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 過年 . 廚房 . 眼鏡
上次和母親一起過春節是幾年前了,每次回國都和母親不歡而散,處個三五日,趕緊買機票,收拾行李,悻悻而去。最近幾年隻電話裏閑聊幾句,回國的心越來越淡了。然而這一次回來,赫然發現母親老了。我回來那日,母親正佝僂著身體,廚房裏叮囑弟弟做這做那,亂竄。
母親長得象姥姥,高大魁梧,說話粗聲大氣,心思卻敏感脆弱,年輕時動不動就暴跳如雷。我自小對母親這種喜怒無常的性格十分不喜,長大後每常提醒自己勿重蹈覆轍。幾十年和母親隔著重山萬水,如今我披著教養的外衣,經常會不由自主地審視母親和我自己,不由得不慨歎命運的神奇。
我和母親性格十分相像,脾氣中有種壓抑不住的戾氣,因長年在外打拚,人也漸漸被磨得圓滑世故,但骨子裏刻著與生俱來的因子,隻待時機成熟,伺機而動。和母親在電話裏,經常三言兩語不合,各執己見,爭得不可開交。
母親隻願我什麽都唯命是從,我卻羽翼已豐,和母親也漸行漸遠。少年時被母親嗬叱責罵的怨憤,家道中落時母親暴戾的指責,父親病入膏肓時母親的歇斯底裏,母親幾十年如一日地揮霍著親情,成為我記憶中永不磨滅的痛。那一晌年光,幾場禍事,如今回頭再看,似乎隻有我自己一個人在長大老去。
姐姐和弟弟卻是兩個孝順孩子,我在國外的日子,家中大小事務都是他們在打理,更給母親精神上無限的慰藉。我如今回家,母親如釋重負,聽姐姐說她一早想我歸家過年,電話裏卻抹不下麵子,隻迂回婉轉,東拉西扯,我當時厭煩,隨意搪塞幾句便掛了電話。
之後訂機票回國仍委決不下,先生遊說,說母親老邁,時日無多,下次再見,隻不準就天人永隔。 在這方麵,我似乎是個心硬如鐵的人,直覺母親會長命百歲,蓋因外公外婆及舅舅阿姨都是長壽之人。母親見日埋怨命運不公,生無可戀,但身體卻異常康健;父親愛這滿目河山,落花風雨,卻早早撒手人寰,這人生無常,委實難料。
廚房裏包了餃子,桌上擺了盤盤海鮮,鍋裏下了熱湯湯的海參。母親隻一氣做,我隻昏天黑地地吃,又埋怨母親做得太多,母親也不多話,隻一味地說吃吧吃吧。我抬頭見母親帶了花鏡,在抽屜裏找著什麽東西,兩鏡腿已然不見,兩根花繩束在腦後,不倫不類。
母親常自嘲,說自己做事情毛毛躁躁,做學問不求甚解,做母親粗枝大葉,這花鏡已經是我給她買的第三副了,一副行蹤成謎,一副碎碎成片,這最後一副眼看也要壽歸正寢了。問弟弟為什麽不給她買副新的,弟弟說買了她放起來不肯用,說換了眼鏡怕二姐不高興,怨她不珍惜。我心中五味雜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又想她如此做隻為了我高興,話到嘴邊,終究沒有說出來。
和母親在家幾日相安無事,走的那天,母親執意要送我去機場,我執意不肯。風細細,雪垂垂,母親立在車窗外,形隻影單,因看不清車中之人,隻一徑地胡亂揮手。我心中難過,終於改了主意,母親如蒙大赦,趕緊進了車,兩人各自看著窗外,不肯回頭。
機場裏紛紛攘攘,母親充耳不聞,隻嘮叨要心胸開闊,注意身體;我點頭,又叮囑她要心胸開闊,注意身體。這麽多年,一直是母親望著我的背影,毫不留連地遠去;如今流光去,人衰老,這一次我看著母親的身影蹣跚離去,中途幾次看她頓住,想回頭又顧忌,我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