起生意狀況。這個話題是她的興奮劑,隻要提起,足以喚起她的朝氣。她報告了一番,不帶感情色彩,像是給領導不得不作的匯報。
她有心思。跟什麽有關係嗎?
晚上,他們例行公事,先在外頭吃飯,回到公寓,在周圍散步,然後上床。
一連乘六個多小時的飛機,加上三個小時的時差,任以群感覺很累,如果是老夫老妻,他恐怕不會勉強自己,硬要歡愛一場。看到範嘉性奮不假,如果不做什麽,好像承認自己的體力欠佳,麵子上掛不太住。他勉為其難,範嘉努力配合,他終於善始善終,兩人如釋重負。
可以說,經過他的精心耕耘,她的性欲被充分開發出來,他還來不及自得,猛地發現,他不得不卯足氣力,要不,他跟不上趟,會掉隊。她做愛的能力提高,心智整體的成熟跟著提高,他閃過一個念頭,眼見著她茁壯成長,長大了,不就要單飛,飛更高更遠嗎?她飛走了,他會不會很慘呢?
他想過,多多鍛煉吧,再不行,動用外部手段,試試偉哥什麽的。
他打算從明天開始,在多年不用的跑步機上忙碌,非跑出滿頭大汗不可。體力增強的話,偉哥什麽的先等一等。他希望,範嘉不要要求過高,將他置於難堪的境地。
淩晨時分,他醒過來,發現範嘉不在身邊。上洗手間了?還是一大早就上網做生意?
他覺得口渴,趿拉著拖鞋,下樓去廚房。走過一半樓梯,他聽到範嘉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語速很快,不像是跟她媽媽通話時的習慣語氣。不跟她媽媽,跟誰呢?這麽早?
他的臥室和樓梯上鋪了厚實的地毯,樓下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他想蹲下來,靜靜聽一聽她到底在說些什麽。他屈腰,豎起耳朵,馬上覺得自己實在無聊。難道真要偷聽範嘉的講話不成?至於嗎?
他咳嗽一聲,慢吞吞地走下來。
廚房的燈亮起來,他看到的畫麵讓他終生難忘:範嘉慌亂地收拾手機,想往睡衣的一個兜裏裝,可是她的睡衣沒有兜,一個也沒有。慌亂中,她抬起頭,想笑,笑得無比尷尬,仿佛手裏拿著見不得人的東西。
為什麽要這樣?真給自己嚇著了?
當時,任以群責怪的是自己,她隻不過想打個電話,躲到廚房,是不想驚動他。下樓之前,他應該弄出更大的動靜,沒必要驚嚇到她。
他先開口,問,睡不著?
她手捏著手機,幹幹地說,睡不著。剛才跟朋友打電話。
她的手往上一揮。
他想問,是誰?兩個字就懸在唇邊,到底沒有出來。他說,我口渴得很,下樓想喝口水。
範嘉轉過身,說,我幫你倒吧。
任以群坐在餐桌邊,故意將頭擺開,舒緩她的壓力。雖然她背對著他,他還是覺得,她的背上長了眼睛,不會放過他的一舉一動。
他喝著水,一邊想,有機會查看她的手機紀錄,看看是誰的號碼。想到這裏,他嚴厲斥責自己,想歸想,千萬不要走這一步。自己跟前妻生活那麽久,自從擁有手機,他們從來不查看對方的通話記錄,他們的默契是,即使是夫妻,還是需要某些隻屬於自己的空間。
偷看別人的手機,無異於雞鳴狗盜,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就算不準備偷看範嘉的手機,她的不正常神色卻深深印入任以群的記憶。和她交往這麽久,對她,任以群第一次感到陌生,感到沒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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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放了一個月,範嘉要回一趟老家。她來美國三年半,這是第一次回國。她賺到了錢,說是公款旅遊,衣錦還鄉,花錢的力度要大一些。任以群也要回去,參加他姐姐的兒子,就是他外甥的婚禮。
本來任以群和範嘉可以結伴,協商的結果,還是各走各的。
範嘉準備呆到開學前幾天才回來。她的計劃是,在老家隻呆幾天,其它時間跑國內著名的幾個小商品市場,挑一些貨品,推介到美國市場。
任以群呢,手頭本來就有些事,和範嘉一起回去,她媽媽準會來接,以她過來人的眼睛,隻怕一眼就看得出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據範嘉宣稱,她始終沒有給她媽媽透露與任以群的關係,任以群沒有追問為什麽不,因為他也覺得沒必要講。他自己不是在猶豫嗎?就算不猶豫,他心裏還是存在疙瘩。他們的年紀相差這麽大,即使國內開放許多,落實到自己頭上,他還得麵對或顯或隱的質疑,引起不必要的心煩。
可是,他們同在老家的時候,總不能不來往。他們的城市放在中國隻能算個中等城市,除非他們把相會弄得像地下活動。正常來往就避不開她媽媽,避不開他自己的姐姐,見光是遲早的事。
範嘉先走了,托運了大量的行李。她跳著輕盈的腳步步入安檢區域,不斷回首向他告別。他一直舉著手,心裏十分的不舍,甚至怕激動過頭,眼眶泛紅。過不久,他們在老家一定會再見麵,怎麽個見法到時自有辦法,何至於如此傷感呢?
在外甥婚宴的迎賓門前,他與範嘉重逢,並且第一次見到她媽媽,梁曉露。
梁曉露穿了帶跟的皮鞋,個頭跟自己差不多,上穿紫紅的外套,嘴唇點了淡淡的口紅,微笑時,露出珍珠般的牙齒。範嘉落落大方,將她媽媽拉過來,介紹說,這就是任以群叔叔,對我可照顧了。
梁曉露伸出手,任以群握住。她的手纖細溫暖。
任以群說,你女兒很優秀,很懂事,你生她的日子挑得好,從小到大教得好。
梁曉露謙虛道,哪裏。她不懂事,長這麽大還給我氣受。她親昵地捏了捏範嘉的肩膀。範嘉斜靠著母親,眼睛望著任以群,眼中內容極為豐富。
任以群有些窘。正好,他姐姐過來,交待幫忙的引導,將自己帶至男方的主賓席,與梁曉露母女坐一起,範嘉連說,不行不行,我是晚輩,我隨便找個旮旯對付對付。
這一安排,姐姐事先透過風,說梁曉露是她在單位上最好的朋友之一,手握財會大權,很多方麵予以照顧。
聽到範嘉謙讓,任以群想,這樣也好,避免了與她互動的不自在。
他們結伴進場,任以群略落後她們幾步。外甥與外甥媳的放大結婚照前後擺了十幾處。梁曉露說,看看,現在的年輕人結婚,敢花錢,敢跟潮,多好哇。
如果範嘉不是跟自己有特殊的關係,任以群會接過話,問範嘉,什麽時候看你的,到時別忘了請你任叔叔。
他問不出。
眼前的結婚照裏,新郎變成自己,新娘是範嘉呢?可能嗎?
他落後了十幾步,娘兒倆手挽手,熱烈交談著,範嘉會回望一下,對他友好地抿嘴笑。
範嘉真的找了一個偏僻的座位坐下,揮手讓任以群和梁曉露去主賓席。主賓席已經坐了一半人,是任家有輩分的人物,任以群一一打過招呼,對梁曉露說,那我們坐一塊兒?梁曉露笑著點頭。
他們隨意交談起來。聊得入港。她喜歡笑,一笑,她的貝齒露出來,她下意識地用手遮擋,優雅恬靜。聊著聊著,任以群突然有與梁曉露認識很久,很親切的感覺。他問自己,這個感覺從何而來?
他一邊說話,一邊端詳梁曉露,搜尋答案。
是他們同一輩的關係?是她的自然?她的音容笑貌?都有,最重要的,是她的柔性吧,滴水穿石的柔性,這一特性,許多男人欣賞。如果說很多男人跟自己的感受一樣,她不會缺追求者,怎麽能堅守獨身至今?如果隻是自己一個人有這種感受,她就是獨對自己秉性的人,可遇不可求。
結婚儀式正式開始。新人登上伸展台,姐姐姐夫挽著外甥,外甥媳的父母挽著自己的女兒,踩著《婚禮進行曲》,向賀客緩緩走來。走到跟前,任以群發現外甥媳的腹部鼓鼓的,知道她是帶孕成婚。他低頭笑起來,身邊的梁曉露也在笑。任以群低聲說,買一送一,一次搞定。梁曉露說,這種事現在挺多。現在太開放了,哪像我們當年那會兒?
儀式辦得緊湊精彩,不時博得滿堂喝彩。主持人問外甥,今天大喜的日子,你的心情一定很激動,很緊張,來,跟各位來賓分享一下你的感受。
外甥說,激動,緊張,不知所措,叫我怎麽說好呢,以前沒有經驗哪。
底下一片笑聲。
主持人問,那你的新婚感言是?
外甥猛地向上跳躍,高呼,我結婚囉!
底下掌聲四起。
主持人轉向外甥媳,問,你對新郎的第一次印象是什麽?
她答道,我們是中學同學,他是半道轉進來的。第一次看到他,他超難看,痞子樣兒,我當時想,以後誰會嫁給他?
外甥外甥媳郎才女貌,十分登對。望著這對年輕的新人,任以群想,如果自己和範嘉站在台上,經曆同樣的儀式,台下的人到底會怎麽想呢?就算他們的觀念與時俱進,可以接受老少配,他們中有多少會相信,愛情,惟有愛情是催化劑?他們會不約而同地得出結論,男的圖貌,女的圖財。而麵對眼前這對鮮活的新人,幾乎沒有人會質疑他們之間的愛情吧。
自己年屆五十,知天命的年歲。知天命,就是做跟自己的年齡,跟自己的價值觀,跟自己的經曆相配的事,試圖逾越,就是挑戰天命。自己有勇氣,有必要挑戰天命嗎?而且,麵對梁朝霞,要當眾喊媽,叫嶽母?喊得出口嗎?是自己臉先紅,還是嶽母的臉先紅呢?
他想得太多,不是經梁曉露提醒,還不知道儀式已完,大家可以開吃。
梁曉露給他夾菜,說是借花獻佛,感謝他對女兒的照顧。等他休息幾天,她將專門請吃飯,以示謝意。
席上,大家紛紛感慨,現在的婚禮辦得多麽風光,他們早年的婚禮簡直就是水深火熱的寫照,不堪回首。任以群想問梁曉露當年是怎麽個搞法,想起她已離婚,怕問起勾起不好的回憶。正好,坐對麵的舅舅問任以群,你在美國結的婚,照美國人的方式吧?說來聽聽。
大家停住筷子,眼睛期待地看著任以群。
任以群,不講算了,講了,你們不會信的。
大家不買帳,梁曉露也跟著吆喝,說,肯定不一樣,讓我們見識見識。
那時,任以群剛考上律師執照,手頭沒有幾個客戶,買不起房子。他和前妻住公寓。那天上午,他和前妻到縣裏辦了正式手續,下午,幾對同學夫妻將桌子椅子搬到公寓樓中間的草坪,像野餐一樣,擺放了一些簡單食物。在同學的見證下,他單腿跪下,給前妻帶上婚戒,然後站起來,大喊一聲,我也結婚囉!
這麽簡陋,聽起來比水深火熱還不如,大家楞了半晌。舅舅說,你這個搞得太簡單,不算數,以後重來,非得搞出大動靜。
梁曉露附和道,就是就是。
舅舅說,我是沒有機會了。要是可以跟你舅母離了,再找第二春,我保證整得風風光光的。
舅母用力拍他,說,想得美!我倒想跟你分手,我辦,超過你!
梁曉露勉強地跟著笑,拿起杯子喝飲料。
這時,任以群感覺肩膀被拍一下,回頭一看,是笑盈盈的範嘉。範嘉舉起杯子,對他說,安迪,你對我的照顧,對我的關心,我發出心底地感謝。任以群想站起來,範嘉說,不用,我幹了,你隨意。
任以群還是站起來,居然一時語塞。
傍邊的人問範嘉是誰,梁曉露說,我女兒,在美國留學,任以群先生一直關心照顧。
聽到這層關係,席上有人說,既然這樣,喝那麽一小杯不夠意思,換大杯,換大杯。
有人找到大杯子,斟滿,往範嘉這邊送。範嘉說,不行不行,太多了,醉了要給新娘罵的。
有人說,醉了新娘才高興呢。
梁曉露奪過杯子,說,還是我來代。我正好想給任先生敬一杯呢。
麵對這陣勢,任以群豪氣急升,喊一聲,給我換大杯!來白的!
他們各舉大杯,相對一笑,一飲而盡。
範嘉拍著手,對梁曉露,媽,我跟你講過的,叔叔很豪爽,信了吧?
豪爽的任叔叔硬撐著,撐到回酒店,醉得一塌糊塗,一連睡了十六個小時,一直到姐姐來,要他回她家吃晚飯。
在自己姐家裏吃飯,任以群放鬆許多。姐姐懂得照顧人,專門給他熬了稀飯,配二兩一個的豬肉包子。他就著幾份老家的鹹菜,稀裏嘩啦,吃得十分舒暢。
姐弟聊著聊著,聊到了梁曉露。姐姐說,這次梁曉露送的紅包,在單位裏算最多的,她是拿工資的,錢就那麽多,這麽大方,是借花獻佛,答謝你的幫忙呢。
任以群想想有道理。
姐姐說,她的前夫是部隊子弟,性格暴懆,氣不順就打人。離婚後,梁曉露帶著女兒,有段時間日子過得很艱苦,對女兒的嚴格出了名。幸好女兒爭氣。她在美國還不錯吧?你們經常見麵嗎?
說到敏感的事兒,任以群隻得打哈哈。他想,幹脆將真相講出來,別拖到最後,大家都得嚇一跳。想想,他們的未來真說不好,還是留一手吧。
任以群轉個話題,問,她這個人,乍看一般,越接觸越有韻味,很有深度。
姐姐說,你算是出道了,看女人挺行嘛。不少人講她像橄欖,嚼著嚼著,餘味無窮。她是會計,一點都不迂,生活情趣廣泛,有時候,我覺得她的心理年齡比生理年齡小很多,樂嗬嗬像個小女孩。我們挺羨慕她的,說她對男人的魔力還在。
任以群問,那她沒有考慮過再嫁人?
姐姐說,她人緣好,又能幹,給她介紹的人不少。有的條件很好,省裏的廳級幹部,大學裏的博導,條件沒說的,她就是看不上,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問過她,怎麽,真要一輩子光棍下去?以後靠女兒呀?女兒要是留在美國不回來,你要跟去美國,嫁洋人呀?她說,誰說要跟去美國?就算去了美國,嫁人隻嫁中國人,我們這個年紀,找伴就找能聊,能交心的,跟外國人怎麽扯得清楚?
姐姐停下來,端詳著任以群,問,你離婚後,有沒有交新的女朋友?
任以群本能地搖搖頭。他不能把範嘉供出來,時候未到。
姐姐說,中午吃喜宴,我看你們兩個聊得挺投機的,她老是笑,氣色特好。跟她同事這麽久,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麽興奮 。我覺得,梁曉露對你很有好感,我說,你們兩個要不要……?
任以群一聽,忙揮手製止。母女通吃,這個成和體統?這不成了台灣的李敖嗎?李敖有資本,是尹老板說的那種二等男人,他跟女人折騰來折騰去那叫風流,自己不識趣,跟著興風作浪,那叫欠罵。
他說,姐,別扯太遠,不合適。
姐姐不放棄,說,怎麽不合適啦?你們年齡相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跟梁曉露多見幾次麵,試試有什麽?交得成就交,交不成拉倒,兩邊先不說透。你們兩個都是過來人,不會幹傻事的。
任以群說,我的事你甭操心,包在我自己身上。
姐姐說,好,我不管。想想也是,你去美國這麽些年,快成半個美國人,梁曉露一直在中國,說你們沒有差異不客觀。你們兩個聊個天可以,在一起過日子不一定成。萬一梁曉露嫁到美國,住一住覺得不習慣,那……不過,受她爸爸的影響,她對英文抓得緊,參加成人考試,隻有英文沒有偷看,成績特別好,現在我們單位有英文資料,她是把關的人。如果她能去美國生活,她不知道會多麽高興!
姐姐喃喃自語,算了,算了。不過,她人真的不錯,哪天她要是再嫁,不知道是哪個幸運的男人。哦,想起來了,她可是打過招呼,要專門請你吃飯,答謝你對範嘉的照顧。我幫你答應過了。她要我作陪,你說我要不要去?
任以群隻得招架,說,去,去,哪能不去?不就是一頓飯嗎?
想想,姐姐真應該去。不去的話,他跟母女兩個獨處,要應付得滴水不漏,非得有超人的表演才能。他別的能力還湊合,表演才能最爛。
這時,他接到電話,是錢江打來的。
回國在上海轉機的時候,依例,他給幾個關係不錯的同學報個到。錢江的父親說,他兒子正好回國渡假,他會叮囑錢江打電話問安。
任以群熱情地說,回來了?一切順利吧?
錢江喔喔應付,勉強說了幾句好話。
任以群收了手機,覺得錢江有些不對。在倒時差?跟父母拌嘴了?
回到酒店,他洗漱一番,換了一套睡衣,準備給範嘉打電話,好好討論一下見麵的事宜。還沒撥號,她媽媽的電話先進來了。
梁曉露問,休息好了嗎?
他說,好了。
她說,前天真不好意思,把你灌醉了。
他說,沒關係。人生難得幾回醉。我就一個外甥,他大喜的日子為他醉一次,他也有麵子。
她哦了一聲,然後小心地說,任先生,我不是講過要請你吃飯的嗎?
難道計劃有變?變就變,沒什麽關係。
她說,本來我們母女準備一塊兒請的,可是,這丫頭不知怎麽的,前天整宿沒睡,守著電腦,說是要趕一篇論文。昨天一大早去了北京,說是要會美國認識的同學。我問她去幾天,她說不一定。
去北京?一個人?會一個留學生同學?會是誰呢?
梁曉露說,本來我可以等丫頭回來,再一起請你。你姐姐說,你回國的時間不長,我怕你有別的安排,你看……?
任以群說,沒關係,一回生,二回熟。我們算認識了,別客氣,下次吧。
她好像還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任以群給她解套,說,我經常回國,下次說不定就是下了月。
她緩緩地說,那,好吧。真不好意思。
掛了手機,他打開手提電腦。近兩天沒時間上網,但願沒有要緊事等處理。進了自己的電子郵箱,看到郵件積攢了幾十個。他眼睛一掃,一下就看到範嘉的郵件,題頭是“給親愛的安迪”。
他們交往,似乎從來沒有通過電子郵件,沒有必要。她的題頭這麽正式,內容必定正式。他有預感,這不是普通的郵件,是關係重大的郵件,最大的可能,是不祥的郵件。
他鎮定自己,打開她的郵件,發出時間是他爛醉酣睡的時候:
親愛的安迪:
我想了很久很久,覺得一定要給你寫這封信。這封信放在信箱好多天。昨夜,我通宵沒有睡覺,反複修改,修改之後,又反複想,什麽時候發給你,選擇什麽時機。其實,這種表達永遠沒有最合適的時機,因為,它隻會傷人。
我考慮過當麵說,考慮過通過電話說,可是,我怕自己詞不達意,造成誤會。我們之間最不需要的是誤會。
我就直說吧。
我跟錢江有了單獨交往。對我跟他的關係,我沒有想太遠,將來會怎樣,我沒有把握。可是,我一定要對你講清楚,不這樣做,對不起你,對不起錢江,對不起我自己。
認識你,是我人生的一大福氣。你學識淵博,聰明睿智風趣大方,跟你交往的一年,對我的個人成長來說,超過五年甚至十年的修煉,我的感激之深,我無法用語言表達,一句話,謝謝,永世的謝謝。
跟你交往,對我們兩個人又是莫大的壓力。你要保持長者風範,該發火的時候隱忍著,該縱情時矜持著,該拒絕時答應著,該休息時硬掙著。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讓你這麽承受,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還是深感內疚。因為,你完全可以不這樣,你完全可以自由放鬆,隻做你順意的事情。為我一再勉強你自己,你會很累很累的。
我沒有那麽美好。
你不值得。
我自己呢,為了表示自己成熟,表示自己善解人意,幾乎放棄了同齡女孩的驕縱,要求自己向你的生活習慣,你的人生取舍靠攏,在得到智慧的同時,我失去了慢慢成長的樂趣。我多次問自己,要這樣嗎?要這樣嗎?遇到錢江之後,我好像重新回到同齡女孩的軌道,哭笑自如,我想,這樣的人生,我更自在。
通過你的無私幫助,我圓了一把做生意的夢,證明自己的確適合做生意,而不是從事音樂。我的心太野,太亂,不適合純淨的音樂家生活,硬要走音樂這條路,我自己不會幸福,我教的學生不會幸福,我會誤人子弟。
我再一次向你承諾,做生意所用的開銷,我一定全數奉還,加上利潤所得。從下個月開始,我將給您的帳戶劃款,連續十二個月,可以全部還清加適當利潤。請您一定收下。
尋求您的幫助,我承認自己有私心。我個人沒有能力,我媽媽也許出得起,但是輸不起,而且她絕不會同意我冒這個險。隻有您可以幫我邁出第一步,所以,我一路戰戰兢兢,勉勵自己,千萬千萬不能辜負您的支持,不可濫用您的慷慨。
我想過,會不是有人質疑我的動機,罵我利用您。我心坦然,因為我沒有設計這個動機,我們走下來的每一步,是水到渠成。會不會有人質疑您,罵您利用我呢?不會吧。我們彼此相愛,得到了多少歡樂,如果說,我們彼此利用,得到了那些歡樂,那,讓別人說我們彼此利用好了。如您一次說過的那樣,人生苦短,我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知道自己在笑什麽罵什麽,跟我們無關的人硬要為我們操心,讓他們操心好了。
我有一個想法,說給您聽聽。
你見到過我媽媽。昨天吃喜酒的時候,我幾乎沒有吃飯,一雙眼睛始終看著你們兩個。對您說句心裏話,我很久很久沒有看到我媽媽這麽快樂,這個快樂,隻能跟您有關係。我媽媽是個堅強的女人,是個無比優秀的女人,她一手將我帶大,承載了無數的壓力。看到她那麽快樂,我差點要哭出來,她從生活中得到的快樂太少了!我想,如果我媽媽可以保持快樂,那該多好哇!
我的想法是,跟我媽媽交往交往吧。如果她要問我的意見,我是同意百分百,你陪伴我媽媽,我放心百分百。跟她交往,你不會失望的,我保證。
至於我們之間的難忘歲月,我將在心裏珍藏,成為一個對我媽媽永不開啟的秘密。畢業之後,我準備回國,還是做網購,爭取做得更大。
我的想法怪嗎?過分嗎?想來想去,我不這樣認為。為我所珍愛的人提出美好的設想,為什麽不呢?別人要是說三道四,我隻能說,對不起,請管好你自己的事。
希望您不介意 。
對不起,並再次感謝,感謝您給我的一切!不管您是不是跟我媽媽交往,交往下去有沒有結果,我將始終如一,給您深深的祝福。
範嘉
任以群讀了一遍又一遍。自己被拋棄了,拋棄的人卻將媽媽推上前台。是屈辱,還是柳暗花明?是滑天下之大稽,還是美麗童話的續編?
他以為自己會很難過,會罵人。事到臨頭,湧上心頭的,隻有感慨。是的,他邀請錢江到家,好酒好菜,小夥子跟範嘉已有心靈交流,他本人感覺到出,隻是沒有想太遠。用句俗話,他算是“引狼入室”,讓一個年輕人奪走所愛。那天,他對錢江頗有好感,感覺小夥子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勝過自己這一輩,果不其然,這個後浪不但超過前浪,還把前浪一把擊碎,毫不留情。是的,時代不同了,後生可畏呀。
同屬後生的範嘉,前門禮送任叔叔,後門招進錢同學,再一偏身,讓自己的媽媽登場,處理感情糾葛的手法遊刃有餘,讓人歎為觀止。他任以群想跟如此瀟灑的新一代廝混一場,遵循的隻能是他們的遊戲規則,受了傷,要像他們一樣,扭過頭,看前方的路。
如果錢江不橫刀多愛,結果會不同嗎?
不會吧。
就算錢江不出場,他跟範嘉的結局恐怕還是相同。錢江隻是一個符號,範嘉的離去是遲早的事。正如範嘉所說,他們的差異如此之大,他的猜疑多思如此之多,擁在懷中青春火熱的肉體其實是十分燙手的山芋,他消受不了,他們的交往勢將變成不可承受之重。象尹老板警告過的那樣,跟年輕女人玩玩可以,掉進去就是自找苦吃。他不但掉進去,還掉得很深。
還好,他沒有跟範嘉結婚,那樣的話,結局就不太好收拾。
他以為隻有自己有這個智慧,能夠登高遠望,能夠預測到今天的分手,其實範嘉這方麵的智慧一點不在自己之下,與錢江的結識隻是加速了進程而已。想來想去,能夠與範嘉交往,譜寫出無數難以忘懷的記憶,他為自己慶幸。
能做的已經做了,遺憾就沒了。超強的男人,如尹老板之流,有足夠的手腕,玩一玩,玩幾玩,總能全身而退。這些男人是不是講話帶水分,是不是真像顯示給外麵世界那般風光,用不著去追究。自己見識過,知道自己不行,玩一個就消耗無數心力。想想,這種老少配的遊戲自己不適合,就此罷休吧。
感慨之餘,他感到無比的輕鬆,因為,他的姐姐,範嘉本人,不約而同地提出一個更佳的替代方案,就是梁曉露。
隻是,這個替代方案可行嗎?他可以無縫般轉換跑道,與她媽媽續出浪漫嗎?
他不由自主地想拉開酒店寫字台的抽屜,裏麵隻擺了幾份陳舊的酒店介紹,沒有他所期望看到的塔羅牌。哦,這不是他的辦公室,塔羅牌留在那兒。要是牌在手,他想算算,未來將是何樣的圖景。
10
他起得晚,誤了早餐。姐姐本來邀他過去吃中飯,他給姐姐打電話, 說免了,自己等下在三樓餐廳對付一頓。
酒店地處江邊,拉開房間的窗簾,透過迷蒙的霧霾,勉強可以看到寧靜江麵的輪廓。他準備下去,沿江邊散散步,散散心,整理一下紛擾的思緒。
他正要出門,電話鈴響了。是梁曉露。
梁曉露說,任先生,我可以到酒店坐坐嗎?
他不免躊躕。她是一個人來吧,如果範嘉不提到牽線的事,他倒是樂意一見。說實話,前天跟她在一起,即便就那麽幾小時,他同樣很快樂。範嘉離他而去,提出那麽敏感的建議,大大影響到他的情緒。現在麵對梁曉露,他們能談些什麽呢?麵對一個女人,他不願處在被動,處在表現失常的尷尬境地。
如果範嘉已經跟梁曉露說過,梁曉露表示同意呢?先不談其中的觀念與時俗衝擊,生出剪不斷,理更亂的棘手,她這麽一過來,豈不是成了女追男,逼著他麵對選擇呢?自古就是男追女,世上哪有女追男?《劉三姐》裏就是這麽唱的,也是任以群謹守的鐵則,他不打算違背。
來就來,來了,我要占據主動,不管結果如何。
他爽然道,歡迎歡迎。到大堂的時候給我來電話,我下來接你。
三十分鍾之後,梁曉露來電話,說她人在樓下。他已梳洗妥當,立刻下樓。
她一身淺藍色的套裙裝,足登中跟涼鞋,手裏提著一個大禮品帶,輕鬆自然,對他抿嘴而笑。
範嘉恐怕還沒有跟她提親,否則,她不會這麽波瀾不驚。或者,就算知道,她像自己一樣,可以牢牢控製自己的情感。還是成熟好哇,提得起,放得下,泰山既倒眼睛就是不眨巴。
他們在大堂的休息沙發上坐下,梁曉露將禮袋遞過來,說,一點小意思,請收下。
任以群謙讓了一番,答應收下。 他們四目相對,有些尷尬。任以群說,我還沒有吃飯,要不跟我一起上餐廳吃個便飯?
她說,不用,我坐一會兒就走,單位還有點事。
任以群堅持說,我肚子餓了,要麽我吃飯,你陪我喝一杯?
她連忙擺手,說,別客氣。本來說好要請你吃飯的,可我那丫頭……
任以群站起來,說,我們走吧。跟我客氣的話,你送的東西我也不收。他衝著梁曉露提提禮品袋,梁曉露低頭笑笑,說,好吧,陪你坐坐,單位的事我先跟他們打個招呼。
他們一起乘電梯,上三樓餐廳。他們選了一個臨窗的車廂座,麵朝江麵。太陽爬高,光線穿透力加強,清除了大部分的霧霾。任以群說,想不到老家也躲不掉霧霾,視力不夠的話,江麵行走的船真的看不太清楚。
梁曉露說,霧霾已經席卷全國,聽說連西藏都有。
他們來得早,點的菜和飲料馬上就上桌。任以群點的主食是家鄉的小吃,配幾樣蔬菜。梁曉露說,出去那麽久,還是忘不掉家鄉的口味?
任以群開心地吃著,說,我是苦出身,小時候沒機會吃什麽山珍海味,小時候的美食就這幾樣,想忘也忘不掉。
梁曉露就點了一份菜,小口嚼著,說,是呀,小時候吃的,玩的,喜歡的,討厭的,大部分會跟一輩子。
這下,可是打開了一個大話匣子,任以群可是有機會講講過去的故事,而且,他相信,麵前的聽眾會真的投入。
一聊,原來他們是同一屆的中學生,他讀三中,她讀十中,都是後來的重點中學。他說起那時男孩喜歡的遊戲,喜歡存香煙盒,喜歡存郵票。為了郵票,他甚至偷過郵件,撕下郵票,將信丟掉,被郵差抓到,扭送至他父親的單位。單位的局長威脅道,虧得你年紀小,如果年紀再大一些,你知道會是什麽處罰嗎?
梁曉露瞪大眼睛,問,到底是什麽處罰?
任以群說,局長支吾了半天,沒有說出來。他不知道吧。這種事的發案率奇低,哪能天天有。
梁曉露說起她喜歡剪紙,喜歡看電影,幾個樣板戲倒背如流。晚飯後,一個人倒在床上,腳抵著牆,從《紅燈記》唱到《杜鵑山》,一唱兩三個小時,時間過得飛快。碰上時常發生的停電,她唱的時間更長。現在想起來,她的青少年生活挺愉快的。
任以群同意道,幸福不幸福,其實跟物資條件沒有多大關係。窮人的孩子為一顆糖笑開了花,富人的孩子為一輛豪華車笑開了花,笑的長度隻怕是一樣長,快樂的價值一樣。
她說,我們懷舊,證明我們老了。
任以群說,我們有舊可懷,懷出樂子,證明我們小時候的小日子過得還行,不悲慘吧?
她說,不悲慘,其實挺好。
他附和道,是,其實挺好。
餐廳的背景音樂傳來了一支熟悉的旋律,任以群豎起耳朵聽,發現梁曉露也在努力地聽。聽罷,他說,我聽你女兒彈過這首曲子。
梁曉露微笑地點頭,眼中閃出自豪。萬般回憶向任以群襲來。想不到,一覺醒來,竟和範嘉的媽媽對坐一處,舒坦地懷舊論今,時空錯亂,亂哪。
接下來,任以群說起範嘉彈鋼琴伴奏,他唱千年老歌的事。梁曉露問唱了哪些曲子,他一一報來,她說,範嘉閉著眼彈都沒有問題,小時候,她不知道聽我唱了多少遍。
任以群說,老歌好是好聽,老唱就沒意思。那時候,我記得最震撼的是日本電影《追捕》 。你記得吧?
梁曉露一甩頭,說,記得,哪裏忘得了。
任以群說,我長那麽大,第一次看那麽多高樓,第一次看那麽多車,男一號杜丘幾分鍾速成學會開飛機,真由美兩次騎馬救英雄,震撼人心的炸彈一顆接一顆,看呆了!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麽?
梁曉露想了一下,詭秘地一笑,說,高倉健的鼻子,真挺!你呢?
他說,警長矢村戴的蛤蟆墨鏡,大衣領豎起來,那股痞子勁兒,模仿指數高得不得了,把我們這些熱血少年一個個鎮得四腳朝天地趴下。
她說,那個警長我沒印象,直到今天,一說起《追捕》,我能記得的就是高倉健。我姐姐工廠的一夥姐妹,一場接一場看,看過之後就發誓,這輩子要是找得到高倉健這樣的男人,死都值得。
他感慨道,那時的女人單純,為愛願意付出一切。
梁曉露糾正道,現在還是有這樣的女人,隻要被打動,女人的獻身精神是驚人的。
任以群微笑著說,那要看為什麽樣的男人。本質上,女人喜歡高富帥,古今中外,沒有例外。從北宋的西門慶,到日本的高倉健,無一例外。
她同樣笑著說,那倒不一定。好多女人並不是那麽淺薄。
任以群說,比如說我吧,雖說比電影裏麵誣陷高倉健的橫路敬二長得出息一些,我不適合當逃犯,像高倉健那樣,被真由美救兩次,被東京的一個女護士救一次。她們對英雄不問出處,不在乎英雄到底犯了什麽法,反正看著順眼,救人加獻身。我這個樣子,不會有美人相救的奇跡。
梁曉露盯住他,找出其中的戲謔,開心地說,那就試試看,說不定,到處是搭救的人。
任以群追問,真的嗎?就是說,我的樣子還是拿得出手?
梁曉露說,不開玩笑囉。就說高倉健吧,他演的杜丘跟他真實的本人特別相象,冷漠寡言,徹頭徹尾的大男人。他一生隻結過一次婚,他老婆受不了他的個性,硬是自殺。我覺得,真正的女人看重的,是有踏實內容的男人。
這時,她的手機玲響。她聽了幾句,對任以群說,抱歉,我得先走一步。我爸爸在住院,我每天去看望,稍微晚一些,他就來電話催。
她的爸爸,不就是範嘉的外公,那個在美國人辦的孤兒院長大的老人嗎?這個老人很有些故事,跟去看望一下不是挺好的嗎?
他問,要緊嗎?
梁曉露說,不要緊,不算什麽病,算休養。他級別不高,資曆老,住幹部病房,這種病人,醫院願意收,全報銷。他年歲大了,這裏那裏毛病不少,腦袋一會清醒一會糊塗,好多人認不出來了。
他說,我聽範嘉講過她外公,對他非常尊敬。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看望他老人家一下嗎?
梁曉露沒有想到他會這麽要求,有些猶豫,說,你回國一趟不容易,很忙,不要客氣啦。
他說,我不忙,就一個閑人,閑著也是閑著。我想見見這個老人。我們這裏不比北京上海,像他那樣經曆的人很少有機會碰到。
梁曉露說,那好吧,我帶你去。
他說,你等我一下,我上一下洗手間。
他的身上還留有幾張紅包。在洗手間裏,他封了一個一千元的紅包。
久未造訪國內的醫院,醫院的堂皇氣派給他印象極深。兩棟嶄新的住院大樓高聳入雲。走進大樓,人來人往,跟市中心的步行街一般熱鬧。等電梯的人一個緊貼一個,眼巴巴地守著兩台電梯。樓層多,電梯幾乎每層停,一上一下起碼得耗一刻鍾。
外公住十六樓,樓麵整潔安靜。老人家跟一個人同房,室友出去溜達了。外公看到梁曉露,眼睛一亮,看到後麵的任以群,眼睛連續眨著,尋思著此公是哪方神仙。
梁曉露介紹任以群,說,任先生是我單位同事的弟弟,剛從美國回來,過來看看你。
外公哦哦應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任以群。
梁曉露加重語氣,說,他是從美國來的,對嘉嘉很照顧。
外公聽清楚了,大喊一聲,美國?美國來的?
任以群乘勢伸出手,跟老人握了握。然後,他從口袋裏抽出紅包,遞到老人手裏。
外公看著紅包,似乎不明白,問,這是什麽東西?
梁曉露對任以群說,看你,這麽客氣。她不做解釋,將紅包取下,就要墊到老人的枕頭底下。
外公攔住她,說,不要,不要,放到我手裏。人家美國朋友送的,不收不好嘛,藏起來幹嗎呀?
他的手抖索著揭開紅包,一看,咦了一聲,然後手攥牢了紅包。
梁曉露有些窘。任以群忍住笑。外公空出來的一隻手抓住任以群,嘰裏呱啦開始講英文。他的地方口音很重,任以群隻能聽懂幾個單詞。外公說的英文不地道,卻是任以群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一個家鄉的老人開英文。任以群嗯嗯地點頭。
正巧回來的室友聽到,笑嘻嘻地點評, 我們都說他是美國姥,好喜歡說美國。他這個態度,是共產黨員的話要開除的。
外公詭秘地一笑,侃侃而談,美國人好,好單純。我跟著去朝鮮,不打仗,就是唱歌跳舞,慰問我們最可愛的人。後來,仗打得多了,我們抓了不少美國大兵。按說我懂英語,領導給我安排任務,給俘虜做工作,爭取他們反戰。我的英文就那水平,結結巴巴講不清楚,美國大兵沒啥反應。領導急了,罵我講的是哪國的英文,讓我還是唱歌跳舞。我就拉手風琴,先拉剛學會的蘇聯歌曲,他們啥反應沒有。我腦殼一轉,改,邊拉邊唱, 《蘇珊娜》,《故鄉的親人》,大兵們聽得眼淚嘩嘩直流,嚷嚷著,這仗沒法打,要回家,要反戰。
外公開始唱那幾首美國民謠。他的發音非常標準,像是從唱機裏放出來的原版歌手。任以群扭頭看一眼梁曉露,她的眼裏充滿了驚訝。
這幾首歌,定是老人年幼時反複唱過,一旦入腦,終生不忘,隨口出來。
外公說,你看,音樂的力量大吧?嘉嘉走音樂的路,是我一再堅持的結果。
他掉過頭,對梁曉露說,嘉嘉在北京學得還不錯吧? 什麽時候辦個人演奏會?我是一定要去聽的。
梁曉露沒有糾正老人家。外公的記憶失衡,把範嘉讀書的地方搞錯,應該已經發生過多次了。
梁曉露說,會請你的,放心。爸,我們先走了,我明天再來看你。
外公嗯嗯聽著,眼睛沒有離開任以群,手依然握緊他的手。
梁曉露再說一句,爸,我們先走了。
外公啊了一聲,鬆開手,對任以群說一句,你人不錯,人不錯。我們家曉露缺點不少,不要在乎,誰沒個缺點哪?毛澤東偉大吧,老鄧說他三七開。老鄧自己,我看,不超過四六開。我這個人呢,就更不好說囉。曉露呢,我不偏心,三七開是有的。
雖然老人鬆開了手,任以群的手心還留有他的溫暖。老人的話,像是囑托,不像是胡話,這個信任溫暖了他的心。
下電梯的時候,兩人避免對視。他簡短地說,老人家挺有意思,把你當偉人。
梁曉露答道,天下父母心。我爸有時候會亂講話。
他說,其實他不糊塗。
她想了想,說,大事不糊塗。
走出大樓,重新見到陽光的時候,梁曉露望著任以群空著的手,驚呼一聲,壞了。
他不知就裏,問,怎麽啦?
她說,我送給你的東西,那個袋子放哪兒了?
任以群想起來,他去洗手間準備紅包,順手將禮品袋放廁所,忘記帶出來。
梁曉露想了一下,說,我們還是回去,問酒店有沒有收留。
酒店收留著。放下心的梁曉露要走,任以群挽留說,有事忙嘛?不忙的話,我們還是回江邊轉轉?
她抬手看看手表,說,好吧。
他們沿著江邊的江景公園步行道散步。挨近一個十字路口的地方,開了一長串小吃店,任以群提議過去看看。經過一家台式小吃店,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熱情地迎過來,介紹該店的特色。她恐怕是新招的,說一句,再低頭對一對手頭的宣傳廣告,像是在背書。
任以群問,你們都是炸的烤的,不太健康嘛。
女孩說,對你們兩位老人家可能是這樣,對年輕人不一樣,他們可喜歡了,到過台灣夜市的人說,我們店出的貨跟台灣夜市一模一樣。
任以群聽起來不爽,追問女孩,剛才你叫我們什麽?
女孩說,兩位老人家啊。看到任以群的臉色,她意識到自己的不恭,連忙糾正道,你是老了點,做老板的,賺錢辛苦,顧不上保養。你太太不一樣,這麽年輕,跟年輕人的口味會很接近,真的!
她拉拉任以群的衣袖,任以群已經覺得自己過敏,還是故作姿態,說,我給你提個建議,對我們男人,說什麽都行,老哇醜哇,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我們沒事兒。對女顧客,千萬不要瞎稱呼。你辛辛苦苦在這兒站半天,不就是想多給店裏帶客人嗎?你不注意,亂稱呼一氣,說錯一個字,損失兩個客人,說錯好多字,你還要不要做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女孩連連點頭,說,明白明白。
走開後,梁曉露說,哎喲,人家隨便說一句,你回十句,真能說哇。
他說,她要麽恨我,要麽感激我,個人成長的一部分。
梁曉露說,其實,女孩子說得沒錯。中國的年輕人多,在她們眼裏,人過三十就是大嫂大媽,大哥大叔的。
任以群問,那我們到底該叫什麽?
她說,叫老人家算客氣的。我們這裏,女的到五十歲就辦退休。我嘛,因為有高級職稱,可以延到六十。要不,我退休了,女兒不在身邊,天還沒黑透就趕到步行街去跳街舞。
任以群見識過這種蓬勃發展的群眾文體活動。他的印象,那些女人既像健身,又像走秀,對跳舞不太專心,對路人的觀望好像更在意,你看一眼,被看的人叼著你不放。
他想一想,說,還是不跳的好。
她笑著點頭說,不跳的好。
他們走得很遠很久。梁曉露挑了一張椅子,坐下之前,用手帕將椅子擦了幾遍,招呼任以群一塊兒坐下。
夕陽在粼粼江麵上波動,溫暖又謙和。滿目夕照中,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沉浸於周遭的寧靜。
梁曉露的手機鈴響,她查看號碼,念了一句,這丫頭。她靜靜地聽著,嗯啊著,中間飛快地撩了任以群幾眼,任以群咬住她的眼睛,她若有所思地笑笑,避開對視。
她合上手機,放入手提包,對任以群說,範嘉問你好。
任以群微笑不語。
她極輕微地搖搖頭,念道,這丫頭。然後將雙手插入腿間,身體微微前後搖晃。
此刻,任以群感覺從來沒有這麽自在過。這裏是他的老家,三代人先後給自己做媒,對象就在身邊,是一個恬靜溫柔的女性,讓他心動,拒絕很難。
任以群湧出衝動,想攤開自己的手,邀她與自己相握。他遏製住自己。
他想,暴風驟雨式的衝動最好永遠離開吧。自己有離婚史,跟一個心儀的年輕女孩交往以被棄而告終,再跟女性交往,本來就需要更加謹慎,跟梁曉露交往,豈止千頭萬緒。他不願再受傷,不願傷人。
從現在開始,不要急,放慢節奏,張開船帆,自然有停泊的港灣。
麵對夕陽,麵對真正屬於他們這代人的時段,怎麽表達才準確無誤呢?
兩個字:挺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