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晚飯一出食堂,迎麵碰上司馬那張帶笑的臉。頓時心花怒放,我脫口而出:
“你可回來了,這一冬過得太沒勁了。”
司馬又帶隊上山伐木一個冬天,他笑盈盈地說:“我給你帶了包鬆子,記得你說你喜歡。”
“是,我特喜歡。”我歡呼。
司馬說:“你等會兒,我打了飯,咱們上連部去,邊吃邊聊。”
“連部?能嗎?”
這些年來,我到連部去的次數屈指可數。如同北京是祖國的心髒,連部是二十一連的心髒。尤其是那次在連部受過審訊之後,我更感覺那些經常進出連部的都是些堅信生活中隻有階級鬥爭的人。二十一連所有的政治運動、階級鬥爭的血液都是因這個心髒的跳動而按部就班循環的,因此連部永遠給我一種冷漠無情、閑人免進的感覺。
司馬說:“有啥不能的?連部是公共場所。再者說,文書和衛生員倆都回家探親去了。文書把值班室的鑰匙也給我了,叫我平時幫著招呼著點兒連部。”
我笑他:“喲,剛一回來就被人抓差了。”
“可不是咋地?”
走進連部辦公室,我提起立在爐子旁邊的爐鉤子,撥開爐蓋,裏麵的火燒得正旺,一堵火牆把辦公室隔成裏外間。司馬一邊拿出鑰匙,開了值班室門上的鎖,一邊說全連隻有兩把鑰匙,現在他拿了一把,還有一把在指導員那裏。平時文書和衛生員在連隊,這門一般是不上鎖的。
我好奇地推開值班室的門,探頭探腦地看了看。裏麵有一個一人高、被一把大鎖守衛著的木製文件櫃,一鋪小炕,兩套鋪蓋卷。我隨手摸了摸,炕還是熱乎的,像是為誰預備好的。
我和司馬麵對麵坐在外屋的辦公桌兩邊,一邊啃著手裏的饅頭,一邊吸吸溜溜地喝著自己小飯盆裏的棒子麵粥。
司馬咬了一口饅頭,嚼著,仔細地端詳著我,說:“胖了一大圈兒,臉成圓的了。”
“可不是嗎?天天不是饅頭沾白糖,就是饅頭泡牛奶,可勁兒地造。這一冬,光蹲膘兒了。”
司馬說:“那明年跟我們一塊兒上山唄,嚐嚐野人生活啥滋味?”
我說:“那當然好。我知道人都說上山特苦,可是林海雪原肯定也特美特浪漫。真的,明年你幫我跟指導員說去,啊?”
司馬笑起來,那意思我太幼稚了,但他嘴上說:“沒問題。”停了一下,他又說,“在山上的時候,我好想你。”
他的曖昧讓我難為情,我垂下眼簾,“別瞎說。”
司馬說:“真的。你想我沒?”
“想你幹嗎?”我明知故問。
司馬認真地說:“你說呢?”
我的心有點兒跳,沒說話,低下頭喝棒子麵粥。
“給我說說你一冬天都幹啥了?”司馬又變得一本正經。
“嗯……沒幹什麽。回了趟北京,又跟逃難似的跑回來了。哦,錢薇給我留的書都看完了,一直等你回來呢,你幫我到老錢那兒再拿兩本吧。”
“好的。”司馬永遠是痛快的,“我待會兒就上他那兒去,順便問問錢薇咋樣兒了,啥時候回來。”
“就是就是。”我一個勁地點頭。
“這樣吧,待會兒,你七點半上連部來,我在這旮等你。你把你看完的書帶來,我明兒幫你還回去。一冬天沒見了,咱們好好聊聊,行不?”
“好嘞。”
“那不見不散。”他歪起頭,又盯著我看起來。
晚上又沒電了,從宿舍出來的時候,手裏的電筒還好好的,可是電池不耐冷,還沒走到連部就一明一暗地威脅著要罷工。我用另一隻手使勁拍了幾下,反而更不亮了。連部辦公室的窗戶裏麵黑洞洞的,司馬還沒來。我怕黑,不敢自己到連部屋裏去,就站在辦公室黑黢黢的過道門口四下裏張望著。等了一會兒,身上從宿舍帶出來的熱氣散發的差不多了,我開始發冷,是那種從裏往外冷的感覺,心先開始哆嗦,然後渾身上下連胳膊帶腿都開始發僵。
算了,進屋等吧,黑就黑點兒,也許火牆爐子還著著,打開爐蓋兒能有點兒亮兒。我咳嗽了一聲給自己壯壯膽,走到過道裏頭,摸到辦公室的門把。剛要拉門,忽然感覺到屋裏有動靜,我停住手,屏住呼吸。再仔細聽聽,連部裏傳出一種我從來沒聽見過的,不知是人、是動物還是鬼魂發出的奇怪的哼哼聲,聲音低沉但是緊迫。我心裏一驚,趕緊轉身往外走,門口正好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形。
“小江,咋不上屋裏去?”司馬溫和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
“裏麵好像有動靜兒。”我小聲說。
“啥動靜兒?黑燈瞎火的。”司馬說著,往過道裏麵走。
我站在過道裏,不敢動,說:“真的。別過去,那裏麵兒鬧鬼呢。”
司馬停了步,伸著脖子聽;我也跟著屏住呼吸,心怦怦地跳。
“沒有,你心理作用。”但他也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
“不是,真的,我聽見的。”我毫不懷疑自己的耳朵。
“給你的,拿著。”司馬摸索著塞給我一個書包,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和一截蠟燭。
我晃了晃手裏的電筒,還是不亮。
司馬點燃了蠟燭,拉開辦公室的門,走進去。
我猶猶疑疑地站在門外,伸頭往屋裏看。火爐子裏那神秘的火還著著,屋裏是暖和的、安靜的。
聲音沒了。
“看,哪兒有人?”司馬一邊說著,走到窗戶前,把手裏的蠟燭斜過來讓燭淚滴在窗台上,好把蠟燭立在上麵。
不知怎的,我還是覺得屋裏的氣氛蹊蹺。
我走到火爐子邊,拿起爐鉤子。我衝著值班室指了指,意思說不管裏麵跑出來的是人、野豬還是鬼魂什麽的,我至少能用爐鉤子抵擋一陣。
司馬沒理解我的意思,可他順著我指的方向看時,疑惑地自語:“我走的時候鎖上了呀?”說著,他走過去拉值班室的門,拉不開——門從裏麵鎖上了。他敲敲門,問,“誰在裏麵?”
沒有動靜。
我悄聲說:“你不是說還有一把鑰匙在指導員那兒嗎?說不定……”
他搖搖頭,意思是:不會的。
不知為什麽,他發了一股邪勁,使勁地拍打著值班室的門,大聲問:“有人嗎?裏麵有人嗎?”
突然,門“砰”地被人從裏麵推開。指導員跨出黑暗,羊剪絨帽子一直拉到鼻子上,低著頭、匆匆地走出辦公室,差一點兒撞到我身上。我一側身閃開了,指導員身後跟著癟遝遝的柳雲琴。
一貫善於隨機應變的司馬愣住了。
我更傻眼了。難道,那野獸般的聲音是他們發出來的?幹嘛呢?
吃晚飯時剛剛有點兒溫馨的連部辦公室,瞬息間又變得冷漠無情,而且平添了一層齷齪。
我轉身走出連部,司馬也跟我一起出來了。
黑夜冰涼寂寞。我們默默地走著,雪在腳下哢嚓哢嚓地響,我腦子裏一團糟。猛然想起一次潘姐說有人在值班室的炕洞子裏發現了一個裝得滿滿的、還沒凍結實的避孕套。他倆“去一塊兒”?指導員和柳雲琴?我的天!
“怎麽辦?”我打破了沉默。
“這事兒你跟誰都別說。”司馬回答,“由我來處理。”
“嗯。”
悶了一冬天,我本來想晚上能跟司馬好好聊聊,開開心。我覺得司馬也挺想跟我聊天的,可好好的一晚上讓柳雲琴給攪和了。後悔沒受過罵街的訓練,不然可以暢快淋漓地罵她個狗血噴頭,我憤憤地想:哼,好一個沒臉沒皮的正人君子!
聯想起宮蘋那次鎖門的事,我真有些懷疑自己也是個喪門星,真的是“沒眼力見兒”。
回到宿舍柳雲琴已經鑽被窩了,被子捂在頭上嚴嚴實實的。第二天早上,她的兩個眼睛腫腫的,睡在她旁邊的小李子關切地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隻搖搖頭。屋裏其他人也注意到平時一睜眼就咋咋呼呼的柳雲琴,今天灰溜溜得不對頭。有人詢問地看著我,我明知道她們覺得我應該關心關心柳雲琴,我們畢竟是同學,可我在心裏生氣地說:看什麽看,我與她無幹。
第三天,柳雲琴回北京了,這是她來到連隊以後第一次享受探親假。在此以前,她老是擺出一副高姿態說連隊就是她的家,大家都回自己的小家探親了,連隊這個大家的工作總得有人做吧。
柳雲琴前腳還沒跨出二十一連的地界,人們就在她背後冷嘲熱諷地哄起來:鬧了半天,整那啥事兒的是他倆,怪不得又是入黨又是當排副又是不回家的?裝得人模狗樣的。也就仗著指導員媳婦傻,擱著別的老娘們兒,還不得給她放血?
沒等我再有機會單獨跟司馬聊天,他也回家探親去了。
場院上人們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交頭接耳,半天不出活兒。這些人回到宿舍,積極主動地把從場院聽來的關於指導員怎麽跟柳雲琴好起來的,為什麽跟她好,哪些地方發現了使用過的避孕套以及為什麽他們倆突然站出來承認錯誤之類的“新聞”“傳達”給沒在場院幹活的人。
我聽到幾個不同版本的“新聞”,著實欽佩人們想象力的豐富。也許恰恰是因為版本不同,人們更熱衷於把這件事翻來複去地補充、推敲、求證。這是二十一連有史以來火勢最旺、最夠刺激的緋聞,它大大地滿足了人們對這種新聞津津樂道的本性。
好不容易等到司馬回來,我問他:“怎麽連裏的人那麽快就全知道指導員跟柳雲琴的事兒了?我可跟誰都沒說過。”
司馬說:“還沒等我吭氣兒呢,老賀就召集了緊急黨員會。他和小柳各自做了自我批評,態度挺端正的,然後他倆自己上團裏要求受處分。”
“哈哈,原來黨支部是堵大窟窿小眼兒的牆,一點兒麵子也不給人留。”
“咱們倆就別火上澆油了,對誰都沒好處,讓這件事平息下去算了。”司馬說。
“嗯。”
以我的性格,巴不得以勝利者的姿態讓大家都知道,是我和司馬踢倒了指導員和柳雲琴的密門,把這兩個偽君子推到光天化日之下。沒這麽做並不是怕引火燒身,被人追蹤前因後果,也不是不想在人們對柳雲琴的斥責裏得到滿足,而是因為我答應了司馬對這件事保密。現在我和司馬有一個共同的秘密,這個秘密把我們倆拉得很近,近得使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刺激。
當然,我還很清楚司馬的擔心。如果連裏的人們知道是我們倆在連部碰上指導員和柳雲琴的,肯定會誘發疑惑:黑燈瞎火的,你倆上連部幹什麽?然後,各種各樣有鼻子有眼的“故事”就會在連隊裏流傳開來。司馬是排幹部,在這個沒風都有浪,沒陽光也有影子的小世界裏,他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譽。
我跟潘姐說起黨支部的人傳話的事,潘姐說:“你忘啦?老賀老愛在大會上叫老職工割資本主義的尾巴要堅決要徹底,‘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不要一聽‘枕邊話兒’就光熱心自己的自留地了。其實,‘枕邊話兒’哪兒就光是關於自留地呀,內容豐富著呐。”
“難怪家屬們老是最先知道最新消息!”我茅塞頓開。
因為老賀和柳雲琴主動承認錯誤,態度誠懇,團黨委裏決定從輕處理,隻給了他們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賀長江帶著憨媳婦到十連去當統計了。兩個星期以後,柳雲琴從北京一回來就直接到一個條件艱苦的新建連報到去了,她留在二十一連的行李是老錢趕車送去的。
賀長江走後,連排班幹部做了一係列的調整。老刁任二十一連的指導員,司馬任副連長,沈彩雲任大地排排長,潘淑英任班長,陳曉辰任文書。
我專門上了趟團部,見到宮蘋,劈頭叫著說:“嗨,柳雲琴出事兒啦。”
我把事情前前後後敘述了一遍。
“太不可思議了。”宮蘋的語氣不無惋惜。
我氣憤:“一句‘不可思議’就完啦?我可領教了什麽是說一套做一套了。柳雲琴真不要臉!”
“柳雲琴這次是不對,可是你為什麽老是對她成見那麽大?”宮蘋問。
“因為她對你有成見。”我哼哼地為宮蘋打抱不平。
宮蘋說:“她受過傷害。”
“你傷害她啦?”宮蘋對柳雲琴的態度永遠讓我費解。
“不是那回事兒。咳,跟你說不清楚。算了,不提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