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飯後,爸爸鄭重其事地召開家庭會議,向我們披露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中美正式建交以後,他的大哥——我的大伯,也就是錢薇的外公,跟許多美籍華人一樣到中國駐美國大使館申請簽證回國尋親。
大伯現居美國加州,在一所大學裏任教。許多年沒有家人的消息,大伯在簽證申請表上寫下了錢薇的外婆、蔣阿姨和爸爸的名字。因為爸爸曾經在使館工作,這件事立即上報了部黨委。部裏經過調查確認了他們的兄弟關係,專門討論了這個問題,批準大伯回國省親。但是如果爸爸不願意見他,領導上將通知使館拒發簽證。爸爸特別強調說:他想聽聽老錢的意見。
我為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而震驚。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中國,社會時尚變了。革命了這麽多年,全國人民一覺醒來對從資本主義國家輸入進來的“精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跟“境外”有關的東西成了上上品。社會上,最搶手的東西是外匯券,最叫座的電影是《佐羅》,最理想的品牌是三洋,最時髦的歌手是鄧麗君,最流行的服裝是喇叭褲,最招搖的是在公園裏對跳搖擺舞,最風光的是蛤蟆鏡上的進口標簽。而大城市的年輕人站在社會時尚的風口浪尖上最先向“外”看。他們對“新鮮事物”最敏感,最接受,也最支持,我也不例外。
老錢低著頭權衡利弊,考慮了很長時間。
我屏住呼吸注視著他。
爸爸和媽媽也默默地等待著。
最後,老錢慢慢抬起頭來說:“我們下個賭注吧,但願曆史不要開倒車。我看,他來看看也好,家裏發生的事情應該讓他知道。”
命運就是這樣的高深莫測叫人難以捉摸。六十年代的第一個元旦,爸爸、媽媽、我、蔣阿姨和錢薇在北京,錢伯伯在北大荒;七十年代的第一個元旦爸爸和媽媽在幹校,錢薇、錢伯伯和我在北大荒;八十年代的第一個元旦,爸爸、媽媽、錢伯伯和我一起把從美國回來省親的大伯從首都機場迎到華僑飯店。
我陪大伯回到他和父親的老家,大西南山區裏的省城,又陪他回到錢薇的外婆居住過的江南都市。大伯的悲慟和悔恨一次又一次地打動我,使我甘心情願地寬恕他。一路上,大伯反反複複地翻看著我和錢伯伯專門為他準備的一本相冊,裏麵是錢薇的外婆、蔣阿姨和錢薇的照片,他一遍又一遍讓我給他講述我所知道的關於她們的一切。
我告訴大伯,蔣阿姨又漂亮又善良。我告訴他,我經常夢見錢薇。有時候錢薇像小時候那樣健康活潑,有的時候像前些年那樣深沉老練,有的時候像臨終前那樣柔弱衰竭。還有一次,我睡在床上,錢薇天使般地懸在空中向下看著我。我問她:“你好嗎?”她的眼淚落到我的臉上,我醒來時臉上還是濕的。真的,我對大伯說:“錢薇真的來看我來著。”大伯父仔細地聽著,他的眼睛濕了又幹,幹了又濕。
旅行路上,我向大伯請教在翻譯《簡·愛》中遇到的問題。大伯不解,問我為什麽在這本書上下這麽大的功夫。我特別喜歡這本書,我回答。再說,這是錢伯伯布置的作業。
大伯說:“不錯,這是本名著,但與當代的中國青年具有巨大的時間跨度和文化背景的差異,而且故事古老、語句冗長、含意深奧,沒有相當的英文基礎和對西方文化的了解,非但吃不透其本意,學出來的英語再好,也是像生鏽的出土文物。人類科學、文化、政治、生活等等,都永遠在發展進步,語言更不例外。”
“那我怎麽辦?”
“這樣吧,”大伯父說:“看來,在大陸讀韓素音不犯忌,我隨身帶了一本她的自傳體小說,我建議你用這本書學學現代英語。”
一個月以後大伯要回美國了,錢伯伯要求召開家庭會議。
他對大伯說:“這些年家裏人的遭遇由我來負全部責任,我在此向你道歉。”
大伯說:“不能怪你、不能怪你,千萬千萬不要再這樣講。”
錢伯伯對爸爸和媽媽說:“我有個想法,還沒跟你們大家通過氣,尤其是你們倆。”
錢伯伯又把目光投向大伯,“解放以後國內的情況你是不大了解的。小麗她們這一代人,從落生就把別人的事業與夢想當做自己生存的意義。十年動亂對她們來說,更是文化教育上的綁架,因而導致了現在如此嚴重的知識斷層,這是一場罕見的人間悲劇!現在,實現四個現代化是當前首要任務。如果能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我們國家會有相當大的發展。那麽,就需要大批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可是目前全國有上千萬像小麗這樣高年齡、低技能的知青。我擔心,在經濟發展不久的將來,後天的缺陷會給她們帶來目前還難以想象的窘迫。”
我對錢伯伯的話似懂非懂,可聽得出他在給我預料一個很不理想的未來,似乎有那麽點兒,雖然是起了個大早卻隻能趕個晚集的意思。
終於,老錢對爸爸媽媽說:“我在想,與其小麗將來不過是進工廠當個工人,不如再讓她出去闖一次。”他轉向大伯父問:“美國是一個機會的田野,你能不能把小麗帶出去?去你那兒上學?這孩子不笨。給她一個的機會,讓她為自己奮鬥一次。”最後他問我:“你說呢?”
老錢把我的脈搏摸得很準確。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上學、讀書,填補大腦裏的空白,給自己匱乏的精神生活塗上幾抹生動的色彩。可在目前的社會環境裏,我麵前沒有五彩的路,時時刻刻都感到壓抑,感到憤懣,感到失落,感到空虛,感到迷惘,像是生活在牢籠裏,周圍是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比堅固的銅牆鐵壁,我多麽想衝出去,多麽需要一個能改變命運的機會啊。去美國上學?我連做白日夢也沒想到這兒,然而,經錢伯伯一提起,頓感眼前出現一線生機。
我告訴大伯我隻有小學文化程度,不安地問他我能去美國上學嗎。
大伯父肯定地說,到美國上學是沒問題的。他說,他們那裏有英語學校還有專為成年人辦的兩年製的社區學院,隻要滿十八歲就可以入學,不計文憑。畢業後可以轉入四年製大學,接著攻讀本科學位。隻要我願意去,爸爸媽媽讓我去,那這件事,他負責辦,所有的費用也由他來解決。
突如其來的希望使我急不可待——機會像易驚的泥鰍,難以捕捉,一旦冒頭,必須立刻抓住。刻不容緩!我急切地告訴他們:我願意,我太願意了。我要再插一次隊——去機會的田野插隊。我沒什麽本事,但我懂得“認真”二字。隻要能上學,我哪兒都願意去,哪兒都敢去。
爸爸和媽媽四目相視,同時點了點頭。
大伯父隨即拍板,“好的,那就這麽定了。你們放心好了,這件事,我一回去就著手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