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年堵在徐旦胸口的一樁心事,無意被一通電話捅破。
一個中學同學從國內給徐旦掛電話,說是他一家和朋友一家下個月來美國旅遊,順道走訪加州的幾所名牌大學。同學問徐旦,你那段時間在不在?在的話,我們碰個麵,敘敘舊?徐旦說,在,一定在。
同學跟自己的交情不太深,許久沒單線聯係過。他問,你孩子快要念大學了?
同學哈哈笑,說,念大學?我兒子小學還沒畢業呢。
徐旦的腦袋轉不過彎來。同學跟自己同齡,自己的女兒已經念大學三年級,因為結婚生孩子偏晚,同學的小孩才念小學,結婚能晚到這個地步?
同學繼而解釋,我是二婚,老婆比我小一輪。我跟前妻生的女兒在加拿大留學。
同學是老板,聽說做汽車配件的生意,幾樣小東西,聽說占據了大陸市場的半壁江山,錢賺夠了,換換老婆當是自然。
徐旦說,兒子這麽小,看大學是不是太早?
同學說,不早不早,我老婆說,先讓他感覺感覺名校的氛圍,確立目標,學習就有動力。她還說,我們小時候窮,孤陋寡聞,到兒子這一代,不缺吃不缺錢,千萬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徐旦說,開什麽玩笑?你的兒子算富二代吧?他開始起跑的時候,多少同學還睡在床上,夢還沒醒呢,他的起跑線比別人快幾圈跑道,別人幾輩子也追不上。
他們接著扯了扯其他同學們的大事小事。同學人本來就熱心,現在錢包鼓鼓,國內同學聚會常常是召集人,常常是做東的人,威信頗高,信息最靈。徐旦參加過幾次聚會,對這位同學的財力和熱情感觸良多。雖然讀的是同一所重點中學,徐旦的成績屬中上,勉強進重點的水準。本省沒有全國重點,進重點就是出省。這位同學算中下,大學考得上,出不了省。幾度春秋,誰能預見到他今天的出息?
扯扯,同學又扯到他年幼的兒子。他說,其實,我不讚成過早看大學,看的還是那麽好的大學。我不好駁老婆的麵子,不好對她說,你兒子沒那麽聰明,將來能進省重點中學就算萬幸。
徐旦說,念什麽大學沒那麽重要,社會才是真正的課堂,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同學說,我是碰上了千年不遇的好時代,機會多,隻要努力肯做,總能賺到錢。我兒子的環境會完全不一樣。將來出人頭地,還是要靠學業靠見識。李嘉誠,華人首富,隻有小學程度,兩個兒子,兩個都念斯坦福,如果他們也是小學程度,或者隻能讀野雞大學,李家撐得過兩代嗎?
同學財大氣粗,怎麽說都行。
同學說,說到讀書,你知道熊大勤的消息嗎?
徐旦說,不太清楚,我們聯係不多。
同學說,照今天的說法,大勤是學神一級的人物。我兒子有他十分之一的腦袋,我敢做兒子讀哈佛的夢。這小子,沒見過他怎麽念書,考試總是前幾名,上北大就跟拉尿一樣輕鬆。記得吧,我們說他,他的名字叫大勤,缺的就是勤奮,他的父母取這個名字,明擺著是反的。
徐旦同意。
同學問,你們當年可是最好的朋友,好得賽過親兄弟,現在都在美國,怎麽聯係不多呢?
是啊,怎麽聯係不多呢。不但同學不理解,熟知他們交情的其他同學也是難以理解。徐旦回國參加過幾次同學聚會,說起熊大勤,每個人都向他打聽,問熊大勤怎麽從來不露麵,問熊大勤最近在忙什麽,徐旦隻能說,不太清楚。沒有人相信他說實話,以為他在為熊大勤打什麽掩護。
熊大勤在北大隻讀了一年,下學期開始情緒很不穩定,被迫休學。他回老家病休一年,自習重考,考上中國人民大學,改學文科。自那以後,徐旦與熊大勤中斷聯係。若幹年後,先行一步來美國的徐旦聽說熊大勤也來了。他沒有主動找熊大勤,熊大勤也沒有跟他聯絡。再後來,聽說熊大勤在美國中西部的一所州立大學教亞洲政治經濟。徐旦上網查找,得知,熊大勤於2003 年被評為副教授,頭銜挺多,包括學校亞洲研究中心的主任,孔子學院的美方主任,數個中國大學的兼職教授。徐旦對美國學術界的規矩不甚了解,但他覺得,熊大勤著作等身,去過多個國家做專題研究,頭上戴那末多頂帽子,按理說,早就該評為正教授。十多年過去,為什麽始終扶不了正呢?
徐旦時常想起這位好友,他保持沉默,實在有難言之隱,這個隱秘,連自己的妻子都未告知。記得他一次跟妻子閑聊,聊到做男人最難的是什麽,他說,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主動說道歉,發自心底的道歉。妻子問,你是抽象的講,還是心有所指,是的話,對誰,你做錯了什麽?
對誰?對熊大勤。做錯了什麽?做了一個作為朋友最不應該做的事,牽扯到與他們兩人關係密切的女同學。他沒有對妻子說出真相。他以為,夫妻之間應該保守某些秘密,保持得當,才能維係婚姻。
今天,同學又提到熊大勤,觸到了他的末梢神經。怎麽說呢,徐旦做了對不起熊大勤的事情,至今,他深為愧疚。他想,機會合適的話,他必須向熊大勤道歉,心裏頭再難也要排除,搬開壓在心底的一塊大石頭。
問題是,熊大勤能接受嗎?
2
徐旦初三時轉學,新的班級第一個向他伸出友好之手的,就是熊大勤。
第一次做課間操,徐旦縮在班級隊列的後麵,站他前麵的,正好是熊大勤。他想,溜到後麵,課間操一散,他可以立即回教學樓,避免跟很多人打照麵,尤其是女同學。課間操進行當中,傍邊幾個人故意大聲議論,說排隊是按個頭,從矮往高排,熊大勤最高,排後麵,想不到,一個該站第一排的小矮子排到他後麵,體育老師真是吃了老鼠藥,倒立著看人,讓矮子充高子。
句句逆耳,徐旦不敢回頭,不敢回嘴。那幾個越說越放肆,連女生都聽見了,吃吃亂笑。徐旦恨不得變成土行孫,一頭鑽進土裏。這時,隻見熊大勤揪住一個同學,說,說別人矮子,你比哪個高?那個同學說,我又沒說你,你揪我幹什麽?熊大勤說,人家新來的,你就是欺負人家,我就是揪你,你想怎麽樣?
一時,前後鴉雀無聲。
他們成了好朋友。
熊大勤大三個月,當時高半個頭。他帶一付過大的老式黑框眼鏡,眼睛很大,眼球凸出,嘴巴常常咧開,時不時莫名其妙地笑,乍看,是個典型的書呆子。說他書呆子,他花在課業上的時間很少,讀的都是閑書,圍棋呀二戰間諜呀日本軍校呀,跟他聊起來,就像走進藏書豐富的圖書館。
徐旦在原來的學校算是拔尖的學生,天文地理曆史文學都涉獵過,頗為自負,把很多老師都不放在眼裏。在熊大勤麵前,他隻有豎起耳朵傾聽的份。這個變化,恰如從廣闊平原進入高山地區,徐旦不能不仰頭不止。
他們讀中學的年月,會讀書是壓倒一切的優點,被全社會所敬重。熊大勤是所有任課老師的寶貝疙瘩,女班主任一個星期當著全班最少表揚一次,說著說著,班主任的眼睛濕潤,被自己學生的聰明感動得失態。聽表揚的時候,熊大勤咧著嘴,頭上揚,似笑非笑,好像從沒剪過的長指甲在傷痕累累的舊課桌上刮。全班同學達成共識,熊大勤排第一,鐵打的座次,大家要爭,爭老二吧。
徐旦的家住市政府宿舍,熊大勤的家住一家老字號商場的樓上,比徐旦家更簡陋更擁擠。熊父在一所中學教物理,以前教過大學,因為講錯話被打成右派,發配到國營農場的附屬中學,再也沒有返回大學。熊父也帶一副黑框眼鏡,徐旦的印象裏,他的心事重重,從來不笑。熊母在市棉麻公司當職員,長得像工人階級,對他父親凶巴巴的,對熊大勤春風撲麵,怎麽看怎麽喜歡。徐旦是熊大勤的好朋友,熊母對他也是客氣得很,總是給他衝糖水喝。
熊大勤沒事喜歡到徐旦家來玩,來了先不怎麽說話,坐在那兒讀閑書,讀得差不多了,他站起來,把書卷起,夾在腋下,說,走了。徐旦這才拉住他,說,別說走就走,看了那末久的書,跟我說說嘛。
熊大勤開講,一發不可收拾。
徐旦的父母是讀過大學的幹部,在同一代人中,算是文化程度高的人。他們觀察過熊大勤,對徐旦說,大勤聰明過人,掌握的知識超過大學講師,將來不得了。你可要好好交這個朋友,考大學有學習的榜樣。
中學即將開運動會,地點在省體育館,離學校很遠。徐旦說,我們一起騎自行車去。熊大勤露出為難之色,說,你不知道哇,我不會騎車。
平時,他們步行上下課,沒有機會騎車。徐旦第一次發現熊大勤居然有不如自己的地方。他得瑟起來,說,你連自行車都不會?熊大勤說,小時候我媽怕我摔交,不讓學。長大了,我不敢學,覺得很難。徐旦說,騎自行車太容易了。我教你,保證三天上馬路。
徐旦先演示一番,雙手鬆車把,交叉到胸前。熊大勤注視著徐旦,那種眼神徐旦最熟悉不過,那是跟他崇拜熊大勤一模一樣的眼神。熊大勤笨手笨腳,車頭就是擺不正,騎兩腳就倒,不是靠他的腿長,準摔得夠嗆。徐旦訓他,你怎麽這麽笨?女生也比你厲害,不教了不教了。熊大勤無助地望著他,徐旦隻好說,再來,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喲,再教我是孫子。
他們倆騎車去參加校運會,熊大勤在前,徐旦押後。路上人車混雜,人流中不少挑擔子進城做買賣的鄉下人。熊大勤騎得歪歪斜斜,不是撞到鄉下人的擔子,就是刮到馬路邊的鐵柵欄,雖是春風和煦的季節,他全身濕透,一臉煞白。
運動會結束,熊大勤扶著車,不肯上去。徐旦催他,他說,等一等,等人少一些再走。
等一等,等到夜幕降臨。熊大勤說,這麽黑,不更容易撞到人?徐旦氣極,倏地飛身上車,幾下就騎出體育館的大門。風擦耳而過,刮掉了他額頭的汗水,澆滅了他心中的怒火。他從原路折返,發現熊大勤還站在哪兒,昏黃的路燈照耀下,顯得那麽孤單。徐旦騎過去,說,我們走,你走前,我走後,行了吧?
即將考本校的重點高中,對許多家庭來說,是頭等重大的事,父母親盡力營造最優越的學習環境,幫助自己的孩子們一跳過竿。熊大勤持平常心,一切照舊。同學們議論,熊大勤閉著眼考也能考進去。徐旦可不敢掉以輕心,因為過分用功,虛了身體,考試頭一天發燒,徐家一時大亂。
第一天考試,徐旦勉強撐下來,到了晚上,發燒加重,頭重腳輕,沒辦法複習明天要考的數學和物理兩門課。應徐旦父母的要求,熊大勤特意來他家,幫他複習。徐旦聽不進去,喪氣地說,我完了,明天肯定考不及格,總分拉下來,考不上重點,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了。幾句話聽得徐旦的父母臉色鐵青。熊大勤低聲說,我想了一個辦法。
熊大勤示意徐旦的父母回避,他們很不情願地走出小房間。
次日考試,徐旦一邊咳嗽,一邊向監考老師要求坐最後一排,因為他需要喝水,需要吃藥,考試期間容易影響到其他同學,坐最後的話,影響會被降到最低。老師覺得合理,把他調到最後,正好坐在熊大勤的斜後方。熊大勤手頭快,很快做出數題,做完就高舉起試卷檢查。如此這般,大部分解題被後麵的徐旦悉數搬到自己的答卷上。
頭天晚上,熊大勤端出自己的計謀,一再說,隻要你眼皮能撐開,隻要你沒燒到連抄都不能抄的地步,我保證你的分數過重點線。
他們聯袂考入高中,分在同一個尖子班。徐旦遵守對熊大勤的諾言,此事不給自己的父母透半點風。他父母大喜過望,認為發燒的兒子尚能考到高分,如果身體健康無礙的話,那不就是前幾名的實力?高考不就是清華北大的主兒?他們頭腦暈眩,忘記了兩個孩子那個晚上行為的詭秘。
升上高二,進入緊張的高考衝刺階段,徐旦疲於應付作業和大小考,眼皮老是睜不開。熊大勤獨自逍遙,照老樣子過,時間在他那裏好像永遠用不完。他們交往的頻率大為縮短,友誼倒是沒受到影響。對熊大勤,徐旦教騎車的優越感沒了,取而代之的,複現初認識他的那份景仰。熊大勤的成績無人可及,來的卻是那麽輕鬆。交到這個朋友讓他臉上光芒萬丈。其他同學對徐旦也刮目相看。不是誰都能成為熊大勤的鐵哥們的,他屈指可數的幾個朋友中,徐旦無疑是走得最近的一個。
不知不覺間,熊大勤增加了一個新朋友,還是個女的,叫錢小露。
他們一共六十幾號人,女生少,不到二十個。錢小露成績一般,個子小,臉相不錯,尤其是一雙眼睛,大大的,水分足,經常含著笑意。徐旦還處在懵懂階段,好像沒被她電著,其他好幾個男生卻為她傾倒,等發現熊大勤是她意中人,那幾個急流勇退。
跟學神爭哪有勝算?
那時候,中學談戀愛的極少,被發現的話,不是給父母生生掐斷,就是被學校軟硬兼施地拆開。熊大勤暗地談戀愛,徐旦知道的居然比別人晚,雙重刺激之下,徐旦差點要跟他斷關係。熊大勤解釋道,我們怎麽是談戀愛,別聽別人瞎講。錢小露的家裏跟我們家認識,她父母托我輔導她的數學,我能推掉嗎?
熊大勤口裏否認,實際行動卻不是這樣。他們的確在談戀愛。既然徐旦知道,熊大勤幹脆把他拉進去,弄成三個人時常在一起。他們學校離市立公園近,每星期一下課後,他們一道進公園,門票由錢小露出。她是獨生女兒,父母是省裏的幹部,每個月得的零花錢是兩個男孩加起來的幾倍。熊大勤負責指導做作業,做完作業,他的話不多。錢小露不愛聽他講圍棋講蘇聯與德寇的坦克大戰,所以,錢小露要麽不講話,要麽跟徐旦聊。她的笑點低,徐旦自己都不覺得好笑的話,錢小露聽後會笑得全身抖索。徐旦後來跟異性交往比較自如,真要感謝錢小露,錢小露是他最早的試驗田。
熊大勤公開談戀愛,知道的人很多,違犯了學校的明文規定,學校卻遲遲不做處理。徐旦分析過,一般情況下,不讓談戀愛,是怕影響當事人學習,影響高考。學校最看重的就是升學率,誰影響誰受處理。熊大勤是難得的例外。他根本不怎麽用功,北大清華等著他進去,談戀愛,能影響到他什麽?說不定,靠他幫助,錢小露的成績得到提高,能考到更好的大學,幫助學校全麵提高升學率。反過來,不讓他談戀愛,影響到他情緒,北大清華拱手送走,學校輸不起呀。
聽了徐旦的分析,熊大勤回了一句話,你比我還了解我,真兄弟也。
錢小露給熊大勤取了外號,叫木頭,愚笨之意,說是從女同學那邊叫開的。熊大勤不服,說,我哪裏木了?錢小露說,還不木?騎車到初三才學會,第一次出車,撞倒了多少人?公安局都掛了號的,還不木?熊大勤氣惱地望著徐旦,怪他多嘴。徐旦當場否認,說,我對誰也沒講過。
徐旦沒有撒謊,他真沒有對誰講過。他們住在省城,地盤其實不大,隨便一件事,隻要在外頭做了,不一會半座城的人都知道。
錢小露當著熊大勤的麵,對徐旦說過,木頭那麽聰明,講話怎麽那麽沒意思?聽他講話,就像上政治課,我隻想打瞌睡。有你一半好笑就好了。
徐旦說,我有他一半聰明就好了。我願意跟他換。你說呢?
他掉頭看熊大勤,熊大勤裝著看書,愣是不抬頭,對徐旦的要求置之不理。熊大勤不睬他們,他們照講不誤,錢小露吃吃笑,熊大勤抬頭,不滿地挖她幾眼,又埋下頭。不懂他們關係的外人,看到這個場景,會以為錢小露和徐旦是一對小戀人。
高考結束,熊大勤不負眾望,一舉考上北大物理係。徐旦考到上海的一所重點,錢小露報考了北京的兩所高校,最後卻被第三誌願廈門大學錄取。熊大勤和錢小露被拆開,兩人的情緒低落。趕在去大學報到之前,他們頻繁交往,省城的大小旮旯走了個遍。
他們三人騎車遠足過一次,目的地是徐旦小時候隨父母下放過的農村。去的時候還好,一路順風,滿眼又是新鮮的景物,三人說說笑笑,三個小時就到了,在小隊長家吃中飯。他們還是孩子,在當地人眼裏,他們還是不簡單的人,從省城來,騎的是自行車,錢小露的鳳凰女車赤紅錚亮。吃飯期間,外頭站一排小孩,一言不發,從頭圍觀到他們離開。
返程是逆風,錢小露騎幾分鍾就喊累,兩個男孩隻能停下來。停停走走,天眼見著黑下來。熊大勤的車技已經提高不少,他一手扶自己的車把,一手拉錢小露,累了,換徐旦。徐旦自顧不暇,幫了幾次,累得夠嗆。
天越來越黑,馬路上隔老遠才有一盞路燈,他們在與黑夜和逆風搏鬥。騎到省城的城區和郊區的結合部,錢小露跳下車,無論如何不願意再踏車。熊大勤急得團團轉,要徐旦快想辦法。徐旦能想出什麽辦法?被熊大勤問過幾次,他惱羞成怒,吼道,錢小露又不是我的女朋友,是你的女朋友,你的女朋友騎不動,你怎麽叫我想辦法?熊大勤說,我說騎車玩,是說去郊區的人民公園。你偏要說去你下放的鄉下,你說熟得很,來回沒問題。沒問題,是不是你說的?徐旦反擊,你當時為什麽要答應呢?你可以說不去呀。
錢小露發覺不對,尖起嗓子說,不要吵了,再吵,我不是你們的女朋友。
女朋友,她用了複數,細心的話,可以聽出裏麵的奧妙。熊大勤和徐旦都在氣頭上,根本聽不出什麽奧妙。
三個人被夜色籠罩,被漸漸升起的絕望籠罩。
遠處,一輛大卡車朝他們駛來,大燈一閃一滅,與對開的車相互致意。車開近,車燈照著他們不放,他們隻好舉起手臂,試圖擋住那刺眼的強光。車在他們身邊哐地停住,駕駛室跳出兩個黑影。一個聲音說,小露,可找到你們了,把我們急死了。說話的是錢小露的爸爸,跟在一起的,是徐旦的父親。錢小露帶著哭腔說,爸爸,我們在這兒呢。
三人出發之前,給各自的父母講過,錢小露的父母開始不讚成,經不起錢小露一再請求,勉強答應,叮囑她天黑前一定趕回來。天黑下來,還不見人影,他們慌張起來。她爸爸從六樓幾度爬上爬下,就是等不到她。等到八點,他敲開鄰居的門。
鄰居有個兒子給省森林公司開大卡車,跑長途,正好在家裏休息。錢小露的爸爸請他開車,帶上徐旦的父親,讓他指路,往原來下放的方向開。鄰居的兒子正在搞對象,對象在這兒吃飯,他不太情願。錢小露的爸爸情急之下,說,我女兒和兩個同學一道去的,一個考上了北大,出了什麽事,我們當父母的事小,國家受的損失就大了。“北大”兩個字,無異於刺破黑暗中的一道閃電,登時把鄰居的兒子激起身。他匆匆扒幹淨碗裏的米飯,披上褂子,說,怎麽不早講?那咱們還等什麽?
接到人,兩個父親跟三個小孩擠在後車廂,迎著呼呼作響的夜風,大聲交談今天的風雲變幻。鄰居兒子的態度逆轉換來了陣陣笑聲。徐父說,虧得大勤考上北大,救了你們兩個。錢小露的爸爸附和,說,小露,聽到沒有,要感謝咱們的大勤。
夜色中,熊大勤的身形愈發顯得高大。他迸出一句,不是我救了他們,是北大救了他們。我要是考上省大,求誰也沒用。兩個父親連連點頭,說,上北大的人,說話就是不同凡響。
熊大勤上北大,走得最遠,提前好幾天上路,徐旦和錢小露合著一群親友,到火車站送行。火車站人山人海,每節車廂的窗戶被推到最高,探出頭麵有喜色的年輕男女準是新進的大學生。窗外,親友們聚在一起,道不盡的離別情。
大家把錢小露推至最前麵。有人喊,小露,緊握大勤的手,再唱一遍《血染的風采》。這是她在畢業班會上唱的歌,曾博得滿堂喝彩。
一人反對說,不行不行,唱流血犧牲,不吉利。熊大勤一臉嚴肅,嘴巴緊閉,講不出個子醜寅卯。尷尬的錢小露拿出手絹,死勁扇微紅的臉蛋。
徐旦擠過去,打熊大勤一拳,他回一拳,幾個回合,一個同學又高喊,別打啦,親兄弟拉個手,別讓火車開走。他們緊緊相握。 火車慢慢啟動,熊父擠過去,扒開徐旦,抓住兒子,不想鬆開。熊母走過去,大聲說,放開,你想幹什麽?熊父鬆開手,直抹眼淚。徐旦轉身,看到錢小露的眼睛濕了,自己的眼睛也被淚水漫住。
進了大學,課業之餘,徐旦最大的樂趣就是讀親友來信,朋友裏麵,熊大勤和錢小露排最前麵,他們兩個人的信,即使不足一頁,徐旦一般要讀四五遍。自己的回信就長了,洋洋灑灑,動輒四五頁。錢小露回信說,讀他的信比讀小說來勁。
過了幾個月,兩人的來信減少,徐旦照舊,寫個不停,結尾處,總是一句,盼來信。放寒假還差一個月,他歸心似箭,度日如年,所有親友中,他最想見到的是熊大勤,連帶著,也想見錢小露。
寒假,三個好朋友得以重逢,其中發生的一件事,徹底顛覆了他們之間的關係,餘波粼粼,至今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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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期間,三人聚過幾次。徐旦發現,熊大勤和錢小露的關係似乎哪裏不對,交談不多,即便講話,熊大勤的眼睛不看錢小露,生硬得很。徐旦從學法文的老鄉那裏拿來了數本過期的《巴黎競賽》畫報,他一句法文不懂,對衣著清涼的法國女郎看過數百篇。他挑了幾期給他倆看,熊大勤翻幾頁,說,看不懂。錢小露對內頁的廣告特別感興趣,感歎道,法國啊法國,人家才知道什麽叫生活。
為了活躍小聚的氣氛,徐旦甘當小醜,苦思瞑想出一些校園趣聞,錢小露聽來高興得拍手,熊大勤隻是鼻孔裏哼幾哼。熊大勤不給他臉色看,徐旦發牢騷,說,你擺什麽臭臉?再這樣,我不找你們玩了。熊大勤回答,來去自由,誰攔你?
熊大勤跟錢小露顯然在鬧別扭,夾在中間的徐旦成了犧牲品。
返校前幾天的一個上午,徐旦去熊大勤家。他家的采光不好,他不開燈,一個人窩在床上,明明是寒冷的天氣,他手裏卻拿一把扇子,啪啪地亂扇一氣。問起他北大的事,他說,什麽北大,別信什麽中國第一的高帽子。北大的學生,三分之一是天才,三分之一是笨蛋,剩下的三分之一不知道怎麽混進去的。
徐旦理所當然將他視作天才那一撥,他卻說,我算是不知道怎麽混進去的,真沒意思。
熊母正好在家休息,很著急的樣子,悄悄拉著徐旦,說,他變得怪怪的,不願意講北大的事,不願意講跟小露的事。阿姨出門碰到熟人,熟人問北大怎麽樣呀,我就說,不錯不錯,講不出什麽 內容啊。搞不好,熟人以為我家大勤上的不是北大。唉,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徐旦想不出熊大勤心裏到底悶著什麽。
熊母說,小徐,你跟他最好,你可要多跟他說話,多開導開導他,聽到什麽,能不能跟阿姨說說?
熊母的臉湊得挺近,眼睛撲閃撲閃,徐旦似乎聽得到她眼皮眨動的聲響。徐旦點點頭,說,阿姨,我今天來,就是找他出去看電影,下午兩點,我們三個人,看法國電影。
熊母說,那好那好,他應該多出門,多跟朋友在一起,守在家裏要得病的。
徐旦在家吃過中飯,急匆匆地往電影院趕。等了幾分鍾,錢小露來了。這是他們兩個人第一次單獨在一起,大小眼互瞪過後,一時居然無話。他們這個三人幫,是一張完整的拚貼畫,少一隻大角,畫麵就顯出醒目的殘缺。錢小露掏錢買了三張票,舉起來,說,你拿著吧。徐旦想了想,說,你買的票,還是你拿吧。
他們站在門口,衝著馬路。錢小露一邊跺腳,一邊嘟囔,死木頭,到底來還是不來呀,想不想看電影呀?徐旦開口,他答應要來,我們再等等吧。
天氣太冷,他們退到電影院前廳,錢小露脫下羽絨服,說,啊,暖和多了,一直站外麵,會凍成冰棍的。
第一遍預告開映鈴聲響起,熊大勤還是不見人影。徐旦跑到門口,四處張望。錢小露挨近,說,我們不等他了。徐旦說,那我們去退票?錢小露說,退什麽票?人都來了,我們兩個去看。
徐旦結巴著說,我們兩個?不等大勤?錢小露直視著他,說,就我們兩個,怎麽啦,不行呀?徐旦的腳不動。她說,好,你要等你等,我自個兒進去。徐旦一步三回頭,追隨她往裏走。
電影院的燈已熄滅。他們的座位在十九排的中間,他們狼狽地朝裏擠,數度招來不滿的抱怨。他們的座號是1,3,5,錢小露先坐下,徐旦邁不開步,想著要不要隔一個椅子。後麵一個男人高喊,要開演了,快坐下,站在那裏等什麽?等死呀?
徐旦矮下身,挨著錢小露坐下。他脫下羽絨服,學錢小露的樣,將羽絨服卷在懷中。靜下來,徐旦聽到四周劈劈啪啪瞌瓜子的聲音。他掉頭看錢小露,錢小露把手伸過來,嗯了一聲。她手裏捏了一大把瓜子。
事後反複追憶,徐旦記不得那部法國電影的名字叫什麽,隻記得女演員很多,一會兒紮堆吃飯,一會兒紮堆跳舞,不管是吃飯還是跳舞,穿得很單薄,露出大片的乳胸。他沒瞌完的瓜子浸泡在手汗裏,他含的口水弄得喉嚨發癢,他不敢吞咽,怕弄出什麽聲響。他後悔,怎麽跟錢小露看這種電影?
看了一會,錢小露的手臂擺過來,胳膊緊挨著徐旦。徐旦想抽出,胳膊像有自己的生命,不聽使喚,紋絲不動。他的眼睛瞪著銀幕,全部的注意力卻在那隻胳膊上,雖然隔著衣衫,他能感到錢小露傳過來的熱量。熱量源源而至,攪得他全身僵硬。
熬到電影結束,他站起身,急急朝外趕。走到大門口,他想起,錢小露還在後麵,他有必要跟她招呼一聲。等了幾分鍾,她走出來,臉紅撲撲的,裹在臃腫的羽絨服裏,像是一隻胖娃娃。她眼中含著責備,徐旦難堪地低下頭。
走到寒風凜冽的戶外,錢小露說,電影不好看,太那個了。
徐旦同意道,太那個了。
錢小露說,不如小說好看。
徐旦問,什麽小說?
她說,電影是根據小說改編的,我家有中文翻譯本。
徐旦沒說什麽。
錢小露問,要不要看中文翻譯小說?
徐旦問,放在你家裏?
他不想讀小說,不想去她家。他希望,這隻是他們第一次單獨見麵,千萬不要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一刻,他還沒有想到對不起熊大勤,他隻是怕與她獨處的那份尷尬。
她說,不在,在我叔叔家,要不要去拿?
徐旦停住腳步,問,可倒是可以。你叔叔住哪兒?
她說,省軍區大院,他是軍區政治部副主任,買了好多書,好多文革前的小說和翻譯小說,以前藏在紙箱子裏,現在擺到書架上,戰果輝煌啊。有時候,我在他家能呆一天,除了吃飯就是看書。叔叔說我不像要學理科的人,看那麽多文學書將來用不上。
徐旦跟著她擠電車,換了幾路車,晃蕩了好一陣,晃到了城東麵的二緯路。他用心記路線,準備拿到書就往家趕。
她叔叔在上班,嬸嬸在家修改文章,安頓好兩個小年輕後,嬸嬸對錢小露說,我要去新華分社,晚上回得來。你帶小徐盡管看,挑中的書帶走,下次還給我。出門的時候別忘記鎖好門。
在當地部隊,她叔叔算高幹,家裏供暖氣,緊閉窗戶下的暖氣片微微顫動。徐旦脫得隻剩一條襯衫,渾身還是覺得燥熱。他問,你叔叔家沒別人了?她說,有個保姆,回老家看她爸爸,她爸爸得了重病。他問,你叔叔沒小孩?錢小露搖搖頭,說,沒有,我嬸嬸身體不好,生不出來。徐旦說,你有當大官的叔叔,怎麽一直沒聽你講過。錢小露噘噘嘴,說,幹嘛什麽都告訴你?
徐旦自在了些,一直踮著的腳平放到地板上。錢小露交給他那本翻譯小說,他隨意翻翻,一個字沒讀進去。錢小露走到第二個書架的那頭,哼著小調,興致勃勃地拿上拿下,一會兒問徐旦,哪本哪本看沒看過,徐旦一概說沒看過,錢小露很驚訝,說,你高考作文怎麽及格的?跟文盲差不多。
徐旦朝她那邊看。她側身站著,一條白色襯衫,緊貼著背的紅色乳罩隱隱可見。他的眼睛移到前麵,停留在那兩塊隆起。他一直把錢小露當朋友,從來沒有多想,她原來是個女孩,原來是個長得不錯的女孩。《巴黎競賽》畫報攪亂過他的心,剛剛看過的法國電影攪亂了他的心,眼下,他為這個活生生的女孩所震懾。
不知不覺,錢小露走回他身旁,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問,徐旦,我在講話,你是在聽還是沒聽?想什麽呢?
徐旦低頭,眼睛滑入她襯衫上端有限的空隙,說,沒想什麽,我要回去了。
錢小露伸出手,搭在他的胳膊肘上,輕聲說,急什麽?這麽多好書,等我自己挑幾本,帶回廈大讀。再等一會兒,我們一起走。
他往後移動腳步,說,我,我,我還是先走。
錢小露瞪著他,說,搞什麽鬼,你怎麽跟大勤一樣,木頭木腦,光長了會說的嘴巴。
徐旦說,我怎麽木頭木腦了?你說,你要我做什麽?
錢小露倒到他懷中,說,跟我做那個。
徐旦身體一晃,險些跌倒。他站穩腳跟,問,那個是哪個?等他說完,他明白,那個是哪個。
他抱緊她,力量之大,像是要將她窒息。她掙脫身子,說,跟我來。
他們進了叔叔的臥房,她搖頭,不行,不行,床單弄髒了怎麽辦?進了保姆的臥房,她還是搖頭,不行,不行,保姆一看就知道有人做壞事。
徐旦跟在後麵,褲襠鼓脹,被她不小心碰到一下,他失去控製,立刻射精,精液滲出,褲子前端扣子處濕起來。他大窘,想蹲下,心想,怎麽辦,我這個樣子怎麽出去?
出去,他們還得經過兩道崗。警衛的眼睛像雪一樣亮,怎麽能放過這麽可疑的印記?
她拉住他,不讓他蹲下,說,哎呀,原來你什麽也不懂啊。你快點上廁所,去洗幹淨。
徐旦一臉絕望。褲子脫了,穿什麽出門,穿什麽回家?爸媽看到了,該怎麽盤問他?他倒過來問,你懂?
錢小露垂下眼簾,說,看你說的,我懂什麽呀?快點快點,先洗幹淨,放到暖氣片上,一會兒就烤得幹。
徐旦連忙閃進廁所,門也沒帶上,當場脫下褲子和褲頭,擰開手龍頭,嘩嘩搓起來。洗了幾分鍾,他的下體重新勃起。他放慢節奏,想等下體消下去。等在外麵的錢小露不耐煩,說,還在洗呀?用不著都洗,就洗髒的地方呀。他嗯呀啊呀地應付。錢小露闖進來。徐旦轉過身。錢小露看到了他那勃發的下體,臉一下通紅通紅,說,你怎麽一下子這樣?
兩個人突破了最後心理防線。他們倒在硬硬的朱紅色地板上完成了男女間的交合。
事畢,兩個忙著找拖把,將地板拖了無數遍,直到錢小露驚叫,壞了,他們快回來了。
徐旦烤褲子時忘記分開烤,褲衩放最上頭,結果,褲子被烤得像紅薯片兩頭翹,褲衩的汙穢猶存。
出門經過警衛,他的褲衩紮人,他低下腦袋,眼睛避開警衛,警衛的眼睛眯起,射出一道道寒光。虧得錢小露認識警衛,徐旦一個人的話,躲不掉被反複盤問。
他們分乘不同的電車回家。他覺得應該對她說點什麽,講不出來,眼睜睜看著她擠上電車,消失在乘客群裏。在電車的不斷顛簸中,徐旦醒悟到今天他究竟做了什麽。他被發生的事嚇到。
朋友之妻不可欺,朋友的女朋友不可欺,他上了大勤的女朋友,大勤的女朋友是他自己的朋友。事態之嚴重,他亂了陣腳。如果被熊大勤發現,兩人的友誼見光死。熊大勤動手的話,徐旦根本不是對手,而且,熊大勤要動手,徐旦不會還手,讓他打,但求不被打死。
他不打算主動招。唯一的希望,錢小露不開口。兩個人都閉嘴不講的話,秘密就可以保住,他們的友誼就可能保住。問題是,以後怎麽跟熊大勤講話,怎麽裝得出什麽也沒有發生?
轉車的時候,他坐過了站,下去被守在候車站的工作人員查票,因為坐白車被罰了款。站在寒風中,他癡癡發呆,鼻子變酸,清鼻涕流出來。他迎著下班的自行車流,走著回家,幾次差點被撞倒,被人罵得半死。到了家裏,父母問電影好不好看,他說就那樣。媽媽問,大勤跟小露還在談戀愛嗎?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廈門,離那麽遠,將來畢業分配學校會照顧嗎?徐旦埋頭吃飯,再不理人。
熊大勤沒有再找徐旦,徐旦沒有找他。錢小露也一走無消息。他想,這件事算過去了,就一次,絕對不能有第二次。他們沒有用避孕套,他就射在她體內。他怕極了,怕她懷孕,怕雙方父母的指責,怕知情後熊大勤的憤怒。
這一恐懼,伴隨他戰戰兢兢地返校。他從學校圖書館借衛生保健方麵的書,知道女孩懷不懷孕,性交後六個星期是關鍵期。六個星期快來時,他甚至出現幻覺,係裏的政治輔導員會找他談話,談話之後,他將被開除。
過去快兩個月,他焦慮不安的心漸漸平靜,對熊大勤的恐懼漸漸消退。他試著回憶與錢小露身體接觸的細節,細節逐漸模糊。事情來得太急,又深怕她叔叔嬸嬸突然敲門,他們甚至沒有親嘴,從廁所出來就直奔主題。錢小露沒有脫襯衣,沒有脫乳罩,隻是褪掉她的小內褲,張開雙腿讓他幹的。他沒有想到要揭開她的乳罩,起碼看一眼她的乳房長啥樣,或者,在幹之前,起碼看一眼她撒尿的地方長啥樣。
他相信,這件事不可能再發生,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與錢小露性交。對錢小露身體的認識,竟然如此欠缺,這成了徐旦一個莫大的遺憾。每當這個念頭泛起,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對最好的朋友二度冒犯。
錢小露回到廈大,回過幾次徐旦的信,短得寥寥幾行,純屬應付,絕口不提曾經發生的事。熊大勤更幹脆,根本不回他的信。熊大勤下學期退學的消息是從別的同學那裏轉來的。震驚之餘,他預感,他跟熊大勤的友誼走到了盡頭。他覺得,熊大勤退學跟他脫不了幹係,錢小露肯定對熊大勤講了那件事,熊大勤受不了刺激,無法讀書。熊大勤讀的是北大,再聰明的人靠混是不行的。
暑假到了,他決定不回家,拉幾個同學沿著蘇杭大運河玩了幾個城市。行走於山水之間,他留著心眼,等著看熊大勤如何反應。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家裏來信,頭兩段抱怨他第一個暑假就忘了家裏,還說,奇怪,聽說大勤回家了,一次都沒有來這邊玩。
徐旦尚年輕,身邊不缺激起他興致的人和事,還沒學會傷感,無法深切體會到,交一個好朋友多麽不易,失去一個好朋友多麽可惜。
聽說,錢小露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個北京大報社的記者,記者年過三十,為她離了婚,兩人再結婚。再聽說,她離了,孤身一人去歐洲某個國家,好像是做什麽生意,基本不回國。
這是有關她的最後消息。
4
中學同學來電,勾起徐旦的種種回憶。過了幾天,又有一個想不到的人找他。
來電話的是個女的,自我介紹說現在是熊大勤的太太,姓萬,熟的朋友叫她小萬。太太前麵加“現在”,聽起來挺奇怪的。小萬說,她受熊大勤的委托,想請徐旦到他所在的大學,兩個老朋友見個麵。她說,從認識他那天起,老是聽他講當年你們兩個當年怎麽怎麽好。
徐旦特別激動,特別不好意思。幾天前才深深追憶過,二十多年來,一直對他愧疚不已,想念又怕見他,結果又是他伸出友好的手。
徐旦當場答應,說,沒問題,這幾天就過去。大勤在嗎?我們哥倆兒聊聊。
小萬說,他不方便講話。
徐旦停頓了一下,問,他人不在那兒?
小萬說,在。就是不方便。
徐旦很想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想想作罷,不再追問。已經決定去了,到時自然有答案。或許熊大勤病了,病得不輕。這年頭,壯年得大病的比比皆是,早逝的也不在少數。這樣的話,他更應該去。但願熊大勤的健康沒問題。
放下電話,他跟妻子談到這事。妻子說,是呀,我也一樣,不知道聽你講過多少遍熊大勤。你們當年這麽好,人都在美國,為什麽早不見個麵,拖到現在?非常不好理解呀。
徐旦說,我不是解釋過多次嘛,怪我當時沒及時聯係,越拖越被動。這種事不算過分,少年的好朋友不一定都能長久保持。好啦,這次去,一次補全,聊得對路的話,我們還是好朋友,還是好兄弟。
不知怎的,他隱約覺得,熊大勤主動找他不是即興之作,不是衝動之舉。這些年,他時時留意熊大勤,熊大勤沒準也在時時留意他,關注親朋,人之常情。不太一樣的是,熊大勤沒做對不起自己的事,懷念沒有摻雜愧疚。過了這麽多年突然浮出水麵,事情不會那麽簡單。
一晃,十多天過去了。他給熊大勤打電話,沒人接,他留了言,說再過幾天就去。他想,晚幾天不礙事,見了麵什麽都好說。熊家沒有當天回複。隔了兩天,小萬說,這幾天家裏亂,沒來得及回電話,歡迎你隨時來。小萬還說,我的車技不好,熊大勤本人不方便開車,都不可能去機場接人,不好意思啊。
小萬說過熊大勤不方便接電話,此刻又說他不方便開車,這麽多不方便,籠罩在熊大勤身上的謎團重重,到底算啥事呢?
徐旦出了機場,駕駛預訂好的福特車開往熊大勤所在的學校。他的大學地處偏僻的鄉村,周邊是大片的耕地,單行對開的鄉間公路蜿蜒起伏,色彩豐富的楓樹密布,盛開的楓葉呈現出迷人的彩色世界。徐旦久居嘈雜混亂的大都市,難得有機會深入美國腹地,深入如畫片般精致的田園地帶,將與多年不見的老友重逢,能有更好的環境嗎?
熊家的房子位於路中,前院栽了兩株楓樹,深黃的樹葉輕輕顫動,眩目的色彩與夕陽交相輝映。徐旦的車碾過落葉和碎枝,發出劈劈的聲響。他期望,他的車剛停妥,熊家的門大開,熊大勤從裏麵衝出來,他們在畫中握手擁抱。
熊家靜悄悄的。他難掩失望,放下手拖行李,撳了撳門鈴。門打開,迎麵的是一個滿麵倦容的中年婦女,身體很瘦,穿一件過肥的開司米淺咖啡色毛衣,益發襯出她的消瘦。他問,你是小萬?她點點頭,說,先進來吧。
小萬的身後沒有閃出熊大勤。徐旦的失望加深。這算哪門子事?難道熊大勤是君子報仇,二十年不晚,要慢慢烤他?
房子裏顯得紊亂,像是熊家剛搬進來,或是準備搬走。小萬說,熊大勤不住這裏了。徐旦一愣,問,不住這裏?他住哪兒?她說,我們剛辦完離婚手續,前天他搬到一家公寓。這家房子要賣,賣了,我也搬走。
徐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妻子給熊家準備了禮物,他想要不要拿出來 ,先交給小萬。小萬說,你先坐,有些事我想跟你先談談。然後,你去找他,我這裏有他的地址。
徐旦在客廳的沙發上坐定。沙發很舊,汙跡刮痕隨眼可見。小萬給他衝了熱茶,她手腳重,杯子蓬地砸在玻璃茶幾上。
小萬說,真不好意思,讓你稀裏糊塗地來。他一再說,他非常想見你,硬要我打電話。電話裏,有些話很不方便講,現在你多少能理解。
徐旦聽著。
她咳嗽了一聲,捋一捋短短的頭發,說,辦離婚,實在是跟他過不下去。不是為了兒子,我早就離了。
她啜泣起來,削瘦的肩膀劇烈聳動。她的發式屬於很老式的遊泳頭,額頭皺紋密布。她可能是徐旦和熊大勤的同齡人,甚至更年輕,但是,她的體貌老氣橫秋,女性的魅力蕩然無存。莫非熊大勤另有新歡,甩了小萬?
徐旦暗暗叫苦。好不容易與熊大勤重建聯係,第一次見麵居然是最麻煩的家務事。事先知道的話,他懷疑自己會不會過來。但是,他自動選邊站,覺得熊大勤離得合理,眼前的女人長得不好,做事怪怪的,當老婆不行。
小萬平靜下來,用手紙擦拭眼角。她說,我不多留你。直話直說吧,熊大勤被幾個女學生指控,指控他過去五年中先後對她們搞性騷擾。學校專門成立調查小組,不久就有結論。調查期間,他的教職暫停,禁止接近那些女生。
這個消息深具震撼力。在美國,被人告就是壞事,被人告性滋擾是壞事中的壞事,弄不好,被告人將身敗名裂。但是,不是人人都會性滋擾,不是人人都敢性滋擾,就他認識的熊大勤,跟這擋子事連不到一起。除非滄海桑田,人會變哪。
小萬說,我不是因為這個跟他離。我說過,不是衝兒子,我早離了。
徐旦問,你兒子多大?
小萬說,剛十八,在哥倫比亞大學念書。
徐旦問,你們就一個孩子?
她點點頭,說,一個還不夠?多了,我受罪,孩子受罪。別看熊大勤長得高高大大,讀那末多書,當上大學教授,成天講世界講宇宙,他就是長不大!家務事不管,孩子不管,動不動發脾氣,動不動跟同事吵架,動不動說我長得像勞動人民,出去應酬帶不出手,幫倒忙。我像勞動人民?他不看看他自己。出國前我已經是協和醫學院的講師,來美國讀了博士。我是長得不夠好,可怎麽能說我像勞動人民呢?當年我嫁給他,愛他的才,愛他可愛,想當他的大姐,當他的小媽媽。我付出這麽多,他就是不長大。是個書呆子就做學問吧,他還不甘寂寞,對女留學生女研究生動手動腳,膽子大得像吃了毒品。
她還在發泄。徐旦的腦子卻不時處在狀態外。
老朋友遇到很大的麻煩,他自己來的不是時候,或者來的正是時候。熊大勤的變化令他震驚卻好像有案可稽。他琢磨過熊大勤,覺得他像一個兩腳高低不平的人,長的很長,短的很短,缺乏平衡。他的純智力是他的長處,沒幾個同輩人比得上,他的短處,恐怕是他的為人處事,不如許多人。
小萬發現他沒有太專注,不避諱地高舉著手,看看腕上的手表,說,請原諒我說一大堆廢話。你是他中學最好的朋友。他以後的朋友,沒有一個被他講那麽多。你去找他吧,我不留你了。
她站起來,把地址交給他。她說,請你傳個話,夫妻一場,我們不是敵人,以後有什麽事,不方便直接跟我講的,通過兒子轉告,幫得上忙的,我一定不推辭。還有,叫他盡快學會做飯,總在外麵吃對身體不好。
徐旦轉身,正要邁步,小萬說,等一下,我先跟他打個電話,讓他帶路,他那裏不好找。
徐旦說,沒關係,我的車上帶了導航儀,我有他的地址,找得到。
小萬說,別信導航儀。他住的那個地方怪,容易走丟。
小萬進裏間打電話,徐旦趕緊蹲下來,把行李箱裝的禮物拿出來。那是一條他們在日本買的手工製紗巾,色彩恬淡,做工精細。他沒想到小萬這麽缺長相,披在她脖子上隻會顯得不協調。
小萬接過禮品袋,推辭道,我已經跟熊大勤沒關係了,不該收你們貴重的禮物。
徐旦說,收下吧,你做過大勤的太太,就是我的大嫂,大嫂跟我客氣什麽?
他們走出門外,兩人無話。他們等了將近五六分鍾,前方出現一輛淺褐色的車,緩緩開過來。小萬說,是他。我先進去了。你們談。
車在一百米處停下來。徐旦控製不住自己,飛一般跑過去。熊大勤坐在裏麵,無意跨出車門。徐旦倚在車窗,向裏麵狂打手勢,要熊大勤把車窗搖開。他搖開窗。徐旦想象過,熊大勤比自己大幾個月份,再費心做學問,再經曆人生變故,相貌氣質不至於變得認不出來。
熊大勤的臉此刻就在他眼皮底下。他的頭發隻剩下不到五分之一,兩鬢染灰,連一邊眉頭也染灰。他雙頰下陷,眼睛顯得過大,眼球上布了幾處血絲。徐旦不是天生帥哥,也沒有花時間保養,老氣程度算同齡的平均水平,跟熊大勤站在一起的話,旁人準會把他們的年齡差距放到十歲以上。
徐旦伸出拳頭,捶打熊大勤的肩膀,說,大勤,終於見到你了,我真高興啊。
熊大勤沒有忘情地回他一拳,規規矩矩,慢慢泛出笑容,按住徐旦的手,說,我也是。可惜,是我落難的時候,我沒心思請你喝酒哇。
徐旦說,喝什麽酒?聊天就好。咱們走吧,我跟著你。
徐旦這才注意熊大勤開的車。它是一台老式的豐田,前後擋泥板留有數處擦痕。熊大勤是做學問的人,不追求表麵的物質享受可以理解,如果論實力隻能開這檔車,他混得才真叫糟糕。
他想起什麽,走回到熊大勤的車窗外,說,不下來跟小萬打聲招呼?
熊大勤生硬地說,不了。前方是三八線,我不能越界,越界了會被打死。
徐旦跟著熊大勤的車,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仿佛誤入九曲回腸。
熊大勤住的公寓樓緊挨著馬路,兩個單元各有樓梯,樓梯搭在前頭。上二樓時,樓梯不住地顫抖,發出箜箜的回音。進了門,等於進了一座垃圾場,地毯上堆滿了打開待整理的箱子,餐桌上堆滿垃圾食物,廚房的水池裏擺滿沒清洗的碗筷,整個住地充斥著奇怪的氣味。
剛剛看到他那被風霜侵襲的容顏,他那破敗不堪的車,現在看到他的居所,徐旦想到的隻有兩個字:落魄。他少年時的好朋友,為那末多人所敬重、那末聰明的好朋友,來美國這麽多年,落到如此境地,跟自己比差幾個等量級。他怎麽也預想不到。他講不出話來。
熊大勤說,怎麽樣,像難民營吧?
徐旦衝他苦笑。
熊大勤說,一點不錯,我是難民。學校不要我,老婆不要我,美國不喜歡我,中國回不去,不是難民是什麽?
寥寥數語,信息量巨大,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徐旦一邊說,沒那麽慘,一邊自己找座位坐下,順手整理桌上的東西。熊大勤說,別管它。看起來亂,我知道東西在哪裏。擺整齊了,我反而找不著。
徐旦住手,身體感到極度疲乏。他說,哦,小萬叫我傳話,要你學學自己做飯,少到外麵吃。
熊大勤哼一聲,說,多管閑事。是夫妻的時候,說我懶,罵我什麽都不會,挖苦我是穿西服的小男孩。我們不是夫妻了,她還想管我?我怎麽會聽?
徐旦無話。這是家務事,聽者隻能姑且一聽。
熊大勤問,說到做飯,你餓了沒有?
徐旦點頭,說,上飛機前吃了一塊漢堡,將近八個小時沒再吃東西。
熊大勤說,我們出去吃個飯。家裏不行,亂成這樣子。小萬也沒亂講,我不會做飯,隻會衝方便麵,請你吃方便麵不行吧?這裏沒有像樣的中餐館,離這裏最近的一家,是柬埔寨難民開的,難吃得要死,西蘭花硬得能打死外星人。嗯,嗯,跟我去一家意大利麵店,我跟老板熟,招待熟,洗碗工也熟,跟在家似的。
兩人出了門,站在樓梯頂端。徐旦說,開我的車吧,租的車,不開白不開。
熊大勤看到徐旦的車,說,嗬,好車,比我的高檔多了。
徐旦說,什麽高檔車,嶄新的賣不到兩萬塊。
熊大勤拍拍他的肩膀,說,兩萬塊在你眼裏不算什麽?你發了,你牛了。好,坐你的車,讓我風光一次。
熊大勤來美國多年,沒吃過肉,起碼見過屠戶,見識不至於這麽低。他這是怎麽啦?是不是腦子受了刺激?嚴重的神思恍惚啊。徐旦挽起老友的臂膀,說,咱們走,我請你。
上了車,徐旦發動引擎,係好安全帶,問熊大勤,你知道我的電話,為什麽不直接給我打?
熊大勤說,不方便。
徐旦說,怎麽不方便?拿起電話撥號,嘟嘟兩聲,我接,不就通了?
熊大勤舒展開長腿,輕聲說,我怕講錯話。當麵講,有解釋的機會。
5
意大利麵店的店麵小,僅四張桌子,中央一台吸頂風扇,有氣無力地晃著,嗒拉嗒拉的噪音挺嚇人。唯一的女招待快四十歲的樣子,臉上化了很濃的妝。熊大勤拉住招待的手,指著徐旦,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差不多三十年沒見麵,你可要好好招待我的朋友。
招待沒有抽出手,對徐旦微笑,說,沒問題,我會好好為他服務。然後,她對他擠巴擠巴眼睛。熊大勤不放她走,問,老板呢?叫他出來,我要給他介紹我的朋友。招待說,出去采購了,一時回不來。熊大勤興奮起來,說,老板不在,那我們倆不就可以……? 他挑挑眉頭,略顯淫穢地笑著。
招待笑一笑,趁機抽出手,說,你們先看菜譜,我一會兒過來。熊大勤說,先給我們來一瓶南方的葡萄酒,我常喝的老牌子。招待扭著屁股走了,熊大勤一直盯著她,直到她消失在廚房後麵。熊大勤果然有點色,色得還挺放肆。
熊大勤大聲說,酒,還得喝。徐旦,看什麽菜譜?這裏的菜我熟,哪樣好吃,哪樣蒙人,我一清二楚。聽我的好了,我點,你跟著吃。
徐旦放下菜譜,說,那樣最好。
葡萄酒擺上桌,招待為他們斟酒,熊大勤要她也來一小杯,招待說,我在上班,不可以的。熊大勤說,怕什麽?老板不在,誰管你?招待泯了一小口,連忙走人。
他們倆碰杯,熊大勤說,見到老朋友,我十分高興,十分激動。一下就過去快三十年,再過三十年,我們要到那兒見了。
熊大勤翹起拇指,向上指指。徐旦笑了,說,天上人間,我們都不放過。這次見了,我不會再放過你。怎麽樣,我們就這麽約好,以後每年至少聚一次,不見不散?
熊大勤說,當然,隻要我活著。
徐旦心裏有千言萬語,很想聊個痛快,可是熊大勤的行為讓他遲疑。他想知道,熊大勤跟錢小露到底怎麽啦,熊大勤為什麽退學;告熊大勤性騷擾的官司,等等。這幾樁事,樣樣重大,他很想現在就知道來龍去脈。如果在這裏講,講不到一半店裏就會打烊。要暢談的話,得回熊大勤的公寓講。對於回熊大勤的公寓,徐旦有些為難。那兒太簡陋零亂,還不如找一家像樣的酒店,到裏麵的酒吧或餐廳聊。
菜端上來。熊大勤會點菜,幾盤東西味道的確不錯。徐旦說,我很餓。我就不客氣了,我要趕快吃,吃完陪你聊。
熊大勤說,趕緊吃,趕緊吃。我也是這個意思。我有些事要跟你講。吃完,我們再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好好聊。
熊大勤的想法與自己不謀而合。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心靈默契經年不衰。
他們聊了些各自家庭的事,得知,熊大勤的父母移民美國,相繼去世。熊父非常愛美國,熊母始終不習慣,兩個人經常吵架。熊父說,到了美國,我不怕你了,可別那麽凶。熊父考了駕照,第一次上路就出車禍,搶救無效在醫院去世,熊母哭得昏天黑地。
徐旦的父母都健在,身體也不錯,在國內過得有滋有味。聽到這些,熊大勤說,徐旦,你的命好,什麽也比我好。
徐旦隻好說,我們倆,誰跟誰,比什麽比?
結帳的時候,熊大勤放了慷慨的小費。徐旦想製止他,說他自己目前的處境,每分錢得看好,不能太大方。徐旦沒有開口。熊大勤的心情不好,對別人慷慨說不定有疏解作用。
上了車,熊大勤的第一句話是,你跟錢小露有聯係嗎?
徐旦的身子一緊。該來的終於來了。我不急著道歉,先聽聽他的口氣。徐旦平靜地說,大學一年級寒假之後,我們一直沒有聯係。
熊大勤蹙眉,小聲說,奇怪,我以為你們一直有聯係呢。你也沒去找她?
徐旦搖頭。他的臉沒紅,但是腮幫子處有點發燙。
聽起來,熊大勤不知道那樁事。他閉起眼睛,慶幸,最壞的沒有發生。那個秘密還是秘密。要不要向熊大勤道歉成了一件可以選擇的事。
徐旦問,你們之間到底怎麽啦?
熊大勤抬手敲了敲車窗,然後搓著自己的眉峰,長歎一聲,說,她把我甩了。我受的打擊太大了,以後發生的一切可以追溯到她。她把我的自信心完全摧毀了。
徐旦的手抖了抖,腿無力。如果錢小露摧毀了熊大勤,他徐旦很有可能充當過幫凶。他兩眼直視前方,問,是什麽時候的事?
熊大勤說,第一個寒假以後,我收到她的信,她說我們個性不合,她不能再跟我來往。她叫我不要再寫信,不要再打擾她的學習。
果然,果然哪!
熊大勤接著說,收到她的信,我的世界翻了個個兒。我想,回信來不及,我幹脆給她發電報,告訴她,我要去廈門,當麵跟她談,盼複。她沒有理我。我發了第二份電報,通知她,我已經買好火車票和到達廈門的時間,盼她到車站接人。她沒來。我趕到廈大,趕到她的寢室,她在,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陪著她的,是她年級的政治輔導員。我一下蒙了。我們兩個人的事情,怎麽要驚動輔導員?我手指著錢小露,說,我們到外麵去。錢小露拚命搖頭。我說,快走,就講幾句話,我明天就走。輔導員攔住我,勸我趕緊回家,要是我一味糾纏,他將以組織的名義與北大聯係,那樣的話,問題就會變質,後果將不是一般的嚴重。我對錢小露說,你說話,說我不是糾纏你,說我們早就是朋友,說我隻是想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時候,傍邊的寢室走出來很多女生,一個個憤怒地瞪著我。事後我想,如果有人說,大家來呀,打死這個流氓,我會被她們碾成粉末。
熊大勤的嗓音變啞,徐旦聽來費力。僅從廈大發生的一幕觀察,熊大勤那麽歇斯底裏,錢小露那麽害怕,熊大勤顯然像壞人。如果旁人知道前因後果,知道熊大勤曾經被最好的朋友背叛的話,旁人隻怕會給予熊大勤更多的同情,至少讓他有充分的陳情時間。
徐旦將車停靠在路肩。他無法集中精神。一輛輛車從他們身邊呼嘯而去,卷起少許煙塵。一輛大貨車開過來,司機蓄了大胡子,雙眼射出凶光,仿佛他們擋了他的路。徐旦這才醒轉,車不能停路肩,太危險。
車重新上路,熊大勤重新講述。他說,其實,上大學前我們就有矛盾,她老是說我,為什麽我不能像你,講話輕鬆一些,幽默一些,為什麽我那麽有學問,說起話來幹巴巴的,讓她打瞌睡。徐旦,你了解我,我說話沒那末沒趣,你不是說過,聽我講三國比自己看三國更帶勁?
徐旦使勁點頭。
熊大勤說,我太在乎她,在她麵前,我過分緊張。你們倆在一起聊,我對你羨慕得要死,真希望你是我,我天天能給錢小露帶來歡笑。一次,她又說到你,我氣壞了,說,徐旦那麽好,你跟她談好了。錢小露說,你以為我不敢?你以為靠聰明就可以娶老婆?別人把你當成寶貝,我知道你是怎麽一回事兒,你的毛病多了,罄竹難書。徐旦,她用了“罄竹難書”的成語。
徐旦啞口無言。
熊大勤說,我回到北大,整個人垮了,成天睡覺,什麽課也不上。係裏找我談過幾次,最後,我爸我媽從老家趕來,我媽慌了手腳,是我爸一再求他們,給我最後一次機會。我爸說,他一生坎坷,老了,無所謂了。他的兒子不能走他的老路,他的兒子應該有更好的未來。係裏說,他們無能無力,因為,我的成績不是差不差,能不能補回來的問題,我的問題是根本沒有成績,哪一條校規也幫不上。最後,學校讓我辦病退,檔案上對我的道德品質沒講一句怪罪的話。我後來改學文科,考上人大,全憑我當年讀閑書的底子。
車停在喜來登旅店門前,徐旦覺得脖子痛,痛到邁不開步。熊大勤先下車,回過頭問,你怎麽了,太累了?要不我們先回去,你睡個覺,明天我們再談?
徐旦強迫自己移動身體,含著嗓門說,沒事兒,沒事兒。是有點累,不嚴重。
他們進了酒吧。酒吧裝潢滿不錯,吧台正中央的電視在播大學橄欖球比賽,酒保看見他們,眼睛一亮。酒保太寂寞,不算他們,酒吧空無一人。
熊大勤點了挺大眾的血瑪莉酒,徐旦要開車,要了一瓶無酒精的進口啤酒。酒保挺失望,追問,要不要再上點開胃菜?兩人相望,熊大勤說,好,給我們上一碟鹹花生米吧。
他們碰了杯。熊大勤感歎的說,還是這兒好,我們這個小鎮的No 1, 比我的豬狗窩好哇。還能教書的時候,經常來這裏開會,進進出出像自己家。最近沒來過,沒機會,沒底氣。久違了。
徐旦想重拾有關錢小露的話題,想想,還得由熊大勤掌控話語權,他必須尊重熊大勤。
熊大勤換了話題,說,不瞞你說,我給人告了,被調查期間,學校不讓我教書。
徐旦問,告了?告什麽?
他說,性滋擾。
徐旦沉默,喝了一口啤酒,說,你被冤枉了?
他手搖酒杯,眼睛盯著杯底,說,沒。
徐旦說,就是說,你騷擾過女生?
他說,摸是摸過幾把,沒到弄上床的地步。
沒上床,被弄得如此狼狽? 運氣之差,衰一樣,樣樣衰。
徐旦問,一個人告?
他說,三個,兩個研究生,一個孔子中心的工作人員,大陸派過來的。
徐旦說,摸幾把就要告?你是不是有別的把柄?
他說,有。台麵上,學校號稱對性滋擾零容忍,絕對不準教授與學生有性的關係。實際上,這種事多得很,男教授弄女學生,女教授弄男學生。我被調查,是因為我跟係裏院裏的頭兒們搞不好,他們借機整我。
徐旦問,結果會怎麽樣?
熊大勤說,結果,我會被判有罪,我會被解除教職,我會被踢出美國的大學圈。作為大學教授的我,那天起將壽終正寢。
他搖起酒杯,對著裏麵吹氣,莫如說是歎息,三長兩短,血瑪莉鮮紅的酒液輕輕翻滾。大學橄欖球賽當中插播廣告,一個衣著極為暴露的豪乳女郎嘴啃著汁液橫流的漢堡,踢著貓步,在一個個望著她目瞪口呆的男人裏穿行。廣告想傳達,漢堡威力大。觀眾呢,隻能說,胸大的女郎威力大。徐旦想,那麽招搖,哪個男人摸她一把肯定算性滋擾,為什麽不少露一些,從一開始讓男人別胡思亂想呢?
女人哪,處處在作弄男人。
徐旦問,請了律師嗎?
熊大勤搖頭,說,沒用,沒錢。
徐旦問,你準備一個人扛下去?
他說,不能怎麽辦?
徐旦想幫朋友分析,想多少出一份心力,所以,問了三個指控者的大致情況。熊大勤很不情願,粗線條地說了說。聽完之後,徐旦說,那個大陸的人提告之後不久回國,對校方進一步協助的要求一直不作答複,她的指控 可以理解為一麵之辭呀。
熊大勤想了想,坐直身體,說,有點道理。你行啊。
徐旦說,旁觀者清。我看,麻煩是那兩個在讀的女生。
熊大勤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其中一個女生還告過另外一個教授,在告我之前。
徐旦問,校方調查了?
他說,沒有。
徐旦再問,那個教授也是亞洲人?
他搖頭。
徐旦的心頭電光一閃,說,我覺得,你可以從種族歧視的角度抗辯,為什麽不調查那個白人教授,為什麽對你這個黃皮人盯住不放?
他問,抗辯有用嗎?
徐旦答道,種族歧視在美國是一條紅線,哪個雇主也不敢碰。黑人喜歡告,成功率非常高,我們為什麽不能用?你要是提出來,校方可能願意跟你私了。大勤,你的情況有回旋的空間,請個好律師吧。
他說,律師太貴。
徐旦注視著他,他頓住,研究徐旦的眼睛,讀懂了其中意味,說,你的意思是……?
徐旦說,別擔心錢,我陪你走到底。記住,有我呢。
熊大勤久久不說話。半晌,他擠出笑容,說,中華民族還沒到最危險的時候。徐旦,你的心意我懂。我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
他們兩個同時掉轉頭,望著前麵的電視。
徐旦打破沉默,說,大勤,就算教不成書,可以幹點別的呀,你學問好,英文好,還會沒有機會東山再起?
熊大勤搖頭,說,你了解我,我就是一個書呆子,讀書考試最容易對付,跟人打交道,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我很弱智。錢小露她長得好,個性活潑,她看得上我,可以彌補我的缺點。可是,她把我甩了,甩得我眼冒金星,從那以後,不知怎麽搞的,我總是在關鍵時刻把握不了命運,到手的東西一樣一樣跑掉。
徐旦無言以對。
他攤開手掌,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扳著說,錢小露,跑了;結了婚,老婆跑了;當了半輩子副教授,教授就是可望不可即,也算跑了。對那些女生,我知道絕不能動手動腳,我控製不住,公共場合也摸人家,結果,飯碗快跑了。徐旦,人生免不了低潮,我的低潮是一撥接一撥,沒個頭。
徐旦跟著他歎氣。
他說,當年是錢小露主動找我的,我連她的手都沒碰過,標準的柏拉圖式戀愛,最後,又是她不要我。再當年,也是我老婆追我,說我的才氣讓她傾倒。她說,她願意學民國時代名教授的夫人,紅袖添香,把我當寶貝一樣伺候。她做到了,什麽家務事也不讓我插手。她會修馬桶會換機油,她未老先衰。我看在心裏,有沒有愧疚呢?有時候有,但是,我對她的感情,跟對錢小露的不能比。後來我也認識到,我的個性,對付不了錢小露,就算她嫁給我,她早晚會跑掉,她不可能像我老婆那樣寵我。我是扶不起來的阿鬥,孩子氣太重,叫我“木頭”算客氣。誰跟我誰倒黴。
就熊大勤目前的狀態,徐旦想,如果向他講起當年對他的背叛,求他原諒,他可能受不了,本已下墜的境況會被弄得更糟。但是,就是因為熊大勤目前境況不佳,徐旦的內疚大大加深,更覺得欠這個老朋友一個道歉。
徐旦累了,熊大勤說得太多,更累。熊大勤一口喝幹杯中酒,搭住徐旦的肩膀,用力捏,說,徐旦,我處在這麽深的低潮,幾乎天天想你,想小露,希望時光倒流,我們三個還能在一起。時間能倒流嗎?
徐旦的腦袋不動。
他說,好了,我的倒黴事不多講,到時自然有一條出路,你不要為我多操心。我要你來,是想提一個要求。
徐旦盯住熊大勤冒血絲的眼睛,那裏飽含著真誠。他點點頭,說,盡管說。
熊大勤說,我一直想打聽小露的蹤跡,隻知道她去了歐洲,下麵的線斷了。
徐旦應聲道,我也是打聽到那段。
他說,你再想辦法找找,找到了給我說說,我非常想知道她的近況。
徐旦不安地說,你自己不可以去嗎?
熊大勤搖搖頭,說,瞧我現在這個樣子,她見著,不得嚇得叫警察?想她又怕她,怕她給我來個什麽事。你明白嗎?
徐旦說,當然明白。
熊大勤說,還有,我是被調查的人,一個人出國,人家以為我想逃跑,從飛機上給押回來,不好看哪。
徐旦安慰道,你想得太嚴重。要出去,跟你的律師商量一下,提前打個招呼,不會有問題。
熊大勤說,算了,麻煩。今天我對你講這些,像不像臨終遺言?憋在心裏,太久,難受。我沒什麽出息,銀行沒幾個存款,房子讓給老婆,兒子自有他的人生,我沒有多少留給人類的好東西。
徐旦抓住他的手,拍拍,再拍拍,說不出話來。
他想,他不能辜負好朋友的囑托,無論如何要找到錢小露。小露,你在哪裏?
6
回家之後,徐旦與妻子說起熊大勤性滋擾的事,準備出一些錢幫他請律師。妻子說,那麽做,是不是有點不講原則,好像性滋擾不是壞事?徐旦說,當然是壞事。他的情況是,不管怎麽努力,教授這個飯碗保不住,一個讀書人不讓他教書,懲罰夠重了,算對稱吧。他能爭取的,是辭職而不是開除,這個區別很大,給他以後謀生留下一條活路。
他們商定,先給他寄上一張兩萬元的支票,夠對付一陣子,又不至於讓他太過意不去。看情況需要,再支援。
在寄出的信上,徐旦附了一段話:
當年,能上好中學然後上大學是我們唯一的一條路。記得吧,考高中前,我發燒,是你拉我一把,我才有今天。不誇張地講,你給了我半條生命。如果你要客氣,請你想想,你對我的幫助,遠遠不是這幾萬塊錢可以補償的。
此事,我們保持熱線聯係,我們多商量。
下麵的大事,是尋找錢小露。他不相信錢小露能夠人間蒸發。一個女同學知道錢小露去了歐洲,具體哪個國家不詳,她說過,這些年嫁外國人的人挺多,嫁了就隨夫姓,上網按中國名字搜恐怕找不著。
下個禮拜,徐旦要去地處中歐的捷克出席一場國際會議,地點在首都布拉格。會期不長,一共五天,回程機票已訂妥。他準備從捷克回來後,把找到錢小露當成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事請來辦。他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搭乘美國三角洲航空公司的航班,從洛杉磯出發,在荷蘭的鹿特丹短暫停留,換飛機再往南直飛布拉格,下午到達盧茲內國際機場。他帶的行李不多,迅速通關,乘出租直奔位於新城的酒店。
司機很友好,問他是哪裏人,他說是美國人。司機說,你看起來不像。說完,司機修正自己,說,美國,啊,美國,全世界的大熔爐。我們捷克的外國人也挺多,亞洲人裏麵數越南人最多。你會講越南話嗎?徐旦搖搖頭。
辦好入住手續,他在會議報到處簽到。在那兒,他遇到幾個從美國來的熟人,彼此寒暄過後,一個老兄拉住他,低聲說,到布拉格,兩件事不能不做。第一,啤酒喝個夠。第二,女人玩個夠。這兩樣東西,捷克都是最棒的,而且,價廉物美。告訴我,你怎麽打算?
這位老兄,位居一家顯赫谘詢公司的高位,開口就講這些,雖然不把徐旦當外人,是不是太不顧身段了點?徐旦敷衍地笑笑,打哈哈說,布拉格舉世聞名,全城被聯合國評為文化遺產,夠我忙的。
老兄餘興未盡,說,你想在布拉格多玩玩的話,我給你介紹個人,捷克姑娘,紐約大學布拉格分校的學生,我在紐約認識的。說完,他掏出手機,給徐旦發那個捷克姑娘的信息。她叫愛娃,23歲。
老兄說,明天下午我做大會發言,當晚要趕往匈牙利,布拉格的美酒美女全靠你代勞。
徐旦回到房間,給愛娃掛電話。愛娃的英文口音很重,用字講究。她說,明天上午她沒課,可以先帶他出去轉轉,對布拉格有個大致的印象。徐旦說,好。我們怎麽碰麵呢?愛娃說,我知道你住的酒店,你起床後給我打電話,我馬上過來,會在大堂等你。
徐旦匆匆洗漱完畢,倒頭就睡,睡到次日天亮。
愛娃出現在徐旦麵前。她足有1米70高,淺藍色的連體過膝裙,輕便平底鞋,大眼睛,高顴骨,額頭發亮,皮膚為小麥色。她遞給他一張名片,上麵印了她的全名和臉書地址。他試著念她的全名,發音不準,引起她發笑。他問,你沒有電子郵件,隻上臉書?她說,對。除了功課,就是臉書,我醒著時全部的生活。
徐旦告訴她,下午是大會開幕式,他必須出席,隻有上午空著。他衝她擠擠眼,有所暗示地說,開過會以後,我們有個招待晚會,結束後我就很空,會讓你很辛苦。她笑笑,說,沒關係。我是布拉格長大的,城市地盤小,哪裏我都熟悉。
徐旦問,那我怎麽補償你呢?她大方地說,你是成功人士,我希望,你能給我寫一封強力的推薦信。這裏美國的公司很多,我想為美國公司工作,他們相信自己人寫的推薦信。
徐旦說,捷克的年輕人對美國很有好感嗎?
她說,當然,很有好感。我們喜歡講英文,取英文名字。我祖父母那一代,他們講德語,崇拜德國的東西,偏愛歐洲。我目前的習慣,我的祖父母看不慣。
他們站在大堂,身邊不斷有人經過,包括幾個熟人。他們衝他擠眉弄眼,他佯裝不識。
他們商量行程,愛娃說,先去舊城廣場,屬於布拉格第一號的觀光景點。徐旦問,那裏有什麽可看的?愛娃說,各具特色的建築物,巧奪天工的名人雕像,趕上整點的話,在舊市政廳鍾樓看十二個木偶人出場報時。徐旦問,很花時間嗎?愛娃看看腕上的表,說,從這裏出發,至少需要三個小時。徐旦說,這不得耗掉整個上午?
愛娃說,沒關係,你不是要呆好幾天嗎?我們慢慢來。
“我們慢慢來”聽得順耳,徐旦的腳步不由自主往外移。朝舊城廣場走的路上,徐旦說,我在中國長大,對曆史悠久的東西不是太感興趣。愛娃說,我倒是忘了,忘記你是中國人。你說得對,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國家,到處都有曆史,不像美國,超過50年的東西就要申請古跡保護。請你告訴我,你自己有什麽想法?
徐旦說,輕鬆一些,自由一些,主要是散散心。
愛娃想了想,說,我明白了,你跟我來。
不久,他們拐上帕利茲斯卡街。愛娃給他介紹布拉格的曆史,徐旦散漫地聽著,兩眼不斷打量行人。他發現,這裏花店多,隔幾家就有一家。看來,捷克人很講浪漫。處處可見的廣告牌上的模特兒穿著透露,有的幹脆露出裸體,撞擊眼球。
他看中一座露天咖啡室,大樹遮蔽,頗有情調。他說,我們坐坐,我請你喝一杯。
坐下後,愛娃架起二郎腿,露出潔白的小腿肚。徐旦一會兒看經過的美女,一會兒看愛娃的臉蛋和小腿,幾口咖啡喝下,像喝了壯陽的密製湯汁,免不得浮想聯翩。愛娃注意到他的注視,眼光不亂,儀態不變。
徐旦說,捷克的女孩長得真漂亮。
愛娃說,我同意。
徐旦說,當然包括你。
愛娃說,我同意。謝謝。
徐旦說,什麽時候請你喝捷克啤酒?
她說,隨時都可以。捷克人把啤酒當水喝。百威啤酒是我們先創造的,好幾百年的曆史。美國人來這兒學習,覺得百威不錯,回去注冊品牌,弄得世界上以為百威啤酒隻屬於美國。
徐旦說,美國人就是蠻。
她說,美國人就是聰明。他們的市場營銷力量太強了。我現在學的就是市場營銷。
徐旦問,拿啤酒當水喝,你指的是男人吧?你也常喝嗎?
她說,喝。從小喝到大,酒量大,記錄是一個晚上15杯。
她比劃杯的大小。那麽大杯子,15杯!徐旦倒吸一口涼氣。即使不含酒精,光是水,愛娃的牛肚得多大才容得下?!
徐旦舉起咖啡杯,衝她點頭,說,向威武的捷克女人致敬!
說到這裏,大街上形成一個人群。坐在身邊的幾個人站起來,指指點點。愛娃也站起來,看了看,會心一笑。徐旦問,發生了什麽事?愛娃說,前頭有個模特兒在拍外景,隻穿一件浴巾,剛脫下,讓攝影師拍。行人跟著拍。你也想拍嗎?
徐旦搖頭,身子卻立起。他凝神遠望,隻見一個高個的女人站在一座銅像邊,赤裸著身子,叉開大腿,讓一批人拍照。他轉頭問愛娃,警察不管嗎?她搖頭,說,為什麽要管?這算壞事嗎?捷克人,很開放,把個人自由看得高於一切。
徐旦心底唏噓,捷克,神奇的國度!美國,還有祖國,什麽時候能與捷克接軌?他說,捷克好,布拉格好,我羨慕你們。愛娃不相信,說,為什麽開這種玩笑?我們捷克的毛病多了。失業率高,大學畢業後很難找到工作,隻好上街頭賣藝或者當小攤販。到處是小偷。
徐旦說,我懂。遊客眼中的世界與當地人的不一樣。可是,別忘了,遊客的眼睛是無情的,是挑剔的。我呢,目前還挑不出什麽毛病。
愛娃笑著說,等你被吉普賽的小男孩掏了錢包,被英國來的醉鬼罵過髒話,你的看法會有所變化。好,我們接著走吧。
愛娃掏出手機,飛快地按鍵,手一揮,說,想起一個地方,你也許感興趣。列農你聽說過嗎?
徐旦說,就是那個披頭士四人組的列農?
她說,對,就是那個列農。布拉格小城區,法國大使館的對過,有一座列農紀念牆。
徐旦問,他來布拉格演出過?
她說,沒有。列農逝世時的1980年,捷克還是共產黨國家,一些年輕人在一麵牆上畫上他的肖像,寫上他的歌詞和對他的讚語。政府很頭痛,派人把牆刷白。第二天,新的塗畫重新出現,還有新詩和鮮花。一日複一日,同樣的戲碼輪番上演。後來,政府在牆上安裝監視鏡頭,派出現場警衛,還是無濟於事。
徐旦說,那麵牆成了一種象征。
她點頭,說,是,追求自由的象征。
徐旦說,好,咱們就去那兒。
列農牆是一麵色彩鮮豔,圖案紛呈的牆。牆的一角噴了一顆巨大的白色心髒,中間貼滿留言的小紙片。這裏遊客雲集,紛紛拍照留念。愛娃說,最開始,牆上有列農的畫像,慢慢地,他的畫像被別的塗畫所遮蓋。任何人,任何時候,這麵牆就是他的畫布,隨意揮灑。有時候,一天一個樣。你看,上次我來記得的幾個塗畫都不見了。
徐旦看到有人手持噴漆罐,歡快地往牆上噴圖案或者留言。可以辨識的字中, 英文的“愛”和“自由”出現的頻率最高。幫徐旦拍過照之後,愛娃問,你想在牆上留點什麽嗎?旁邊可以買到噴漆。徐旦猛地點頭。
手持噴漆罐,徐旦靜思片刻,手往上舉,噴出“想念你 小露”的中文。他沒噴錢小露的全名,他有所忌諱。這是他此刻第一個想到的人,冥冥中,錢小露到底是他非常在意的人。其實,他不必忌諱什麽。明天也許會被新的塗畫所遮蓋。
沒關係,我思故我噴,當成雁過留聲,自己知道是誰就行了。
愛娃問,你噴的中文是什麽意思?
徐旦解釋了一下。她說,是你的太太?
徐旦眼睛一轉,說,不是,我兒時的好朋友。
她說,說不定,她能看得到。
徐旦當然不信,口中說,說不定。
下午會議開幕,聽那位老兄作主體發言。他私底下胡言亂語,不太成體統,人走上舞台,步入聚光燈,頓時脫胎換骨。他妙語連珠,揮灑自如,怎麽看,是國際級的大腕。
世界是舞台,凡人是演員,上什麽山唱什麽歌,別唱亂就是英雄豪傑。學學捷克人,不必太為難自己。
招待會召開,他免不得在場中走動,跟一些人客套一番。走到大會發言的老兄邊上,他變回了俗人的麵孔,拉著徐旦,低聲問,跟那個女孩聯係了沒有?徐旦說,上午已經陪我轉了一圈。仁兄不相信,說,等一等,你說,你不但聯係上了,還跟她壓了馬路?徐旦說,不假。要看我們的照片嗎?
仁兄瞪大眼睛,使勁搖頭,說,徐,你的速度驚人,把我弄得很難堪。我以為我可以做你的老師,結果你……
徐旦拍拍他的肩膀,說,學生打敗老師,經常發生的事,別太難受。
回到客房,徐旦給愛娃掛電話,可惜,她晚上出不來,要完成一項營銷專案,得熬夜。她說,明天晚上怎麽樣?我帶你去吃布拉格當地人去的餐館,讓你見識我的啤酒量。然後,我帶你逛查理夜總會,那兒是中歐最大的夜總會,保證不會讓你失望。
晚上遭遇時差,半夜起床。一時無事,他上網了解捷克和布拉格的一些情況。捷克常住相當數量的外國人,占據布拉格人口的五分之一。一個美國人開的部落格裏,作者分享了非常詳細的吃住行方麵的信息。他講述去布拉格一家古玩店的經曆,大讚該店收藏豐富,提到店主是個個子小巧的中國婦女,來自中國南方的一座城市。
那座城市,正是他、熊大勤和錢小露的老家!
錢小露據說去了歐洲。憑他的第六感覺,這個女人或許就是錢小露。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難道,白天他塗在列農紀念牆上的思念被上天傳遞,傳遞給錢小露?
他像坐牢一樣,在房間裏轉圈,轉了無數圈。等到東方發白,等到市井恢複了生氣,等到時鍾終於指向上午九點,他仿佛度過了千年。
他衝下樓,跳上一台出租車,向古玩店方向而去。
7
坐在出租車裏,徐旦無心多看車窗外的精致,無心多想正在進行的會議。他的心思,全部放在那家古董店和那個店主上麵。他希望,店主就是錢小露。他擔心,真是錢小露的話,他猛不丁冒出來,會不會引起她的反感?他的心髒跳得狂野,太陽穴跳得難看,腰腎部陣陣酸痛。
誰說隻有年輕人才有濃烈的情感?
那家店位於布拉格的小區,從舊城北上,穿過遊人如織的舊城區,穿過流經布拉格的伏爾塔瓦河上的路橋,右拐走幾條街即到。出租司機介紹,小區比舊城清靜,舊城的廣場太出名,遊客太多,時間充裕的話,逛小區更有味道。司機說得不錯,這裏的行人比剛剛經過的舊城少很多,各色建築的雕飾不遜於舊城,精致剔透,堪稱畫片。街道上間或遇見馬車,馬蹄悠悠地敲擊鵝卵石路麵,時間跟著慢下來。
出租車停在街口,街道僻靜,兩邊排列老式的街燈。徐旦沿著青磚石路向上步行。前方左手邊就是店鋪。兩層樓,底層是店麵,門柱漆成朱紅色,一麵淺綠色的招牌旗斜伸出來。二層估計是居所,敞開的窗戶口擺出一盆紅白相間的花盆,花枝蔓延,遮沒了半邊店鋪的招牌。門前,兩對中年夫妻隔著窗指指點點,終究沒有進來。徐旦拿出手機,將眼前的景致一一拍下。他要給自己留下,要讓熊大勤分享,質量要保證。他連續按快門,拍了不下幾十張。
他停在門前,整理好自己的心緒,推門進去。門一推,門鈴自動鳴響,是一首熟悉的中國民間曲調,《好一朵茉莉花》。
店的前區空無一人,他駐足,左右打量。店麵布置典雅,空氣中飄著清香,安靜得像博物館。幾個櫃台加了鎖,櫃台後的座椅為圓柱形的陶瓷凳,中間縷空。他尋思,古玩店生意深不可測,一件看起來平平常常的物件說不定值幾十幾百萬。布拉格的治安不太好,盜賊猖狂。錢小露讓店門開著,沒人照看,是不是太粗心了?最有可能的是,她人在後頭,前區裝了監控器。
覺得自己在監視鏡頭中,他變得不太自在。他掉轉身,臉衝著街道。他聽到後麵的腳步聲,疾步變成碎步,最後停止。一個女人用捷克語問什麽,他閉一閉眼睛,心裏祈禱,讓我見到她。
站在他麵前的婦人四十多歲,歲月在她的額頭她的眼角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她穿一件暗紅色的毛衣,胸口掛一條細長的白項鏈。她的個頭沒有變,她的神態沒有變。她不是別人,就是錢小露。
他用中文呼喚她的名字。她遲疑了一下,腦袋偏著,然後,一身驚叫,捂住自己的嘴。
她說,你從哪裏冒出來?
徐旦說,從伏爾塔瓦河底冒出來的。
她說,多少年了?
他說,記不得了。
他們擁抱在一起。徐旦感覺到她豐滿的胸部,下體不聽使喚地起變化,冒犯了她的腹部。她推開他,眼裏含著嗔怪。她整整衣服,用捷克語喊一聲。裏麵走出一個細長身體,頭發微禿的中年白種男人。她先介紹徐旦,然後說,這是皮特,我的先生。
皮特伸出手,用不太流利的英語說,你從美國來?我家裏在芝加哥有親戚。
徐旦問,你們去過美國嗎?
皮特望望錢小露,說,她不讓去。說美國是文化沙漠,去了人會變傻。見到你,她會改變主意的。皮特特意用中文重複了一遍“變傻”。
三個人都笑起來。皮特問他此行的目的,打算住幾天。錢小露沒有開口,眼睛盯著徐旦不放。徐旦感覺到她眼神的灼熱,生怕自己講錯什麽。
皮特說,對不起,我正好要出門。你們好好聊聊。你先忙公事,過幾天,我們請你來我們家作客。
徐旦問錢小露,你們就住樓上?
錢小露說,樓上放東西,中午休息。家在葡萄園區。
皮特走了。錢小露說,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我們一道出門,我帶你走走。
徐旦說,你不用做生意嗎?
錢小露說,我的客人基本上是老客人,要來提前預約,不在乎這幾天。
古玩是特別的行業,一年做到一單,十年不愁衣食。他看著她收拾。她的手腳很麻利,很小心。從前她是備受嬌慣的獨生女,現在的利索顯然經過生活的反複磨煉。他為她高興。為皮特高興。這個老外,豔福不淺。
錢小露鎖好店門,帶他走出街口,搭乘紅色雙車廂電車。電車勾起了徐旦的回憶,美好的回憶。當年,他們倆看完電影,就是乘電車去她叔叔家的。又見電車,卻已在異國他鄉。
他們下了電車,錢小露指著前頭一家咖啡室,說,這家店在布拉格很有名,價錢公道,量給的足,我們先進去坐坐。
他們點過咖啡。錢小露到門口取了一份報紙,說,給我先生買的。他喜歡讀報,偏偏自己老忘記買。我先買下,怕我們聊過了頭,把他忘了。
喝著可口足量的咖啡,徐旦問,你們結婚多久了?
錢小露眯起眼,想了想,說,認識十好多年,結婚不到十年。
徐旦問,你是哪年來捷克的?
錢小露說,1998年。那年,捷克國家足球隊打入歐洲杯決賽,舉國狂歡,我從那年起愛上了足球。我和幾個人在一家酒吧看冠軍賽實況轉播,喝了很多杯啤酒,差點讓壞人占了便宜,幸虧被皮特搭救。我來捷克前接過婚,很傷人,對再婚有畏懼。開始的時候,我做些小買賣,主要是把中國的衣服和輕工業品弄過來賣。後來,捷克政府改變政策,規定隻有捷克公民才可以注冊公司。皮特一直求婚,我答應下來,以他的名義注冊公司。
徐旦說,皮特長得帥,人也挺實在。
錢小露開心地笑笑說,捷克屬於小國寡民,才一千萬人口,比中國很多省都少。捷克人比較老實,比較友好,比較缺心眼。
徐旦問,你們的孩子多大?
錢小露垂下眼簾,低聲說,我們沒有孩子。想要,要不到。
門外傳來街頭藝人的風琴聲,夾雜著觀眾的喝彩聲。錢小露微微點頭,應著手風琴的節拍,說,好聽,是波爾卡舞曲,讓人聽得腳發癢,衝到廣場跳幾圈。徐旦,說說你自己,這些年是怎麽過的。
徐旦簡要介紹自己的經曆,講到留學,講到成家立業。他注意到,錢小露一直不提熊大勤。她不可能完全忘記他,不可能對他的現況不感興趣。她是刻意回避。
她問,有你太太和女兒的照片嗎?
他把存在手機裏的幾張近照給她看。她看得很仔細,說,你女兒長得很好看,不太像你。
他同意道,基本上像她媽媽。
錢小露在胸前劃了幾道十字,說,感謝上帝,否則就糟了。
他們相視一笑。歲月並沒有衝去他們之間的親昵。
她說,你太太是個好女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你是有福之人,賢惠的太太,漂亮的女兒,你該知足。
徐旦用力點點頭。他問,你經常回國嗎?
她說,前些年回過,最近幾年沒有。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我是獨生女,老家也沒什麽親戚,回去幹什麽呢?
徐旦主動說,來之前,我跟大勤聯係過。
錢小露握咖啡杯的手微微一抖。她掏出麵紙,輕拭自己的嘴角。徐旦注視著她那依然鮮豔的紅唇。當年,情急之下,他連吻都沒有吻她一下。失去了機會,永遠不會再來?
她說,經你這麽一說,我保存了一張照片,你看看。
那是他們三人唯一的一張合影,在公園的湖中亭拍的。她站中間,紮兩根小辮子,白襯衣白短裙,迎風微笑。熊大勤雙手反抄,挺拔如鬆柏,一臉嚴肅。徐旦雙手抱胸,兩腿叉開,像是參加軍訓。
他捧著錢小露的手機,無限感慨地說,我們多麽年輕哪。
她說,是呀。沒有照片的話,誰會相信呢?
他說,我們經常在一起,好像就合影過一次吧?
她說,就這一次。誰能想到我們會老呢?
他說,我沒有保留,一直覺得遺憾。你發給我,我再轉給大勤。
發過照片,錢小露說,我們走吧。我帶你爬貝特辛山,就在我們小區,我們邊走邊聊。
徐旦要求拍她的照片,她爽然答應。拍過,徐旦說,我們來幾張合影吧。
他的手輕輕搭著她的腰際,聞到她發間散發的幽香。他願意,幫忙拍照的人動作不要太快,他想就這樣,時間越長越好。
他們還是搭電車。電車,終是維係他們的紐帶。電車上,錢小露沒有開口說話。她的手緊抓前排的椅背,描有桃紅色蔻丹的手指一彈一彈。
貝特幸山並不高,頂部聳立著一座鐵塔。她說,別看山不高,貝特幸山是布拉格第一高峰,是市民最喜歡的休息場所。看到那座塔嗎?那是觀景塔,模仿巴黎的埃佛爾鐵塔建的,是看布拉格全景的好地方。登貝特辛的山頂,我們可以步行,可以坐電纜車,你要怎麽上?
徐旦說,走上去。
錢小露看看他微凸的腹部,笑著說,該運動運動了,不好看。
他說,記得吧,我們三個人騎車去我家下放過的地方,回來頂風,騎不動,大勤拉著你,我想幫,幫不上,晚上停在馬路邊。要不是大勤上北大,你父親請不動開卡車的司機。
錢小露仰起頭,說,記得,忘不了。我們走吧。
他們往山上進發。一路上,綠草茵茵,曲徑通幽。走到半途,錢小露說,先歇一會兒,我給你摘水果吃。她走到一棵蘋果樹下,摘下兩個蘋果,擰開旁邊的水龍頭衝洗,在身上擦幾把,叭地咬一口,說,還行,你也來吧。
徐旦和她席地而坐,誇張地啃著蘋果,說,好吃,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蘋果。
草地的那一頭,幾對年輕伴侶或躺著,或坐著,緊緊摟在一起,熱烈親吻著。風吹過,撩起了錢小露的披肩發。她保養得不錯,頭發烏黑發亮。他一時停止咀嚼,望著錢小露發呆。錢小露問,徐旦,想什麽呢?
徐旦笑笑,說,往事。往事如煙哪。這麽多年沒見麵,想說的很多,不知從何說起。
錢小露說,我也一樣。
徐旦說,這樣吧,先挑最重要的說。我想知道,你跟大勤到底怎麽了?
錢小露重複道,“到底怎麽了?”我們戀愛過,感情不合,分手了,最平常不過的事。
徐旦問,你知道他辦退學嗎?
她說,知道。知道後,我非常後悔。那年寒假過後,我去信告訴他,我們應該結束戀愛關係。他一連發兩封電報,我很緊張,不知道他會對我做什麽。我跟同寢室的同學商量,商量出的方案是,把政治輔導員搬出來,讓他嚇嚇大勤。大勤站在我的寢室,他眼中的那種受傷,他對麵前處境的那種無力,我一輩子忘不掉。沒想到,他受的打擊那麽大,在北大居然讀不下去。事後想,處理的辦法可以不那麽傷人。我當時年輕,想不到那麽周全,即使想得出來,不一定做得到。我隻想盡快把他打發掉。尤其是寒假跟你做過那件事。
徐旦沒說話。嘴裏還留著蘋果,他沒有咀嚼,津液漸生,生出滿口的苦澀。
錢小露說,我們三個人結成小團體,我先喜歡他,慢慢,我更喜歡你。如果你不是三人幫的一員,我會選擇你,不會多考慮對大勤的傷害。但是,你是其中一員。我們三個讀的大學分別在不同的城市,我想,我們的關係慢慢會冷淡下去。所以,我特別想做點什麽。那天單獨跟你看電影,我想放棄,別扭,想回家。我等你先開口,結果你開口說算了,我偏逆著來,偏說要自己看。看完電影,我想一個人回家,突然,我想起我叔叔,臨時決定帶你去叔叔家。
她抬起頭,眼中噙著淚水,說,我不想再見大勤,不想再見你,這段過去,我想徹底忘掉。你不請自來,我說什麽好呢?你這麽硬著來,何苦呢?
徐旦等她平靜下來。
她說,既然來了,時間也不多,我們就挑重要的說。要是讓我有時間提前準備,剛才的話我不會講。
徐旦開始說熊大勤的現況。錢小露深受震撼,眼睛不時掙得老大。聽到徐旦說,熊大勤認為,錢小露的拋棄毀掉了他的自信,錢小露久久說不出話來。
8
他們爬到山頂,氣喘籲籲。山頂有幾對年輕人,忙著找角度拍照。徐旦說,給你也拍一些吧?錢小露揮揮手,說,算了吧,累成這副德性,樣子不好看。我們先到塔底的點心店吃點東西,等我好看一點再拍。
他們吃完點心,繞著塔拍照。布拉格的全景呈現在眼前,徐旦感慨不已,說,太漂亮了,難怪被聯合國養起來保護。錢小露說,爬到塔頂上看,景色更好看。要不要上去?徐旦說,上,沒問題。錢小露說,怕高嗎?徐旦說,一點點,不嚴重。錢小露說,要上去,得爬299級台階,扶手很單薄,不少人走到半途腿發軟,上下都不是。
他們往上走,風呼呼吹來,徐旦的腿開始發軟。錢小露問,對付得了嗎?她的目光,熟悉,關切,徐旦想抓住她,抓牢她,對著她喊,跟你在一起,什麽都對付得了。
走到塔頂,風景獨好,滿眼是乳白色牆金黃色頂的房子,在太陽照射之下,屋頂發出閃閃光芒。錢小露指指點點,告訴他,哪兒是伏爾塔瓦河,哪兒是著名的查理橋,戀人在橋上接吻的話必須訂終身;哪兒是某個大教堂。她說,別看布拉格的教堂林立,信教的人口很少,在歐洲數最少的。徐旦問,為什麽呢?她說,捷克的國運不好,老是被強鄰欺負,捷克人受的苦太深,要他們信教挺困難,信卡夫卡的黑色幽默比較容易。黑色幽默,就是苦中求樂,要不,怎麽過下去?
塔頂沒有別人,徐旦給錢小露拍了幾張照,然後高舉手機,對著錢小露說,我們合個影吧?她緊靠過來,他把臉貼上她的麵頰,舌頭伸出來,作親吻狀,說,可以嗎?錢小露說,不可以。徐旦說,我有機會,可惜隻有一次。她說,一次就夠了。
徐旦收起手機,說,好,不拍了。
她拍拍他的手,說,徐旦,我曾經很任性,傷過別人被別人傷害。我一開始就不太喜歡大勤,但是,他是大才子,哪個老師不喜歡他,哪個學生不崇拜他?那時候,戀愛的人少吧?幾乎沒有。我偏要談戀愛,偏要追他,追到手了卻不珍惜,拿他當出氣筒當玩物。之後,用那麽不留餘地的方式跟他分手。讀廈大的時候,追求我的人不少,包括一個英語老師。我被寵壞了,瞧不起廈大的男生。三年級的時候,我一個人上南京旅遊,火車上碰到一個北京大報的記者,三十多歲。我們正好坐一排,聊得真開心。他本來要回北京,結果跟我在南京下車,我們一起呆了六天。他比大勤成熟多了,有趣多了。我送他回北京,哭得像傻子,舍不得。
徐旦說,你們結婚了?
錢小露點點頭,說,是。他當時已婚,離婚弄得很辛苦,我等得很辛苦。我想,我要給大家看看,我有本事弄到最好的男人,我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運。大功告成,我們搬到一起,做合法夫妻,感情已經嚴重透支,再也沒有以往的激情。我想,婚姻生活就是這樣,好好過日子吧。懷孕的時候,他出外遇。我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說,為了我,他失去太多,事業一瀉千裏,人際關係一塌糊塗。他求我,放他一馬。我是宮外孕,手術做得不好,痛苦得要命。我一個人躺在病床,沒有他的陪伴,沒有鮮花陪伴,我想,中國是我傷心之地,我不能再呆下去,我必須出國。我的英文底子還好,上上補習班考托福,去美國不是沒有可能。可是,我有預感,你或者大勤肯定會去美國,我去的話,說不定在哪兒就碰上。我不想碰到你們。所以,我選擇了最遠最小的國家。
她給徐旦係係衣領,說,風太大,當心著涼。要不要下去?
徐旦說,不,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想說什麽說什麽,挺好的。小露,我發現你變化挺大。
錢小露說,噢。哪方麵的變化?
徐旦說,變得很女人,比你還是大學生的時候動人多了。
她整了整自己的衣領,說,瞧你說的,真會恭維人。還是感謝你,從你口裏獲得稱讚,比什麽都強。徐旦,我不是好女人。你們對我念念不忘,說白了,是因為我們年輕時的友誼。我行為超前,總想鬧出什麽動靜。我膽子大,自私,不值得男人迷戀。
他們沉默良久。
錢小露打破沉默,說,剛才不是說了,來捷克之後,我不打算再結婚。認識皮特嫁給他之後,我特別想生一個孩子,我們試過多次,沒辦法,他的生理有問題。為了這事,我差點想跟他分手,我不想失去生育的最後機會。他不但不責怪我,反而說,就是離了,需要他幫忙照顧的地方,他還是會幫忙照顧。你聽,做人做到這個地步。我們已經習慣了沒有小孩的什麽,習慣了對方,日子過得不錯。
徐旦問,經常出去旅遊嗎?
她說,走了很多國家,非洲,南美洲。不管到哪裏,我最想去的地方是舊貨市場或者古玩店,不一定每次都有收獲,收獲一兩次就值來回機票。一次到非洲南部的斯威士蘭,在首飾店遇上香港來的一個老太太,她說,她弄到了好幾件特別值錢的東西,問我可不可以幫她帶一件過海關?她的歐洲客戶指名要,會到捷克取。她說,她認識斯威士蘭皇族的人,關係不成問題。她給我的報酬很高,我差點想答應,被皮特死命製止。老太太表示可以諒解,說再找其他中國同胞。我說,斯威士蘭這麽遙遠,還能有什麽中國同胞?老太太說了一句話,世界就是中國,中國就是世界,大門一開,滿世界都是我們的人。
徐旦評論道,挺有道理。老太太不是簡單的人。
錢小露說,很不簡單。她長相接近醜陋,做派卻很有氣勢,一看就是江湖高人。
徐旦說,我為你高興,找到了貼心的丈夫,建立了不錯的事業。
錢小露說,你也不錯。三個人裏,就是大勤不好。
徐旦問,你沒想過跟他聯絡嗎?想的話,我把聯係方式發給你,你們自己談。
錢小露想想,說,還是不要吧。他要是想聯係,想來布拉格,我舉雙手歡迎。現在我知道怎麽對待一個好朋友。
徐旦說,為我們的事,我一直對大勤很內疚。不光是這件事本身不該做。對我,他是有特殊象征的朋友,說他是我人生的貴人也可以。
他講起熊大勤第一個對他表示友好,考高中時,舉著試卷讓他抄,講熊大勤高考前將數理化三門課梳理一遍,讓他在幾個關鍵的地方頓開茅塞。錢小露以前聽過,現在再聽一遍,還是吃吃笑個不停,說,你們是一對活寶。不錯,他稱得上是你的貴人。
徐旦說,得罪他,我能心安嗎?
錢小露說,我也對他內疚,他也是我人生的貴人。
徐旦探究地望著她。熊大勤就有這等魔力,至今還影響到兩個人。
她說,內疚不多說。貴人一說怎麽講呢?我是很晚才醒悟到。因為他的緣故,我覺得,我到底是中國人,我們的幸福與痛苦跟文化脫不開關係,與時代脫不了關係。有些事,現在可以做,當時不能做;有些事,在捷克可以做,中國不能做。後來我這麽要求自己,這麽對待皮特。所以,大勤是我的貴人。所以……
徐旦打開手機,按下錄像,對錢小露說,對大勤說幾句話吧,我帶給大勤聽。
錢小露望著鏡頭,揮揮手,用家鄉話說,嘿,兄弟,我是小露。對不起你噢,你好嗎?
講完,她的嘴被什麽堵住,久久不語。然後,她掩住嘴巴,手發抖,然後,她掉轉身體,麵朝冉冉升起的紅日。風在耳邊嘶嘶掠過,遠方的布拉格身披金光閃閃的朝陽,捷克的母親河伏爾塔瓦河靜靜流淌,帶來多少往事,帶走多少心思。
過了幾天,恰逢久負盛名的《布拉格之春》國際音樂節登場,錢小露和皮特邀請徐旦參加開幕式,地點在舊城的魯道夫國家音樂廳,主打曲目是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交響音畫《我的祖國》第二樂章《伏爾塔瓦》,由捷克國家交響樂團演奏。
三個人穿正式衣裝。錢小露坐中間,徐旦的胳膊肘與她的相抵,勾起了他對那年寒假兩人看電影的回憶。《伏爾塔瓦》是一幅描摹伏爾塔瓦河的音畫,詩一般優美,河水流淌的舒緩與湍急,河麵展開的雄闊與變幻,畫麵無縫切換,將聽眾帶入沉醉的境地。這幾天幾乎每日與伏爾塔瓦河相遇,徐旦生出格外的親切。樂曲拉到中段,錢小露從手袋裏掏出手絹,不斷擦拭自己的眼角。這首曲一結束,她匆匆站起來,對皮特和徐旦說,我去一下洗手間,一會兒回來。
她沒有再回到座位。
音樂會結束,他們在前廳找到了她。她雙眼紅腫,手裏提了一個包裝精美的大袋子。她對徐旦說,這是捷克拉線木偶,照我們三個人的原型做的。可以拆開,可以合攏。我訂了兩套,師傅趕出來的。一套你留著,一套轉給大勤。
當場打開不便,徐旦看了附上的照片。每支木偶栩栩如生,有點醜,有點滑稽,數他最惹笑。他說,珍貴的禮物。我喜歡。不過,我沒帶什麽東西送給你們。
皮特說,不用,見到你,我們很高興。她很久沒有這麽高興過。
徐旦說,你們什麽時候到美國走走?我一定陪你們。
兩夫妻對望一下,皮特說,謝謝,我們一定去。
他們沒有邀他去家裏坐。徐旦覺得,這不是粗心的疏忽,以後跟小露恐怕難得再見。
9
回到美國,徐旦得知熊大勤已經請了律師,正和校方談判私了事宜。
徐旦把木偶轉寄給他,整理出照片,分幾批發送,熊大勤不過癮,說,照片太少了,還有沒有?與熊大勤幾次通話,話題繞不開錢小露。徐旦說,我覺得,你應該去捷克,直接見個麵比較好。熊大勤說,不好不好,你去了,她不是嚇著了嗎?我去,又會嚇到她。徐旦委婉地說,嚇不倒她,她的先生是個大個子,比你還大,不會怕你的。熊大勤沉吟良久,說,算了。萬裏長征走到延安,該劃上句號了。
熊大勤問,徐旦,我知道你忙,什麽時候再來?我想你了。
徐旦想,熊大勤的情緒好轉,該是再推他一把的時候,他答應下來,約好兩個星期以後見,到時候讓他親耳聽聽錢小露的留言。這次無論如何要找機會向熊大勤道歉,再難也要做,做到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熊大勤開那輛老豐田等在機場,站在一幹接機人的中間。他套一件厚厚的夾克,粗糙陳舊,跟那些衣著時尚的人並排站,顯得不太協調。與上次不同之處,他的眼睛仿佛被春雨清洗過,發出亮亮的光澤。
他把徐旦讓進公寓。公寓比上次整潔得多,餐桌收拾得幹幹淨淨,上麵擺滿了書。
徐旦從包裏取出手機,為他播放貝特辛塔頂錢小露錄下的幾句話。錢小露語塞的時候,熊大勤靜坐,好像要等她回轉身,繼續說下去。留言結束,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熊大勤拿過手機,反複播放,評論道,她一點沒變。不對,她變太多了,就幾句話,不夠意思,還是那麽任性的樣子。道歉什麽的,免了免了,沒必要。她不容易,這麽大年歲的人說道歉,為那麽久以前的事……
徐旦默默地聽他嘮叨。
徐旦仔細看桌上的書,幾乎都和宗教有關。等熊大勤回過神,徐旦問,怎麽,開始研究宗教了?
熊大勤說,嗯,準備考加州的克萊蒙神學院,畢業了當牧師。
進神學院?當牧師?這個好友,不停地讓人吃驚。難道他在美國的凡塵路走到盡頭,隻能向神之門邁步?
熊大勤說,我最近加入了一家教會,跟牧師溝通過,他積極鼓勵我報考。我講了我目前的實情,他說,正因為這樣,你更應該走這條路,自己有曲折的經曆,向別人宣示的時候,更有說服力。我是個書呆子,考試難不倒我,估計考得進去。心理方麵,我準備就緒。跟著上帝走,上帝不至於中途跑路吧?克萊蒙學院在你們南加州,離你家不遠,我們以後見麵方便多了。
事態發展如此之快,徐旦一時不知如何表態。突然,他意識到,他向熊大勤道歉的黃金機會就在眼前,就在此刻。
徐旦說,我覺得,你能夠考上,你會成為出色的牧師。大勤,我一直有件事堵在心窩,我要說,我對不起你,我向你道歉。
熊大勤沒有顯得吃驚,他注視著徐旦,說,徐旦,慢點慢點,我們有時間。
徐旦講了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
熊大勤低下頭,用力搓自己的雙手,關節啪啪作響。徐旦坐直身體,雙足內勾,聚神於足窩。他擔心熊大勤的反應,他要提前做身體反應的準備。
熊大勤輕輕點頭,視線越過徐旦的頭頂,落在徐旦身後的某處。他喃喃自語,難怪,我早就應該看出來。
徐旦清清嗓子,稍帶嘶啞地說,我向你道歉,請你原諒。
熊大勤的視線拉回到徐旦的臉上,像打量陌生人一樣打量徐旦。他說,小露道歉,你也道歉。那末遠的事,原諒不原諒可以改變什麽呢?
徐旦沉默。
他說,你不說,我永遠不會知道。
徐旦說,我是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這種事對我很重要。我想做個更好的人。
熊大勤的手放在一厚本書上,摩挲著,深歎一口氣,說,徐旦,我原諒你,原諒小露。我不原諒,上帝會原諒。我不是神,我在向神靠攏。我覺得去神學院的路是對的。
徐旦及時說,謝謝你,謝謝你寬大的胸懷。
他說,我已經失去太多。我不能再失去最後的朋友。徐旦,實話相告,我早就想過,你跟小露更合適。你有辦法,鎮得住她。當時我不懂,我覺得,自己那末聰明,總歸能對付得了。再說,朋友可以讓吃讓喝,不能讓女朋友吧?
徐旦苦笑,說,當年的小露,沒幾個鎮得住她,我更不行。熊大勤,不說了吧。
熊大勤說,不說了。
他說,她不想見我?
徐旦說,不如說,她不方便見你。我的臉皮厚一點,不然,我也不會冒出來。
熊大勤說,她是個好女人,假如當時我們不分手,我的人生恐怕不一樣。
徐旦接腔,她也是這麽認為。
他說,不過,天意就是天意,不是嗎?
徐旦點頭,伸出手,說,大勤,我們還是兄弟?
熊大勤接住,說,當然,一日是兄弟,永遠是兄弟。
***劇終***
正是,實在是個害人精,不論多麽美化她,隻是男人就喜歡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