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出版
簡介: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受到“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時代感召,中學畢業後的江瑞麗和同學們懷著青春的夢想與熱血從北京的大院走到人跡罕至的北大荒,開始了他們憧憬中的知青生活。然而在熱血和理想之外,更多的是意想不到的難舍與困惑。這片黑土地上演繹著江瑞麗、宮萍與慶慶的純真友情,江家與錢家的刻骨銘心的親情別離,還有江瑞麗與司馬建平讓人無法承受的生死愛情一這些難忘的經曆讓他們逐漸成長起來……
錢薇離京了
錢薇小時候的奶媽從南方鄉下來看她和她媽媽蔣阿姨,奶媽前腳剛走,她後腳就風風火火地跑來向我“報告”最新消息。
“知道嗎?小麗,”錢薇煞有介事地說,“我這條小命兒差點兒被偷生鬼給偷走。”
我正在看書,在欲罷不能的關節上。再加上,她這人話多,我不想招她,便不冷不熱地說:“別迷信啊,你。”
“真的,我這人活不長的。”錢薇要是想跟你說話,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
我抬起頭,有點兒不耐煩,“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你聽著呀,我奶媽告訴我的。我媽生我的時候,生不下來,遭了好多罪。月子裏,我媽老說看見房門口站著倆男人,一高一矮,也不說話,就站在那兒盯著她,一口一口地抽煙,一個一個地吐煙圈兒。他們一來,我媽就嚇得一身一身地出冷汗。奶媽她們鄉下人對這種事兒特敏感,說那倆是偷生鬼,想把我給抱走。
她這麽一說,我媽更害怕了。於是,每當那倆偷生鬼現形的時候,奶媽就破口大罵,罵好些特難聽的話。可是,那倆偷生鬼,今天罵走了,明天還來。我奶媽就想了個轍。下次等那倆偷生鬼又來了,她就把身上的衣服扒了個精光,赤條條地跳著腳罵……”
“你奶媽有神經病。”我一點兒都不信,毫不客氣地打斷她。
“真的!我奶媽到了兒把那倆偷生鬼給臊走了。”錢薇顯然認為確有其事,“不過,她說的,早早兒地就被偷生鬼瞄上的孩子活不長。”
“胡編亂造!”我把頭埋回書裏。
錢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倆同齡、同院、同校,自然也是同年級,可惜就是不同班。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經錢薇的提議和老師的支持,我倆包攬了年級出黑板報的任務。錢薇負責寫稿和組稿,我負責版麵設計和抄寫,黑板報受到全校師生的好評。由此,我們倆還發誓,長大以後,錢薇搞新聞報道,我搞美術攝影,我們倆永遠合作。
人都說,錢薇長得像個小蘋果,個兒不高,有著一張圓潤潤紅撲撲的臉。可我們院李大娘說錢薇是個小人精兒,“你瞅這丫頭,說起話來手舞足蹈搖頭晃腦的,沒個姑娘樣兒。”李大娘說得倒也不假。錢薇隻要一張口,耳朵後麵兩隻小辮子就開始甩來甩去,兩隻大眼睛也跟著閃閃發亮。
在學校,錢薇是她們班少先隊組織委員,她的領導才能順理成章地從學校延伸到院子裏。放了學,她不是帶頭上房、爬樹、偷鄰院樹上的棗,就是領著一幫孩子鑽到黑洞洞、陰森森的地下室裏去講鬼故事。所有的孩子,包括比她大的,都心甘情願聽她指揮。
“去,每個人從自己家拿個小板凳兒來,咱們玩兒開公共汽車。”
待大家搬來小板凳,擺好,坐好,錢薇便開始煞有介事地賣票、收錢、關門,最後喊一聲:“走嘞,哥們兒。”然後,像模像樣地在司機的位置上坐下繼續她的“無實物即興表演”:突然急刹車,打開車門,探出身去,揮著手喊:“嘿!你小子不要命啦?靠邊兒,靠邊兒。”又一個急刹車,探出身去叫:“哎哎哎,那老爺子,你聾啦?沒聽我一個勁兒摁喇叭?”繼而裝模作樣地把車停下來,打開車門,下車,然後兩手叉著腰,大模大樣對空“教訓”:“你們這幫孩子怎麽在大馬路當間兒玩兒?去去去,上馬路牙子上去。”一本正經,惟妙惟肖,把這幫孩子們笑得不亦樂乎。
錢薇的媽媽是中學語文教師,永遠有改不完的作文本,她爸爸在外地。她沒有兄弟姐妹,同我一樣,但她老是喜歡泡在我家——我家有裏外屋,她和她媽媽卻隻住在中院角落裏的一間屋裏。爸爸給我們講《一千零一夜》,講《西遊記》,講福爾摩斯,興致好的時候還教我們背唐詩。
這時候的錢薇是極認真、極嚴肅的,她總是比我先背出全詩。當然了,要是錢薇比我背得慢,那她就不是錢薇了。
況且,我知道錢薇為什麽那麽起勁背唐詩。她們班有個男生叫臧海凝,錢薇和他的關係不一般。有一次,臧海凝送給錢薇一條手絹,黃底兒,帶小紫花兒,她可珍惜了。
臧海凝是班長,學習特棒。學校裏男女生界線分明,但錢薇和臧海凝都是班幹部,接觸頻繁。臧海凝的爸爸是高幹,家住獨門獨院。他長得胖墩墩的像個沒脖子的雪人,但挺直的腰板兒和圓臉上一對明亮自信的小眼睛,遮掩了他體型上的缺陷,班上女生們都說他長得像電影《烈火中永生》裏的小蘿卜頭。
錢薇毫不掩飾對臧海凝才華的欽佩,比如:“今天我們老師叫臧海凝給全班背了一遍冰心的散文《一日的春光》。其中有這麽一句,”錢薇用朗誦的調子背起來,“‘東坡恨海棠無香,我卻以為若是香得不妙,寧可無香。’寫得多妙!”她感歎。
那口氣,倒像《一日的春光》是臧海凝寫的,臧海凝課外知識豐富,錢薇自是不甘下風,因此加倍努力補課。
我常常在心裏偷笑:這倆倒是挺般配的——一個水果一個蔬菜,旗鼓相當。
六年級上學期的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去叫錢薇一塊兒上學。我們住的是個三進的四合院,我家住後院,她家住中院。
錢薇隻開了一個小門縫兒說:“你走吧,我不去上學了。”
我問:“怎麽了你?生病啦?”
她搖搖頭,滿臉倦容,兩眼通紅,不待我再問,趕快把門關上了。
整個上午,我無法集中精力聽課,放學回到院裏,我趕緊去敲錢薇家門。
李大娘站在她家門口叫我:“小麗,別敲啦,她們家的人都走了。”
我這才發現,擺在門外廊子下的火爐子裏沒有火,邊上原來切菜用的案子,上上下下空空如也。我把手搭在窗戶上向裏麵張望,屋裏簡單的家具依舊,錢薇和蔣阿姨那熟悉的音容氣息卻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大風一古腦兒地卷走了。隻短短的一個上午,這間小屋已沒了住人的痕跡。
“李大娘,她們上哪兒了?”我慌了。
她朝我招招手,等我走到跟前,她小聲說:“哎呀,你還不知道呐?她們家是地主,遣回原籍啦。”
我愣住了,心像個毛線團,一脫手掉到地上,不知骨碌到什麽地方去了,腦海裏隻有錢薇那兩隻通紅的大眼睛。我和錢薇雖然沒有焚香,也沒割腕,可義結金蘭的話是說過的,山盟海誓那種的。錢薇不僅僅是我的摯友,還是我的主心骨、我的勇氣、我的自信、我無時不在仿效的榜樣。沒了主心骨、沒了勇氣、沒了自信,我跟誰一塊兒複習功課迎接考試?跟誰一塊兒看書、一塊兒玩?有了問題我問誰?哎呀,黑板報!我跟誰一起辦黑板報?我覺得身體像是被掛了起來,搖呀晃呀得沒有著落。
李大娘對我說:“這孩子,跟這兒站著幹什麽?還不回家吃午飯去。”
晚上,爸爸媽媽都沒話,家裏靜靜的。平時錢薇總是跟我一起做功課,今天獨自完成,反而比平時快。做完功課,我閑得難受,看了一會兒書,看不下去;到院裏轉了一圈,沒意思;回到家裏東瞧瞧,西看看,碰碰這兒,摸摸那兒,開抽屜,關櫃門,煩躁不安。身邊少了個錢薇好像塌了半邊天。
爸爸趴在書桌上寫東西,時不時瞥我一眼,卻沒像往常那樣批評我太浮躁。
媽媽說:“小麗,我看你閑得無聊,洗臉洗腳,早點兒睡覺吧。”
我坐在小板凳上,兩隻腳泡在水盆裏,仰起臉望著媽媽說:“今天早上,錢薇連聲兒‘再見’都沒跟我說。”我覺得嗓子眼兒裏發哽。
媽媽在水池邊洗臉,稍稍彎著腰,兩隻手捧著濕毛巾正要往臉上擦。她停下來,直起身,毛巾從手中滑入臉盆裏。她蹙起眉頭,看著我,遲疑地說:“她們……”
“蔣阿姨把錢薇帶哪兒去了呀?”我覺得我都有點兒恨蔣阿姨了。
媽媽遲疑了一下才說:“她們到錢伯伯那兒去了。”
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錢伯伯。我從來沒想到過錢伯伯,沒想過為什麽錢薇的爸爸從來沒出現過,為什麽他從來沒來看望過蔣阿姨和錢薇。錢薇床邊擺著一個鏡框,裏麵是錢伯伯的照片,可我從來沒想過問錢薇她爸爸在哪兒,好像他天經地義住在鏡框裏。
“錢伯伯在蔣阿姨的原籍嗎?”
“……不在。”媽媽的回答支支吾吾。
我不放棄:“李大娘說她們回原籍了。”
媽媽終於轉過身來,對我說:“這事是千萬不能跟外人講的。”
“向毛主席保證,跟誰都不說。”我發誓。
媽媽繼續說道:“昨天下午,蔣阿姨到部裏來找你爸爸,說前幾個月,她所在的學校接到老家‘四清’工作隊的報告,說錢薇的外公是逃到台灣的國民黨,外婆的成分是地主。按政策,學校要把蔣阿姨遣返原籍。蔣阿姨提出老家已經沒人了,與其回原籍不如讓她們娘兒倆到錢伯伯的農場去。學校跟兩邊商量了,同意她們到農場去。這事她一直瞞著錢薇,昨天跟你爸爸說的時候,錢薇還不知道呢。”
我迫不及待,“錢伯伯的農場在哪兒?”
媽媽回答:“錢伯伯一九五七年被劃成右派,一直在北大荒勞改。”
我想了想,問:“是十萬官兵去開發的那個北大荒嗎?”
媽媽說:“當然了,中國就這麽一個北大荒。”
我說:“不是有個電影,叫什麽來著?演他們開發北大荒,在地下挖個洞什麽的住。可苦了。”
媽媽沒有領會我的意思,說:“創業嘛,都是非常艱苦的。”
我抗議道:“我是說,那錢薇去幹嗎?她是小孩兒,又不會創業,讓她住咱們家不得了?”
媽媽搖搖頭,說:“我和你爸爸雖然是黨員,但是家庭成分也不好。我們一向跟蔣阿姨走得很近,院裏的鄰居都曉得,我們家需要最先劃清界線。”
我俯下身,胸貼在大腿上,將一個手指伸進水裏,在腳趾間慢騰騰地搓來搓去,心裏努力地分析、理解這件事。
怪不得,錢伯伯從來沒來看過蔣阿姨和錢薇。我們班有個男生,學習很好,組織紀律性也挺強的。可一到選班幹部的時候,有的同學就提他爸是個勞改犯那茬兒,他連小隊長都沒當上過。還好沒人知道錢薇的爸爸也是勞改犯,不然,再聰明再能耐也沒用,也得受歧視。可是,錢薇跟我說過她外婆已經去世了。成分這東西怎麽這麽厲害?人都不在了,它還跟幽靈似的纏著人不放?
我覺得應該問一些關於成分的問題,比如:成分是什麽?還有,剛才媽媽說,她跟爸爸的成分也不好,要是他們被遣回原籍,爸爸回他的老家,媽媽回她的老家,那我怎麽辦?劈成兩半兒?
媽媽催促我:“別磨蹭了,洗腳水很快要冷了,冷水洗腳要得病的。”
我像跟誰賭氣似的嘟囔了一句:“本來就是用的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