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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一妻一妾

(2017-04-20 11:38:04) 下一個

沒出一個禮拜,柳雲琴的名額被團裏刷了,這在靜若止水的連隊裏成了頭條新聞。人們交頭接耳互相詢問,猜測是團裏認為她是六九屆畢業生不夠格,還是山外有山,她的名額被人給頂了。

我懷著幸災樂禍的喜悅,仔細地觀察著柳雲琴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柳雲琴高高興興地幫殷向東和周玫打點行李,快快樂樂地將她們送走。她該吃吃、該喝喝、該說說、該笑笑、該開會開會、該招呼大家幹活招呼大家幹活,一點兒也沒有沮喪悲哀的樣子。

按說,不管是什麽原因使柳雲琴沒上成學,她也應該有一些情緒波動,擱著誰也得有情緒,擱著誰也得考慮是不是組織不信任自己了?是不是自己犯什麽錯誤了?是不是自己接受再教育不夠徹底?大家會不會因此對自己產生成見?自己的群眾關係是不是會受到影響?可柳雲琴怎麽能如此泰然處之無動於衷?哼,我心裏想,柳雲琴不是那種宰相肚子裏能撐船的主兒,這說明她這人現在練得真夠老奸巨滑的了。

 

北大荒春天的笑臉向來是稍縱即逝,五一節那天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整天,五月中旬大地裏奏響著小麥劈劈啪啪拔節的喜人樂章,六月初全團開始了玉米間苗大會戰。

一望無邊的玉米地裏,全連人馬,除連排長以外,每人抱一條壟,一字排開。間苗兒這活兒速度差距很大,有人不管不顧拖泥帶水地行走如飛,有的人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且鋤且走,也有人像是得了強迫症一樣非要把小苗周圍修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才肯向前移動。開鋤不多久,一字排開的人們便前前後後、零零散散地分開來去。午飯被直接送到地那頭,吃完飯,再一字排開,天黑以前鋤回來。

幹活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的潘姐幹勁十足地說:“來,小江,咱們倆比賽。”

“比就比。”我沉著應戰。

我倆並排,手中長把鋤頭像順手的剔刀,身體稍微前傾,手腕靈活轉動,腳步協調一致向前挺進。很快,周圍的人被遠遠地甩在我們身後,到達地頭的時候,送飯的馬車還沒影呢。

潘姐一屁股坐在地頭,說:“來,歇會兒。”

我撐著累酸的腰說:“別坐了,坐下該站不起來了,站著歇會兒得了,還得去接他們幹得慢的人呢。”

“坐下坐下,俺有話跟你說。”

“什麽話這麽重要,非得這會兒說?”我乖乖地盤下腿,坐在潘姐旁邊。

“你們仨是咋回事兒?”潘姐開門見山。

“誰們仨?”

“你、宮蘋和臧海凝唄。”

我想起在江邊情景,心裏怦地一跳。這就是潘姐要跟我說的話?我有點兒心虛:“我們仨怎麽啦?”

潘姐說:“有人說你和宮蘋是臧海凝的一妻一妾。他們還有鼻子有眼兒地分派呢:說宮蘋雖然長得比你漂亮,可畢竟是個二毛子,不能明媒正娶地給中國人當媳婦兒。還說,多虧宮蘋是二毛子,反倒叫你撿了個便宜。”

“真他媽的無聊!”我氣得眼珠子差一點兒沒從眼眶裏迸出來。

潘姐有確切的情報,“無聊不無聊的,你們仨是不是上江邊了?”

我不忿,“上江邊的人多了,幹嗎就盯我們幾個?”

“說你們還唱黃色兒歌曲來著呢?”潘姐把sè說成shǎi。

“唱什麽黃歌?”我質問,好像潘姐是罪魁禍首。

“花兒啊,雨呀啥的。”還好,寬宏大量的潘姐知道我的氣不是衝她撒的,接著說,“還有呐,他們說的,比看外國電影還來勁兒呢。”

真想不到有人非常近距離地“監視”我們來著。

“什麽?”

“說的你們仨一塊兒摟摟抱抱的,還親嘴兒呢。在這旮,那不跟看外國電影似的?”

怪不得昨天晚上全連大會上,指導員不指名地批評有的知青行為不軌作風不正,還明確地說,他說的不是男知青的偷雞摸狗那種事。他還警告說,如果這幾個人不檢點,不自重,搞出事來,後果自負,想不到這話竟然是衝我們仨來的。

“真能編瞎話,太他媽惡毒了!”我跳起來。人在極力掩飾心虛的時候往往會用過分的語氣和激烈的言辭來給自己壯膽。

潘姐抬手拉了拉我的衣袖,說:“別激動,坐下坐下。”

我重重地坐下,說:“無是生非,這些人真討厭!原來說臧海凝跟周玫好,這會兒又安到我和宮蘋腦袋上來了。”

潘姐說:“用不著生那麽大的氣。其實,這種事兒,有沒有都沒什麽了不得的。年輕人都離家老遠的,低頭不見抬頭見,碰出點火星子難免的。”

“潘姐,別什麽火星子不火星子的,沒有就是沒有。”話已出口,必須否認到底。

潘姐索性窮追猛打,“還有人說你也是這邊吃著,那邊占著。”

我歎氣,“縱有一百張嘴,我也說不清楚了。”

實際上,我知道分辯沒有用,在連隊所有的男生裏,我的目光永遠在搜尋兩個人。在人們的言談話語中,我的耳朵總在捕捉這兩個人的名字。“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顯然從我的舉止裏窺出了我的心思。

的確,臧海凝和司馬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同樣地對我有吸引力。前者英俊瀟灑能說會道,我喜歡看他穿著上海知青中流行的海魂衫的身影。不論是在連隊這個小社會裏還是在北大荒廣袤的曠野中,一個人是極其渺小的,唯獨臧海凝鶴立雞群,讓人不得不注意他,不得不仰視他。他對我不好,可我與他之間那種一艘船給另一艘船打信號時,不按信號語言規則行事的錯位給我一種莫名的刺激,讓我有一種企圖去征服什麽的欲望。征服什麽呢?征服他?為什麽要征服他?他是能夠被征服的嗎?我不知道。臧海凝對我越不好我就越癡迷於他。

相反,司馬則對我相當好,他給我一種可依能靠的安全感。久而久之,他對我的好便成為理所當然,變得平平淡淡。我並不明白自己內心情感的奧妙,也不知道或者不願意去窺探自己的內心世界,我隻懵頭懵腦地喜歡注意這兩個人,也願意兩個人都注意我。

潘姐又說:“咱們連女生裏宮蘋長得最漂亮,你最可愛,男生中臧海凝最聰明,司馬最有人緣兒。人們的眼睛老在你們幾個之間滴溜溜兒轉,恨不能你們整出點兒事兒來,什麽三角戀四角戀的,好有熱鬧看。那幫熊玩意兒個個都是不是人的東西,說起臧海凝一手挽一個,又佩服又羨慕,然後轉過頭來說你腳踩兩隻船。自古以來,凡是誰整出點兒啥花邊兒新聞都是女人的錯兒,女人自己都不會護著女人,就知道跟著男人屁股後頭瞎咧咧。”

我無目的地掂著鋤把,用鋤尖在地上刴著,左一個小坑右一個小坑,我恨不能舉起鋤頭對準那些中傷我的人醜惡的麵孔。我克製住自己不問潘姐都是誰在議論我,我怕知道以後會忍不住去找他們吵架——我沉默著。

“我知道你跟臧海凝是同學啥的。”潘姐說,“叫我說,不論是為人還是實幹精神,司馬比臧海凝強老鼻子了。再說,男的大一點兒知道疼人。這都怪司馬太粗心了,等別人把你給搶走了,我看他後悔去吧。”

我臉上呼地一熱,說:“我還小,不想考慮個人問題。”

潘姐不買賬,“你別以為你還是個小孩兒,現在連隊裏一對兒一對兒的與日俱增,等你長大了,好的都給挑沒了。到那會兒,連矬子裏的將軍都被人摟跑了,我看你咋辦?”

我使勁搖著潘姐的肩頭,撒嬌似的說:“什麽呀潘姐,你別老瞎說八道的。”

 

晚上,我找來宮蘋,把自己和潘姐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學給宮蘋聽。我倆在通向場院的沙土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很久,宮蘋安靜地低著頭,安靜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安靜地聽我從頭說到尾。

最後,我抱怨說:“神了!天那麽大,地那麽廣,夜那麽黑,可到處還是有賊亮的眼睛、支棱的耳朵。一個人知道了,全連的人都跟著嚼舌頭。也怪臧海凝,要不是他那天……哪會有這事兒?至少不會讓他們說得那麽難聽。”

在這之前,因為挺尷尬的,我們倆誰都沒有提起過臧海凝那晚異常的舉動。

宮蘋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說:“以後注意點兒吧,別再讓人抓咱們的把柄了。你和司馬的事兒,我也聽說了。要是真沒有那檔子事兒,你也躲著點兒司馬吧。”

“我才不呢,愛說說去。既然佛爺沒罰他們做啞巴,就讓他們把舌頭嚼爛了吧,反正我問心無愧。”我義正詞嚴。

“在連隊,咱什麽都不是,你我的四隻小胳膊擰不過人家一條大腿,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得了,何苦別自討沒趣兒。”

宮蘋越是退讓,我就越是倔強,“我憑什麽得打斷門牙和血吞,讓人欺負?好漢做事好漢當,好漢沒做的事愣安也安不上。”

我越是倔強,宮蘋就越是往後退:“其實頂來頂去對誰都沒好處。”

有時候,我真為宮蘋的退讓——我拒絕把這叫作懦弱——而氣憤,但不忍心跟宮蘋頂撞,便沒好氣地說:

“沒好處也不能違心做人,我就不信這個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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