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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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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屌絲於三寶》

(2016-06-03 08:10:27) 下一個

1

於三寶上汽車的時候,嘴撅得老高。他實在不想去機場接什麽鳥人,可是沒辦法,妻子做不來。

今天要接的人,是妻子大學好友的妹妹,叫劉芬芳,大學畢業後,在廣州一家中型外資企業謀事,二十九歲,尚未嫁人。近來,劉芬芳覺得事業發展遭遇瓶頸,爭取到加州這邊一所名牌大學的商管碩士班,準備一年拿個學位。妻子跟大學好友經過多輪磋商,答應讓她妹妹先住家裏,慢慢找合適的公寓,到時再搬出去。

天下奇事一樁,妻子平時開車啥事沒有,偏偏一到機場就迷路,像機場巡警一樣,兜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著北。有一次於三寶到東岸出公差讓她接,還隻是離家15分鍾的長灘機場,他刻意慢吞吞地磨出大廳,足足等了二個小時,換成走路恐怕都快到家了。站在機場出口,望著奔來眼底的洶湧車流,他胸中泛起冬去春來,老婆怎麽還不來的蒼涼。

為劉芬芳的事兒,他跟妻子商量過幾次,每次都不太愉快。關鍵之處,就是要不要收劉芬芳的房租。他主張收。隻住幾天可以不計較,要是住下來不走,怎麽的要收一點,比如三百五百的。按現在的行情,一間單人房,一個月租至少750塊。妻子說,你得搞清楚,劉芬芳是什麽人?若是放在國內,就是半個妹妹,這個錢咱無論如何不能收。再說,她還算工薪階層,能賺的總歸有限嘛。

衝這個,他覺得妻子認不清形勢。他說,現在國人有錢,她自己掏腰包,讀得起商學院,還出不起幾百塊的房租?

妻子一勁搖頭,搖得於三寶火氣直冒,很有份量的罵人話呼之欲出。妻子見狀,急忙解套,說,這樣吧,我們先看看這個劉芬芳做人怎麽樣,不上路的話,不用你開金口,我第一個攆她出去。

於三寶覺得有理,難聽的話生生咽回肚裏。

他妻子讀書不多,最高學曆不過本科畢業,跟自己一路名牌大學,差點攻下博士學位決不能比。要不是因為美國老板卡自己,資格考試幾場不讓過,他早就是於博士了。天地良心,妻子學曆雖然不夠高,生活能力倍兒強,待人接物比自己行,樂嗬起來不無迷人處。不是看重這些優點,他於三寶早就可以換妻做做。有沒有這個能耐?別人信不信他不管,他自己反正堅信不已。

他來美國快二十年。先留學,再娶妻,接著辦到綠卡,在加州政府謀了個技術官僚的位置,吃皇糧已逾十年。他過的日子,怎麽說呢,離富翁很遠,離貧民不近,在中國算奔到小康,在美國就是鐵杆中產。

於家地處橙縣的一座小城,離世界聞名的迪斯尼樂園隻有幾分鍾車程,晚上九點半一到,西北邊的天空傳來施放焰火的蓬蓬炮響,周圍鄰居的大小狗跟著叫喚,一夜不拉,到冬天才跟著休假。

他家的房子不大不小,四房三浴,一層樓,呈長方形。他們隻有一個兒子,現正在波士頓大學念大三,寒暑假才回來。空出的客房家具齊全,用到的機會倒是有限,因為,於三寶與人交往很少,基本沒有好到可以邀請住家裏,共度良宵的朋友。妻子的朋友很多,可惜基本都在國內,出不來。

劉芬芳要來,妻子興奮得團團轉,嘴巴一直叨念。於三寶聽得不耐煩,說,行了行了,有什麽?又不是奧巴馬要來我們家搞三同。

妻子說,我從嫁到你們於家當老婆,一天到晚聽你誇,誇自己當年怎麽怎麽會讀書,要不是就差那麽幾分,北大清華隨便挑。來美國,要不是老板遭遇中年危機,盡跟你過不去,你博士後都可以讀幾個。說我呢,怪我起點低啦,遇人不淑啦,要是IQ高那麽一點點,兒子哪裏隻讀波士頓大學,起碼是斯坦福的料,反正,不足的地方都算在我身上。現在,我倒要給你看看,我最好的朋友,她妹妹有本事讀名牌大學商學院,我像遇人不淑的人嗎?

於三寶略爆出的金魚眼看著妻子,一時真說不出話來。

他有些時候沒有到洛杉磯機場,進了國際廳,隻見人山人海,著實讓他吃了一驚。等劉芬芳那班飛機的乘客陸續出來的時候,他一一研究乘客的麵像體態,誰看起來聰明,誰看起來愚笨,誰像有錢的主兒。連老人小孩,他也費心琢磨,誰像被兒女孝敬,誰像有光明未來。妻子覺得這個愛好挺怪,說,你幹脆開一家相麵館,要不,猜到了怎樣,猜不到怎樣?他說,人就是風景,看人就是看風景,風光無限呢。妻子說,你倒是問問人家看,核對核對,別鬧半天盡瞎猜。他說,業餘愛好,自己樂嗬樂嗬,夠了。

他一直看人,一直琢磨人,劉芬芳走到他跟前,他居然沒有發覺。妻子推他一把,嗔怪道,淨看別人,最重要的倒是漏掉了。

劉芬芳高聲叫一句,於大哥。她伸出雙手,於三寶捏了捏。自己年齡直奔令人心驚肉跳的五十大關,兒子也上了大學,青春已逝,充年輕打死不敢。猛不丁給人稱大哥,他還是不自在,咱們的關係什麽時候走得這麽近?

劉芬芳生得小巧玲瓏,一付廣東妹模樣,就是鼻子有點寬實,麵頰有點飽滿,不大的眼睛充溢笑意,帶少許戲謔,挺討人喜歡。年輕就是好哇。他對她生出好感,泛出笑容,順手接管她的手拖行李箱,問,就這兩件行李?

除了旅行箱,她肩上挎一個黑包。到美國念書,前後至少一年,他以為,她會大箱小箱扛一大堆行李,所以,他特意開麵包車過來。

劉芬芳說,就兩件。我做過功課,加州天氣好,用不著帶很多衣服,實在需要,就在這兒買,反正美國的東西便宜,還不會買到假貨。

他們三人上了車。妻子跟劉芬芳嘰嘰喳喳嘮個不停,於三寶插不上嘴,兩隻耳朵倒是豎起直直的,什麽也逃不出他的天線。

劉芬芳說,她姐姐最近升付總裁,公司的股權數上了幾級台階,官升了,報酬漲了,忙得不分晝夜,整天說要提前辦退休。妻子評價說,你姐姐就是行,又趕上好時代。

劉芬芳說,我姐整天誇大姐你呢,說大姐才真正聰明。

妻子好像沒聽明白,追問一次,劉芬芳重複一遍。憑自己對妻子的了解,妻子哪裏是沒聽清楚,她是想再聽一次,是想讓他於三寶再聽一次,提醒他,他老婆不是等閑之輩。

他在黑暗中輕輕搖頭,心裏說,女人就是女人,喜歡玩玩小心眼,不能計較,不能計較。

她們說到國內的私家車,劉芬芳說,她換了一台廣州本田,是在廣州本田工作的小姨的福利車,每年限購一台,出廠價,今年的指標讓給她家。她家已有一台車,她爸爸不愛開,媽媽沒時間開,本田就歸她。出國前,她把自己開幾年的老福特處理掉了。

於三寶聽到,心裏咯噔一下。他留在車庫的另一輛車,正好就是本田,開了六年,車性能尚好,未添什麽麻煩,但青春不再,一看就是舊車。他不是不想換車,不是不想升級一下,換一台豪華車開開,一次吃不下來,分期付款總可以。他思前想後,覺得他不過是個州政府的公務員,官位沒有,含金量不高,硬著頭皮買豪華車,顯給誰看呢?跟誰過不去呢?自己的虛榮嘛。開著開著,排氣管冒煙,他的屁股早晚會冒煙,心裏不踏實呀。

到了家,經車庫入屋,劉芬芳情不自禁地喊一聲,這麽大的房子啊!

這一個“大”字說到於三寶的心窩窩裏,把剛才聽到劉芬芳換新本田引起的“咯噔”打飛到九天之外。

出門前,妻子細心打掃過房子,平時難得幫忙做家務的於三寶也幫著丟了幾趟垃圾,搭手搬了幾件家具。他知道,從車庫入屋,穿過走廊,迎麵就是大廳堂,視野最寬闊,效果最佳。以前不多的幾個客人來訪,也說過類似的話,劉芬芳的驚呼卻大不同,出自真心,銀鈴般悅耳。

他聽過太多國人現在如何富裕、掃貨搶房席卷世界的虛虛實實,有一條,他篤定:他的房子,搭上黃金加州這麽一塊寶地,在北上廣最少值上千萬人民幣,在二線城市最少值好幾百萬。要緊的是,他欠銀行的房貸隻剩萬把塊,離完全殺出借貸牢籠僅幾步之遙。就憑這個,愛炫耀的國人難以撼動他的自信,所謂北美淡定哥,說的就是他於三寶。

他們領劉芬芳去附近一家中餐館吃飯。這家餐館,他們去過幾次,跟裏外員工挺熟。見到三個人,老板娘親自帶位,入座後,老板娘說,這個女孩子是誰,這麽漂亮啊?

劉芬芳笑眯眯的,壓根沒有“哪裏哪裏”謙讓的意思。妻子高興得什麽似的,拉著老板娘回顧了一下她和劉芬芳姐姐的故事。於三寶冷眼旁觀,說劉芬芳漂亮是溢美之詞,養不養眼呢?養眼,都是年輕惹的禍。

劉芬芳的飯吃得費勁,妻子問,是不是不好吃,時差已經來了?劉芬芳搖搖頭。妻子還要挖掘原因,他說,人家剛從廣州過來,吃在廣州,我們美國的中餐館算蝦米?隻能蒙老外和我們這些老華僑。

劉芬芳聽到一句網絡流行語,眼睛睜大,好像當年亡命天涯的共產黨員,在異地找到同誌一般親切。

妻子說,他老大不小的,喜歡上個網,胸懷祖國的山山水水,說起話來,有時候聽起來像黑話,讓人莫名其妙。

劉芬芳說,跟得上時代,大哥才顯得更年輕呀。

於三寶連問,我看起來年輕嗎?看起來年輕嗎?

妻子說,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隻要誇他顯年輕,他為你,逢山劈路,逢海造田。

於三寶哪有那些本事?他能做的,是接過賬單,細賬看都不看,填完小費刷刷簽名。換成平日,賬單他會逐條審閱,發現問題,經理要被拉出來挨訓。

飯吃好了,大家心情愉快,返家之路,自然就是輕鬆的小旅途。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劉芬芳鬥膽問起於三寶名字的由來。

怪不得她,這個名字俗得特別,戴在他頭頂,免不得讓人好奇。妻子自告奮勇,有聲有色地解說了一遍。對這個名字,她同樣不滿意,很樂意給人講背後的故事,不能讓一個名字叫別人看輕自己的男人。

本來,古老的中華文化好講一個名字決定命運,例子數不勝數,近的如毛澤東,如胡耀邦,聽起來就是橫空出世般的氣派,結果呢,真成了一代君王。那,於三寶又是怎麽出籠的呢?

於三寶這仨字,一聽就是成不了大氣候的。有人聽到三寶,猜他是東北人,那裏的老三寶名揚天下。他不是東北人。簡單地說,他是於家排行第三的兒子,上麵兩個哥哥,叫什麽,大家一猜準中。

有人心裏犯嘀咕,三寶?這麽俗,那他家必是農村人或是山裏人,爹沒文化,將就著稱呼?不是。他是北京工學院製導專業教授的親生兒。那個時候的教授,不比現在吹起來的所謂大師博導,真是有本事,除了專攻一級棒,文化素養十分了得,琴棋書畫樣樣通,寫文章愛使毛筆,從上往下唰唰唰。

為什麽他父親不翻一翻《康熙詞典 》,取一個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一聽就窘得想搔頭的學問名?

這就叫大雅之後必有大俗。他父親學富五車,犯不著在名字上頭賣弄。於氏三兄弟都是中年得的子,他們接踵而出的時代,是知識分子學會低調、學會夾著尾巴做人的時代,有學問的人設法向廣大工農兵群眾靠攏,越近越安全。表現之一,就是兒女的名字跟街坊賣菜推車的後代沒有區別。於三寶出生長大的那個年代有點不一樣,人們的最高理想是做一顆革命的螺絲釘,螺絲釘不用取響亮的名,編個號就成,三寶四寶的奔的就是這個道理。

還有,像於父這樣的學問人自有難言之處。自三反五反,到痛擊右派,台麵上出事的人,名字都不像老百姓,像胡風,像梁漱溟,像羅隆基。翻開《人民日報 》,從第一頁讀到第末頁,誰見過諸如三寶四寶被批判的?真有,讀者不信,這明明是咱們老百姓嘛。老百姓是新中國的主人,隻要共產黨坐江山,天塌下來砸別人,所以,三寶四寶的叫得安全。你說,當父母的,對孩子的最低期望,不就是平安無事嗎?

一個名字,竟有這麽深遠的背景,遠不是三句兩句講得清的,不是熟人,他決計不會多講半句。聽到妻子這麽一說,劉芬芳似懂非懂,倒是對他濃厚的書香門第肅然起敬。

劉芬芳問,來美國這麽久,大哥沒有取個英文名字,大家叫起來都方便?

他簡短答道,叫我於三寶,姓在前,名在後,聽慣了。換了保羅,皮特什麽的,自己聽起來不逮勁兒,跟聽別人似的。

這個,後麵又有那麽點故事。經妻子三番五次動員,他極不情願地考上了美國公民。宣誓前夜,他輾轉反側,夜不成寐,不是成為美國人的激動,而是感慨人生,想念祖國,愧對已故去父親不斷的教誡:吾兒牢記,祖國就是母親,兒女需從一而終,萬不可做半道兒改叫媽的混帳事。

為了保持對父親的尊敬,他拒絕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給名字整個容,就是姓保留,名加個洋名,比如保羅,比如皮特,這樣算徹底入了鄉俗。他不但堅守自己的名字,還不厭其煩教美國朋友念自己的名字。他對妻子說,毛澤東,鄧小平,實打實的中國名,哪個美國人不是念得賊溜,為什麽我的名字就得改?

他出自京城的書香門第,一口標準的京腔,來美國這麽多年,保持原汁原味,開口帶個您,間或伴個北京新流行語,給人第一印象極好,跟著學念他名字的美國朋友一學就會。

回到家裏,妻子幫劉芬芳安排房間,他跟著進去,背抵牆站著。

劉芬芳先從自己的小包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妻子。妻子不解,疑惑地望著她。她說,這是我這個月的房租。來之前,我在網上查過你們這個區的租金,你拿著,看夠不夠?

妻子回頭看於三寶一眼,眼中內容極為豐富。於三寶躲開妻子的逼視,心裏對劉芬芳的好感又增幾分。廣東人就是好打交道,明事理。

妻子不肯接,兩個女人免不得有幾下推拉動作。劉芬芳說,你們願意讓我住這麽好的房子,我已經夠滿足了。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再說,你打的也是辛苦的工作,大哥是公務員,不比中國,想拿沒得拿,就是清水衙門。我反正是一個人過,不缺這份錢。

“清水衙門”四個字說得於三寶有些心酸,這不是把我當窮人看嗎?不過,錢就是錢,她願意付房租,咱不至於不要哇。他咳嗽一聲,妻子就不再推讓。

別看劉芬芳帶的行李不足,掏出來的可都是真金白銀:電話是I-Phone6,電腦是I-MacBook,錢包是鱷魚皮的,牌子看起來像法文。下麵,劉芬芳再翻出花花綠綠的內衣,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咳嗽一聲,於三寶識趣,這個便宜不能沾,踩著腳後跟退場。

光是他親眼看到的幾個物件,他於三寶算是完敗給劉芬芳。他的手機還是單位發的老黑莓,手提電腦是兒子上大學淘汰給他的Gateway,錢包呢,皮倒是真的,牛皮,妻子在老兵節掃貨掃來的。

他穩住自己,至於鬧個心理不平衡,跟一個女流比這些個身外之物?他還沒有墮落到這步田地。再說,她單身一個,一人吃飯全家飽,工作年限夠長,賺的每一分錢歸自己,不買這些時髦的玩意兒買啥?自己呢,從來不靠神仙皇帝,不靠父母外公,完完全全靠自己,這不,房也有了,車養兩輛,兒子讀私立大學,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滴!

他信步走進廚房,用力吸出一口痰,噗地吐到水槽中央,轉身從冰箱裏抽出一瓶百威啤酒,慢悠悠地坐到電腦邊,兩腿張開,舒心地“啊”了一聲。

這才是他一天中最出彩的時段。

若是有人問他,人生走了大半截兒了,此時最享受的活動是什麽?他會毫不猶豫地說,上網,發帖。上網不稀奇,是活人都能上。發帖稍微複雜一點,要求高一點,不是笨蛋都能發。

他的上網和發帖,廣度和深度遠遠超過一般人。

於三寶是一個海外跑火時事論壇的大佬級人物,準確地說,是一人充兩個大佬。他身披兩副馬甲,一個扮紅,一個扮黑,紅裏來,黑裏去,正說反說,有觀點有論證,一點不瞎扯,要麽不發帖,一發必轟動,身後粉絲無數。

某個曆史時段,祖國政治局勢動蕩,薄熙來人前看起來是一世梟雄,背地裏,竟鎮不住一馬仔,失卻冷靜,咣地掄人一耳光,扇跑了王立軍,扇火了大小論壇,足足燒了半年。他就是在那段時間脫穎而出,從此一發不可收。

他心裏明白,好上時事論壇發表高見的絕大多數是男人。男人喜歡政治,就像女人喜歡韓劇一樣不可思議。壇子裏,女人不能說絕對沒有,觀察諸多注冊筆名,他反複推敲,就是搜不出半絲紅顏,否則,嗬嗬,他身後必有數不盡的紅顏緊相隨。

他迷上網發帖,迷到上班時搜集發帖的論據,常常獨自發笑,笑出聲兒來。同事們瞧見,心裏能不犯嘀咕? 那又怎樣?都是吃皇糧的,吃納稅人的,這個衙門一蹲久,誰能正常百分百?誰真正熱愛本職工作?不是退休後的錦繡前程在那招手,給政府打工就像永遠到不了延安的長征,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東西南北玩戰略轉移。

他以“W4”的注冊名登錄上岸。

今天的熱點議題是江蘇某地老百姓抗議建化工廠的事,是個技術性頗強的議題,不至於讓人血脈賁張,真要出個高論,切口是環境PK發展,哪個更重要?魚刺跟熊掌能否兼得?

他略思片刻,先從正方講,大意是發展永無止境,像馬兒一樣,不能一直跑,有時候,馬兒啊,你慢些走,慢些走咧。自然環境不同,一經破壞,就像摔壞的鏡子,即使能修修補補,傷疤永存。結論:化工廠不可以建,決策者和科學家的腦筋應該動在替代物上麵。

他咕咚一口啤酒下肚,帖子應聲出門。

這個注冊名,他用的簽名口號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賺萬貫錢,做萬人迷!W4的高度濃縮也。

內心深處,他,還有無數男人,誰不這麽巴望達到如此境界?這是不可能的夢想。可是,沒有夢想的男人還是真男人嗎?

他等上幾分鍾,換了馬甲“牛二郎”出馬,提出針鋒相對的論點:環境固然重要,但不能無限拔高,高到一葉障目的地步。歐洲大陸曆經兩次世界大戰,受到的戰火蹂躪不可謂不嚴重;日本遭遇兩顆原子彈攻擊,受到的摧殘不可謂不徹底,假以時日,這些地方的環境沒有變色,還是可以居住。而發展呢,各自演出鳳凰涅磐般的經濟奇跡。聯係到中國的發展,時刻處在隻爭朝夕的關口,隻要處在落後的境地,還會挨打。對環境和發展,可以齊頭並進,兩者不可偏廢。結論:化工廠可以建,科學論證先行。

他滑鼠一點,又一個帖子出門。

他滿意地欣賞自己的簽名:對牛彈琴算什麽,對牛談情才叫真。

牛二郎取的是兩頭牛之義,就是牛了還要牛。中間這個“二”字不能缺,缺了,會鬧出誤會。他原來隻想采用“牛郎”這個注冊名,簽名隻保留:對牛談情才叫真。他一掂量,忍痛放棄。現在的人腦子肮髒,聽到什麽,盡往壞處黃處聯想,這個牛郎名一出,網民們保不住往職業男方麵想,這不是冤枉人嘛。牛二郎這個名字算取得精到,憑他紮實的網評,贏得無數“牛哥”的尊稱。

發完兩貼,啤酒也喝到見底。這是他一天的量,他不是不想多喝,他怕,一喝多,自己胡言亂語,好容易建立的英名毀於貪杯。別以為網名是愚民,他們可是火眼金睛,透過屏幕,能聞出誰喝過幾杯。

看看跟貼足了,他拍拍雙手,對自己說,今天就這樣吧,對得起粉絲了。他們之間要爭論,要打口水仗,那是他們的事。

妻子跟劉芬芳坐在客房,還在熱火朝天地聊著。妻子的笑聲衝頂,處在開心一刻的忘我境界。他不怪妻子,難得這麽高興,難得這麽忘情。劉芬芳實際年齡不小,在他們眼裏,終歸還是個年輕人。

妻子常常惋惜道,真應該生一個女兒。咱們不遠萬裏來到美國,美國沒有搞什麽計劃生育,想生幾個生幾個。我們還是老實孩子,無論走到天涯海角,永遠聽黨的號召,就生一個兒子。

於三寶知道這是笑談。連兒子都是計算失誤弄出來的。當年,他們為於三寶的學業,最不想要的東西是小孩。等塵埃落定,夫妻倆說,準備好了,給兒子整個弟弟妹妹的時候,妻子已不能生育,聽醫生說,再懷胎,母親風險太大。

熄燈睡覺,兩口子評論了一番劉芬芳,覺得她年紀雖輕,成熟懂事,是個有為青年,祖國的教育不缺亮點。妻子說,那我們就讓她多住些日子,她自己要租房子,我們不阻攔。我們這邊呢,不催她,給她充分的空間。

於三寶其實想說同樣的話,結果讓妻子先說了。他不言聲,還有難言之隱。上車接人的時候,他還堅持要象征性收租,自己家走到今天不容易,劉芬芳家不缺錢,收一收天經地義嘛。

見到劉芬芳的真身,他立刻懷有好感。他說服自己,算了,收個幾百能幹什麽?咱現在不信教,善有善報的道理還是懂,就當做個善事吧。再說,一個單身女孩,初來咋到,硬推她出去,不安全嘛。想不到,她主動繳房租,四兩撥千斤,將一個橫在他們夫妻間的大疙瘩哢嚓一下說除就除。

他還是不開口,就等妻子再請求一次,讓劉芬芳就這麽住下去。

他不是大男人,但身為一家之主,先得在家建立威信,大事的決策權要緊抓不放,做到不怒自威,在外頭才玩得轉。不能老婆說什麽聽什麽,亂了套,一下倒退到母係社會,此風決不可長。

等著等著,等到的是妻子舒心的鼾聲。

2

劉芬芳馬不停蹄地辦理商學院注冊事宜,過程驚人地順利。妻子警告過她,坐這麽久的飛機旅行,到美國頭一兩天可能沒事,下麵要注意時差。後麵幾天平靜如初,劉芬芳一點反應都沒有。

於三寶不得不服,妻子交的這個好朋友果然非同一般,帶出如此強健體魄的妹妹。

對比自己,回趟國,時差反應特別嚴重。他不得不拖著似在漂浮的身體上班,不得不哈欠連連,同事都躲著他,不待見他的一付尊容。頭兒也不分派任務,靜候他度過陣痛期。天地良心,他感激政府這份工,回國一趟,人頹廢得像吸鴉片一樣,沒有誰敢公開說個不字!

第四天晚上,兩口子帶她去車行,計劃是看看行情再說。於三寶已經做好準備,先讓小姑娘自己來,關鍵時刻,他該出手就出手。他不信,他玩不過一個賣車的。沒想到,過程又是驚人的順利,順利到於三寶問自己,這可是買車,不是買菜喲。

劉芬芳一眼看中白色的本田雅閣,試開一小圈,點現鈔買下。銷售經理喜滋滋地,誇劉芬芳是添壽的客人。他說,有些亞洲客人,恨不得在車行旁搭帳篷,要跟他殺價到天亮。

於三寶心裏冷笑,別在我們這裏賣乖,誰不知道你們的貓膩,舊社會有多黑,你們的心就有多黑。衝著劉芬芳一臉喜氣,於三寶不忍心破壞和諧,否則,他隨便丟一個賣車人玩花招的笑話,定將他的得意打回去。換句話說,思想有多遠,你就給我滾多遠。

劉芬芳這個女孩乖巧,有車了,主動承擔短途運輸,比如帶妻子去華人超市買東西。晚上吃飯的時候,她講述學校的經曆有聲有色,飯後幫妻子收拾碗筷,裝洗碗機。妻子得意地說,生不到女兒,撿到半個女兒。

他不便連連稱是,失去一家之主的穩重。

微妙的變化接踵而來。現在下班,他駕車回家,竟有幾分歸心似箭的不耐,多年不哼的小曲兒重回嘴角,最喜歡的是抗日小調《放羊的孩子王二小》。有種說不清楚的原因,自小,他覺得跟王二小有某種關聯,是名字的相似?好像不全是。

跟單位同事們相處,好像沒有過去那末高的難度,難道他們一個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可惜,剛剛覺得單位的人文環境有好轉,他跟新上任的上司小小地交鋒了一次,雖然按點數計分,他算小勝,還是弄得心情不佳,很不佳。

在單位,他早就死了升遷那份心。以前,隻要有個好位子騰出來,他會積極準備,四下活動。專業考試,他回回位列前幾名,回回入選所謂短名單,可結果出來,他回回失望,升遷的都是別人。

妻子聽他不停發牢騷,婉轉加婉轉,說他跟單位那麽多人吵過架,當上領導,能服眾嗎?能帶領大家奔輝煌嗎?妻子說,咱不當官。在美國當官,責任大,好處少,你進了政府,該拿的福利一分不缺,該漲的薪水一分不少,衝這些個小官吏,稀罕啥?

他思想鬥爭良久,覺得妻子說得有理,不是他從善如流,而是他真的再怕失望。他安心工作,份內的事悠著做,一有時間就上網,主要研究祖國的國家大事,準備晚上的發帖。他沒擋誰的道兒。單位誰要是跟他過不去,他火眼晶晶,誰誰誰有什麽毛病,隨便抓個一兩點,足夠讓他們閉嘴。

午餐時間,按規定是一個小時。剛到單位不久,他發現,這個規定形同虛設,眾人一頓飯吃得比歐洲人還長,輕易折騰掉二三個小時。後來,他迷上了打乒乓,草草吃過妻子備好的幹糧,他就拉上幾個相處尚和睦的同事,守著乒乓球桌,你來我往,殺聲不斷,打得渾身熱氣四射,不斷扣球的右膀子比左膀足足粗個一圈。

夜深人靜時,他不是沒有內疚過,身為政府工作人員,領著納稅人的血汗錢,揮汗如雨下功夫的不是工作,而是乒乓,真要給媒體抓個現行,或者給誰偷偷上傳到You Tube,納稅人可要揭竿造反了。

今天,他吃過午飯,打完乒乓,胸口還在喘氣,額頭還在冒汗,四肢癱坐在自己狹小的格子間發呆。電話鈴響,是通過內線打來的,新領導要找他談談。

新領導是個女的,跟他一樣是從中國來的,比他年輕十來歲。第一次跟下屬見麵的時候,於三寶就瞧她不順眼。她講話語速太快,愛打誇張的手勢,頭發燙得像日本拉麵。她本同屬一個大部門,是另外一個小山頭轉過來的,以前在辦公樓打過照麵,從來沒有交談過。她有博士學位,有人已經博士長博士短的稱呼她。她在見麵會上,開宗明義地宣布,以後諸位叫她蘇珊就好。

蘇珊跟大家一一握手,握到他時,他猶豫著用中文還是英文,她搶先用英文寒暄,這邊跟他講著話,眼睛卻瞄準下一位。小不啦幾的官,十足的政客做派!他心裏一陣冷笑,跟我來這一套?你要不是個女的,不是個少數民族,要不是我一開始就沒有參加競爭,這個位子指不定是誰坐呢?博士也好蘇珊也好,我不惹你,你別惹我。

進了蘇珊的辦公室,她正在打電話,示意他先坐下。他環顧左右,頓生不平。這裏有大窗戶,有110高速公路的近景,桌子像大老板的,椅子是嶄新的。自己困在小格子辦公室已有數個春秋,跟這個比,還真是羞死人。要是自己坐到那張椅子上頭,那會是怎樣的心境?

蘇珊對著話筒說,先這樣吧,我這裏有個重要事情,我們下次再詳談?

她放下電話,熱情地伸出手,用中文說,歡迎,歡迎,老前輩。

他握了握手,一邊客氣地說,哪裏,哪裏。前輩就好,老字請拿掉。

蘇珊問,我怎麽稱呼你合適,於先生,還是……?

她不好意思學美國人,直呼三寶或於三寶。這個難處,他懂。他無意講他名字的幕後故事,對蘇珊,他隻能說,叫於先生太見外,叫我於三寶就成。

蘇珊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這是要笑的前兆。她是領導,富有涵養,終究沒有笑出來。

她問了一個劉芬芳曾經問過的問題,來美國這麽久,沒有取個英文名字,大家叫起來都方便?

蘇珊本是同胞,用不著教她念名字。他對蘇珊說,還是於三寶聽起來順。

蘇珊哦了一聲。她明白,有關於三寶名字的討論,現在該告一段落。

她輕聲地說,有個事跟你打個招呼。我來不久,已經聽到幾個同事反映,我們的午休時間明文規定是一個小時,可是,有人往往忘記遵守,外出吃飯久不見人,健身鍛煉鬧聲很大。

於三寶知道,他的兵乓球打出閑話了。

他問,是說我打乒乓球的事兒?誰跟你反映過?

蘇珊的嘴唇恢複原狀,麵色顯出嚴肅。她沒有吭聲。

他挺直身,說,我是經常打打乒乓球,激動的時候,還能吆喝幾下,聲音可能高了點,可是,控製不住自己呀。

蘇珊說,我沒有說你不能打,吆喝也可以理解。我聽到的反映是,你們打的時間過長,喊聲過大,對我們的工作環境很有影響。

他扯高嗓門,說,你聽人反映,沒錯兒,當領導嘛。可聽反映,要聽周全,要聽仔細,不能聽一個就發聲,要抓也得抓嚴重的,性質惡劣的,民憤極大的。

蘇珊擺出一付洗耳恭聽的架勢。

於三寶稍稍下調些聲量,說,你知道嗎,我們這裏有開店的,中午溜出去,不是去吃中飯,是去店裏收錢的。他出去多久?有時候快下班才回來點卯。這個算嚴重吧?我們這裏有做房地產經紀,做貸款經紀的,你有空往我們樓下瞅瞅,上班的時候,在院子裏轉圈打手機的,可不是談本職工作喔,是跟人談生意。他那個轉圈,不是一圈兩圈,是奔一百圈去的,一年加下來,頂幾個萬裏長征。這個算嚴重吧?氣人吧?

蘇珊還是不露聲色。她冷靜地說,這些我都聽到了。我會一個一個跟他們談。於......於三寶,請你了解我的難處。我新上任,手下二十幾號人,最近財政緊張,人事凍結,新人進不來,堅守的都是幾朝元老,我的工作不好做。

他心裏冷笑,跟我抱怨,知道不好做,怎麽還做?有人逼你?

蘇珊接著說,我們都是同胞,有事好溝通。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希望你稍稍縮短一下午休時間,讓我的工作容易一些。

他正色地說,我們不說這個。工作是一碼事,同胞歸另一碼。我們不是在美國嗎?美國有美國的規矩,該怎麽樣怎麽樣,我一點沒意見。

他站起身,說,還有別的事情嗎?沒有的話,我先走,還有事要處理。

他不等回話,徑自走人。他心裏清楚,蘇珊對自己其實無可奈何。這是政府,是衙門,除非犯了法,進來了,出去難。至於蘇珊對自己觀感如何,他不在乎,自己對她的觀感一開始不也是很負麵嗎?

坐回小格子間,他輕歎一口氣。唉,真倒黴,碰一個難纏的小老板,還是個娘們兒。不記得是孔子還是老子說過,天下之大,惟小人與女人難養也!這個蘇珊,集小人與女人於一身,苦日子在後頭。自己前後經過的大小頭目超過一打,從來沒有為打個乒乓給拉去敲打的,這個娘們兒想在我頭上撒野?

他心情不佳,要不是星期五晚上就在跟前兒,真不知何時釋懷。

星期五晚上,是他最企盼的日子。

吃好飯,他們問劉芬芳,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去遊泳?劉芬芳滿口答應。不過,她沒有帶遊泳衣,要不要出去買?妻子跟她的個頭差不多,妻子說,不用,我有好幾件,你隨便挑一件。

於三寶家一直有個好傳統,晚飯後,一家三口去社區遊泳池遊泳,後來兒子不願意,兩口子互相鼓勵,堅持了下來。除非出遠門,除非有實在推不開的活動應酬,他們風雨無阻。 不知不覺,十幾個春秋過去。

社區遊泳池的工作人員換了一撥又一撥,唯獨於三寶家,像一棵常青樹,他們成了社區遊泳池的名人,一踏進大門,上上下下衝自己熱情招呼的人不斷。他於三寶在單位受氣,在廣大的世界老有不得勁的感覺,唯獨這裏,如沐春風。

他對此極有心得,對妻子說,我於三寶混到如今,無錢無勢,下小半輩子,還是敢問路在何方,不指望什麽奇跡般的突破。

頭幾次,妻子摸不準他的心思,以為他又在單位受了傷害,或是在外麵路見不平,對這一感慨妄加評論,沒準兒舊傷口上再添新傷痕。她故意岔開,說些零碎小事。他急了,喝一聲,我說正經的,扯什麽扯?

妻子改作洗耳恭聽狀。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毛病一大堆,本質上不是壞人。自己對他有意見,意見很大很多,但是,她能做什麽呢?自己不同樣有毛病嘛?離婚?投奔自由?

他說,我上班打乒乓,到家長期遊泳,鍛煉了身體,堅強了體魄,怎麽算咱們劃算。照這樣下去,我看,我可以做到八十歲退休,將椅子坐穿,要看他們徹底改朝換代。

他這真不是信口雌黃。洛杉磯市有個員工,硬是在辦公室裏歡度百歲生日,市長大人親自送蛋糕祝賀。老人腦袋清醒著,拉著市長,大講長命的招數,說,照這個樣子做下去,我還能經曆三任新市長。

妻子嚇一跳,說,人人說,安度晚年,那是遊山玩水,帶帶孫子,搞半天,你要窩在辦公樓裏麵安度哇?就算改朝換代了,要是又碰上不順心,你的老心髒受得了?你要當心呢,別弄得前功盡棄,白跟乒乓球遊泳池折騰這麽多年。

他糾正道,你老是這樣,聽話不聽全,這不是我要講的意思嘛。單位方麵,我都煩了,不管它,誰還要說呀?

妻子內心鬆一口氣。

他說,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就是過來遊個泳,比別人更能堅持,嗬,每回進場,弄得像奧斯卡走紅地毯似的,哪個角落都有Hello聲,你說,這種名人當得值不值?

妻子點頭不已。能說不值嗎?

他接著講,一個星期,這麽走上一圈紅地毯,到池子裏撲騰幾個來回,絕對有療傷作用。我們不信教,可是,他們這些信徒,做了虧心事,懷了什麽願,找牧師訴說,追求的效果是同樣的嘛。

這會兒,於三寶推開遊泳池的玻璃門,守在第一線的櫃台小姑娘眼睛一亮,熱情地打招呼。下頭,於三寶特意多轉了幾個角落,自是Hello聲四起。劉芬芳驚訝地說,美國人真熱情!於三寶想說,熱情是熱情,還得看對象。我們是常客,沒有不認識的。想想,這算什麽成就,用不著發揮。要不,小女孩要說我這大哥混得忒慘點兒了。

他換衣快,出來,站在經年不改的同一個泳道,簡單活動筋骨,三次深呼吸,一個猛子,撲通入水。

感覺好極了!

等他折回來,取下護目鏡,抬頭看到兩張笑吟吟的臉和下麵白花花的身體。劉芬芳看起來有些窘,手護住胸脯。

他爬上岸,問劉芬芳,你敢遊深水池?

劉芬芳的手收下來,說,怎麽不敢?我從小就學遊泳。

現在,他知道她為什麽發窘。妻子讓她穿的泳衣彈性十足,緊箍著她那飽滿的身體。

他急忙收起目光。妻子就站在旁邊,再說,盯著別的女人身體看,不合適嘛。

劉芬芳真的實話實說,下了水,跟換了一個人似的,頓成浪裏白條。於三寶跟她比試一下自己最拿手的自由泳,奮力向前,遊到對麵觸壁時,劉芬芳已經折回出發點。

妻子對他感歎,真沒想到,這個女孩子接近完人啦。

他抹抹濕答答的臉,發好一會愣。他不至於窩囊到嫉妒劉芬芳,天地良心,他沒有絲毫的不平衡。他的愣,發自一個久被壓抑的真相:他真的老了,退休真的不是一個遙遠的概念。為什麽呢?劉芬芳的年輕,她的才能,她的個性,像一個強烈的聚光點,逼迫他直視,逼迫他接受。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的。你們就像早上八九鍾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聽好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警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他一直以為老人家的諄諄囑托隻是說自己這一輩,不知不覺,已經換過好幾輩人了。

他不明白的是,自己平時不是沒有碰過同樣年輕的人,兒子的一群狐群狗黨,曾經在眼前蹦騰,前幾年,單位也有幾個大學畢業即投奔政府的新人,他沒有這麽強烈的失落哇?莫不是…..?

他的額頭撲撲跳動。他其實想在劉芬芳麵前展示什麽,就是說,這個女人自己滿在乎?

他用力抖抖頭發,這個,想都不能想,我可是長輩呀。

回家後,妻子在裏麵洗浴。於三寶打開電腦,上了自己的論壇,發現幾個新論題。他似在讀,似乎讀不懂個中深意。交鋒是難免的,戰火是熊熊的,於三寶卻打不起勁頭。

他盯著電腦屏幕,聽到劉芬芳開門出來。透過屏幕,他看到她盤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打開手機,跟誰通話。平時,她打手機是躲在自己房間裏,如果忘記關門,妻子還會幫她掩上門。

他回過頭,意在打個招呼。他看到的是一雙雪白的大腿,裸露到根部。他驚回首,來不及回應她的笑容,來不及看清她的坦然。他的臉有些不自然,他的臉有些發燒,燒燒燒,從上到下,逼近要害處。

他夾緊雙腿,拚死不讓龜兒出頭。這太丟人了!

他切換了一個頁麵,圖文並茂,充斥整個屏幕,遮斷後麵的反光。

他不滿,先罵自己,再罵劉芬芳。一個好好的女孩子,穿得這麽少,坐得那麽誇張,以為是在自己家裏?就算是在自己家裏,女孩子也不能這麽放肆,家裏不是還有父親嗎?唉,剛才妻子誇獎,把她推到極致,你看看,人就經不起捧,這個大咧咧的樣子,離玉女差何止十萬八千裏?

如果她不是大咧咧,是故意的呢?是想挑逗一下我這個長輩呢?

不會吧。

我於三寶在人麵前擺出一副泰山即倒,我自巋然不動狀,那是不得已而為之。身為男兒,不這樣,何以立?再無錢無勢,起碼得有不為五鬥米折腰的自傲,要不,出師未捷身先死,空生男兒身!

打出生到長大,除了小時候媽媽誇讚過,看啦,看我家的小三寶長得多可愛呀,他的記憶中,從來沒有人誇過自己或英俊或帥氣。就連妻子,在兩人相戀、最容易霧裏看花好好好的時候,她堅守底線,沒有誇他長得怎樣,反複強調的是,她看上的是他這個人,男人嘛,不靠長相打天下。

他有自知之明,他的模樣,這麽說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混進茫茫人海,斷難引人注意,更別說招引女人回頭了。他對妻子開過玩笑,想過沒有,我這個長相有個想不到的優勢?

妻子自然擺出聽笑話狀,問,什麽優勢?

他說,如果我犯個什麽事,警察要通緝的話,被抓獲的幾率很低很低。

妻子問,為什麽?

他說,想拿獎金的人記不住我呀,太大眾臉了。

妻子咯咯笑,說,這個我不擔心,我倒是擔心,你有犯事的膽嗎?

他誇張地一聳眉,說,這可是你親口說的,你可是預先批準過的喲,我真的犯事,你不要氣得跳腳?

妻子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是的,妻子吃定了自己。自己真的沒有膽。回顧一生,他是錢不敢多拿,色不敢多想,平時氣呼呼的像個帶皺紋的憤青,在網上興風作浪,攪得周天寒徹,生活中的自己,好事壞事都缺。

他發過幾次毒誓,咱就壞它一回吧,壞它一回吧?

比如出軌?

順著這個線索,他回顧自己粉紅線的一生,真的乏善可陳。

他的初戀,獻給了大學同班同學陳秀媚。那時,兩個人從上海的一所大學畢業,同時被分配到北京,陳秀媚在某大學教公共英語。戀愛幾個月,就是戀出不來轟轟烈烈,等於三寶在北大未名湖吻過陳秀媚,急切盼望第二樂章華麗開啟的時候,她卻提出分手。她搭上清華的一個研究生,即將相伴去美國。人走了還不算完,最後一次見麵,她殘酷地道出真相,說他於三寶貌似大學畢業,其實乳臭未幹,是個扶不起的男孩。

這個變故,真的打擊深重,你可以說一個男人不帥,可以說一個男人無才,說一個男人乳臭未幹,不就是說,她戀愛一場,其實是玩家家嗎?

感謝這次變故,他於三寶真的蓄須以明誌,堅持不懈地考托福,考GRE,真的靠自己打進美國。他想跟前女友聯絡,告訴她,乳臭未幹的人是混不來美國的,打聽的結果,得知前陳秀媚已跟清華男分手,自己一個人跑去法國,具體如何,不得其詳。

從此以後,他刻意不想這個初戀,網絡發達後,他刻意不去人肉搜索這個初戀。他想將她從記憶中永久刪除。

對這個男女之事,他還有一個不能與人分享的遺憾:跟陳秀媚戀愛一場,他得到的隻有幾個吻,黑暗中匆匆的撫摸。那時他以為,這個事,急不得,洞房花燭夜值得守望。他遵從前輩們指點,先戀愛,後結婚。戀愛不超過一年的話,以後婚姻不會幸福。

他嚴格按照時間表行事:頭幾個月,深情注視;接下來幾個月,動動手,吻吻唇;再下麵幾個月,深度耕耘……可惜,計劃跟不上變化,好戲尚未開台,演員已經下場。如果他跟誰回顧戀愛經過,別人要麽不信,要末笑暈。他或許會辯護說,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冷水泡茶慢慢濃,夫妻生活難道不是長跑嗎,幾十年廝混在一起,急什麽呢?別人或許會反駁說,不按行程表行事就出不來愛情?

他於三寶沒有桃花運,不表示他心已死,連想都不想。他能不想?遠處,多少名人墨客今天跟這個婚,明天跟那個混,花邊新聞可以繞地球幾圈。近處,這個要鬧離婚,那個遭遇小三,讓處在婚狀的於三寶們左右為難,自己是不是跟不上形勢,快被大浪淘沙啦?

再說自己,看到一個異性的好麵孔,一個好身材,一個好個性,還是會回味一下,聯想一下。真要動手呢?跟誰?辦公室羅曼史?No, No, 那些個女同事,美也好,醜也好,相敬如賓最好。一起滾到床上,說不定誰收拾誰。他怕,躲不行嗎?

他過的是標準朝八晚五的生活,周末不上教堂,生活圈子就這麽大,平時難得出差,出差必有同事,那個什麽一夜情壓根沒有機會。久而久之,他落下個好丈夫好父親的名聲。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蜘蛛馬跡是看得出來的,他於三寶的確問心無愧。

可他的確有難言之隱:他想作案,沒人配合呀!

他聽過一個笑話,一個中年人遁入空門,在四川的某座山當和尚。山廟香火頗盛,每遭遇香客,和尚必低眉撚珠,香客們見他長相周正,禁不住揣摩他出家的動機,基本上跟看破紅塵有關。有些香客放肆,當他是聾啞和尚,當著他的麵,分析他的人生。一天,和尚修煉卡了殼,塵氣回升,恰又遭遇認定他看破紅塵的香客,他舉眉,一字一句地說,兄弟,我不是看破紅塵,我是看不到紅塵,何破之有?

眼前的劉芬芳就是機會嗎?就是紅塵嗎?

他渾身一哆嗦,這想太遠了,於三寶,打住,打住,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他覺得,光這個念頭,已對不起妻子。妻子對自己不嫌不棄,對孩子用心嗬護,對工作勤勤懇懇。她是有點老,有點煩,可他於三寶,不是更老嘛,不是更難纏嘛?否則,怎麽老是懷才不遇,老是不容於世呢?

但是,劉芬芳的光鮮亮麗,劉芬芳的姣好身段,在於三寶的腦海,是剪不斷,理還亂,這邊對不起妻子,那邊不知哪根筋玩兒命提醒,這就是機會,而且,近在眼前,勝算在握。

於三寶被種種念頭折磨良久,沒有意識到,劉芬芳手機打完,早已回房睡覺。沒有意識到,他一直馳騁揮灑的論壇,今天難得沒有他的高見發表。

妻子的手搭在他肩上,他舉頭張望,看到的是一個老夥伴的切切關照,他的內疚加深,眼睛不自然地閃著。

誰說思想不能算犯罪?手腳自己沒有生命,沒有思想引導,怎麽犯罪?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雜念絕對進不了思想的神殿。他於三寶,危險啦!

這回不要想太遠太野,說不定,今天完全是她的無意之舉。一次不算,如果來個第二第三次,我可得認真考慮,攪得大家睡不好覺的話,我幹脆請她走人!

3                   

劉芬芳好像感應到他的不滿,下來真的規規矩矩,打手機藏屋裏,出房門必定穿戴得體,讓於三寶想作案都難。遊泳呢,她不是每個星期都跟著,跟去的時候,穿一件自己買的新泳衣,鬆緊適度,讓人看著不臉紅。

相安無事,日子過得就快,劉芬芳最近說要期末考試,於三寶拍一拍腦袋,噢,四個月說沒了就沒了?

晚上,接到大學同學何胖子的電話,他來洛杉磯看一個項目,住在城中心一個中國人買下的豪華旅館,邀他過去一聚。他思來想去,猶豫著,是去還是不去。不去嘛,有點講不過去,畢竟是同學一場,遠道而來。去吧,真心沒有興致。

何胖子,河北保定人氏,按現在標準,當年被人叫胖子有點冤枉。於三寶的同學,都是祖國最苦難的那幾年出生,營養普遍不良,發育普遍不暢,臉上的疙瘩肉稍稍豐滿,肚腩處稍稍凸起,就很可能得到胖子的綽號。何胖子在大學愛吃肉,吸收得好,麵色紅潤,跑步的時候,疙瘩肉顫動不已,因此得名。

大學畢業後,何胖子分到中央某部,對機關工作還沒來得及進入狀態,被清除出幹部隊伍。原因是,“六四” 期間,他不但人上了街,還高舉某部大旗,行走在長安街頭,招來不明真相的人一陣陣喝彩。

當時那種政治氣候,誰也保不住他。他本被遣返回原籍,原籍離北京太近,沒有哪個單位敢收他。他在家裏苦悶了三個月,一日突然悟出,此地不留爺,中國之大,自有留爺處。他不走則已,一走就是最南邊的深圳,投奔一家不問政治來路的外企,掌握到核心技術後,搖身一變,從洋外辦蛻變成民族資本家,聽說在香港、新加坡等地置有房產,在內地幾個不同城市都有小蜜伺候。

何胖子跟自己雖是同學,當年不同寢室,交情淺,現在兩人走不同的人生路,沒有交匯之處。他小子一步登天,免不了滿身大陸款爺的牛氣,熏別人可以,熏他於三寶可不成。

何胖子他想幹什麽呢?隻是想念老同學?不會吧。他混得如此出眾,全世界就是這號人的後花園一樣,想種什麽花,想栽什麽草,就憑他一句話。憑他的靈氣,事前一定打聽過於三寶的現狀,對他這個生意人來說,於三寶應該沒有什麽吸引力。他來洛杉磯打個轉,於三寶哪裏知道,就是知道了,他不打招呼不登門,於三寶不會介意,本來就沒有期望嘛。

何胖子是何等人物,電話裏隻扯幾個來回,於三寶的猶豫就聽出來。他說,仨兒(這是於三寶的外號),這麽多年沒有見麵,說不想老同學是扯蛋。我知道你忙,你大老遠開車過來,光哥倆抱一抱,親一親,意思不夠大。我有個想法,很想跟你討論一下,看看哥倆能不能合作。另外,嫂子在不在,一塊兒過來,跟我老婆認個親?

於三寶想問清楚,到底何胖子有個什麽想法,他聽了,先掂量一下,看看是真家夥還是清談。清談他不是不願意,看跟誰,跟何胖子,他有些不情願。

他跟妻子打個商量,妻子說,去,去呀,怎麽說是老同學,現在就這個關係牢靠。再聽聽他的想法。他是生意人,萬變離不開錢,想法一定跟賺錢有關。

他搖頭,說,不要跟我提賺錢,我忒膩味這個。對有錢人,錢不是問題,對我,問題是沒錢。我想嗎?當然想,想瘋了嗎?沒有。你不是不知道,我的錢商忒低,給人打個工,拿份固定薪水湊合,要我開店辦公司,拿那些個烏龜王八蛋當上帝伺候,你就是把我往火坑裏送。

妻子那樣看他,他瞧出她眼中意味:唉,不就是一件吃飯會友的小事,用得著這麽窮分析嗎?我難道不知道你的一個基本點,兩個不準?

九十年代末,美國的網絡泡沫吹大的時候,他進場炒股,挑了三隻股,頭半個月,每天傳捷報,平均日進千元。他從來不相信天下掉餡餅的美事,現在,他不能不信,機器不會騙人,報出來的數字千真萬確。他不但自己炒,還動員別人炒,頭一句寒暄就是,炒了沒?在高潮迭起的時段,他還從信用卡借錢,追加投資。最讓人難忘的是,他在自己公寓樓的小房間,設立一處“作戰角”,靈感來自“英語角”。這個於家最機要的地方,有一台電腦,牆上掛了一張小黑板,上麵畫成三大片,是他所投三家公司的最新信息,每一處密密麻麻寫滿字,乍看像塗鴉,隻有他能讀懂。

後麵的故事不必贅敘。他幾乎全軍覆沒。這麽慘痛的經曆過後,他給自己的小家立了一條新家訓:一個基本點(我於三寶這輩子就這樣了),兩個不準(不準談股市,不準言商事),誰要是違反,他跟誰急。

他終了答應出馬見胖子。妻子很高興,認真打扮了一下,多年不披掛的一應金銀器左試右試,最後隻選中一對耳環。他知道,老同學說不定是個財神爺,妻子想給老同學留下好印象,還有不想輸給弟妹的心理。

他們上了路,一路堵車,於三寶本不想罵人,堵著堵著,腦袋冒煙,嘴巴憋不住,罵別人亂開,罵市政府無能,連自己的老板---州政府也一頓好罵。

他說,最近,一個州交通局的維修工,本被派遣到一個高速出口,整修一個路燈,他爬到電線杆的半道兒,猛然意識到,他的工作範圍有高度限製,再爬幾尺,燈夠著了,他的高度限製卻被突破了。他爬下來,收拾工具,吭哧吭哧回單位。單位的頭兒二話不說,換了人過去。頭兒罵不出口,他自己就是這樣混過來的嘛。你說,這不是一幫廢物?

妻子見他火氣大,急著想個什麽法兒撲滅,不及時撲滅,他這一臉怒容定收不攏,會捎帶送給老同學。她問,何胖子這個人,大學的時候故事多嗎?

他還在開罵,說,政府就是一頭怪獸,一頭瘋牛,扯不住它的角,它的蹄子就滿地亂踢,哀鴻遍野,很可怕。可怕不夠,再加無能,你就想吧,老百姓的苦日子長著呢。

妻子說,我不慌,老公就在朝廷混,再亂踢,不會自己人踢自己人吧?我怕啥?哎,你倒是說說何胖子呀,我得有個準備,萬一有個什麽必要,我也可以講兩句。

於三寶不滿地說,這是我的事,你不要亂插嘴,幫倒忙。

何胖子在大學是那種樣樣不出色的主兒,比不上於三寶,他自己在一年級的時候,給評了個三好積極分子,就是不夠三好生,上頭看著還中意的次一流角色。何胖子的榮譽榜光板一個,保持到畢業。真要說他有什麽故事,有件小事,是跟他同寢室的人傳出來的。

那時候,男同學也帶吃個零食,主要是食堂開飯早,晚自習之後,肚子容易餓,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備點餅幹什麽的,上床前吃幾塊,保個好覺。同寢室至少六個人,普遍的規矩是,有吃的大家分享,久而久之,實際上扯平了,沒有誰絕對吃虧,這一良好傳統才有生命力。

何胖子不愛這個規矩,他提早劃個紅線:我不分你們的,你們也不要吃我的。話是這麽說,其他五位處得好,分吃東西就像過年,他一個人不自在,老要回避。

一夜,月黑風高,寢室裏靜悄悄的,本是熟睡的時段。一同學鬧夢,突然驚醒。這一醒,耳朵就特靈。他聽到睡上鋪的何胖子在吃東西,應該是餅幹,質量過硬的那種,他咬一口,嘴巴就脆脆有聲。過一會,他再咬一口,又是脆聲回蕩。同學翻一個身,何胖子不敢再吃,硬是貓在黑暗中等機會。他估摸同學睡了,又咬一口餅幹,同學又翻一個身,那脆脆聲就一直等不來,餅幹定是在何胖子嘴裏融化了。同學心想,反正睡不著,看何胖子怎麽收場?

妻子聽得哈哈大笑,說,就是幾塊餅幹,弄成搞地下工作似的,至於嗎?那,後來呢?

於三寶說,後來是何胖子頂不住,從蚊帳裏爬出來,問,你睡了嗎?我這裏有餅幹,要不要一起吃?同學說,算了。何胖子一氣連吃十幾塊,鬧得蛙聲一片。

何胖子和老婆已經等在大堂。老同學就是老同學,二十多年不見,一眼就認得出來。何胖子現在是名符其實,肚子之雄挺,裏麵撐什麽都行。他們擁抱,他們互拍肩膀,若不是身邊站兩個女人,旁人沒準兒想歪了呢。

於三寶以為自己的心已如死水,來個關係不算鐵的老同學,激不起半點波瀾。沒想到,給何胖子這麽一摟,這麽一拍,心窩真透出幾分熱氣,眼裏的冷峻,為真誠的笑意所取代。

兩個女人互相點頭,愛戀地看著各自的丈夫。何胖子的老婆很年輕,比妻子起碼小個十來歲,不用猜,她不是原配。她沒穿帶跟的鞋,個子跟何胖子一般齊,略施粉黛,頗有風度。

於三寶和何胖子攜手,一起走到旅館的咖啡廳。於三寶問,要不要出去,找個像樣的地方吃飯?

何胖子說,換什麽地方?就呆這兒,哥倆兒聊天最重要。

他開誠布公,說,這頓飯還是我來。

於三寶不樂意,說,你們是客,我們是主人,哪有客人請客的?

何胖子按住他的手腕,說,仨兒,我們不要爭,這嗓門一高,這兒的人還以為我倆吵架呢。是我請你們過來,是我有事求你們,給我個麵子?

妻子的腳在下麵碰碰自己,於三寶作罷,說,那,下次輪我。

手拿印製精美的菜單,望著裏麵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於三寶心想,他們看不懂,我得仔細看看,幫他們點。

招待過來,何胖子開英文,一樣一樣點,不忘交代,牛排半生半熟,一點不能含糊。輪到何妻,她隻要一份生菜色拉,配一杯卡布奇諾。她也開英文,口音很重。

開吃的時候,看得出來,何胖子和何妻對西餐的吃法運用自如,尤其是他老婆,左手掩胸,嘴裏咀嚼食物,一點雜音沒有,像日本小娘兒們。看看妻子,不能說吃相難看,但絕無優雅,兩人坐一起,身材更是沒得比。

他不敢比下去,妻子知道定要暴怒,妻子還會得寸進尺,說,你把我跟人家的嫩妻比,比得沒勁是吧?你有沒有想過,我把你跟何胖子比,我也覺得你樣樣不如哇?

何妻還是北京一所名校老板經管碩士畢業,同班同學都是來自國內各地的商界牛人。她講了一個趣聞,薄熙來被中央正式摘帽的第二天,講課的一個教授說,在座各位,你們真要感謝薄熙來扇王立軍的那個耳光,不是那個耳光,他進中央政治局常委勢不可擋,中國的政治版圖一定會改寫,你們這些人輕則被沒收財產,重則要把牢底坐穿。

聽到這裏,於三寶有些躍躍欲講,妻子輕輕拉一下他的衣角。

於三寶跟人不能談政治,一談政治就激動。薄熙來更不能談。他認為,薄熙來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是被人陷害的現代忠良。他於三寶在政治論壇異軍突起,肇於這個爆炸性事件,他以W4入場,竭力為薄熙來辯護,牛二郎的誕生,那是後麵的事。

被妻子拉牢衣角,於三寶終於沒有發作。久病成醫,政治談論深了,多少能養出幾分政治家的韜略,對此,他感謝妻子的及時提醒,也得意於自己的沉著。這個話題若是讓他放開講,可以媲美晚明的章回小說,連軸轉,幾天幾夜不在話下。

主食過後,喝茶喝咖啡,何胖子想要進入正題。開講之前,他從胸衣口袋摸出一隻打火機,當地打著。他妻子噗地一下吹滅,說,你忘了,這是美國,哪兒也不讓抽煙。

他哦了一下,說,可惜了這個打火機。

他送到於三寶眼前,說,瞧,巴黎的春天買的。這麽個玩意兒,要750,歐元,不是人民那個什麽幣喲。

於三寶問,你春天去的巴黎?

何妻說,不是。巴黎的春天,是巴黎的一家大百貨商場。

於三寶心想,沉不住氣了吧,還是要顯擺,看來,你還是沒混出境界。兄弟,你還嫩點兒!

他對這個老同學的印象開始惡化,對後麵的所謂哥倆合作保持警惕。

看著一臉木然的於三寶,何胖子說,仨兒,今天其實有兩件事,看看老哥你要不要動大駕。

他說,我們畢業二十幾年了,今年準備搞一場正式同學聚會,全年級的。我人在國內,平時跟同學聯絡多一些,被人封了個總幹事。

何妻解釋,就是總跑腿,茶水費都沒有。

這自是笑談。何胖子還會缺這個小錢?

何胖子接著說,國內的同學,我負責聯絡,來得了的要來,來不了的克服困難,也要來。國外同學呢,有些分散,美國的多一些,我做主,你來牽個頭?

妻子說,就是海外總幹事?

四個人都笑起來。這一裏一外,兩個總幹事今兒個算是高峰會麵。

於三寶麵有難色。幹事幹事,不就是打個電話拉個人嘛,簡單。他的為難之處,是他跟國外的同學基本斷了來往,原因多方麵,不能全怪他。這麽多年互不來往,突然冒出水麵,老同學長,老同學短,咱們上海再相逢,人家聽了,渾身起小米呀。

他說,可倒是可以,不過,有些人好久沒聯係,電話號碼都沒有。

何胖子說,你這一說,讓我想起一個好笑的事情。前年,我去挪威旅遊,在奧斯陸的一個中餐館吃飯。飯館小,沒幾個人。吃著吃著,聽到背後一個人講中文,聲音特別熟,我轉過身,你猜,我碰到誰了?

於三寶說,我們班同學?

他當的一下又打著打火機,看一看火苗,吹熄,說,不是,是我中學同學,三十年沒見麵,我們倆都在北京混,混了二十年,就是碰不著,這不,重逢要到挪威。

他妻子補充一下,說,我們在北京的朋友,平時見麵難,碰上了,喜歡來一句,下次我們凱旋門底下見。現在都講出國,國外見麵的機會更多,因為去的地方都差不多。

於三寶接不上茬。

何胖子哦了一聲,說,你看我,差點忘了。

他打開手提包,取出一份東西,遞給於三寶,說,這是我們年級最新的同學錄,電話和電子郵箱都核對過,很可靠。

他的手指看似隨意地點幾個名字,說,如果你太忙,你可以人盯人負責這幾個,喏,就這幾個。他手拂過的名字裏麵,有於三寶的初戀,陳秀媚。

何胖子說,這幾個你熟,看你的麵子,他們想不來都不行。

於三寶識破了何胖子的小把戲。封他當海外總幹事是煙幕,要他說服陳秀媚參加,他們可以借此續續前緣,這才是他的真實意圖。他有幾分感動,感動於這分用心。生意人毛病多,有一個他難以企及的優點,就是處理別人認為棘手的人事,能做到滴水不漏,當事人皆大歡喜。

於三寶收起同學錄,說,我試試看吧。他的腦海裏躍出陳秀媚的身影。多少年了,難道真要再見麵?

妻子定定地看著他,看得他有些心虛。他對妻子坦白過這個初戀。妻子這樣看他,心裏一定在想,要會老情人了,看你怎麽圓場?

何胖子說,公事辦完,咱們說說私事。

他在國內的小舅子做整車進口生意,對象是二手的豪華車。何胖子的想法是:他出所有相關費用,於三寶以自己名義注冊一家公司,開一個公司帳戶,他小舅子通過這個平台走帳。於三寶什麽都不用多管,走一次賬,他可以抽個傭金,百分比好商量。一切順利的話,一年可以做個百十輛車,於三寶可以輕易賺個十幾二十萬。

妻子的眼睛放光。不用說,這個錢聽起來太好賺了。合理合法,等著點鈔票。

於三寶卻不動聲色。何胖子交際廣,那麽多同學都保持聯係,為什麽單單看中自己呢?他對妻子有些不滿,八字還沒一撇呢,喜氣急著全寫在臉上,不好看嘛。

他小心地說,胖子,你認識的人多,有錢賺,誰不願意?你要我出麵,恐怕看錯了人,我最不會做生意。

何胖子笑笑,指頭彈彈自己雄起的肚子,說,這種事,還真不能隨便找,找的隻能是你這樣的老實人。

何妻附和道,我們打聽過,美國的公務員是高薪養著,守規矩,不貪不拿,為人可靠。我弟弟的生意,說大可以做得很大,合作的人起個雜念,動個手腳,那就麻煩大了。再說,你跟胖子同學四年,胖子一直誇,那麽多同學,就你實誠。胖子說了,隻要生意開始啟動,你那份傭金可以商量,我弟弟絕對不虧待你。

說自己不貪不拿,沒錯了。說自己老實,實誠,這就說得過分。這年頭,誇一個人老實,實際是罵他笨。 跟我說什麽虧待不虧待,怕我多要,先封我的口哇?剛才在我麵前顯擺,現在誇我老實,欺負人不是?

他話鋒一轉,斷然地說,胖子,我看,這事你得另外找人。我沒有做過生意,硬要我上,萬一哪裏出了問題,我擔不起。

妻子不解,下巴往下一收,嗯了一聲。

何胖子試圖說服他,說,仨兒,這件事,在你這頭,真的簡單的很,生意是我小舅子做,你什麽都不用管,到時收自己那份錢就是。

於三寶不退讓,說,就算事情有那麽簡單,我賺到錢了,還是跑不掉,不能不報稅吧?

何胖子已經收起笑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於三寶。他想了一下,說,就算要報稅,你不會白做吧?你賺到一塊錢,就算要交五毛錢的稅,不是多賺五毛嗎,總比一分不賺好吧?除非你跟錢有仇。

於三寶說,再退一步講,賺錢是好事,稅我也交,萬一國稅局盯上我,查我的稅,問我的收入怎麽突然增加,我怎麽答複?

妻子說,實話實說唄,怕什麽。

他白了妻子一眼。唉,事先交待過你,叫你不要亂講話,強調的不夠咋的,你添什麽亂啦?

他說,不怕不行。我寧願少賺錢,不賺錢,晚上睡個安穩覺。

話說到這個份上,等同於拒絕。這個出乎何胖子預料之外,他還想爭取,探過身來,雙手合攏,親熱地招呼一聲,仨兒……後麵卻接不下去。

何妻過來解套,她碰碰何胖子的手,帶著笑意說,胖子,你就不要為難老同學了。不就是賺錢嘛,鬧得讓人為難,沒必要嘛。

何胖子緩過勁,點頭同意道,就是就是,咱們不談這個,就當我沒說。我也是,臭毛病,逮人就談錢,俗了不是?

四人喝完,於三寶和妻子起身告辭。

他們哥倆又是擁抱拍肩,何胖子說,同學聚會的事你就多費心,這種聚會,要麽不搞,要搞,班上出全勤才有意思,對吧?

夫妻倆悶悶地坐在車上,沒心情講話。一直到上了101高速,換到5號公路後,妻子才說,我說你呀,好好的一樁事,幾句話就給你說飛了。

他不吭氣。

妻子說,我知道我們沒有發財的命,可聽到機會,心髒還是會怦怦直跳,覺得命運會改變。你剛才不夠冷靜,一件簡單的事,先做做看,又不要咱們花錢,不行了,咱們再退呀。

他冷不丁地說,來的時候,你在房間裏挑了半天首飾,挑了那對耳環,你不覺得難看?

妻子錯愕,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說,你以為事情簡單,你那麽相信做生意的人?他要是挖個坑呢,你要我往下跳呢?

妻子沒有答話,扭頭看窗外。她的眼裏已充溢眼淚。他的話太傷人。

他還在嘮叨,都怪你,本來我想推掉,你偏說,見見老同學,有什麽關係?還沒有關係,我們跑這麽遠,讓他顯,一會兒巴黎,一會兒當當玩打火機,事情談不攏,鬧個不愉快。幸好我們不是老朋友,要是的話,這麽一鬧,老朋友丟了,可惜不可惜呀?丟掉何胖子沒關係。他算老幾,想當我的老板?有幾個小錢,牛啊!再牛,牛得過比爾(蓋茨)?牛得過李超人(嘉誠)?

妻子不搭理他。

回到家裏,兩人默默無語。要不是劉芬芳在旁調劑氣氛,夫婦恐有一場惡戰。

妻子把自己關進房間。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埋頭上網,心裏思念初戀陳秀媚的種種。好容易平靜下來,把握住壇內議題的爭論所在,準備發帖,客廳的電話鈴響。

他接過電話。是找劉芬芳的,聽聲音是個年輕男性。他喊了一聲,她沒應聲。他走到她的房間前,輕輕敲門,劉芬芳說,門沒鎖,進來吧。

他推門,看到劉芬芳坐在床上,正在打手機。她兩腿張開,露出裏麵黑色的小褲頭。他愣了幾秒鍾,眼睛像被超強力口香糖粘著,怎麽拔拔不動。劉芬芳捂住手機,好像半天才認出於三寶是誰,她慢慢盤起腿,問,什麽事情?

於三寶的手指往後胡亂一點,說,你的電話。

睡覺的時候,妻子還是不理人。他懶得開口。這種冷戰見怪不怪,早晚會過去。睡不著,耳朵變得特別靈敏。他聽到客房裏傳出嘩嘩的洗澡聲。劉芬芳喜歡很晚洗澡,以前他也有聽過,根本不放心裏,今天,那陣陣水流聲聽來卻格外清晰。他管不住自己,心如野馬,竟然嚐試編織出某些畫麵,身體跟著起反應。

他分析自己,為什麽今天這麽卑鄙下流?源頭,應該是見到何胖子兩口子,特別是胖子的老婆。

何胖子賺了點小錢,要擺個派頭,玩點貓膩,他有思想準備。想不到的是他年輕的老婆,要長相有長相,要風度有風度,說起話來像阿慶嫂,滴水不漏,這個,妻子沒法兒比。以前跟妻子吵架的時候,他不是沒有說過換人的氣話,那,終歸是氣話,兩人都沒有當真。今天,雖然與何胖子的重逢不歡而散,他老婆的姣好麵容卻深留心底。直說吧,是女人這兩個字激起了於三寶心中的陣陣漣漪。

何胖子的老婆能在於三寶這口枯井打出水來,並不是他真想跟她有個什麽故事。她可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下次見麵沒準兒是下個世紀。想多了白想。要想,想眼前,想可能性。

眼前撩人心動的女人是誰?當然是劉芬芳。劉芬芳剛才的曝露,在洗漱間盤桓良久,讓他再次懷疑,她是不是在引誘我?

他認真掂量劉芬芳,發現她的確有吸引人處,年輕更是天大的優勢。要是換她做老婆呢?他的身子一緊,自己真的想太遠了!她若真的在引誘我,這個女人的膽子就太大了!太有心計了!敢公然搶她姐好友的丈夫?這個都敢搶,什麽不敢搶?那個什麽鄧文迪,幾級跳征服男人不就是這樣邁開第一步的?

她看中自己,能看中什麽呢?我,年華已逝,年輕時就不是帥哥,如今這把年齡還能是一朵花?她在大陸混,做的又是外企這一行,大陸的有錢人見多了,她在自己家裏住這麽久,我能吃幾碗幹飯,一掂量就出得來。所以,對我還有什麽好指望呢?按場麵兒上的說法,我這個年齡,已經跌破發行價了,還能翻盤?

哦,對了,我是美國公民,嫁給我的話,她可以申請綠卡,三年後一樣變成公民!星條旗就是我們共同的國旗。

人說,與公民結婚是實現美國夢的最快車道。他認識幾個搞笑的主兒,長相猥瑣,兜裏就幾個鋼蹦兒嗑巴,在美國混得伸手一抹黑,嘿,他們仗著手裏捏了本美國護照,上個海外交友網,大陸的反應還熱烈的很。哥兒幾個最大的樂趣,就是照著網上的女人照片,海闊天空地意淫。這幾個,他是瞧不起的,跟自己沒有可比性。他倒是好奇過,自己如果冒充一下單身,條件不變,要是掛上網,不知道反響會如何?

若是劉芬芳衝著自己的美國護照,自己再一時昏頭,將妻子硬著擠走,這個坑就太深了,掉進去出得來?

他轉頭看妻子,她再有委屈不滿,睡著的時候,一臉安詳。這是真實的妻子,豁達開朗,對小事不耿耿於懷。他情緒失控的時候,喜歡威脅妻子,要換人做做。內心深處,他倒是怕妻子哪天如發泡製,以她的秉性,她一旦開口,駟馬難追,他於三寶就得豪飲西北風了。

可是,如果劉芬芳真的看中自己呢?

自己哪裏會一無是處?物資方麵,有房有車;工作方麵,飯碗穩得像共產黨的領導;才華方麵,他在時事論壇建立如今大佬的地位,靠的就是實力,靠的是思辨的威力,這個不算能力,不算魅力?真女人愛才不重貌,我難道沒有機會?要是劉芬芳得知我在論壇揮灑的真相,沒準兒撲通一下拜在我的—這裏不能說石榴裙下—短褲底下,驚為天人呢。

難道自己一輩子隻能廝守一個女人?難道自己一輩子真沒有能力擁有任何屬於自己的玫瑰色秘密?

不亂說亂動的男性,已有宅男的美稱。宅男安全,可宅男無聊哇!

要跨出關鍵的第一步,契機是什麽?教她學開車?最近不小心上了一家網站的文學欄,讀了幾篇跑火的文章,裏麵講的幾個色男向女人伸出魔爪,起步就是教女人開車。可是,劉秀芬早已有車,開得倍兒溜,哪有學開之理?教她英文?她都讀到美國大學碩士了,還能教她什麽?

他腦子有些亂,越想越亂,他得起床。他悄悄著地,一隻腳邁開,回頭一望,夜色朦朧中,他看到妻子瞪大的眼睛。

妻子說,跟你說個事兒。

他哈一聲,抬起的那張腿像被凍結一樣,懸起了幾秒鍾。

妻子說,劉芬芳要搬了,搬到一個帶警衛的公寓樓,離她學校近。

他完全沒有想到,結巴地說,她……我們…..?

妻子說,還有,忘了給你講。她最近交了個男朋友,白人,家裏在中加州,是開葡萄園釀葡萄酒的。她給我看過存在手機裏的照片,挺有樣子的,不知道最終能不能成。

這個女人,乖乖,比鄧文迪還厲害。鄧文迪用了三級跳才修成正果,她直接跳第二級,從我頭上一躍而過,所謂飛越瘋人院。

他問,你剛知道的?

妻子說,有些日子了。她不讓我跟你講,說大哥你為人正派,她書不好好念,交的男朋友又是白人,你知道可能會很不高興。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劇烈眨巴。

妻子說,怎麽說呢?見了胖子,事情還沒攤開談,你就炸了廟,然後揪住我出氣。我看,今天你是吃了耗子藥了。唉,還是不罵你好。劉芬芳說,她挺羨慕我,羨慕我找到你這麽好的一個男人。我能說我瞎了眼嗎?她說,她姐夫在國內,成天在外麵有應酬,應酬之後還有地球人都知道的節目,她姐姐煩都煩死了。劉芬芳對我說,大哥成天呆家裏陪老婆,最多上個網,有點宅,可不出去瞎混,守規矩,真好哇……

妻子說著說著,像蚊子一樣嗡嗡好久,於三寶硬是不得要領,直到妻子打他一下,說,今兒個怎麽啦?輪到我說單口相聲了?我說的比你還多呀?你發個話呀。

於三寶這才知道,什麽叫有口難言。

4

劉芬芳說走就走。於三寶的玫瑰夢還正編著呢,說破就破。

屋漏偏遇連夜雨。劉芬芳搬走的第二天,他的單位又傳來噩耗。他清楚,他慘遭報複,可就是有苦說不出,沒轍兒。

上次被上司蘇珊傳到辦公室,兩人就他午休打乒乓的事談得不歡而散。此後,蘇珊再沒找他的茬兒,他一切照舊,扣球的吆喝聲還高出幾分。無欲則剛嘛,他反正不再想當官,不想出頭,不惟上,不惟書,堂堂正正,誰能奈他何?

上班,他打開電腦,先看私人郵件,再查機關內部郵件。蘇珊給他發了一個小備忘錄,簡單地說,他要求去布拉格參加國際會議的申請未準,原因是單位預算緊張,隻能出二個人。

真給劉秀芬說對了,於大哥他呆的衙門的確是清水衙門,除了台麵上的薪水和福利,什麽好處也沒有。以前還有出差的機會,美國國內經常跑,國外間或有。最近幾年,州政府又說遭遇百年不遇的財政困難,人事凍結,工資明裏暗地被削掉10%,出公差突然成了稀缺的機會。

聽到有去布拉格開國際會議的機會,於三寶動了真心。兩二人當中,蘇珊是當然的一位,大家隻能爭另一個名額。布拉格地處中歐,是前共產黨國家,本身沒有多大吸引力,可她是歐盟的一分子,從布拉格出發,跳上火車,歐洲本土一票通,想去哪裏去哪裏。這個機會很多同事想爭,他自我評估一番,覺得自己勝算大,因為他資格老,最近哪也沒去。申請提上去,他老神在在,操的心是開完國際會議,下麵該去哪些國家,該兌換多少歐元。

接到蘇珊的備忘錄,他恍然大悟,他怎麽沒有預先想到,就是眼前這個女上司,掌握著最後的決定權?上次對她不恭敬,贏得幾個小分,以為她對自己沒辦法,看吧,她瞅準機會,一腳踹回來,贏的可不是幾個小分數,這麽一踹,踹得他刻骨銘心般的痛。

他拍案而起,想衝到她的辦公室,跟她好好吵一架,可他的小腿肚不幫忙,軟軟的,全無活力。過去吵,吵什麽?派遣出差,從來沒有客觀標準,全憑幾個上司的個人好惡。蘇珊會怕他?會因此改變決定?

他逼著自己走到蘇珊辦公室的門前,舉棋不定,踟躕不前,過道邊幾個同事看到,已經在交頭接耳。透過不透明玻璃,他看得到蘇珊的身體輪廓,她好像又在打電話。他心裏說,現在放她一馬,等一下過來,看我怎麽收拾她。

他回到案頭,再沒有過來。

下麵一整天,他啥事不幹,一副誰惹他,他跟誰拚命的架勢。蘇珊一直貓在辦公室,一天不給他打照麵。他時刻準備著,要是她膽敢再挑釁,他一定給她致命一擊,怎麽個擊法,看臨場發揮。

一直到下午三四點鍾,他終於平靜下來,心思放在何胖子給的同學錄,放在劃給他的幾個聯係名額上。這項工作得悄悄做,隻能在單位,不能在家裏。

第一個要聯絡上的當然是陳秀媚。

正好,他可以用心思念陳秀媚,盤算著,這次同學聚會要不要出席,如果陳秀媚去,他怎麽應對;陳秀媚不去,他如何應對。算來算去,他覺得,先看陳秀媚的意思,她去的話就去,爭取說服她去。

他上網人肉搜索,想不到陳秀媚混得很有樣子,跟她有關的新聞報道幾十條。從刊出的照片看,陳秀媚穿得雍容華貴,盡顯風華。她在法國北部的一座中型城市,名下有幾家中餐館,擔任幾處華人聯誼會的高級幹部。中國政要訪問法國,她作為當地成功人士常在被邀之列。

他不嫉妒陳秀媚,說心裏話,他生出幾分自豪,她當年不是自己的女朋友嘛,自己的,總是好的。被她一腳蹬了,還落下乳臭未幹的遺憾,他倒一直耿耿於懷,尋思著,哪天有機會,這頂帽子得摘掉。現在,他年紀有一把了,妻兒皆全,再怎樣,摘帽的時機十分成熟,讓她親眼看看自己,讓她自己收回那不堪入目的話。

他當即給她發了個電郵。

第二天,她回複,口氣親切,怪他這些年為什麽不跟她聯絡?

這就是女人的優勢,總是可以責怪男人,怪這怪那,換成男人,問一女同學,你這幾年怎麽不跟我聯絡,妻子翻臉不說,女同學一準會說,一大老爺們兒,你怎麽這醬紫?

他手頭有陳秀媚的電話號碼,他不想打。在家,不合適。在辦公室,怎麽講都行,可他不放心自己的嘴巴。寫電郵可以斟酌,可以修飾,可以掩飾,可以讓自己不實際的人顯得更有魅力,更有素質。這電話一打,一來一去,分分秒秒無情,一句錯話令一切前功盡棄。

這幾天上班的工作重點,就是說服陳秀媚,於三寶抓得可緊了。

對聚會之事,陳秀媚開始說忙,餐館的事,聯誼會的事,法國的事,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夠用,反正是脫不開身。

於三寶心生不悅。看來,他沒有足夠吸引力。他倒是沒巴望她高興地跳起來,說,就衝你於三寶,她人在南極也會趕回來。又想,女人永遠擺不脫矜持二字,到老還是要拉個架子,擺個身段。一聽男人召喚,立刻說好好好行行行,女人會覺得丟麵子。但是,拉架子得分場合,來就來,不來別編那麽多理由。何況,餐館有你的事,聯誼會有你的事,法國有你什麽事?

他不肯服輸,心想,大不了,就像當年追你一樣,二十年過去,再追一次,一定要把你拿下。他的筆頭,經網上大量發帖,已磨練成精。他稍稍溫情一些,稍稍謙遜一些,力道深湛,陳秀媚眼見著腳步搖晃。終於,她倒出真情:我當然想見見老同學,尤其是你,可是,我們相見可以,之後呢?我是離婚的,你是在婚的,合適嗎?如果見麵之後,感情鬧出個不清不楚,是不是開始就不如不見?

這話說得在理。人說了,同學聚會這擋子事,一言一蔽之,就是看女同學的麵孔老多少,男同學的肚皮鼓多少。大家明明知道,相聚一場,隻會換來滿場唏噓,可還是止不住好奇,前赴後繼,硬要見證那曆史一刻。

就拿陳秀媚來說,二十多年過去,她再會打扮,歲月無情,對誰都一樣,她能抗得住?他倒是希望陳秀媚老得徹底,老得無顏再見於三寶,徹底丟棄優越感。反過來,他可以高姿態,安慰也好,講大道理也好,讓她真切感到,她當年丟棄的是怎樣的一塊珍寶。

陳秀媚說,見麵會弄出個不清不楚,就是說,她怕自己的感情失控,怕自己重新愛上於三寶?看透了這個秘密,於三寶剛被劉芬芳挫傷的心如春風吹又生,再綻綠芽。

我搞不掂小姑娘,還搞不掂老姑娘?我就是要看看,陳秀媚到頭來怎麽看自己,看看自己到底還有沒有熟男的魅力,讓初戀動心,讓初戀後悔。

他發起又一波語言攻勢。陳秀媚終於挺不住,答應赴會。她說,前幾年,她在杭州購得一處房產,靠近西湖,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先到杭州,參加超小範圍的同學會,然後,兩人攜手去上海出席全會。

於三寶哪有推辭的道理?

興奮之餘,他多說了幾句,說到自己愛上網,上網愛發個帖,他在某網發言踴躍,有一點小名聲。陳秀媚問他的注冊筆名是什麽,他隻告訴他W4這一個。想不到,陳秀媚不但愛上同一個網,而且對W4印象深刻,猜想作者是美國某個名牌大學的政治學教授。

她驚呼,仨兒,你不知道你多有才。不是聽你親口說,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你就是W4。

看看,時事論壇真的有紅顏,怪不得她關心自己,還關心法國這個國家,真的是做大事的女人!

他謙虛道,這個網絡,不就是一個24小時開放的菜市場,愛來不來,永不打烊。我這點小名氣,算什麽?

陳秀媚說,算什麽?算什麽都可以!多少人一夜成名,靠的就是網絡。

這個就扯得有太空那麽遠了,兩個老情人的心卻越扯越近了。兩個人開始掐日子,像敵占區苦難深重的人們盼望解放軍一樣,急不可耐地等待天明的那一天。

全部辦妥,最終還得過妻子這一關。妻子知道他的初戀,知道陳秀媚這麽個人物。再有心胸的妻子,不可能對此一無所動,不可能加以鼓勵,然後說,回頭匯報一下就成。這個要處理好,需要一些技巧。

妻子問,那她去不去?

他的眼睛一點不帶閃,說,不去。

妻子說,真不去?

他說,要是她去,我會回避。何必呢?

他不是在外頭沾花惹草的人,不是喜歡當麵撒謊的人。憑本能,這種事,要末全招,要末一推千裏,絕對不承認。妻子懷疑也好,相信也好,他就是不能說。這樣的話,妻子也可以順坡下驢,六根清淨。

到了上海,恰逢瓢潑大雨。出了浦東機場,他問過不下十輛出租車,司機一聽他要直奔杭州,一個個斷然拒絕。問到最後一台車,司機說,那要按雙程收費,他二話不說,還稱謝不已。

抵達杭州,時近晚上十一點。出租一進小區,師傅自己慌了神。一排排樓長得一模一樣,雨下得猛,真的不容易找到目標。師傅在裏麵兜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他語帶火氣問,到底是幾樓幾號?於三寶對著他的耳朵吼道,15幢115號房,還要我說幾遍?師傅嘎地一下停下來,說,就前麵這幢,沒錯,下去吧。

於三寶付過車資,下了車,以為師傅會幫他提行李。師傅隻是搖開後車蓋,耗在車裏麵,紋絲不動。他火氣上來,很想猛踢幾腳出租車,終於忍住。今天是個好日子,千萬不要發火。他擔心的是,師傅玩他,這裏丟他下來,離陳秀媚的地址很遠。

他拖著行李,走近樓沿,借著微弱的路燈,抬頭看到“15”字樣,他退後幾步,正對著他的,就是“115”房。一瞬間,他對出租師傅的不滿完全消失。他要麵對的,盼望見到的,是一張他二十多年再沒見到的笑臉。

他終於聽到吧嗒門開。陳秀媚看見他,似乎不認識他是何人。他衝進去,摟住她就啃,順帶捎過去一臉的雨水和淚水。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他們當時遠沒到生死戀的地步。陳秀媚實際上是一腳蹬了他,他本應懷有足夠的怨氣,甚至仇恨。但是,他反過來看自己,當時的他,豈止是乳臭未幹,尿床的氣味都有,年輕不懂事,還自我感覺良好。陳秀媚委曲求全,居然容忍自己幾個月,奉獻初吻,已經算嚴重昏了頭的表現。

沒承想,陳秀媚雙手護胸,拚命躲他,說,你這是鬼子進村了?進來就上,把我當成什麽了?

他狼狽地僵住,渾身濕嗒嗒,說,那……我……

陳秀媚端詳他,眼眶湧出眼淚。她沒有化妝,穿著睡衣,比於三寶在網上看到的光鮮亮麗很有差距。看到她的眼淚,他的喉嚨跟著堵塞。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二十年再來,哪有泯不掉的恩仇?

她說,看你的傻樣。她伸出雙臂,於三寶安心地抱牢她。鬼子被趕跑了,進來的是真八路。

他們相吻良久,陳秀媚喃喃道,一身怎麽濕成這樣?

於三寶這才鬆手。

陳秀媚讓他換好幹淨的衣服,招呼他坐到餐桌邊,看她熱已經做好的幾樣菜。看到出,她沒有變成過硬的主婦,她的手腳不夠麻利,鍋鏟老是敲擊鍋子,叮當叮當,像在打鐵。

她做的菜遠沒有妻子的可口。他餓壞了,出於禮貌,連稱陳秀媚怎麽這麽會燒菜。

陳秀媚一臉狐疑,問,說的可是真心話?我是開餐館的,東西都是請師傅做,自己從來不下廚房。

他嘿嘿一笑。她懂了,沒有被傷害的表情。

下麵的男女事順禮成章。他們都是過來人,少了幾分慌亂,多了幾分沉著。等到袒陳相見那一刻,陳秀媚交代說,我屬於慢熱,你要有心理準備,千萬不要著急。

於三寶說,我著什麽急,二十年熬得過,還對付不了春宵這一刻?

陳秀媚說,說的是。我要把今天的記憶帶進墳墓。

他不愛聽墳墓二字。難道要說帶進養老院?到了這個年齡,怎麽能想到的隻剩下這些不酷的場所?

摟著自己的初戀,於三寶百感交集。

他跟妻子講過自己的初戀,妻子很能理解,說,我不在乎這個,你要說自己是處男,我還真不信。我們在一起過日子,你待我好,我就滿足了。以後,不要老跟我扯這事,扯什麽細節,不要舊情複燃,這事,我不會存心裏。再說了,我們女人雖然不喜歡嫁太花的男人,自己的男人一條浪漫前科都抖不出來,其實也沒有麵子。

他當時聽得心痛,冤枉啊,我真的是處男,要是有驗明男人處子之身的東西,我頭一個報名應驗,保證拿到合格證書。

這會兒,他想起妻子說不信他是處男的話,理解是,妻子想當然地認定,他的初戀包括全部內容。就是告訴她,獨獨缺臨門一腳,她會信嗎?

從這個意義講,就算他現在在陳秀媚身體上耕耘,他沒有欺騙妻子,因為,這一內容,本來就在妻子的想象之中,他算補課,或者是補憾,是人都可以理解。可是,他們兩個把年輕戀人們本應完成的事,硬要拉到二十幾年的跨度才完成,是不是有些悲催?就像山西拉麵,拉到兩隻手張開的長度,可以啦,如果弄成大洋兩岸一樣長,是不是有些駭人?

陳秀媚真是慢熱,於三寶真的敬業,一路奉陪,直到她裏裏外外一片灼熱。

她抱緊於三寶,感慨地說,如果我們那時候就完成這個規定動作,說不定我們現在是夫妻。你當時為什麽那麽老實?

於三寶內心長歎一聲,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義?問君能有幾多愁,不是已隨一江春水向東流了嗎?

他踏踏實實地撫摸著陳秀媚的身體。

陳秀媚問,別光摸呀,說幾句,感言什麽的。

於三寶說,感覺就像騎著小毛驢,一顛一顛,爬上雄闊的黃土高坡。

陳秀媚說,驢過處,數不清的皺褶,翻不盡的溝壑?

於三寶說,皺褶也好,溝壑也好,這是我女人的寶貝,手感就是好。

於三寶內心再長歎一聲,歲月無情,手感能好嗎?

不管怎樣,她是自己的初戀,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初戀,雖然隻相處幾個月,還是有無窮的可咀嚼之處。人生如鍾擺,擺過去,擺回來,多少不可追的歲月悄悄流逝。初戀被擺回來,間隔二十年,他還得當寶貝看,因為,她代表一個記憶,證明自己確實年輕過,確實戀愛過,否則,目前潦倒的自己就是人生的全部,他咽不下這口惡氣。

第二天起床,陳秀媚買來的早餐擺了一桌,於三寶吃得稀裏嘩啦,極為酣暢。

陳秀媚白了他一眼,說,你昨天看我做的菜不好吃,沒有吃飽,早餐拚命補回來。

他的嘴巴裏正嚼糖醋黃瓜,硬是講不出話來。這點,陳秀媚不如妻子,天下就她看得清的架勢,話講得不錯,不顧及聽者的感受。她不懂,人至察則無徒,顯得事事比人聰明,人人會躲。

飯後,他們交換禮物。於三寶心中有鬼,不敢大張旗鼓買東西,更不敢托妻子買。他給陳秀媚帶了兩大瓶深海魚油,說,沒別的好送,吃這個,對你身體有好處。

陳秀媚感歎道,美國人就是講實誠,包裝簡單,要整就整這麽大瓶的!夠吃一輩子!在歐洲,這個份量至少可改成十幾個小包裝,包裝精美,價錢翻倍。

看來,他的東西算買對了。她的禮物呢,是一副深褐色的皮帶。他捏了捏,手感良好。他鬆開腰間的皮帶,就要改朝換代,她說,等一等,急什麽。

她手持皮帶,講解一番。她說,你看看,這是手工做的,限量產品。看法國的皮貨,你要學會先聞聞。

他聞了聞,說,是皮革的味道?

她有些失望,說,光這個感覺?

他點點頭。

她說,再聞聞,仔細聞,看有沒有新鮮奶油的味道?

他聞不出來。他不知道新鮮奶油聞起來是什麽味兒。

她問,你平時穿的衣服鞋子,是誰買的?你太太?

他點點頭,說,你不是不知道,咱美國是個大鄉村,對穿著不那麽講究,有就成,舒服簡單最好。

她低頭自語,怪不得。美國的真髓學不來,這個大咧咧的態度一學就會。

她沒有放棄,還要給他啟蒙教育。她說,法國的男人,對穿著特別講究,當爸爸的經常給兒子傳授如何穿衣的經驗。家境好一點的,衣服鞋子要訂做。世界上,我看隻有法國還有裁縫這個行當,而且活得不錯。我本來想問你一下你的尺寸,找一個裁縫給你做一套西裝,穿起來,你會有真不一樣的感覺。我怕你太太多心,將就著先買一副皮帶給你。現在有機會,我給你量量尺寸,下次帶西裝過來?

於三寶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太麻煩,算了。

他心想,回美國,這副皮帶穿不穿都是個問題,一套來曆不明的西裝上身,妻子不得鬧翻天?

陳秀媚當然懂,沒有堅持給他量身。

她去上廁所,半天沒動靜。於三寶納悶,上個廁所,又不是上什麽高尚場所,不用講究吧?完事了,就出來吧。

他推開廁所的門,隻見地上水漫金山,陳秀媚跪在地上擦洗。他問,怎麽啦?

陳秀媚悶聲說,抽水馬桶漏水。奇怪,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難道你用一下,馬桶就受不了啦?

這話可不好聽。他又小受傷害,怎麽這麽打擊前男友?漏水歸漏水,怎麽算到我頭上?我用的時候,規規矩矩,沒有玩什麽高難動作哇?

心有不爽,他還是略感內疚。馬桶漏水,案發時間,就在他夜投以後,冥冥中,他須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主動表示,我來幫忙擦擦吧。當即,他做出屈膝彎腰狀。

陳秀媚說,不用不用,廁所就這麽大,兩個人不夠用。再說,清潔還好辦,馬桶壞了,修起來可麻煩呢。你懂修嗎?

他懂嗎?

不,他一點不懂。家裏的一切,是妻子操辦,他發現問題的話,會及時向妻子反映,僅此而已。很早以前,妻子怪他,一張嘴巴這麽能說,怎麽做個簡單的家務事有那麽費勁?他當即猛烈反擊,甚至威脅說,不滿意可以換人。妻子驚訝至極,以後再也沒有抱怨過。

於三寶尷尬地說,我不會修,真不懂。

陳秀媚直起腰,冷靜地說,我猜也是。我想,還是請小區派人來修,你幫我打個電話吧。

電話他當然會打。小區的人,問到底是怎麽個漏水法?他答不出,硬著頭皮將電話遞給陳秀媚。陳秀媚通話的時候,抬眼瞅他,是那種他永遠不會忘卻的目光,跟她提出分手、說他乳臭未幹的目光一模一樣。他怕這種目光,嗔怪,恨鐵不成鋼,那麽銳利,那麽穿透。

誰他媽的說什麽時間是一劑良藥,治得好任何痛苦與悲傷?扯淡!換他做做於三寶,換他經受這種目光,哦,痛苦悲傷依舊,鮮活如昨!

馬桶修好了。他們出門去逛西湖。西湖之美,名不虛傳。倘佯的清波蕩滌掉於三寶心中的陰霾,搖曳的花草煥發出兩人深藏的柔情。

兩人走到柳浪聞鶯,看到一個親水平台,那兒水淺,人可以伸手進去,可以伸腳進去,與湖水零距離接觸。他們相互攙扶,脫了鞋,坐下來,疲憊的腳交給清涼的湖水,觸覺到底不一樣。

他記起他們戀愛的那段,毫無浪漫可言,去過頤和園,去過八一湖,兩地兒都有養眼的浩蕩湖水。那時,他壓根兒沒有想過,為何不拉住她年輕的小手,一起嬉嬉湖水,就算被管理人員嗬斥,不是有一段做過壞事的經曆嗎?他們當時喜歡談什麽,做什麽呢?主要是他擺活國家大事,世界大事,調侃單位的領導同事。

時光如梭,等到現在彎腰困難,眼神不濟的時候,守著這滿目美景的,是兩位已在喘氣的老夥伴。為什麽早點不這樣?

等到兩人在樓外樓坐定,再次麵對著一汪瀲灩的湖水,靜候號稱天下第一魚--西湖醋魚上桌的時候,於三寶的情緒平靜下來,他們間初戀的情愫悄然而至。

飯後,他們雇了一個專門的出租司機。於三寶本打算先講價,再上車,這樣進退有據。陳秀媚似乎不耐煩,拉他入座,車開動了,才開始議價。司機算厚道,出的價錢聽起來公道,再說,人民幣再貴,美金還硬朗,人民幣被6除一下,殺傷力小很多。這個,他承擔得起。

這一陣子,美金兌人民幣的匯率節節下跌,跌得他心驚肉跳。祖國哇,行啦,不能再讓人民幣衝高了,真到一比一那一天,我這個鐵杆愛國華僑就得取旱路回家了!

他們給拉到一家絲綢店,陳秀媚買一件紅色襯衫送給他,他回送一條素白的裙子,價錢貴出襯衫很多。陳秀媚推辭,說,我家在杭州,這些東西見怪不怪,用不著。於三寶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跟銷售小姐敲定陳秀媚的尺寸,包裝好,塞到陳秀媚手中。

男女交往,男的不能小氣,小氣了,女人會狗眼看人低。今天見舊情人,心跳已經不太正常,下次見麵,真不知是猴年馬月,他不能給人留下小氣的最後印象。否則,何必呢?

他們立馬換上新裝,司機說,不是一直跟著你們,我真的認不出來,尤其是太太,好帥的一對。

他這麽肯定陳秀媚是自己太太,不是情人戀人,許是他們年齡相當,就算二十年後才見第一麵,兩人保持端莊,不動手動腳。現在哪個情人、戀人會這樣守規矩?

買了絲綢,有名的杭州特產就是龍井茶葉。陳秀媚說,值得買,我們回旅遊區買吧。

司機說,可別,給遊客的龍井茶都是等下品,錢都花在包裝上。我帶你們上山。我認識一家茶農,出的茶貨真價實,不相信的話,你們看看就好,不買沒關係。

別看杭州小鼻子小眼的,這座山真有十幾道旋,旋得於三寶有些暈乎。司機一提上山,他知道,今天不破點財的話,別想下山。他抹不開麵子,當著陳秀媚的麵,說咱們不用上山,杭州好玩的地方多著呢。他不是想走小氣的老路,可是,他一個鐵打的中產階級,口袋裏的銀兩畢竟有限啦。

到了茶農家,先是免費伺候,於三寶喝不出所以然,陳秀媚喝得如入神界,問了一百個為什麽,還當場允諾,要把茶農介紹給法國人民。

茶農激動起來,站起身,說,裏麵還有,剛才喝的是對付遊客的。茶農瘦削的身子隱到屋後,司機感慨道,這人都喜歡外國,不說法國,他會說這壺茶請貴人喝過,平時聞都不讓聞。

茶農提了幾種茶,包裝平實,香氣逼人。連於三寶都知道,這才是真家夥。

連買帶送,於三寶又花了九百元。陳秀媚說是自己喝,她得自己付,於三寶差不多嗬斥她,不要,還是我來。

司機在旁邊一勁加油說,值,值,太值了。

生意談好,氣氛輕鬆許多。陳秀媚跟茶農仔細討論,連他該去哪個法國城市,該找市政府哪幾個部門都涉及到。她表情自然,言談真誠,一傍觀察的於三寶禁不住暗歎,洋插隊真能磨練人,這個當年說話臉紅,見人羞答答的江南小女子,現在出落成這樣,誰能想到?

茶農感受到陳秀媚的真心,又從屋後麵拿出一小口袋茶葉,說,這是留給自己過年過節待客,從來不賣的。他堅持送給她,連司機都有幾分驚訝。茶農這麽三進三出,他可能真沒見識過。

回到陳秀媚的小巢,發現抽水馬桶已修好。他們愛意濃濃地共進晚餐,吃幾口,相吻幾口,一頓飯吃了二個多小時,與歐洲飯局接上了軌。

她有飯後如廁的習慣,廁所門敞開,還跟他有一句沒一句海聊。他心生一惡計。他覺得,他們本是夫妻,她又在法國這麽浪漫的國度浸淫多年,男女之事定會坦然處之,玩過頭亦不打緊。

他脫光衣服,手捧數碼照相機,赤條條地走進去。陳秀媚正低頭講話,等她抬起頭來,離她的臉幾寸處,是他昂揚的男性物件。她啊了一聲,手本能地遮擋。

他嘿嘿笑,等她過了驚訝期,再成就美事。

不想,她大喝一聲,於三寶,你怎麽這麽沒素養?你把自己當成什麽人?

他哢嚓按下幾下照相機快門,還是嘿嘿笑,說,當成你愛人,我有跟愛人相愛的權利。我要把這些保留下來。

她啪地擋開照相機,怒吼道,你跟我出去!那有像你這樣子的?那個東西塞進去,不想讓我說話啊?你拍這些東西,要帶回去給你老婆看?

一提到妻子,於三寶蔫了,從上到下,從裏到外。

5

到了上海,同學們歡聚一堂,愛炫耀的不放過任何機會,愛低調的不放過最遠的角落。何胖子自然算前者。他們在上海重逢,互相拍一拍肩膀,會心一笑,都沒提洛杉磯的那段小不愉快。

他和陳秀媚是班上自產的戀人,雖然最終未成眷屬,被大家當成寶貝。本來,旅館安排的房間是兩人一間,男女分開。跟於三寶同房的男同學主動讓出來,說他自己另外開單間。同學們起哄,說他倆回到祖國,好好珍惜二度蜜月。於三寶有些納悶,男同學起個哄,開個玩笑,可以理解。女同學摻和進來,吆喝聲更高,真讓他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同學們大聚小聚,該聽的聽了,該問的問了,於三寶給自己打個分,不高不低,跟原來班上的成績一樣, 居中間,引不起嫉妒,激不起同情。

最後一次聚餐,他們幾個關係更近的找了一家寧波菜館,喝米酒。

大家入座之後,他壓過交談聲,主動表示,今天算我請客,不要跟我爭。

大家鼓掌。一個女同學說,你是美國的公務員,收入不高吧?

席間一時靜默。一個男同學說,他一張鈔票頂我們六張,再少也不少。

這個女同學說,我看,得讓陳秀媚吐幾滴血。在那個法蘭西做生意,賺歐元,比美元更大,你們說,對不對呀?

陳秀媚忙說,好好,我來,我來。

大家立刻說,這樣的話,我們點的菜要提高檔次。

好吃好聊,挺好的一個氣氛,想不到,米酒也會醉人,喝著喝著,於三寶和一個男同學爭論起來。

男同學在一家軍工企業做高級翻譯,對美國特別崇拜,一口一口美國怎麽行,怎麽棒,中美如開戰,中國會一敗塗地。

於三寶不愛聽,一樣一樣給同學擺,說美國其實樣樣不行,一旦開戰,兩國都完蛋,但勝利最終還是屬於中國人,因為幾千萬海外的華人可以回到祖國,再建一個新中國。

他曆數美國的種種不足,說到“911”其實是美國搞的陰謀,王立軍叛逃是美國玩離間計,美國的媒體被利益集團控製,根本沒有新聞自由,雲雲。

同學冷笑一下,說,美國沒有新聞自由,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他說,我從來不相信美國的主流媒體,要知道真相,要看別的媒體,要費時間找。

同學說,我們看個敏感的東西,可得半夜翻牆。

他說,這不一樣嗎?翻過去,還是可以知道真相呀。

其他同學紛紛說,不一樣,有時候翻不過去,有時候會從牆頭掉下來。

於三寶說,不客氣地說,我在美國住這麽多年,對美國還是了解的。說實話,美國真沒戲!

同學壓不住脾氣,他大聲嚷道,當年,你去美國,是自願的吧,不是哪個孫子騙你的吧?你這麽不喜歡美國,你可以回國做海歸呀,可以投身祖國的建設呀。

於三寶不客氣,回擊道,你這麽不喜歡中國,為什麽不出國?

同學幾乎帶著哭腔說,我出不了國!我沒有選擇,你有回國的選擇,所以,我瞧不起你!瞧不起你這種出國罵中國,住美國罵美國的人!說白了,你這種人難伺候!你這種人,我見識過,猜都不用猜,就是在家罵老婆,在單位罵同事,在外頭罵世界。跟我說愛國,愛中國,天大的笑話!告訴你,你這種愛國者,中國早就看不上了。有本事,學學楊振寧,起碼混了個諾貝爾,在美國吃不開,到中國賣萌,胡言亂語,欺騙無知女青年。人家有資本哪,到死,天朝能封個愛國科學家。你有什麽?在美國談愛國,笑死人!

舉座嘩然,勸架者進場,罵米酒也醉人,是不是飯館摻了太多酒精,要弄出人命案。

於三寶隻能說微醉,同學傷人的話字字擊中。最不能讓他釋懷的,是陳秀媚過於冷靜,靜坐一旁,沒有出手相護,丟給他的,是同一個讓他駭然的笑意。

他們曾經相戀,他們這幾天同枕共席,他們其實已成陌路人。要是妻子在場,憑她對自己的了解,看到苗頭不對,一開始就會撲殺於萌芽,再不行,她會挺身而出,捍衛自己的丈夫。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好過問政治,好跟人論個理。上網說說可以,開講之前有準備時間,敲中文字費勁,卻能贏得寶貴的緩衝餘地。上網胡說,說得不對沒有關係,傷了人也沒有關係,網絡本來就是虛擬世界。W4到底是誰,不就是創造出來的一個人物,跟他於三寶其實一毛關係都沒有,現實中的於三寶,該幹什麽幹什麽,有W4什麽事?

回國前,他給自己定了規矩:跟同學隻談友誼,莫談國事;隻談男人,莫談女人。最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得不行。現在,跟一個當年的好朋友麵對麵,為一個虛擬的話題短兵相接,徹底撕破臉皮,何必呀何必!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跟陳秀媚沒有再做愛,相互連暗示的興致都沒有。

都說上海的空氣汙染嚴重,夜空再也見不著星星。他發誓,透過旅館的窗戶,他的的確確看到了數點星星,在他眼裏,每顆星都散發濃重的寒氣,穿過他的被頭,攪得他周身寒徹。

清晨,大家相互告別。昨天跟自己幹仗的男同學主動過來,問說,昨天喝高了,有沒有亂講話?於三寶認為他最多也是微醉,因為他的眼光閃爍,證明他心中有愧。於三寶順梯子下,說,哪裏。我們還是親兄弟嘛。

陳秀媚還要去廈門看朋友,於三寶直接回美國,走兩個不同方向。這裏就是最後分手處。他們緊緊擁抱,陳秀媚貼著他的耳朵說,二十多年過去,你沒有變,一點都沒有變。

咋聽這話,會當成讚譽,可以聽成讚揚自己年青,麵皮尚鮮活,身體倍兒棒。有過這幾天的親密接觸,他知道,這不是說他依然年輕,是說他個性依舊,二十多年一個循環,他還是乳臭未幹。她滿懷期望而來,離開的,還是一個失望的女人。

她失不失望,本來無所謂,他不曾不敢設想,背著妻子,隔著大西洋,他們將來會續出什麽浪漫的篇章。他隻對自己失望。同學聚會,機會難得,誰不努力給別人留下美好的記憶,況且,這個別人曾經是自己的戀人?

結果,前戀人再度失望,又跟一個男同學結下梁子。

回到美國,回到家庭,麵對妻子的笑臉,他卻沒有好心情。

等他把從國內買的幾樣東西擺上桌,換洗的衣服丟到洗衣機,他的行李箱空空如也。妻子隨意地問,就這些東西?

他硬硬地說,還要有什麽?你不相信?

妻子說,相信,相信。不過,現在同學聚會,聽過內容豐富得很,起碼每個人會收到一張光盤,U盤什麽的。你們沒有拍,還是時間來不及,以後會寄過來?

U盤是有的。他在浦東機場扔到廁所的垃圾箱裏。他不希望妻子看到真相,他想把有關陳秀媚的記錄埋葬。

他說,哪有什麽盤?我們都是老掉牙的一代人,吃吃喝喝一場,散會。

妻子嘟囔道,奇怪。

他霍地站起,眼睛噴火,嚷道,奇怪什麽?我說沒東西,你說相信,為什麽還叨叨什麽盤?我要是說沒有,你要殺了我?

妻子愕然。

他蹲下來,將行李箱蓬地摜到桌上,手背拍打皮革麵,說,你一個一個搜,一個一個查,不滿意,我的衣服在洗衣機裏麵,你拿回來,一個一個翻。查到什麽,我於三寶下跪給你認錯!你覺得不夠意思,我給你跪一夜!

妻子的眼睛大而圓,現在睜開,大得嚇人。眼淚在裏麵聚集,可是,淚珠跟主人一樣倔強,噙住不落,使她的眼睛一片晶亮。她用手指用力擦眼角,昂首逼視他。

他了解妻子,一旦拗起來,可使天地變色,江海翻波。他已經後悔,後悔得腸子都綠了。但是,他有太多的委屈,對上海之行,對自己的人生,他隻能對自己的妻子發怒。

他低下頭,轉身,用微弱得聽不見的聲音說,說個氣話,哭什麽?我……我……“認個錯”三個字就掛在嘴邊,在他已到書房時才終於擠出來,妻子決計聽不到。

他無法入眠,頭痛欲裂。

夜可真漫長!

他習慣性打開電腦,習慣性進入論壇。今天的論壇,除了時興的話題,竟然有“您在哪裏,W4?”的貼子。一個網友說,這段日子W4沒有出現,壇子雖在,可味道就是不一樣,就像台灣牛肉麵,W4在,感覺喝的是高湯;W4不在,嘴裏滿是自來水的味兒。

於三寶心頭一熱。這年頭,給粉絲惦記總比給賊惦記強。

在這個論壇,他憑借自己的實力,出字出力,奠定了不可動搖的大佬地位,贏得了眾人由衷的尊敬。能說,這不是一項成就嗎?何況,在這個壇子裏遊弋的人可不是等閑人物,人人是精英可能誇張,人人在精英身邊走動不過分吧?放眼世界,能贏得眾多精英追捧的人,不就是人上人嗎?

他給自己的暢想嚇了一跳。於三寶,慢著慢著,又不老實了,這幾天跌的交嫌輕還是咋的?低調,低調。

他為粉絲而感動,手卻慢幾拍,硬是不肯敲字回帖。

他覺得,有必要給自己重新定個位:美國屌絲於三寶。

屌絲可以是在社會低層掙紮的人,可以是憤世嫉俗,淚眼望星空的人,可以是諸事不盡如意的人,加起來,是沉默的大多數。比照這幾項,他頭一項勉強超標,後兩項合格百分百,不算委屈。

英文早已有個字,loser,說的就是屌絲的意思。有些國人誇耀“屌絲”一字的偉大,好像要歸入當代四大發明之一,其實,英文詞庫中早已有之,更加傷人罷了。

古代哲人說,一個男子漢,需修身齊家平天下。修身,就是管好自己,齊家,就是善待家人,這兩項擺不平,何以平天下?他自己在江湖上混,幾乎管不住自己,幾乎背叛妻兒,就這個樣子,在網上卻縱談天下大事,口氣像在中央政治局主持會議。凡此種種,還不算屌絲算什麽?

轉念一想,自己有個溫暖的家,有個難得的好妻子,記得一次跟妻子大吵,事後他都覺得自己無禮,想不到是妻子先釋放善意,送他一句,“肚裏罵他千百遍,驀然回首,那人卻有難能可愛處!”

他到底可愛在哪裏,他自己真鬧不清楚。

這個世界不容於我,我何必刻意逢迎?自己有賊心無賊膽也罷,有賊心有賊膽到頭還是一場空也罷,與人交往動輒得咎也罷,我守住底線,無愧於妻子,總還算一條漢子,最次,屌絲級的漢子!

運用深厚的內功,硬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到正常狀態,他覺得有必要犒勞自己。他打開冰箱,拎出一瓶百威啤酒,再拎一瓶,夾在腋下,躡手躡腳,躲到廁所,嘴巴左右開弓,咬開兩隻啤酒蓋,望著滋滋冒出的白沫,他覺得,該發帖了,給心中所愛有一個交代。

這個所愛,隻要願意,永遠張開雙臂等候。要是這個最後的精神家園淪陷,他會變得無家可歸。

他心裏湧起《放羊的孩子王二小》。他默默哼著,輕鬆自在地坐到桌旁,打開電腦。

他沒有奔時事論壇。他毅然決定,這些空談的把戲可以休矣!再見了,司徒雷登!

他創造了一個新馬甲,DSY,屌絲於也。

他相中一個新論壇,《北美生活》。對這個題目,他有話要說。重新出發,假以時日,他照樣紅起來。對這點,他很有信心。

段子說,傷感的人愛喝小酒,寂寞的人愛唱老歌。他要續上一句:屌絲的人愛發勁帖。三項都齊了,再不出手,就對不住大夥兒了。

網路世界,這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不敢相像,不久前的人們,在遭遇如此密集人生不順的時候,沒有網絡,靠什麽排遣心中鬱悶?

現在多好哇,鼠標一點,眼前不就是無比燦爛的星空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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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llibit 回複 悄悄話 不得已要做頭埋在沙子裏的鴕鳥,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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