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英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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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居老人瓦特

(2015-09-29 08:52:54) 下一個


獨居老人瓦特
 
我接到瓦莉亞的電話,她周末要出去度假,問我能不能替她照顧一下瓦特。
多年以前我就認識瓦特,那時候我租住瓦莉亞的房子,瓦特的房子就在她家的隔壁,說是隔壁,實際上是各自獨立的小樓。瓦特的家我去過,樓下客廳,廚房和飯廳,樓上三間臥室,每個房間都很大。前後兩個花園,屋後加蓋了花房。這麽大的房子,隻住著瓦特一個人,當時他已經83歲了。
瓦莉亞每天都要過去看看他,有時開車帶他去購物,她照顧瓦特是出於老鄰居的情誼,是義務的。
一晃三年過去了,瓦特已經86歲了。去年他從床上摔下來被送到醫院,回到家需要人照顧,瓦莉亞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護理,當時我因為有別的工作要做,就推辭了。
這次隻需要照顧他三天,又是周末,我就痛快地答應下來。
瓦莉亞交待,每天早中晚去瓦特家各一次,幫他做飯,衝茶和吃藥,打掃衛生的活不用我管。
瓦莉亞臨走的前一天帶我去熟悉一下環境,進了客廳,見瓦特正斜依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臉的慈祥,見了我們開口微笑,露出整齊的牙齒。他的臉色紅潤,沒有老年斑,滿頭銀發還是那麽茂密,隻是滾圓的啤酒肚更加突出,像小時候看的小畫書裏的大地主。
“中國醫生。”他說。
我驚訝他的記性之好,因為我們已經三年多沒見麵了。 
麗莉亞對他喊道:“明天她來照顧你。”
老人點點頭,很高興的樣子。
“他的耳朵聾,跟他說話得大聲喊。”瓦莉亞對我說。
瓦特的耳朵聾的真是不一般,他總是把電視聲音開得震天響,我頭一次知道電視機可以有這麽大的音量,比得上搖滾樂了。
“來一杯茶?”我大聲說,他就按一下手中的搖控器,把音消了,我再說一遍,他聽明白了,就點點頭。
我把茶端到沙發旁的茶幾上,他說謝謝。
瓦莉亞是個仔細人,她把該做的事都一條一條地寫在記事本上,隻要看當天的日期,就知道該做什麽。
比如,周五:午飯在冰箱的盤子裏,放進微波爐加熱三分鍾。
我打開冰箱,盤子裏是些粘粘糊糊的東西,好像是牛肉餡和土豆攪和在一起,摻了番茄醬,顏色和氣味都令人倒胃口。
我把盤子放在微波爐裏熱好,瓦特搖搖晃晃地走到廚房,坐下來吃。
瓦特一天隻吃中午一餐飯,早飯牛奶衝麥片,晚上威爾士餅幹加一杯奶茶。
這就是老人每日的食譜,真是可憐,我決定給他做點好吃的。
第二天,我從冰櫃裏取出一塊雞肉,煮好雞湯,再做一個嫩嫩的蛋羹,切成薄片放在雞湯裏,灑上幾顆青豆,嚐了嚐,味道很鮮美。
盤子裏放上雞絲和清煮細芸豆,再澆上肉汁。麵包抹上黃油切成三角,擺在盤子四周。(英國人不吃炒菜,隻能白水煮了澆上現成的肉汁)。
我對自己的烹調很有信心,肯定能叫老人眼睛一亮。瓦特扶著牆,一步三搖地晃過來,坐穩,我幫他圍上餐巾。不出所料,瓦特的眼睛果然亮了,好奇地盯著那碗湯。
“你嚐嚐,是中國式的。”我說。
他舀了一小勺湯,遞到嘴邊,十分小心地抿了抿,然後,望了我一眼,迅速把勺子放回去了,看那表情,好像我在湯裏下了毒藥。
我大失所望,原來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的。
最後,盤子裏的雞和麵包都吃光了,翠綠的細芸豆一根也沒動。
“你不喜歡吃菜?”我問。
他搖搖頭。
“也不吃雞蛋?”我又問。
“我從來不吃雞蛋。”他說。
這就奇怪了,他是怎麽活這麽大歲數的?不過我沒敢問。也許,這個老人從小到大隻吃一種味道的食品,這種味道在他的胃裏生了根,他的味覺係統由此產生了排異反應,把別的味道都當成了毒藥而加以排斥。我曾經見過這樣的英國老人,他們不能領略其他的人間美味,真是悲哀。
瓦特生病後上下樓困難,就把飯廳就改成了臥室,還在屋角安了一個抽水馬桶,用簾子遮起來,這樣晚上起夜就方便多了。
我為瓦特服務的時間,每次隻需十分鍾,餘下的時間就和他聊天。
“你過去做什麽?”我問。
“我是農民,過去有三個農場。”
他指著屋前,遠處和更遠處。
他果然是個大地主,我想。
“原先我住在那個農場,”他指著窗處遠處的一片黑土地。
我說:“我知道,我記得那裏的一大片黃色的油菜花。”
“後來我在漿果山蓋了房子,就搬過來住了。”
“再後來,我退休了,就把三處農場都賣了。”
“我的妻子死了,六年前死的,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瓦特的語氣很平靜。
記得我在瓦莉亞家住的時候,每個星期天的早晨,瓦特都要開著一輛深綠色的法國車出去。瓦莉亞告訴我,他是去墓地看他的妻子,從他的妻子去世後,他每個周日都要去墓地給逝去的妻子送鮮花,從不間斷。
“我的妻子死了六年了,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瓦特重複著。
我沉默,不知該說什麽。
“她活著的時候,我們一起去世界各地旅遊,全世界都走遍了。”瓦特像是在自言自語,我默默地聽著。
“現在,我有很好的退休金。”他說。
瓦特很有錢,這我看得出來。因為上樓不方便,瓦特在廚房側麵加蓋了新的衛生間,裏麵足有十個平方米,有單獨的淋浴間,洗手盆和衝水馬桶,雪白的磁瓦一直鋪到天花板。他的花園也整修過,草坪上有個大磨盤,還有幾個小石凳,每個石凳上都有一個小怪物石雕。
“我的妻子死了,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瓦特又重複了一遍。
我注意到,他不用“她”來稱呼妻子,總是稱“我的妻子”。這個老人,以前和妻子的感情一定很好,妻子的離世,讓他變得孤獨。
“你有孩子嗎?”我想轉移話題。
瓦特搖搖頭說:“沒有。”
“我有一個姐姐,她也死了,我是家裏最小的。”他說。
“不過,我的姐夫還活著。”他補充到。
我不想再多問,怕引起老人傷心。不過,看來瓦特的腦子很清醒,心境也非常平靜,談起往事,他平鋪直敘,懷舊卻不傷感,他是那種性情特別平和的老人,他接受既成的事實,享受眼前的生活,坦然接受別人對他的照顧,對人對事絲毫不挑剔,也許這正是他長壽的原因。
星期天,瓦莉亞在記事本上寫著:“提醒瓦特出去吃午飯,兩點鍾。”
“這裏記著你要出去吃午飯,去哪裏,誰送你去?”我問瓦特。
“今天是星期天嗎?”瓦特反問道。
我說:“是啊,這裏寫著你要去什麽地方吃午飯。”我指著記事本。
“噢,對,兩點鍾,去我姐夫那裏。”
“有人來接你嗎?”我問。
 “沒有,我自己去。”。瓦特答道。
“你一個人怎麽去?”我更不理解了。
 “開車去。”瓦特的眼神裏對我有一絲不解,他可能覺得我的問題有些奇怪。
我的天!眼前這個86歲高齡的,有幾次夜裏睡覺從床上掉下來的,大腹便便的,在家裏走路都要扶著牆的,眼花耳聾的老人,竟然要自己開車出去!要知道,森林的山路之險是出了名的,有人告訴過我,說這裏的路是全英國最危險的道路之一。
我無法相信他真的還能開車,就給瓦莉亞打了電話求證,我得對他負責,反正瓦特聽不見。我對瓦莉亞說,我可以開車送他去,等他吃完飯再把他接回來。
“不用擔心,讓他自己開車去吧。”瓦莉亞在那邊笑的嘎嘎地響。
豈止是擔心,不光是為瓦特,也為路上其他開車的人,假如我開車時知道路上有瓦特這樣的老人,不提心掉膽才怪呢。
晚上,我如約來到瓦特家,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他服務。
奇怪,門口聽不見震耳欲聾的電視聲,每個窗戶都是黑的,鑰匙孔被什麽東西堵住了,鑰匙怎麽也插不進去了,門打不開了。完了,完了,瓦特出事了,我的心慌得砰砰直跳。
我繞到屋後,吱嘎一下推開後院門,摸黑打開花房的門,再從花房摸索著走進客廳。
客廳裏漆黑一團,電視機關著,定睛一看,瓦特的沙發是空的!我的頭嗡地一下大了,第一個念頭就是:該給誰打電話?
我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走進瓦特的房間,如果床也是空的,那就徹底完了。四周靜得嚇人,我戰戰兢兢地摸到牆上的開關,啪地一下,屋裏亮了。
謝天謝地,瓦特好端端地在床上呢,他的身子靠在床背上,正在閉目養神。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見有燈光,瓦特睜開眼,睡眼惺忪地對我說:“我有點累了。”表情和語氣,都像是一個白天玩累了的孩子。
“午飯好吃嗎?”我走近他的床,輕輕地問道。
“好吃。”他說。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熱,再給他試了試脈,脈搏均勻,脈管的彈性很好。
“我還活著嗎?”瓦特調皮地問我。
“你會活過一百歲的。”我說。他咧開嘴笑了,特別開心的樣子。
我幫他吃上藥,再給他衝了杯奶茶,端到床頭桌上放好。
 “謝謝你。”他說。
“你是不是把鑰匙插在鎖孔裏了?我打不開門了。”我說。
“噢,對不起。”他說,問也沒問我是怎麽進來的。
我把窗簾拉好,跟他道別。
“非常感謝你。”瓦特笑著朝我點點頭。
剛邁出門坎,震耳的電視聲在身後驟然響起,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把我推個跟頭。
瓦莉亞度假回來,特意來我家表示感謝,說我幫了她的大忙,她遞給我一個信封,裏麵裝著72英鎊,是瓦特付給我的工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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