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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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 青蛙王子

(2017-03-16 11:33:39) 下一個

“停課鬧革命”一鬧就是一年多。孩子們還沒覺著“鬧”夠了呢,北京市革委會突然下達指示要全市中小學校“複課鬧革命”,全市五年級和六年級的小學生一窩蜂全都湧進了中學。

開學那天,我和宮蘋、慶慶按老規矩一起上學校。慶慶一身不戴領章的正規男式國防綠特別精神,還是那麽愛說愛笑;宮蘋的優雅中多了一絲淡淡的憂鬱。我們並肩故作矜持地走在胡同裏,引得大人孩子,尤其是半大的男生,頻頻回眸。

一進教室就發現,胸前吊著一隻受傷的胳膊、旁若無人的臧海凝和這段時間紅得發紫的柳雲琴也在我們班。

“複課鬧革命”的主要課題除了開批判會寫大字報就是遊行,慶祝各種各樣的偉大勝利和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發表。不用記化學元素周期表,不用解幾何題,不用啃古文,更不用背外語單詞,進入中學不過是給這幫身心早已跑野了的小學生一個重聚的機會。

寫大字報,沒人給判分,跟玩兒似的。一年多來學會的新名詞這下子全派上用場了,把“跳梁小醜”、“一丘之貉”、“共誅之共討之”、“是可忍孰不可忍”、“徹底砸爛……再踏上一隻腳”、“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之類的激烈詞藻像糖葫蘆似的串起來,就是一張大字報。遊行慶祝熱熱鬧鬧的挺開心,開批判會也好混,唯一怵頭的就是全年級十個班集合在一起聽工宣隊的師傅們訓話。

幾個“大老粗”指手畫腳,嗯嗯啊啊,一張嘴就是一串“這個這個這個這個”。這個說四十分鍾,那個說一個小時,學生們就得在會議室堅硬的水磨石地上坐四個小時。這四個小時可不是好熬的:開始是褲衩粘在屁股上,然後是屁股奇癢無比。好不容易癢麻木了,全身的重量壓得坐骨神經疼痛難忍。這四個小時比十個小時還長,五百多個同學有的不停地挪屁股;有的一會兒伸這條腿,一會兒伸那條腿,有的索性抬起屁股半蹲半坐;有的小聲聊天,有的你捅我,我捅你地小玩鬧。會場裏亂糟糟的,和藹的工人師傅們卻不介意同學們的不恭,每個人挨排兒隻管把他們要講的話重複至少十遍才肯罷休。

“真是的。”慶慶對我嘟囔說,“懶婆娘的裹腳布纏在車軲轆上了。”

小巧玲瓏的慶慶長得頗像個猴子:亮晶晶的小眼睛、小巧的鼻子,一張俏皮話連篇的嘴和短而尖的下巴都擠在一張窄長的小臉上。她搖著兩個總是梳不整齊的短辮,說話像開機關槍,哪兒有傷口往哪兒撒鹽,所以同學們叫她“小辣椒”。

我埋下頭去偷笑,宮蘋詢問地看著我們,慶慶把話重複給她聽。宮蘋矜持地笑了一下,用下巴和眼神向柳雲琴示意了一下。柳雲琴不愧為工人階級的好後代,會議室裏如此躁動不安,她卻坐得筆管條直,十萬分認真地聆聽工人師傅的諄諄教誨。慶慶做了個鬼臉。

我捅了一下柳雲琴,探過身在她耳邊說:“琴子,好認真啊你。”

柳雲琴一本正經地說:“別鬧,好好聽。”

我討了個沒趣。暗暗責怪她,沒勁!

 

“複課鬧革命”的另一個課題是向貧下中農學習。

第一次參加支夏麥收,我們學農大軍背著自己打的背包,稀裏糊塗地在泥濘的雨地裏跋涉了整整一夜。直到旭日東升光芒萬丈,老師才找準了方位,帶領疲憊不堪的大隊人馬到達了目的地,同學們一個個像爛泥似的癱倒在老鄉家的土炕上。

農村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割了一天麥子,下工後,同學們還是精神十足地幫老鄉家挑水、掃院子、推碾子,坐在老鄉家炕上跟他們促膝談心,新奇和興奮令我樂不思蜀。

夏日天長,六點多鍾太陽還掛在半空中,平時在場院幹活的都是婦女,早已下工回家做飯去了,柴火的煙霧和氣味繚繞著謐靜倦怠的村莊。一條無精打采的黃狗懶懶地臥在糧囤的陰影裏,時不時地張張疲困的眼睛,連頭也懶得抬。除了幾隻其貌不揚的母雞咯咯地在場院邊上的土裏刨食,場院上一片寂靜。隻有我們班裏十多個紅衛兵在土場院圍坐成一個圈,開會討論“吐故納新”。

“複課鬧革命”後,全市的中學都成立了紅衛兵組織,取代了先前共青團和少先隊的位置。出身好,至少是沒什麽“黑五類”和反革命嫌疑的、表現好的同學就可以被吸收為紅衛兵,個別出身不好但表現突出的也有可能被破格納入紅衛兵組織。學校裏采用軍隊編製,一個教學班是一個排,五個排是一個連。造反、“破四舊”時代的紅衛兵則是“老兵”,因犯錯誤,退出了曆史舞台,並已經轉型成為響應偉大領袖號召鐵心務農的知識青年。

新近進入中學的這批學生中,連排學生幹部必須是紅衛兵,當上紅衛兵的同學不外乎是參加課外的毛著學習班和成為在集會、遊行時被指定領呼口號的積極分子。無論如何,能當上紅衛兵、戴上紅袖章是一種榮耀,被認可,前途看好。進中學不久,慶慶和柳雲琴第一批加入了紅衛兵,我是第二批加入的,屬於新鮮血液。當上了紅衛兵的同學個個珍惜自己的紅袖章,人人努力當個好紅衛兵,所謂“吐故納新”會,一般都隻是討論“納新”人選,並無“吐故”的內容。

慶慶發言說:“我覺得吧,宮蘋同學有很多優點。比如,她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感情很深,能認真領會毛主席的‘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的教導。她尊重老師、尊重同學,班裏交給她的事兒,都一絲不苟地去做。她總是積極支持班裏紅衛兵幹部的工作,積極參加學校的各種革命活動。大批判的時候積極投稿,爬梯子刷大字報;示威遊行和慶祝遊行的時候扛大標語舉旗子,從來不叫累;下鄉勞動的時候積極肯幹,手給鐮刀拉了,也不找衛生員包紮一下。下工以後,還經常幫房東老鄉挑水、掃院子、抱孩子,不怕髒不怕累。她很注意改造世界觀,體現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雖然她出身不好,但是出身不由已,道路可是自己選擇。她用實際行動表現出她是忠於黨忠於毛主席的,所以我認為,她夠格當一名紅衛兵。”

這番話怎麽說是我和慶慶事先商量好的。我是新紅衛兵,由慶慶提名,我隻要附合、支持她就行了。她一邊滔滔不絕,我一邊頻頻點頭。

慶慶像背書一樣說完了這番話後,大家沉默著,仿佛在考慮慶慶說的話,衡量宮蘋符合不符合做紅衛兵的標準。

柳雲琴舉了一下手,說:“我來簡單說兩句吧。我覺得,像宮蘋這樣的資產階級的嬌小姐受其家庭影響很深,需要接受紅衛兵組織和革命群眾的長期考驗,我們目前還不能認定她是不是個革命派。”

慶慶曾告訴我,上次紅衛兵討論“納新”我的時候,也有人提了宮蘋的名,就是因為柳雲琴的激烈反對,才導致宮蘋落選。

男同學陳勇折中地說:“其實,咱們六九屆很快就要畢業了,‘長期考驗’是不現實的。”

慶慶接茬說:“就是!等畢業以後走上社會,那才是麵對‘長期考驗’呢。”

除了發言的三個人,其他人低頭看地或抬頭望天,麵無表情。我懷疑,柳雲琴是不是也和他們私下裏定好了攻守同盟,連主持會議的紅衛兵排長也默不作聲。

柳雲琴反駁道:“那不一樣,宮蘋出身不是一般的不好,她爸畏罪自殺,罪加一等。”

我瞪大了眼睛盯著她,差一點兒脫口而出:胡說八道!

“他爸自殺她支持了嗎?她要是支持這樣的行為,她不得跟她爸一塊兒自殺啦,憑什麽就得一棒子打死?”慶慶真是個好樣的,不惜為朋友兩肋插刀。

“支持沒支持都得接受長期考驗,她身上有階級烙印。”柳雲琴嘴也不軟。

慶慶提議:“事關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咱民主點兒行不行?要不,舉手表決。”

我明白,宮蘋在班裏人緣很好,慶慶心裏尚存一線希望。

主持會議的排長這才像起死回生,說:“行,那就舉手表決吧,同意吸收宮蘋的舉手。”

隻有我、慶慶和另一個女同學把手舉起來。慶慶看了陳勇一眼,他也舉起手來。

“不同意的舉手。”

其他同學包括柳雲琴和排長都舉起手來,有的毅然決然,有的猶猶豫豫。

會議結束了,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

慶慶沮喪地說:“走,咱散散心,逮癩蛤蟆玩兒去。”

我們倆回到下午幹活的田邊,田埂之間的水渠裏有黑色的小蝌蚪搖著尾巴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順著田埂走了一會,沒看見癩蛤蟆。

我說:“癩蛤蟆都是晚上叫,是不是天黑了才出來?”

“可能吧。”慶慶失望地說,“可是晚上黑燈瞎火的,怎麽逮癩蛤蟆呀?”

一提起癩蛤蟆,我就渾身不舒服,本來就不敢碰,所以並不失落。我倆坐在地頭,慶慶好像還在想轍。

我滿腦子都是剛才開會的事,“宮蘋她爸根本就不是畏罪自殺,是心髒病發作死的,我當時在場來著。”

“真的?”慶慶扭過頭來瞪著我,“那你怎麽沒在會上當眾揭露她造謠呀?”

“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沒說。”我自知理虧,“大概是被琴子不依不饒那厲害勁兒給嚇的吧。”

“真沒用!”

我心裏充滿了對宮蘋的內疚,卻又禁不住埋怨要不是她和柳雲琴之間產生了矛盾,哪至於我和慶慶這麽枉費心機地替她評功擺好,於是說:“原先她倆關係那麽好,我真不明白她們倆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兒。”

“知道嗎?”慶慶神秘兮兮地說,“早先,琴子她們家是給宮蘋她們家看大門的。”

我說:“那肯定得是解放前的事兒了,那會兒宮蘋還沒出生呢。”

她白了我一眼,“真不開竅,此一時彼一時。懂不懂什麽叫階級鬥爭?要是宮蘋她們家人得罪過琴子家的人,宮蘋家所有的人都得承擔責任。”

經她這麽一說,我忽然意識到,按照她的說法,自己家也是被鬥爭的對象,但我家也不是大地主、大財主啊,怎麽會被鬥爭呢?還有錢薇家也沒有做過什麽大壞事啊?真是搞不懂,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有了!”慶慶忽然計上心頭,抓住我的膝蓋使勁一搖。

我還在糊裏糊塗地瞎琢磨,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等回校以後,咱們去找‘屎殼郎’,跟他提議搞個“紅衛兵廣播站”,由宮蘋當廣播員。這樣,他就可以特批宮蘋為紅衛兵了。”

“屎殼郎”叫史克強,是本校“老高三”學生,家庭出身三代血統工人家,校“革委會”副主任、“紅委會”主任。“文革”以來,不管是造反“破四舊”、批鬥牛鬼蛇神、革命大辯論還是複課鬧革命歡迎新生入校,他都一馬當先。當了校領導的他並不高傲,很快地跟我們這批入校不多久的學生打成一片。同學們給他起外號不過是淘氣,並無惡意。我和慶慶、宮蘋跟他都挺熟的。

“嗨,各村兒有各村兒的高招兒。”我熱烈響應,“到時候啊,咱們這麽跟他說……”

我的話還沒說完,慶慶霍地起身向前一撲。她趴在田埂邊,兩隻手捂在地上,輕輕地將兩隻手分開一個縫朝裏麵看了一下又趕快合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獵物,慢慢站起身來。我湊過去,從慶慶沾滿泥土的手指縫裏看見一隻翠綠翠綠的小青蛙,青蛙脖子下麵一鼓一縮的好像因為被人逮著了生大氣呢。

她順手撿起一根麥秸插到小青蛙的屁股裏、把小青蛙舉到嘴邊、開始往麥秸管裏吹氣。她做得那麽熟練、那麽理所當然,看得我目瞪口呆,實在殘忍。沒一會兒,小青蛙就被她折騰死了。然後她裝摸作樣、大發慈悲似地聲明要找塊“風水寶地”把死青蛙埋起來。

忽然,一個聲音在我們背後響起:“你們倆幹嗎呢?”

轉過身,臧海凝和陳勇在看著我們。問話的是陳勇,天曉得他們在這兒已經站多久了。陳勇跟慶慶住一個部隊大院,他小學上的是“八一學校”,中學就近分配才到了一個班上。

“沒幹什麽,就想挖個坑把這青蛙給埋了。”慶慶說。

“這青蛙死在路邊了。”明知道他們也許早聽見我們說的話,我還是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

“別裝啦,我們看見那青蛙是怎麽死的了。”陳勇笑著說。

“那還明知故問。”慶慶戧了他一句。

“考驗考驗你們唄!這麽禁不住考驗。”臧海凝說,他那一臉冷傲清高的神態真讓人受不了。

“用不著你考驗。”我也甩給臧海凝一句。

“得得,沒什麽大不了的。別傷了和氣。”陳勇打圓場。

我對慶慶說:“咱們在哪兒挖坑兒?”

臧海凝主動表示,“我們幫你們挖吧。”

回到我們住的老鄉家,慶慶躺在炕上忽然說:“呃小麗,一個青蛙怎麽變出倆王子來了?”

我們倆咯咯地笑起來,別的同學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

 

回到學校不久,“紅衛兵廣播站”成立了,宮蘋和另一個班的一個男生當上了紅衛兵廣播員,柳雲琴對我和慶慶的態度明顯有所改變。我有些不安,可慶慶說在一個班不過是暫時的,頂多再過一年輪到我們這一屆畢業分配,就各奔東西了,這會兒操那麽多心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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