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從容一杯酒 平淡一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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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 初次受挫

(2017-03-22 13:42:18) 下一個

到連隊的第三天,天剛一擦黑,副班長司馬就帶領我們巡邏組出發去江邊了。無邊的荒原安詳地睡在夜的懷抱裏,江水一排一排漾漾地湧著江岸,像是輕手輕腳地徘徊在人們夢鄉的邊緣。早秋的空氣清涼爽快,一牙新月從厚厚的雲層中探出頭來,匆匆地張望一下又趕緊縮了回去。高高的江堤上,涼風吹在我們走得熱噴噴的臉上,舒適愜意。除了腳步聲和褲腿與枯草摩擦發出的稀啦稀啦的聲響,隻有對岸偶爾飄來的沒節奏的樂聲。

以前隻在書刊雜誌的照片或插圖上,看見過邊防戰士肩扛步槍、腳踏冰雪,站崗巡邏在祖國的邊陲。沒想到,剛走進革命隊伍,就得到了在邊境線上巡邏的機會,莊嚴神聖的使命感使我無比興奮。哼,臧海凝說他要在北大荒混出個人樣兒來,我得比他加個“更”字!我對自己說。

半夜時分,巡邏組來到一個可以避風的大土坑邊,司馬叫大家下去休息休息。我沒下去,獨自在坑沿外坐下,懷裏緊緊抱著半自動步槍,像電影中看到的解放軍戰士休息時的標準姿勢。沉寂的黑暗中蕩漾著潮氣,又濃又重又涼。天上的雲層不知什麽時候散開了,空中繁星閃爍,給無邊的天際增加了神秘感,更顯浩瀚,深不可測。我覺得自己在縮小縮小縮小,小得像隻小貓咪,不,小得像個小螞蟻。也許更小,小得連自己都看不見自己。想起上小學的時候,在北京天文館天象廳裏看到的黑夜與星星,不禁啞然失笑。那算什麽呀!忽然間,我被一種奇異的似曾相識的體驗所控製,真切地感到曾在同一個黑暗中,坐在同一個江堤旁,凝視著同一個繁星閃爍的天空,我的心籠罩在同一種不可言喻的安謐與和諧之中。這怎麽可能?我問自己。是啊,完全不可能。我回答自己。可這感覺太強烈太真實了,真切得讓我心驚、困惑。

司馬一隻手插在腰上,站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向天上望著。司馬是連裏為數不多的幾個老高中生之一,其他老高中生老成得讓人敬而遠之,可謙遜的司馬連同他那雙細長帶笑的眼睛卻讓人一見如故。

此時,他指著天上稠密的星星,小聲說:“你看銀河裏那麽多星星一個挨一個,它們沒準兒在那兒鬧哄哄地聊大天呐。”

我被他逗笑了,“真的。可是,怎麽有的星星眨眼,有的星星不眨眼呀?”

見我因他個子太高而必須側身仰頭才能看見他的臉,他蹲下身來回答:“眨眼的是太陽,不眨眼的是像地球一樣饒著太陽轉的行星啊。”

我驚訝道:“唔?天上還有別的太陽?”

司馬說:“當然啦!宇宙間有無數個太陽係,也就是說,有無數個太陽。如果把宇宙間的太陽按恐龍、大象、猴子、壁虎這樣以個頭大小類推下來,咱們這個太陽係的太陽也許隻不過是所有太陽裏麵的一個小螞蟻。天文學把太陽叫作恒星,古代的科學家以為太陽是固定不動的,故而得名。恒星周圍有不計其數圍著它們循環的行星,而行星跟咱們地球一樣是不發光的。因為被恒星照耀著,於是我們的肉眼也就能看見它們了。恒星是一個個巨大無比的火球。而行星的光不過是恒星發光的反射,是靜止的。所以,我們就看見有的星星眨眼,有的星星不眨眼。”

我聽得津津有味,“那啟明星是恒星還是行星?”

司馬像給小學生上課一樣深入淺出,“啟明星是老百姓的俗稱,天文學裏叫金星。我們的太陽係裏有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水星離太陽最近,但是不很穩定,有點兒像水似的,肉眼看不太清。金星離太陽第二近,加上它的循環軌道和溫度高低相對穩定,所以除了太陽和月亮之外,它是我們能看見的最亮的星星。通常在天開始亮的時候,人們能看見東方的啟明星,在天快黑的時候能看見西方的長庚星。其實,它們是同一顆星星,金星。”

“噢,原來如此。”我心悅誠服,“你知道得真多。”

司馬說:“不過是比你早出生幾年,多坐了幾年硬板凳,多受了幾年修正主義教育製度的毒害。”

話是這麽說,可我心裏想,多點兒文化知識總不是件壞事吧。

司馬站起身,“我到下麵江邊上看看。這兒風大,你下去跟大家一塊兒歇會兒吧。”

我站起來向坑裏走去。

大土坑裏隻能看出幾個人影影綽綽的輪廓,我囫圇地坐下。黑夜沉沉,大家都相互依靠坐著睡著了,一個男生蜷縮在地上打起呼嚕來。我看著天上的星星,一點兒名堂也看不出來。時間像是凝固了,倦意趁虛襲來,隻覺得眼皮上下不由自主使勁往一起粘。

蒙矓中,忽然聽見司馬的聲音:“大家醒醒,江邊有情況!”

我掙紮著睜開眼睛,看見司馬從大土坑上麵走下來,神情莊重,“一艘‘老毛子’軍艦已越過江心線,向我方行駛,咱們必須派一個人回連報告,其餘人跟我在這兒監視。”他掃了大家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小江,你回去,向連部報告這個情況。”

我頓時熱血沸騰,蹭地站起來,“從哪兒走?”

“就沿著這條小路,一直到連隊。”司馬揮揮手,命令說,“快去快回。”

我心跳劇烈,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連隊跑去。副班長把這項任務交給我是對我的信任和考驗,快點,快點,再快點。突然,我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連人帶槍撲倒在地上。我顧不上膝蓋磕在一個什麽硬邦邦的東西上,爬起來,順著眼前的小路接著跑。

跑了多久,我心裏一點兒數也沒有。突然,我站住了:不對,連隊沒有這麽遠。眼前是一片空蕩蕩的黑暗,無邊無際,前麵看不見連隊,後麵看不見黑龍江。我慌了。我跑哪兒去了?是不是剛才摔了跟頭起來,把路走岔了,我在原地轉了幾個圈,琢磨著,順原路回去?不行,這麽黑燈瞎火的,怎麽知道那個岔道在哪兒?

我向四周看了看,沒用,什麽也看不見。我不敢離開腳下的這條小路,生怕把這條路再給丟了。霎時間,四周隱約可見的灌木叢裏虎豹豺狼牛鬼蛇神應有盡有蠢蠢欲動。本來寂靜空曠的原野突然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響聲。有人說話的聲音——但我分辨不清說的是什麽,有動物發出的遊蕩的哀鳴,有風聲,有機器聲,還有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麽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是哪來的呀?我把手裏的槍攥得緊緊的。沒轍,沿著這條路走吧,看看倒底能不能到連隊。

終於踏上了沙土公路,對麵不遠處的黑暗中有房屋的輪廓。顧不得腳底下直個勁地拌蒜,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這是一棟圍著柵欄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茫茫的黑夜裏。沒待走近,一陣突如其來的犬吠聲把我嚇得後退了好幾步。昏暗中隻見那狗在院子裏一邊怒嗥、喘息,一邊來回跑著、跳著。懵怔之際,房子裏的燈亮了,一個人開門走出來,身後透出一道微弱的光。

“虎子,住嘴!”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狗叫聲立刻停了。那人打開柵欄門,“誰呀?怎麽一個人這麽晚在外麵?”

“我從江邊回連隊,走丟了。”迎上去的我幾乎要哭出聲來了。

“你是哪個連的?”他操著濃重的南方口音。

“二十一連的,我是新知青。我得回連報告情況,您能告我怎麽走嗎?”

那人說:“這裏就是二十一連。你繞了個大圈子,這裏是家屬區最邊上。來,我帶你去連部,省得你又走丟了。”

“那麻煩您了。”我懷著十萬分的感激,驚慌頓消。

到了連部才知道,司馬因不見我回江邊,已經派人回來察問,連部正準備組織人去找我。

吃早飯的時候,我給宮蘋和慶慶講述了夜裏的“曆險記”,最後說:“結果,那人長什麽樣沒看清不算,也沒問人家是誰,我真是給嚇傻了。”

前幾天到團部接我們新知青的排長殷向東在一旁搭茬:“你說的那個人肯定是咱連的車把式錢之鍾。”

從她的簡單介紹得知:老錢的老婆生孩子的時候死了,他女兒得了肺結核,老住院。老錢是個大右派,來北大荒怎麽也得有十來年了。要不是個右派,也能算得上是個老墾荒了,去年組建兵團以後調到二十一連的。

怪不得快到連部時,我剛表示能辨別出方向了,那個人一句:“這就好了。”便轉身匆匆離去。當時,我還奇怪:這人為什麽好事不做到底?原來如此!

殷向東是六六屆北京青年,她的原名是殷美麗,“文革”初期改成殷向東。和她一起來的同班同學經常失口叫她殷美麗。我覺得,美麗這個名字更適合她,宣傳畫裏的鐵姑娘似乎就是以她為模特畫出來的。她比宣傳畫裏鐵姑娘更動人,因為她那剛勁的濃眉、炯炯的眼神、健康的體魄、鏗鏘的語調、沉著的舉止和緊張嚴肅的作派都是活生生的。就憑她那天賦的女英雄形象,加上以身作則的言行,大家似乎心甘情願地聽命於她。

殷向東告誡我們:“連隊就是個小社會,什麽樣兒的人都有。你們新知青剛到,不了解情況,年紀小,社會經驗少,跟人接觸要小心點兒,問清楚背景再交往。”

大家都去上工了。我獨自躺在被窩裏,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痛悔,自責,非但沒有完成任務反而讓個大右派把我給領回連隊。以後,組織上還怎麽能信任我?真是又笨又傻又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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