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麗莎

 帕特麗莎
 
帕特麗莎的病曆上生日一欄：1931年1月。

就診時間：2003年8月。也就是說，當時再過五個月她就滿73周歲了。

帕特麗莎第一次來診所看病，由她的朋友陪同，至今記得她當時的模樣：耷拉著腦袋，頭發亂蓬蓬，麵容虛浮，體態臃腫。她拄著一根拐杖，走起路來東倒西歪，每邁出一步都令人膽戰心驚，眼見就要摔倒在地的姿態，我的眼睛盯著她並且找準了位置，一旦她的身體傾倒，我要瞬間搶上前去扶住她。我看著她走近診所，之所以沒有主動上前扶著她進來，是因為我先前遭遇過拒絕。
英國的老人多數喜歡自力更生，你主動前去幫忙，往往弄個大紅臉，他們會認為你小看了他（她）的能力，這種情況下一般的做法是袖口旁觀，還有，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她）的步履維艱才是最佳選擇。如果你實在看不下眼去想上前幫忙，必須先問一句：“我可以幫助你嗎？”這句話至關重要，在碰了幾根釘子之後我已謹記在心。
總之初次來診所的帕特麗莎像是被人硬從床上被窩裏拖了出來，一副不久於人世的模樣，叫人看了心裏難受。
好歹走到桌子跟前，她咕咚一聲坐在椅子上，氣喘籲籲地講述她的病史：類風濕和骨性關節炎四十年，兩側臀部的股骨頭都做過關節置換術，右膝半月板切除了，右足大趾和左足小趾做過矯形手術，右手腕因患腕管綜合征也做過手術。可憐的老太太，整個身體從手至足都做過修理。
我將她的主訴簡單扼要地寫在病曆上：發作性頭痛，雙膝關節疼痛，右下肢腫脹，痔瘡出血，胃口不好，口唇幹燥，失眠，夜間小腿抽筋，花粉熱。既往有高血壓和肥胖症病史。
對她的病我一時不知該從哪方麵下手，想了想，決定還是先治本再治標吧。考慮到她的年齡偏大，治法上采取了以補腎為主，兼以活血化瘀的中藥方。
帕特麗莎說她相信針灸，於是我扶著她走進治療室，由於她的身體太重，雙腿膝關節不能打彎，一個人根本上不了床，我也搬不動她。好在診所有待售的仿古小圓凳，我就端進來一隻，讓她踩著小凳扶她上床。
20分鍾後我進去給她做膝部按摩，雖然手法很輕很輕，卻看她疼的呲牙裂嘴。治療結束，她又做了一次預約。望著她搖晃著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心想她大概不會再來了。
沒想到一周以後她拄著拐杖又來了，坐下來先大口地喘著粗氣。她告訴我說，朋友今天有事不能送她，她隻好自己駕車來。
我心裏暗暗吃驚，這個膽大妄為的老太太，走路都得拄拐杖，還敢開40多分鍾的車。城裏車水馬龍，她是怎麽對付的，真是不可想像。我把小凳搬進治療室要扶她上床，她擺擺手說聲No，掙紮著硬是自己上了治療床。
帕特麗莎的情況一次比一次好，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她堅持每天吃中藥，每周來做一次針灸，她的臉不再像以前那麽虛浮了，耷拉著的腦袋也立起來了。她告訴我現在她很能睡。果然，隻要紮上針，她就呼呼地睡著了，每次治療完畢，她總是微笑著對我說聲謝謝。
帕特麗莎第七次來的時候，我發現她燙了頭發，換了新發型，臉上似乎還化了淡妝，看上去頗有些精氣神了。我對她說：“你今天看起來氣色很好，你的眼睛真好看。”作為醫生，隻要發現病人有一點一滴的進步，我一定會告訴他們，我認為這是治療的一部分，這會令病人振作，增強信心。
她說聲謝謝，挺神秘地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每天用油膏自己在臉上做按摩，一直堅持到現在，你看，我的眼皮一點也不下垂。”我細端詳了一下，果真如此。
愛美的老太太，要不是疾病把她折磨成這個樣子，她應該是個美人兒。
帕特麗莎和我熟了，治療後，如果診所裏沒有其他病人，她會和我嘮嘮家常。
“我想繼續治療，讓身體恢複的再好一些。因為冬天快到了，我得為去西班牙過冬做好準備，那裏的海沙對我的關節很有好處。”
我知道有些英國人在西班牙或西班牙的屬地靠近北非的小島上擁有別墅，每年冬天他們會去那裏過冬，避開英國晝短夜長雨雪交加的陰沉冬季，還會節省一大筆取暖費。
“我得自己開車去，差不多有 1000多英裏的路呢。”帕特麗莎拉家常似地說著，驚得我眼鏡差點從鼻梁掉下來。
我知道，從英國去西班牙，不僅要穿過英吉利海峽的海底隧道，還要橫穿法國，將近1700公裏的路啊。無論如何也無法讓我相信，眼前這個拄著拐杖，由兩個金屬股骨頭支撐著肥胖身軀的，全身都是毛病的73歲老太太，能獨自駕車去西班牙。她可真敢想！
見我目瞪口呆的樣子，帕特麗莎微微一笑：“你不要為我擔心。你看，我的身體恢複的很好，這都要感謝你呢。”
“可是，隻是你一個人，我確實有點擔心。”我呐呐地說。
“你知道，沒有人能幫助我。”她說。語氣平靜，沒有一丁點抱怨的情緒，她隻是平心靜氣地對我說明這個事實。
“不過，我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不能像年輕人那樣趕路，所以我計劃好了，每開100英裏，不管累不累，我都會停下來休息，吃點東西。還有，每天晚上都要找個旅店住下來。”她說。
看得出帕特麗莎胸有成竹，說起這次旅行，她的語氣很平淡，平淡的讓人覺得此行如同去一趟超市那麽簡單，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的，我大可不必杞人憂天。
那整個下午我的心都無法平靜，沉睡在心裏許多的夢，原本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無法實現的夢，隨著帕特麗莎的背影一個個地複活了，被我用懦弱、無望、退縮、借口等各種理由澆滅的激情，被帕特麗莎的一枚小小的火柴點燃了。
我實在是應該跑出去拽住帕特麗莎，我要對她說：“謝謝你，帕特麗莎，謝謝你給我的治療，這比任何藥物都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