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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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圓圓的月亮

(2017-05-11 11:56:31) 下一個

“你說月亮是圓的好看還是缺的好看?”我看著天空深處一牙淡黃色的新月問司馬。不等他回答,我徑自說:“我覺得月亮最好看的時候是月牙,它給人一種神秘感,它好像是說,你猜,其餘的我在哪兒?我傻吧?”

我們坐在江堤上。司馬坐在我身後,雙臂擁抱著我。我的手握在他的手裏,他的手溫暖有力。這些年來,我們在同一塊地裏流過汗,同一片陰涼裏避過太陽,同一條船上卸過煤,同一個台上演過革命樣板戲。直到今天早上出工前,司馬在連部外麵碰見我去打飯,叫我晚上一塊到江邊來看星星,我才突然意識到他早已經深深地走進我心裏。我似乎一直都知道我們的路早晚是會匯合在一起的,似乎一直都在等待這一刻的召喚。我答應司馬的時候沒有半點猶豫。

“傻,比傻麅子還傻,所以我愛你。”

“你這麽先進的共產黨員怎麽看上我這個落後分子啦?”

“共產黨員也是人,也喜歡可愛的女生,甚至會喜歡可愛的‘落後分子’女生。我等了你六年,知道嗎?”

“六年?我到連隊一共就六年。”

“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的心咚咚地亂跳。”他抽出一隻手,按在自己胸上,比畫著說,“不知道咋地,一下想起寶玉第一次看見林黛玉的時候說的‘雖沒見過,卻看著麵善,心裏倒像是遠別重逢的一般’。”

“哎呀不得了了,”我笑不可支,“鬧了半天,你是個混進黨內的賈寶玉!”

“這就叫一見鍾情啊,傻孩子。”

我一晃身子,撅起嘴,撒嬌地說:“不許叫我‘孩子’。”

“嗯,那傻姑娘。”司馬像一隻順從的綿羊,“我愛我的傻姑娘,不但這輩子愛,還要愛到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

“打住打住,我的共產黨員同誌,下輩子我要是男的,你要是女的呢?”

司馬俏皮地接下去說:“我要是洪常青,你要是吳瓊花呢?”

我回嘴說:“我要是吳瓊花,那你還沒準兒是南霸天呢。”

司馬說:“我覺得這輩子是個中國人真是很幸運。咱們國家曆史那麽悠久,民族文化精華比比皆是,一個人一連氣兒活上幾輩子也學不完。可惜人生不是真的有輪回,不然的話,我就永遠當個中國人。”

這一回,我不以為然,“可我覺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大海彼岸總有陸地。世界那麽大,宇宙更是不可想象得那麽無邊無際,即便是沒有悠久曆史的國家也不見得沒有文化精華。要是真有輪回這麽一擋子事兒,我倒願意上別的國家當一回別的國家人,看看外國人是怎麽生活的。說實話,我老覺得,如果一輩子沒機會出去走走、瞧瞧,挺遺憾的。”

司馬不說話,隻管低頭吻著我的脖子和耳根。

我又接著剛才司馬說的等了我六年的話茬說:“那你怎麽不早告訴我你在等我?我知道我知道,你老在忙,忙得廢寢忘食,忙得舍己忘情,忙得顧不上告訴我,對吧?”我一邊說,一邊向後伸出手,找到司馬的臉,撫摸著。

司馬停下來,坦誠地說:“算是有那麽點兒吧。不過,主要的不是因為忙,你要我說實話嗎?”

“當然。”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老覺得你對我不像我對你那麽有興趣,你對臧海凝很注意。這難怪,你們是同學、青梅竹馬,其實很自然。”

我抗議:“誰跟他青梅竹馬?!”

司馬說:“我也知道,你倆的個性都很強。在你麵前,他是不羈之馬;在他眼中,你是生馬難馴。你們倆走不到一起的,可你自己並不知道,而我又不是黃世仁,想霸占喜兒。我一直在等你醒悟,等你回頭,等你看見我才是你的岸。”

“哎呀,這麽好的人怎麽可以這麽陰險?”

我從司馬的懷抱中直起身來,轉過身來在黑暗中看他。他的嘴唇找到了我的嘴唇,我感覺到他的舌頭伸進我嘴裏,滑滑的、甜甜的。這是一種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無比快樂、無比興奮、又無比放鬆的感覺,一種在地動山搖中陶醉的感覺。愛像一雙奇妙的手,牽著我飄然進入了一個無限美妙令我癡迷的情感境界。我的心在身體裏顫動,身體在司馬的懷抱中又酥又軟。任憑司馬那雙溫暖的手自由自在地辨認我的身體,我不顧一切地親吻他,緊緊地貼在他的心口上。

在我蒼白的生活中,一場鋪天蓋地、使我張口結舌的熊熊大火在燃燒。我在這烈火中旋轉起舞,在這烈火中忘記一切的困惑和煩惱。

 

終於忍不住了,我跑去找錢薇,我的男朋友是黨員,我怕誰?!

好久不見,本就瘦小的錢薇又瘦了一大圈,若是用骨瘦如柴來形容她的話,她身上這把“柴”也是人撿剩下的,最細最不禁燒的那種。我問她體重多少,她不告訴我。

我告訴她,爸爸媽媽回到北京一年多了。盡管我催促了無數遍,他們還是沒安排好把她接到北京去住院的事。知識分子就是這樣,不懂走後門,不願走後門,也不會走後門,即便是拎上個大豬頭他們也不知道該往哪個高台階上舉步。錢薇說,她才不願意去北京住院,把爸爸一個人丟在北大荒呢。去不去北京還不是一樣,她活不長的,她更珍惜餘下的跟爸爸在一起的時間。她又說已經聽說我和司馬的事了,並由衷地為我高興。

“‘愛情有亡命之徒的火一樣的力量!’這話是誰說的來著?”我興奮地問她。

“我也不記得了。”錢薇羨慕地說,“你真幸福。”

“我也覺得挺幸福的。沒想到愛的感覺如此之好,如此之美,如此之……”我停住了,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自私。

 

宮蘋的反應與錢薇截然不同,“你真想紮根嗬?”

從北京回來的路上,宮蘋說過她一定要重新成為北京居民。之後,她把全部心思都花在辦手續回北京上。本來以為告別北大荒的日子即在眼前,可是,不知為什麽,一拖再拖,就是辦不下來。這些日子,她的情緒特別差。

“我沒往那兒想。”想了一下,我堅決地說,“紮根就紮根,反正我愛他。”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在四處奔走往回辦,就是談戀愛也都盡量找同一個城市來的,你就不想想將來?”

我說:“你太實用主義了。兩個人相愛是感情的召喚,是自然的發展,人違背了感情的召喚和自然的發展能有幸福嗎?”

宮蘋皺著眉頭教訓我:“司馬是個實幹家。這樣的人,頂多能混個小幹部當當,撐死了也就當個連長,最了不起也就是調到團部來當個什麽副股長之類的。這晴天三尺土、下雨滿地泥的鬼地方,連團一級的幹部也隻不過是家裏有一口帶水泵的井。連隊裏給團首長們“上貢”也不過是一車大白菜、一噸煤什麽的,而且到團長、政委、幾個副團長和參謀長那兒一搶而光,根本沒底下人什麽事兒。你當生活裏隻要有了愛情就夠啦?你當愛情能讓打柴火、挑水、種自留地變得像上電影院、遛長安街、逛王府井兒那麽自在呐?你當愛情能讓你將來在北大荒所要遇到的一切困難都迎刃而解呀?你真當愛情是魔術,有了它就有了一切?”

相識了這麽多年,我第一次聽到她如此暢快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如此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意見。她的聲音不響,可句句像堅硬的石頭砸在我的頭上、臉上、心上。

我賭氣地說:“我不管,過一天是一天,以後再說以後的。反正現在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這條路的終點是杏花村還是狗肉鋪,我不走不知道,既然上路了,我隻能繼續走下去。”

我們倆沉默了,低著頭各想各的心事。

終於,宮蘋抬起頭,眼圈紅紅的,低聲說:“你知道嗎?不合時宜的愛情會給人帶來極大的痛苦。”

“別那麽傷感。你不用替我難過,這些我都明白。”明知道她並不是為我傷感。

宮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像是發泄了心中極大的鬱悶,“不過,你實在是得留個心眼兒。”她是提醒還是規勸?

“你知道我不會的。”我不為所動。

“小麗,這回你得聽我的,一定要留個心眼兒。”她幾近苦口婆心。

我嘴上言不由衷地答應著:“好好好。”

 

大宿舍裏越來越空了,原本四十個人的鋪位,現在最多的時候隻有二十來人住。有的人病退走了,有的人困退走了,有的人長期不歸隊,有的人辦不回城市便采取曲線回城的辦法,先轉插去離城市較近的農村,然後再想辦法。紅珠跟她在團宣傳隊的男朋友轉插走了。彩雲比紅珠幸運,去年大學招生,她作為一名堂堂正正的工農兵大學生回上海了。盡管廣播裏、報紙上以《針鋒相對的兩封通信》為題展開又一輪紮根農村,堅持走與工農相結合道路的宣傳,連隊裏並沒有為此展開任何動員、學習和討論。

老刁對政治運動不熱心,從一上任指導員就跟連長同心協力把心思全撲在生產上。可是,宿舍裏的氣氛越來越沉悶,歌聲笑聲幾乎沒有了,人心渙散,士氣低落。隻有我,每天照舊樂樂嗬嗬地出門,喜笑顏開地進門。有了愛情就有了一切,枯燥無味忍無可忍的生活不但可以忍受,簡直就是美好的了。

一九七六年,陶醉在愛情中的我絲毫沒有注意到周總理的去世在首都民眾中引起的反響,也沒注意唐山大地震給全國人民帶來的悲痛和災難……直到毛主席的逝世,才讓我驚醒——老人家沒有留下關於知青回城的指示,我們的未來將去向何方?那些辦回城手續的人肯定會被卡住,宮蘋這回算是徹底無望了。

我的猜測大錯特錯。

很快,“四人幫”被揪出來了,曆時十年的“文革”結束了。一九七七年初,冬尚未去,春還沒來,複舊的春風便吹遍了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撤銷了,部隊編製還政地方,各團改回老農場舊名稱,二十一連改名為建江農場二十一隊。團政委、賈參謀長和兩個副團長返回部隊,團長及其他現役軍人就地轉業,在建江農場擔任相應的職務。

把守返城之路的紅燈終於發生了故障,越來越多的知青利用各種方式離開連隊、離開農場、離開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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