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在鄉野陪伴外公外婆中長大。北方的農村外公外婆叫姥姥姥爺,他們在村裏屬於輩分最大的老人,兩個兒子也算在京作官,女兒嫁得也還體麵,連帶我這個外孫女也跟著升堂入室,幾個比我大的小夥伴居然管我叫小姨,所以少時記憶裏自己是個活得“一派風光”的人。
姥姥姥爺不善言辭,三言兩語不合,兩個七十歲的老人,眼睛裏火花霹靂四射,偶爾舉起拐杖,在空中兵刃相接,我自然抱頭鼠竄,去搬救兵。非常奇怪的是,他們這種異常的夫妻相處,未給我造成丁點困擾。 媽媽要接我回家,我耍賴撒潑,得以在姥姥家又住了幾年。
待到我四五歲時,村學突然有人上門,要求各家學齡前兒童到學堂報道。鎮上專門請了個城裏的師範生,給我們這群粗野孩童訓蒙。姥爺自詡讀過幾年書,對那教書先生頗瞧不上,遂自己在家給我和姐姐開蒙。沒幾天,可能覺得姐姐是個榆木疙瘩,非人力能為,姥爺便開始將精力放到了我的身上。
夏天的傍晚,村頭三五人群,來來往往,我在家裏寫些一二三四五的東西。事實證明一碗米養不出兩家人,我跟姐姐當真是半斤八兩,不分伯仲。那個小小的2我寫來寫去寫成個S,姥爺氣得拿起拐杖啪地敲到我手上,我剛扯開嗓子,那邊廂小腳姥姥顫顫巍巍幾步就過來了,手裏掄著拐杖,幾個回合把姥爺罵得灰頭土臉,兩人又開始了巔峰決戰。
我剛竄出屋門,就望見姥爺家的圍牆上爬了幾個熟悉的小夥伴。靠牆邊的園內是個小小的樹林,大部分時間我都穿行在這片樹林裏,說是樹林,也隻有二十棵樹的光景。當中是棵高矮適中的核桃樹,核桃葉在風裏搖搖曳曳,醉人的香氣勾得我整日上上下下。青核桃未成熟時,我和小夥伴經常迫不及待地取了,剝了,吃了,手上的核桃汁幾個星期都洗不幹淨。
夏天炎熱時,核桃樹上有種光彩炫目的毛毛蟲,膠東的土話叫博赤毛,一個不當心,便給蜇得滿地打滾,慘不忍睹。那邊姥姥和姥爺還在一團混戰,我和小夥伴們早就樹上樹下竄了幾個回合,依稀還聽得姥爺在罵姥姥:“商女不知亡國恨”。長大後曾和媽媽討論過,姥爺罵這個是幾個意思,媽媽說可能是恨姥姥整天帶著我吃喝玩樂,不務正業。又說這行徑雖和商女有些些許相通,但整體上確有些言不達意,估計是他氣急了口不擇言;再說我和姥姥大字未識,他說這個也是對牛彈琴。
隔了幾日,村學堂又來催人,家裏商量,一致認為還是正規學堂適合我和姐姐。姥爺寡不敵眾,隻得由著姥姥,眼睜睜地看著我和姐姐背著花書包上了學。
似乎從上學的第一天起,我的童年生活便戛然而止了。這麽多年來來去去, 紅塵裏的起起伏伏,記憶中仍是姥姥家的那片樹林,主人早已不見,微風過處,樹葉沙沙,是那無奈漸老的少年,緬懷那過去的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