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琴師
小鎮上有個露天蔬菜市場,每個星期四上午開放。從鎮中心的塔樓過馬路再穿過一條小道就到了。
小道的一側有一溜矮牆,隻比小板凳稍稍高一點兒。買東西回來走累了,可以坐在上麵歇歇腳。
幾年前,每逢星期四上午,會有一位老人坐在矮牆上拉琴,老人身穿灰色的舊製服,身板硬朗,麵龐清瘦,不苟言笑。他在矮牆上坐好,把頭上那頂灰色的舊帽子摘下來,帽裏朝上放在地上,然後開弓拉琴,路過這裏的人有時會放下一兩枚硬幣在帽子裏。
那把琴可能是民間樂器,有點像中國的二胡,琴身比二胡短,琴弦也短,聲音略顯沙啞,遠不如二胡的聲音悠揚流暢。
老人臉上從來沒有什麽表情,他隻是低頭抱著他的琴,不急不慢地拉著,琴聲隨著晨風飄進小鎮從小街穿過。
我想等我買完菜回來給他的帽子裏放點錢,然後站下來聽聽他拉琴。可是出來時,老人已經不在那兒了。他每次隻在那裏呆一兩個小時,快到中午的時候就離開了。
後來去市場前先給他放下硬幣,然後再去買菜。我往帽子裏放錢的時候,他偶爾會抬起頭看我一眼,看與不看,皆麵無表情。
有一次,當我往他的帽子裏放錢的時候,他忽然開口說話了:
“你是日本人嗎?”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仍然什麽表情也沒有。
“不,我是中國人。”我說。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一抹笑意從眼睛裏掠過,被我逮住了。
“我想為你拉支曲子。”他抬起頭來,溫和地望著我。
我說:“是嗎?太好了,謝謝你。”
“你來點吧,告訴我你喜歡聽什麽曲子。”他說。
這下子把我難住了,中國曲子他不懂,外國曲子我不懂,若是請他拉莫紮特,也不靠譜啊。
他示意我在他身邊坐下,我想啊想,腦子裏響起“鈴兒響丁當”的旋律,好,就請他拉這首吧。
聽我報完題目,他好像沒聽懂,表情有些困惑,於是我小聲哼了幾句給他聽。
這下他是聽明白了,因為我發現他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變的嚴肅起來,由溫和變成慍怒。
“那是美國曲子,我不拉。”口氣十分堅決。
我以為我聽錯了,睜大眼睛望著他。
“我討厭美國。”他說。
接著,他語速很快地列舉了一些討厭美國的理由。我的英語水平僅限於日常交流,有關政治經濟方麵的單詞基本聽不懂,所以,他的話對我來說隻是一頭霧水,不過,通過他的表情和語氣,能感覺到他對美國的極度反感。
我被這位琴師給晾在了矮牆上,呆呆地聽著他慷慨陳詞。
據我所知,英國人從不談論自己的政治觀點,尤其是對陌生人,個人的政治傾向絕對屬於談話禁區,就拿選舉來說,誰也不會告訴別人,他(她)的選票投給了工黨還是保守黨,因為英國人不喜歡爭執,任何容易引起爭執的話題一概回避。他們最喜歡的話題是天氣,因為談天氣永遠不會引起衝突。
眼前這位街頭拉琴的老人,麵對一個來自異國的陌生人,大刀闊斧地亮出自己的政治觀點,厭屋而及烏,連美國的曲子都拒絕,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聽著他講,忿忿地講。
此時有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莫非他是吉普賽人?想起不久前在森林裏安營紮寨的那些房車,和住在裏麵的吉普賽人,他們堅守吉普賽人流浪的傳統,拒絕定居,他們聲稱隻在森林做短暫的停留,不久就會離開。
前幾天有一個著裝稀奇古怪的吉普賽女人到診所去,手裏攥著幾個綠色的護身符要我們買,說是此物可以給診所帶來財運。
這位老人會不會是其中的一員?他的個性過於鮮明,完全不同於那些三緘其口的英國人。
剛才他問我是不是日本人時的淡然,得知我是中國人時,他的眼睛裏一閃而過的那一抹笑意,讓我知道他對中國的友好,美國與我何幹?就讓他說個夠吧,反正他不會一直說下去。
“你可以再點一首別的嗎。”果然,他的口吻又變得溫和,可能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表現有點過火。
本來我身上就缺少音樂細胞,冷不丁遭他揮來的一記悶棍,再也想不出別的什麽了,我搖搖頭。他輕輕歎口氣,把頭低下,若有所思的樣子,場麵有點尷尬。
“你是否介意為我拉一支你最喜歡的曲子?”我找了個台階下。
他稍微沉思了一下,撥動了琴弦。一支我從沒聽過的曲調從他的指下流出,悠遠而略帶憂傷,和著顫音,如泣如訴。他的神情特別專注,我聽得也十分投入,漸漸地,琴聲將我帶到了一個地方,那裏是愛爾蘭鄉村,原野寂寥,霧靄氤氳,飄渺中的村落若隱若現,縈繞著憂鬱的琴聲。
一曲終了,我們倆都沉浸在那樂曲中,靜靜地坐在矮牆上,這首曲子令我心裏難過。過了一會兒,我起身告辭,我說:“這首曲子很特別,它令我感動。”
“你很善良。”他抬起頭來望著我,眼神分外友好。
過了幾天,有一天中午我出門的時候,看到他正從我家門前走過,我在他身後悄悄地打量他:還是那一身舊的灰色製服,頭上還是那頂灰色的舊帽子,腳步緩慢而沉重,他走近一輛停在路邊的老式福特汽車,打開車門,坐進去,車子緩緩地開走了。
打那以後他不再來市場拉琴了,我特地留意了一下,森林裏的那些吉普賽人的房車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