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英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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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尿病患者賴斯

(2015-09-30 02:04:25) 下一個

糖尿病患者賴斯
 
60歲的賴斯坐在輪椅上,看上去像個彌勒佛,白白胖胖的圓臉上洋溢著微笑。他的右腿從大腿根處截肢了,左腳和小腿層層疊疊地纏著繃帶。雙手呈握拳狀,他的手指伸不開,這些都是糖尿病造成的後果。每次吃飯前他都要先給自己測血糖,然後注射胰島素。
客廳的茶幾上有個鬥笠大小的圓木盤,裏麵裝滿了各色水果,蘋果,桔子,香蕉,還有李子,不斷有花樣翻新。食品櫥裏有各色餅幹糖果和巧克力。我從來沒見過像賴斯這樣完全不忌口的糖尿病患者。
每次去,他的家裏都有人,或是看護,或是鄰居。這些人在他家裏一點也不生疏,原先我還以為他們是一家人。
“來一杯茶?”我去了,賴斯會問我。我說聲好,便有人去廚房給我衝上一杯加奶的英國茶。這讓我覺得隻有我是客人。
有一次,桑卓給他換藥,當那一層層白色的紗布從腿上剝下來的時候,恐怖的一幕出現了,隻見那隻腳和腿比正常粗一倍,粘糊糊的皮膚呈紅褐色,如同一段在沼澤地裏泡了很久的枯樹樁。桑卓小心翼翼地給他清創上藥,敷上油紗布,再包紮。
我注意到賴斯冷漠的眼神,他好像在看一件與他的身體無關的東西,也許他的腿早已麻木了,他感覺不到痛。
“你跟他說說,別再吃那麽多甜食了。”我對桑卓說。
“你以為我沒說?”桑卓壓低嗓門,“因為這個他都跟我惱了。”
“別跟他提忌口的事,說也沒有用。”桑卓搖搖頭。
“他這條腿早晚也得鋸掉。”桑卓補充了一句,聽得我頭皮發麻。
客廳一角有一台大辦公桌,一台液晶顯示器電腦,打印機,電話,手機。臥室的家具都是紅漆的,亮得照出人影,牆上鏡框裏鑲著他自己畫的鉛筆寫生。賴斯的家很有生氣,不像是一個病人的家。
家門口有一輛銀灰色的法國車,很新,是用手操縱的,賴斯偶爾會開著這輛車去超市。
聽說賴斯結過兩次婚,有四個孩子,他從來不提起他們,也從來沒有一個孩子來看望他。
賴斯的臉上總是有微笑,那笑容發自內心,他真的很快活,所有的人都圍著他轉,他的日子過得優哉遊哉。
有一次,桑卓給賴斯換藥時發現他的腳底有新的潰瘍,她說恐怕不是好事,果然被她言中。賴斯被送到醫院,醫生說,非截肢不可了,要從大腿截肢,不能保留膝蓋,因為感染向上漫延了。
賴斯惟一的一條腿也保不住了,他將變成一個沒有雙腿的半截的人,我為他難過。
桑卓約我一起去醫院探望賴斯,從我居住的小鎮去醫院有50分鍾的車程,那是個晚上,一路上我和桑卓很少交談。我是個脆弱的人,看不得別人的不幸,我不知道見了賴斯該說什麽,我擔心見到他的第一眼,我的眼淚會不爭氣地流出來。總之我的心情無比沉重,我得承認其中有恐懼的成份。我對桑卓說:“要不,你一個人進去吧,我在門口等著。”桑卓歎了口氣,沒理我,隻聽見車輪的沙沙聲。
那是家大醫院,走廊裏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我跟在桑卓身後,亦步亦趨。
我們在病房門口停住腳步,站了一會兒,桑卓似乎也在調整情緒,然後輕輕把門推開,屋裏的燈光是暖暖的桔黃色,柔和,明亮。那一瞬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寫到這裏,我的眼前清晰地再現了那個場景。
白白胖胖的賴斯身著淺藍色的病號服,脖子上圍著餐巾,端坐床中央,他一如既往地微笑著,撐開雙臂,舉著刀叉,歡天喜地地瞅著眼前的食物。長方型的餐盒擺在到他麵前的活動桌上,裏麵紅紅黃黃的食物冒著熱氣。
見到我們,他揚揚手中的叉子,開始大口朵頤。
我驚呆了!我的眼淚,我的恐懼,我的沉重,統統被賴斯的一臉喜氣趕跑了。我那顆脆弱不堪的心,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暖裹住了。
真正的快樂是假裝不出來的,眼前的賴斯儼然一位正在用膳的君王,悠然自得地陶醉於眼前的美食。
我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把飯吃完,護士走進來,把餐盒端走了。
“你看上去像一個國王。”我對賴斯說。
“哈哈,這飯太好吃了。”賴斯滿足地抹把嘴,開始給我們講述他的手術經曆。他連說帶比劃:
“知道嗎?卡嚓一聲,就切下來了,砰的一聲,扔掉了。”賴斯雙手合在一起,做了個向後揚的動作,那意思是他親自將切下來的腿舉起來,從頭頂上扔到背後去了。
我打了個寒戰。
“一條壞腿,沒用了。”賴斯輕描淡寫地說,好像那條腿不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而是一個機器配件,或者更具體些,就是一副自行車的腳蹬子,鏽掉了,不能再用了,幹脆,拆下來隨手扔掉了。賴斯的敘述傳遞的就是這樣的感覺,我當時的表情大概可以用“呆若木雞”來形容。
賴斯的輕鬆絕對不是裝出來的,他沒有必要裝給我們看,他的輕鬆與他的快樂一樣,同樣是由衷的,發自內心的。也許賴斯明白,這條腿的存在與否不會影響他的生活質量。
一周後,賴斯回到家中,繼續他的幸福生活,果盤裏仍然有各色水果,食品櫥裏照舊有巧克力點心和糖果。不久,他換了個更大的轉彎辦公桌,新桌子太大,不得不把房間的門卸下來,才能把桌子搬進去。
賴斯儼然像一個成功的大老板,他的周圍仍不斷有人幫他做這做那,那位瘦小的鄰居太太每天的任務是給他點眼藥水,還有一位胖一點的幫他收拾衛生。
聖誕節快到了,賴斯每天都看電視購物節目,然後打電話購買他相中的東西,客廳地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禮物盒子。我已經想不起當時我給賴斯送了什麽禮物,隻記得我得到的禮物是一條銀項鏈。
後來,賴斯有了一個新的專職護理員,桑卓當了經理,不能再給他做護理了,從此我也很少聽到有關他的消息了。
兩年後的一個聖誕節前夕,桑卓來我家,問我,收到我的短信了嗎?我說沒有。
“賴斯上周過世了。”她說。
“他感覺不舒服,叫來救護車,頭天晚上去醫院,第二天早上就走了。”
我的眼前漸漸浮現出賴斯白白胖胖的圓臉,他的微笑,和他“國王用膳”的情景。
“賴斯有福。”我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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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思念青荷 回複 悄悄話 不知道為什麽,我看得好難過!
醫者意也 回複 悄悄話 怪罪糖尿病人不能控製飲食其實是不對的。正確的治療會讓病人沒有那麽餓,不會總是餓鬼一樣吃東西。不正確的治療,病人就天天像餓鬼。
頂級朋友 回複 悄悄話 寫的非常生動,尤其他說腿切下來扔了的動作,好笑,真是個樂觀主義者!糖尿病人關鍵是飲食控製,否則治療不會起作用。不過他真是死而無憾!
portfolio 回複 悄悄話 治標不治本的所謂治療,結果都一樣 ——越治越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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