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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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刑場逸事

(2017-05-04 12:18:18) 下一個

冬日一個下午,大地排在連隊西北方不遠處修整水渠。說是不太遠,幹活的地方卻也看不見連隊的住房。耀眼的陽光反射在皚皚的雪地上,使人感到懶洋洋的,無精打采。

突然,連隊方向一股濃煙升起,大家齊聲驚呼:“著火了!”

不待老刁下令,全排人馬爭先恐後狂奔回連。那天刮的是西北風,雖然有大風在身後推著,可是我的腿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兒,心咚咚咚咚地跳,遠遠地看到著火的位置是家屬房的北側。

等我們陸續趕到時,三排家屬房前一排的兩家已經被大火吞噬。離著火點較近的井台和著火點之間,兩條人工傳送帶在打水、傳水、往火上潑水。兩座豆秸垛已經化為灰燼。幾個男生正在奮力爬向房頂——從上麵把瓦揭掉,澆水最有效。跑在最前麵的司馬像是練過武功,一縱身,幾下子就爬到房頂上,其他男生也跟著往房頂上爬。老刁指揮女生拆柵欄,阻止火勢上躥。我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力大無比,每家每戶結結實實地凍在地下的柵欄被我們一推就倒。

五六層樓高的火苗跳躍著築成一道炙熱的火牆烤得人臉皮生疼。火焰像發狂的暴君肆無忌憚地撲向一家家的柴禾垛,大火在延伸並威脅著後麵的兩排房子。住在那兩排家屬房的老職工和家屬們不顧一切,拚命往外轉移“貴重物品”:炕琴、被子、收音機等等。

大火被撲滅時天已近擦黑,救火沒能保住小溜戶的前五家。第六家,也就是王文柱家,總算保住了,後麵的兩排大溜戶完好無損。救火中,除了點小擦小蹭,沒有人受傷。

暮色中,一排黑黢黢的殘牆斷壁好像是經曆了戰爭洗劫。不知誰家門前的一根焦黑的柱子還直挺挺的站著,孤零零的像個流浪兒,無言、無助、無家可歸。

幾個男知青在老韓頭家冒煙的廢墟裏發現了一個被火烤裂了的壇子,壇子裏的雞蛋全熟了,熱騰騰的。王文柱懷抱著一個大豬頭傻呆呆地看著那幾個知青圍著壇子大快朵頤。

從四年前來到連隊到現在,我們辛辛苦苦地就打了兩口井,蓋了那麽點兒房子。我們在二十一連這張白紙上畫的畫兒既不新又不美,一些老職工還跟舊社會似的住在又黑、又矮、又舊、又破的拉和辮和幹打壘的土房子裏,隻有這三排家屬房算是像點樣兒,卻半天工夫,損失三分之一。不管怎麽樣,這是我們的勞動成果,是我們用自己雙手給那些老職工建造的家呀。

怕火再燒起來,連裏派彩雲領我們班守夜。一夜目不交睫、全神貫注地守衛著這一堆廢墟,一看見有冒煙或是有小火苗的地方就趕緊澆水,勤快得連周圍的狗都懶怠衝我們叫了。

 

兩天以後,潘姐跑到宿舍來,看見我劈頭一句:“文柱他媳婦上吊了。”

“調哪兒去了?”我心想,至於這麽激動嗎?

“哎呀,不是那個‘調’,是上吊自殺了。”

宿舍裏齊刷刷一聲:“啊?”所有的人都將驚愕的目光投向潘姐。

“著火那天,大王沒在連隊,回娘家了。今天才回來,一進家門就急赤白臉,說在團部聽說,二十一連著火了,家屬區燒了個精光,有個叫王文柱的,就搶出個大豬頭,有名有姓的,把她給急得腦漿子都快順著耳朵眼兒流出來了。回來看見家裏沒事兒,不說鬆口氣兒,反而一口一串我沒法說出口的髒字兒,罵得文柱狗屁不是。文柱還了一句說,家沒燒已經萬幸了,咋這不知福呢?大王上去就一耳雷子。文柱終於急眼兒了,跟他媳婦幹起來。後麵那排房兒的人都聽見了。說的,別看他一傻得嗬的囊囊踹(沒脾氣的人),罵人功夫也不淺,他媳婦家祖宗八代一個沒落下,那些髒話能把十九連那水泡子熏得比他們家豬圈還臭。”

“那不奇怪,你想嗬,一沒文化的大老粗。”有人插嘴說。

潘姐沒理那話茬,繼續說:“還罵她沒用,連個丫頭片子都生不出來什麽的,然後,他上馬號,氣哼哼地坐了半天兒,還出不來氣兒,又上草甸子那邊轉了一圈,中飯都沒吃。天黑才回家,發現他媳婦在門後頭吊著呢。也許是她尋思文柱出去待不了多久,比畫比畫嚇唬嚇唬他吧?沒成想,他一天沒著家。”

宿舍裏炸開了鍋。

“那大潑婦,小王娶她遭老罪了,活該!”說話的人一臉的不忿。

有人不以為然地說:“嫁雞隨雞,娶狗養狗,這個狠點兒,那個就讓著點兒,兩口子好好過日子唄。整這個,瞧瞧,整出人命來了,何苦呢?”

“看來,再老實的人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有人充滿同情心,“嗯,倒黴事兒全叫小王給碰上了。”

也有人立刻就考慮到了這件事情的後果,“看吧,沒小王的好兒。”

第二天,團裏派人來調查處理王文柱媳婦自殺事件,調查結果證明,大王不是自殺而是他殺。沒費吹灰之力,小王便老實招供:那天吵架他媳婦像往常一樣動手時,他實在忍無可忍,可勁兒地推了她一把,媳婦的後腦勺磕在鍋台上。他摸了摸媳婦的鼻子裏不出氣,知道大事不妙,“急中生智”把媳婦吊在門後邊,然後跑出去哆哆嗦嗦地躲了一天。整整一天,他巴望著哪個鄰居上他家發現他媳婦的屍體。可他媳婦人緣不好,整整一天,誰也沒上他家去。到了還是他自己找指導員報的案。

像上次臧海凝出事一樣,小王很快被團裏來的人帶走了。

元旦過後,一個霧霾的早晨,二十一連全體人馬奉命到團部去參加公審大會。團裏事先安排二十一連武裝排擔負三項特殊任務:在公審大會會場做安保,在十九連水泡子邊的“法場”做安保和“處理”罪犯屍體。

團部的禮堂裏座無虛席。台下各連的知青、轉業兵、老職工逮住機會跟其他連隊不常見麵的熟人打招呼聊大天,主席台上的人講得什麽根本聽不清。五花大綁的王文柱站在台下,一邊站著一個持槍的解放軍戰士。大會宣布把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破壞“批林批孔”運動的反革命殺人犯王文柱,處以死刑,立即執行。

以前總覺得王文柱幹活既不勤快也不偷懶;叫上工就上工,叫回家就回家,媳婦打不還手,媳婦罵不還口;休息時大家嘮嗑,他從來沒話;別人怎麽指揮,他就怎麽跟隨,簡直是個沒思想沒感覺沒意識的行屍走肉。可是當兩個解放軍戰士架著他從我旁邊走過時,望著他那張慘白的混合著悲哀、恐懼和倉皇表情的臉,我看到一個不但有血有肉,而且有靈魂有情感的人。行屍走肉可以任人擺布,即便被人推下懸崖也無動於衷,但一個有思想有情感的人被逼到懸崖邊時是要玩命掙紮的呀。

盡管公審大會結束時,團裏宣布各連隊職工不得擅自去法場圍觀,散會後,還是有人提議去法場看看,我沒好氣地說:

“有什麽好看的?”

彩雲也說:“還是別去了,怪別扭的。”

回到連隊,迎麵碰上慌裏慌張的秀蓮。

“潘姐呢?”秀蓮問。

“她跟武裝排上法場了,什麽事兒?”

“老孫上法場等著撿王文柱的腦漿子去了,我想叫潘姐攔住他。”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啊?他幹嘛?”

“他不知道聽誰說人腦子能給俺閨女治病。我叫他別去,他不聽。”秀蓮急得直跺腳。

“我找潘姐去。”我拔腿朝十九連的水泡子跑去。

二十一連的人們對十九連的水泡子並不陌生,大地排每年都要去那兒打草。一條一人多深,除了春天化雪時沾點濕氣的水利溝將二十一連的地和十九連的地隔開。一般去打草,大家沿著一條拖拉機蹚出來的作業道向南一直走到水利溝,從這頭出溜到溝底後,再借著慣力三下兩下爬上對麵那頭。進入十九連之後向東偏南,穿過一片耕作地就到十九連的水泡子了。因為水利溝障礙,大家每次必須把打下的草背到水利溝二十一連一側,然後裝在蹦蹦車上拉回連。

我想也沒想,撇開通向水利溝的拖拉機道,一條直線,朝著東南方向插進了一號地。大概是著急上火,平日練出來的在積雪上麵走路不下陷的“拿輕”的本事怎麽也施展不開,沒膝的積雪使我一步一陷。不行,這樣反而更慢。我轉身又一步一陷地往回走。出了一號地,我被身後颼颼的西北風推著,沿著拖拉機道猛跑,下意識地想把失去的時間補回來。

一口氣跑到水利溝前,我口幹舌燥,上氣不接下氣,膨脹的胸膛裏堵著一麵鼓,鼓槌卻咚咚地敲擊在腦袋裏。我停住腳,彎下腰,兩手撐在腿上,像一頭被追捕的野獸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棉帽子隨著垂下的頭一骨碌滾到雪地上。不一會兒,頭上、身上還在冒汗,可耳朵卻凍得生疼。我伸手拾起棉帽子扣在頭上,然後鼓足一口氣衝下水利溝。溝裏麵的積雪差不多埋沒了整條腿,手腳並用,我吃力地爬出雪窩,爬上溝對麵。

陰森的蒼穹之下,皚皚的原野之中有一小堆灰蒙蒙的人,等我氣喘籲籲地跑到跟前,才看清那一小堆人實際上是圍成好幾圈的一大堆“觀眾”。圈子最外圍的人伸脖踮腳,急切地往圈裏看。我圍著一個個裹得嚴嚴實實分不出性別的人群繞了一圈,看不出一點兒名堂。押送王文柱的車還沒到,這些人看什麽呢?

一輛卡車出現在不遠處,人群開始蠕動像水波向外擴散,不少人在向後退時絆倒在事先拉來的一大堆柞樹條子和一個油桶上。很快,人群閃開了一個豁口,從豁口處能看見持槍的二十一連武裝排。卡車在離豁口幾米遠處停下,兩個麵目冷峻的解放軍將五花大綁的王文柱押到圈子裏麵,其中一個熟練地用膝蓋從背後頂了一下王文柱的膝蓋窩,王文柱跪倒在雪地上。另一個解放軍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黑布條將王文柱眼睛蒙住,一個麵目同樣冷峻,手裏拿著一麵小紅旗子的解放軍,走到垂頭跪在雪地上的王文柱身邊,停住腳。

知道這時候潘姐幫不上忙,我在人群裏搜尋老孫的狐狸皮帽子。可此刻老孫和他那頂那搶眼與眾不同的帽子一並消失在清一色羊剪絨棉帽子海洋之中,我看到的是一頂頂羊剪絨棉帽子下麵一張張茫然木訥的麵孔。雖然是來看熱鬧的,這些“觀眾”的臉上卻沒有看熱鬧人通常呈現的興奮與期待。也許,他們並不是來看熱鬧的。

這些人與王文柱素昧平生,他們無從知道王文柱所受的冤屈。對他們來說,那一紙宣判書是百分之百不容置疑的。王文柱就是宣判書裏所形容的那個危害公共安全、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反革命殺人犯。對他們來說,親眼目睹槍斃反革命是件稀罕事,也是件解恨的事。

一輛吉普車開進了武裝排圍起的圈子,一個身高一米九戴墨鏡、大口罩、白手套的解放軍戰士提著一杆槍下了吉普車。他快速走到王文柱背後,抬起槍,在王文柱腦後端正了槍口,拿旗子的解放軍揮了一下手裏的旗子。等我意識到隨之而來的將是怎樣的場麵,倉惶地用手蒙住眼睛的時候已經晚了。王文柱腦後躥起一縷藍煙,接著槍聲響起,王文柱的身體向前撲倒在地,一團白花花的腦漿滾在一旁。

這一切發生在刹那間,死亡把王文柱與那些和他朝夕相處的人們永遠分隔開了。我身上迸出一層驚汗,仿佛本應跟王文柱一起被槍訣,生死就在那一刻,突然發覺自己隻是個陪綁的。我兩腿發軟,胃液翻騰,頭重腳輕,為看到了本來不想看到的這一幕而懊惱萬分,等緩過勁來,吉普車已經飛馳而去,其他三個解放軍戰士也爬上那輛押解王文柱的軍用卡車離開了法場。

人群騷動起來,看熱鬧的人們被一種不可理喻的心理趨使著,湧向王文柱的屍體,武裝排戰士極力阻止圍觀的人靠近王文柱的屍體。這個被媳婦虐待了好幾年、終於奮起反抗的人得到的卻是這樣的下場,我的心頭燃起憤怒的烈火,替王文柱鳴不平,替王文柱憎恨奪去他生命的持槍者,替王文柱鄙視這些不明真相的“觀眾”。

突然,我似乎被魔法定住,全身冷卻:老孫不知從哪兒衝出來。由於動作的連帶慣性,他帽子上黃得發紅的狐狸毛看上去柔和飄逸,比平時更加搶眼。他敏捷地用一個布袋子把已經開始凝固的腦漿兜起來,飛快地跑出人圈。

周圍的一切變得恍惚了,似夢非夢,我仿佛置身於一副黑白陰暗的畫麵之中,清楚地看到了許多許多年前的華老栓,而周圍看熱鬧的人們就是華老栓看見的那些“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裏徘徊”。昨日與今天,何其相似!如果說魯迅筆下的華老栓是虛構的,魯迅的故事隻是個影射,我目睹的華老栓和圍觀的人們卻是現實的,有血有肉、有名有姓。

我憤然轉過身向連隊的方向走去。直到感覺到一陣疼痛,我才意識到不知什麽時候流下的眼淚在冷空氣中像針尖一樣刺著我的麵頰,而我的心更像是在無數根針尖上翻滾,因劇烈的疼痛而縮得很緊很緊。

晚上,一如既往地打來了晚飯,我卻沒有一點食欲。盛著棒子麵粥飯盆擺在炕沿上,看著手裏的白饅頭立刻就想到王文柱白花花的腦漿。

柳雲琴狼吞虎咽地吃完碗便開始正眉飛色舞地描述燒屍經過。我心不在焉地跟彩雲聊天。我倆都是有一搭無一搭地,主要是倆人不想聽柳雲琴說的話。

好不容易,柳雲琴好像是講完,但又總結道,“經過實踐,燒屍數肚子上的肉最難燒,一個勁兒地冒油就是不見小。”似乎,下次再接到燒屍任務,她已積累了足夠的經驗。

忽然有人指著柳雲琴的鞋問:“哎,你鞋上沾的什麽呀?”

柳雲琴低頭一看,“喲,人肉。”

屋裏的人一齊轟她:“出去,出去!”

柳雲琴自知之明地跑出門去。

我心裏煩躁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上炕不是,不上炕也不是。不行,我得去找老孫掰扯掰扯。

進了老孫家,潘姐和一家人圍坐在炕上,麵前的炕桌上擺著一臉盆大餷子粥,老孫慢慢地吃著,一口大餷子嚼好半天也咽不下去。

秀蓮兩手捧著一碗大餷子粥,筷子還在炕桌上,歎了口氣,“這人,真夠可憐的,鬧得這麽個下場。”

我們都知道她說的是誰,呆呆地無語,隻有小昊呼呼地大口吃著他碗裏的餷子粥,時不時疑惑地看看幾個魂不守舍的大人。

過了一會兒,潘姐推開麵前的碗,說:“俺這胃裏頭翻騰得厲害,吃不下去。你沒瞧見那柳雲琴,跟上了燒屍癮似的,比魯智深還魯。屍體燒得吱吱地冒油,我們好幾個男的、女的哇哇地直吐,就她一點兒不怵。燒到一半兒,她想用鋼釺把屍體給翻個個兒,可是挑了一半兒,就怎麽也翻不過去了。嘿,她把鋼釺扔一邊兒,手腳一塊兒上,愣是把屍體給折過去了,我們這幫人在旁邊全傻眼兒了。”

我恨恨地接茬說:“所有的知青裏頭,數柳雲琴接受再教育最徹底。”

老孫坐在炕桌的另一邊說:“恁可別埋汰俺莊稼人,俺可沒教她燒死人。”

我心裏強壓著的怒火一下子躥上來,衝著老孫大聲說:“還有你,今天下午在法場,我都看見了。你也真幹得出來!什麽年代啦?還那麽野蠻!”

四歲的小昊跪在炕桌邊,兩手捧著一碗大餷子粥忘了吃,瞪著兩隻驚訝的大眼睛看看他爹,看看我,又看看氣哼哼地盯著老孫不吭氣的娘。

本來,見我來勢洶洶,潘姐在一邊偷笑,再看小昊稚嫩的模樣,她趕緊打斷我說:“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孩子。”

老孫也趕緊說:“快別說了。秀蓮把老刁叫來狠狠剋俺一頓,他這不剛走。那東西,聽恁的,俺處理了就是了,放心吧。”

 

可誰也沒有想到,口是心非的老孫並沒有把那東西處理掉。他背著秀蓮把凍腦子搗成汁,喂給了女兒。不幸的是,一個還未成長起來的生命就這樣離開了人間。我對老孫的憐憫勝於對他頑固不化的痛恨,他的愚昧和他的善良對等,而他的狡猾又和他的誠實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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