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冬季與春夏秋三季一般長,近千坰小麥、玉米和大豆,從播種到收割大地裏全部活計必須在五六個月的無霜期內完成。工作一環扣一環,緊緊湊湊,還沒回過味兒來,秋收已經基本結束。
大地裏的活計閑下來,大地排的任務主要是幹一些打沙子、拉條子、給場院編草簾子之類的雜活。
彩雲、潘姐和我跟老錢的馬車打夜班。老錢是連裏車老板中年齡最大的,可他跟別的車老板不一樣。裝車的時候,他總是跟我們一起幹。沙坑離連隊並不是很遠,一個來回也就不到兩個小時,一夜能拉好幾趟,還能回連隊吃夜班飯。
去沙坑的路上,彩雲對我和潘姐說有人抱怨說我們吃完夜班飯,回宿舍休息時,動靜太大,要我們注意點兒。老錢在一旁說,要是怕回宿舍打攪睡覺的人,可以上他家休息。不過這隻是個建議,不用勉強。
到了沙坑,老錢避開,讓我們商量。我和潘姐都說這是個好主意,彩雲有些猶豫不決。潘姐寬慰彩雲不用怕傳染肺結核,老錢在這方麵特注意。要是有危險,他不會叫我們去的。彩雲說她不是怕傳染,她是怕影響不好。
“你放心,上他家去的知青、老職工老多了,有人要找這茬兒,那可真是‘打擊一大片’了。”
彩雲還是不放心,“我們還是定個‘攻守同盟’吧,誰也不許跟任何人說。”
“是是,謹慎點兒沒壞處。說好了,咱們跟誰都不許說。”我附和著彩雲說。
走進老錢家,彩雲說:“老錢,這兒的老職工裏數你家最整潔。”
老錢笑著說:“小沈,謝謝你提拔我當職工。”
彩雲不好意思地說:“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們就在這休息休息吧,到時間我叫你們。”說著,他走出房間。
彩雲剛要說什麽,潘姐拉了她一下,說:“沒關係,他上後屋了。錢薇不在的時候,後屋空著。”說著,她向後一倒,身體往炕裏頭挪了挪,穿著鞋的腳搭在炕沿外麵,“甭脫鞋了,就這麽躺會兒吧。”
彩雲和我也學著她的樣子仰麵躺在炕上,炕上暖暖的。
第二天,睡了一上午,休息得不錯,吃午飯的時候,我想起秀蓮生的大胖小子已經滿月了。這一個月來,老孫臉上的麻子天天放著滿足的光,該去看秀蓮和孩子了。
秀蓮家院子裏地上攤著一大堆紅繩子,繩子的一頭在屋裏,屋門敞開著,雖然已經進入冬季,但屋子裏灑滿了陽光,並不覺得冷。秀蓮坐在炕上一點一點地往屋裏捯繩子。她身邊熟睡的嬰兒裹得嚴嚴實實的,隻露個小胖臉。
我新奇地問:“這是幹嗎呢?”
“俺回奶了。”秀蓮說。
“什麽?”
老孫在一旁解釋,這兩天,秀蓮的奶水忽然沒了。按當地人的說法,前幾天來看他們娘兒倆的人裏頭有個腳底板子硬的人,走的時候把秀蓮的奶給帶走了。
我覺得可笑,問:“弄這玩意兒管用嗎?”
老孫一本正經地說:“上次老郭媳婦用過這辦法,她奶回來可快嘞。”
這無疑是迷信。看著老孫和秀蓮那麽誠心誠意地把希望寄托在這堆與人奶毫無幹係的繩子上,我不忍心說讓他們失望的話。我伸過手去,摸了摸嬰兒嫩嫩的小臉,問:
“我能抱抱小寶貝兒嗎?”
“中。”
老孫看著炕上的兒子,眼裏含著將要溢出來的愛和喜悅。他把繈褓從炕上捧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懷裏那一刻,我心裏倏地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一種從未感到過的愛,一種從未有過的向往和做媽媽一定很幸福的憧憬。我低下頭親了親嬰兒的前額,濃重的奶味衝進鼻孔。我問:
“你們給咱小寶貝兒起個啥名兒?”
老孫說:“叫個‘昊’,上麵一個日頭的‘日’,下麵一個‘天’字。”
“孫昊!”我說,“好響亮的名字。”
“是老錢頭給起的,說是希望他的心胸像北大荒的天地一樣寬廣。”老孫虔誠地說。
我不由得感到一絲悲哀:不知道老錢是不是本來要給他自己的兒子起這個名字。“他來看過小孫昊嗎?”我問道。
“沒有。他說他是‘喪門星’——家裏死的死病的病,他從來不串門子。”老孫回答,“其實,大家夥都不在乎。他來農場好多年了,在場部認識的人多,經常幫俺們辦事。他的工資是城裏幹部待遇,誰家急著用錢,找老錢保管解決問題。夏收、秋收完後,拉麥秸、豆秸啥的,誰都要他拉的。老錢的車一點兒不虛法兒,裝得結結實實的,比別人拉得能多燒好多天嘞。”
被幸運遺棄了的老錢受到老孫這樣單純善良淳樸的人的敬重是老錢不幸中的萬幸。
老孫說:“人家是喝過洋墨水兒的知識分子,知書達禮見過大世麵可一點兒架子都沒有,跟咱們農民一樣實在,真難得。就是命不好,媳婦死了,閨女病了,聽說,生了個兒還讓人領走了。”
我說:“他是希望他兒子有個好出身,不跟他過倒黴日子。”
老孫說:“俺給恁說這麽一擋子事兒吧。那陣兒,鄉裏有紅衛兵上俺村來造反,鬥地主。一個小夥子可積極嘞,一巴掌把俺村那個地主婆打得趴在地上動不了窩,然後,一幫紅衛兵又踢又踹,誰也不敢拉他們,直到地主婆咽氣。後來,俺村人聽說,第一個動手的小夥子是地主婆的兒。土改的時候把她的丈夫地主鎮壓了,她讓人把兒子抱走的,就是怕她兒也被鎮壓。這事怪誰?說不清楚!”
“但願這種事不會再發生吧。”嘴上這麽說,可我心裏一點兒譜兒也沒有。
老孫說:“啥是右派俺老百姓不懂。要是右派都是老錢這樣的人,那把他們打成右派的人都是啥樣兒的人呢?”
“好多當初把他們打成右派的人現在都成了走資派什麽的,不是靠邊站,就是進監獄,要不就是下放了或是遣回原籍了。按說,被壞人整了的人應該是好人了吧?可是右派還是右派,沒人給被走資派打成右派的人平反。政治跟自然科學不一樣,負負不得正,我也不明白怎麽回事兒。”我稀裏糊塗地說。
“俺不懂政治,可俺知道誰好誰壞。一來運動啥的,他們就開老錢的批判會,俺真個看不過去。”老孫忿忿不平地說。
我無法用語言表達心裏強烈的共鳴。
讓老孫一提頭,我滿腦子都是老錢和錢薇,跟柳雲琴打架以後不久錢薇又去住院了。好幾個月了,老錢總說她的病有好轉,可就是不說她什麽時候能回來。
繩子捯完了。老孫將繩子理好,說要馬上給人送回去,也許還有人等著要用。他走了,留下我和秀蓮,秀蓮從我懷抱裏接過小寶寶。
連裏有人說秀蓮嫁給老孫白瞎了,我從來沒把那話當回事兒。現在坐在秀蓮旁邊,想起這話,我開始仔細地打量著秀蓮。精明的秀蓮二十出頭,比老孫小十來歲,小巧玲瓏的身段總是穿著整齊合身的衣服。她臉上線條柔和,五官勻稱,紅嘴唇,細皮嫩膚,人也大大方方的,很隨和。老孫來北大荒也好幾年了,可還是一身老家農民穿的對襟黑布衣褲,冬棉夏單永遠如此。
“蓮姐,你怎麽跟上老孫的?”
秀蓮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直言不諱地說:“他在這旮找不到媳婦。人給介紹了不少,一見麵,就不幹了。一個朋友出主意,說照片上看不出麻子。”說著,她自己嗤嗤地笑,“他照了相,寄到他親戚家,跟俺一個村兒。俺老家可窮嘞,吃不上飯是經常的事兒。都說北大荒富裕,農場職工掙工資。俺尋思他長得不錯,就答應下來了。在鶴崗下了火車,見到他,俺傷心死了。可是到這裏以後,他待俺不錯,有飽飯吃,這不又有了個兒,俺知足嘞。”
“老孫人是真不錯,也算是你的福氣。”
“可不是唄。人不可貌相,心地好是第一位。見天的有人惦著俺,有大白饅頭吃,俺憑啥不知足?!”秀蓮嬉笑說,“恁城裏人是先戀愛後結婚,俺們這是先結婚後戀愛。”
我趁機問:“你說說,戀愛是什麽感覺?”
這種婚姻與戀愛的辯證法是我從未涉足的領域。盡管“自由戀愛”這個詞兒處處可聞,但在我的印象中,男婚女嫁隻是人類延續的一種手段,有那麽點兒婚姻是必要的而戀愛則是奢侈品的意思。沒有人告訴過我什麽是戀愛,什麽是婚姻,可從一開始發育,我卻知道要掩蓋自己身上女性的特征。社會風氣和巷尾街頭的碎語閑言教給我男女有別,尤其是女孩子,對自己的行為要有所檢點。所以現在都快十八歲了,我對男女之間的事還一無所知。
年齡大些的青年有談戀愛的,可他們怎麽戀、怎麽愛都超出我的想象力。潘姐跟老刁約會回來,有的時候高高興興地哼著小曲,有的時候心事重重地默不作聲。有一次,潘姐回到宿舍說,她跟老刁在一台康拜因上麵聊天,一對知青在康拜因下麵聊天,他們互相開玩笑說以後做鄰居。大家都覺得很好笑,可柳雲琴叫潘姐“別在宿舍裏講這種下流的事兒”,氣得潘姐差點兒跟柳雲琴動起手來。
國慶節前夕,潘姐高高興興地跟老刁辦了結婚登記手續。搬出宿舍的前一天晚上,她千叮嚀萬囑咐地叫我一定要常去她家玩,可半夜裏她卻躲在被窩裏唏唏噓噓地哭鼻子。我輕輕拉開她蒙在頭上的被子問她怎麽了,潘姐說她也不知道她自己怎麽了,隻是覺得心裏難受。我實在是猜不透,戀愛結婚,又笑又哭,到底是好是壞?是喜是悲?
秀蓮說:“感覺不錯唄。見天心裏有一種他想著我、我想著他的喜悅。”
“說得還挺詩意的,還有呢?”
“還有,老想看著他、挨著他、摸摸他,還有去一塊兒。”說完,秀蓮不好意思地嗬嗬笑起來。
我傻傻地問:“去一塊兒?上哪兒?”
“就是兩口子去一塊兒唄。”秀蓮還在吃吃地笑。
雖然從秀蓮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還是不追問下去得好,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唔”了一聲。
“等恁結婚了就知道了。”
“我才不結婚呢。我反正知道,今生今世,我是個尼姑命。男的都那麽……我說不上來,都好像……”我用手比畫著說,“胳膊那麽老粗,手那麽老大,手指甲蓋永遠是黑的。幹活一出汗,那味兒,熏天的臭,一個個粗了吧嘰、髒了吧嘰的。最受不了的是他們那副吃相,狼吞虎咽地吧噠嘴,餓極了,連死耗子肉都能往下咽。”
秀蓮抿著嘴笑眯眯地不吱聲。
“而且,你像我們女生,在宿舍裏最鬧騰的時候,也不過就是一個人抱個暖壺比賽吃冰棍,或者抱個臉盆比賽吃凍梨什麽的。不像他們男生,下個棋會急眼兒,說個笑話也會急眼兒;一急眼兒就打架,一打起來,屋裏的人光在旁邊觀戰,不但不勸還站腳助威。女生裏頭調皮點兒的,頂多上連隊香瓜兒地摸個香瓜,上苞米地掰幾穗兒老玉米,可他們男生幹得都是偷雞摸狗的事兒,一點兒道德都不講。”
“說啥嘞?恁女的偷東西有道德?”
“你沒聽人說嗎,‘連隊就是我的家,連隊有啥我有啥’?偷連隊的東西不叫‘偷’。隻不過,大家說順口了,就都歸到‘偷’裏去了。他們男生可偷的是老職工家的雞和狗,那可不就是沒有道德了唄?”
偷玉米、香瓜和向日葵的事,慶慶帶我幹過。剛開始,我不樂意,她就是用這一套“偷”的哲學說服我的,我於是照貓畫虎用來應付秀蓮的單純。
秀蓮對我這套“偷”的哲學不感興趣,說:“恁跟司馬談對象兒來,是嗎?”
“啊?怎麽可能的事兒?”我語無倫次,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為自己辯解。
“他們說,恁倆老上老錢家去約會。”
“瞎說!我一共去過老錢家三次。第一次是錢薇回來那天,他帶我去看她;第二次你們家老孫在場;第三次是……”我打住話頭,昨晚的事,說好了誰也不告訴的。
“這有啥可激動的?說真的,要是恁倆有那意思,挺般配的。”聽秀蓮的口氣,她不但不反對,要是真沒有這事,她倒要極力撮和了,“其實,要說不般配,最不般配的是你們北京的周玫和臧海凝。”
“啊?”
衛生員周玫是北京六七屆高中生,小矮個,胸平屁股扁,毫無女性特征。她那張無形無狀的臉上凸著兩隻金魚眼睛,稀疏發黃的頭發編成兩條小手指粗的短辮,臉上皮膚粗糙得給人一種年紀輕輕就滿臉橫肉的感覺。冬天,棉帽子往頭上一扣,就是個中性人。她是知青黨員,圍在指導員身邊的“鐵姑娘”之一。我既不生病也沒泡病號的本事,跟她接觸不多。她還是二十一連宣傳報道組組長。據說“文革”前,她是個才女,光憑這一點,連裏大多數知青對她就都挺尊重的。可聽秀蓮的口氣,家屬們似乎對她不太感冒。
秀蓮說:“那個周玫長得不男不女、醜八怪似的。人都說,也不知道小臧看上她什麽了。連長媳婦說,那天她抱孩子去衛生室打針,瞅見衛生室炕洞子裏有個東西,她敢肯定是個那啥套。”
我說:“啥套兒?你今天怎麽老說點子誰也聽不懂的話呀?”
秀蓮的河南話裏夾著半生不熟的東北話說:“哎呀媽呀,恁咋啥都不知道嘞?”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我還是傻乎乎地問:“套兒不套兒的跟臧海凝有什麽關係呀?”
秀蓮隻管說:“一男一女老黏乎在一塊兒,沒關係也黏乎出關係了。”
我正要追問,秀蓮懷裏的孩子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她一邊輕輕顛著孩子,一邊熟練地解開上衣紐扣。“有了,有了。”她高興地說,“有奶了。”
從秀蓮家出來,我有點兒心煩意亂。人本性好奇,愛捕風捉影,這也罷了。可我跟司馬,根本就是沒風沒影的事,卻被人嚼了舌頭根子。生活中不順心的事夠多了,何必人為地製造煩惱?也不知道司馬知道不知道這事?多別扭嗬!至於,臧海凝跟周玫好,不可能,太不可能了!我屈指算了算,一個六七屆高中生,一個六九屆初中生,周玫比他大五歲呢。再說,一個才男一個才女,談得來、有的聊再自然不過了。什麽套兒不套兒的?肯定也是這幫老娘們兒無中生有編排出來的,還跟真的似的,我像揮手轟蒼蠅一樣把臧海凝跟周玫有曖昧關係的可能性輕而易舉地趕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