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就要到了,一然跟維婷約好一月一號上午十點在大十字百貨大樓三樓的少數民族服飾櫃台旁邊的樓梯口見麵。
九點鍾不到,一然就出門了。天地間一片陰霾,寒氣襲人。零落的雪花被陰鬱的天色染成灰色,在風中胡亂衝撞,落到人臉上像話癆嘴裏噴出來的吐沫星子,濺到臉上給人一種齷齪的感覺。他提前半個小時到達碰頭地點。在二樓和三樓之間的樓梯轉彎處,他看見維婷已經在上麵的樓梯口等候。學生時期的維婷烏黑的劉海齊肩的亮發罩著圓圓的臉龐,現在右分齊耳短發襯著她略微消瘦的麵孔,但看上去依然很年輕,可身上那件雙排扣半長列寧裝卻使她的身體顯得像個臃腫的中年婦女。想起維婷曲線優美的身段,他在心裏說,這種製服著實作賤人,把個好端端的姑娘變得如此不堪。
看見他,維婷從容地向他微微點了一下頭,那對曾經一笑便雙燕齊飛的眼睛裏多了一層沉穩。她不再是他最初相識的那個初出茅廬的女學生。她不但成長為一個有豐富教學經驗的教師,也已是一個有豐富社會經驗的職業女性。
兩個人繞著櫃台慢慢地走,小聲交談著。一然將他的“不祥的預感” 告訴維婷。如果最壞的情況發生,他說,他想將太太和小僮托付給維婷。維婷詫異地問一然是否已經把他倆的關係告訴龍太太了。一然說,並沒有。太太不必知道他倆的底細。
翌日,龍一然坐在一隻方凳上,麵對坐在辦公桌後麵的穿著便衣、沉著麵孔的青年人。此人左眉上方有一顆芸豆大小、帶毛的黑痣使得他那張鐵板般的麵孔看上去不無猙獰。
桌上赫然擺著兩摞一尺多高的舊報紙和手稿。這些年來,龍一然不斷地寫過和簽發過關於抗戰、內戰、國軍、解放軍、國民黨和共產黨的文章。平時一篇一篇的不注意,現在放在一起,他不合時宜地感到一種多產的驕傲。這都是些新聞報道性質的文章,不能算是反對共言論。搞新聞這一行,此一時彼一時,誰都理解的,他安慰自己。
便衣青年兩個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十指交叉托在腮下,朝桌上攤著的龍一然前兩天交上的“回憶錄”點了一下頭,拿腔作調地說:“你…,交代的材料裏隻字沒提你參加過反動組織。”
國民黨匪特、各種會道門、青紅幫之類的幫派組織名稱迅速在龍一然腦子裏閃過。
“我沒參加過反動組織。”他回答得心安理得。
“沒有嗎?”便衣青年老練地問。“三青團呢?也沒參加過?”
“哦,那是初中時候的事。我不曉得要扯那麽遠。”一然弱弱地說。
“怎麽是‘扯’?!”便衣青年厲聲道,眉頭上的那顆痣上的長毛隨著顫悠。
“回去!老老實實地交代你所有的曆史問題!”
一然心中老大不悅,自己大小是個國家幹部。這小青年如此態度太欠修養。不過,他大可不必在這種場合與這乳臭未幹的毛小子一般見識。
當晚,龍一然在“回憶錄”裏加了一段:本人從小喜歡寫些小品小詩小文,常在少年兒童刊物上發表。十二歲那年在家鄉宜正學校上初中一年級,一位學長(因時間太久名字記不起來了)建議我參加青年陣地社(隸屬國民黨所辦三青團),說這樣可以在《青年陣地》上發表詩文。於是,我便成為青年陣地社社員。
過了兩日,一然坐在前兩天坐過的那隻方凳上;麵對著同一個麵色陰沉的便衣青年,桌上還擺著那兩摞一尺多高的舊報紙和手稿。
“作為青年陣地社社員,你參加過什麽活動?”便衣青年用一個手指點著一然的交代材料問。
“隻記得有一次。”一然老實地交代說,“還是在上高中的時候,一個國民黨的幹部帶領我們討論在抗日救國運動中我們學生應該做些什麽。”
“國民黨抗日救國?胡扯!”
“……”
“你交代的材料裏怎麽沒提參加國民黨?”
“我沒參加過國民黨。”龍一然理直氣壯。
“這是你的名字嗎?看看清楚!”一個名單甩到他麵前,上麵確實有他的名字。
一然想了想,說:“一九四七年,國民黨決定黨團合併,也就是將三青團並入國民黨。由此,所有三青團團員直接成為國民黨員。我本人確實沒有填過參加國民黨的表格,也沒有主動參加過任何國民黨組織的活動。一定是合併黨團的時候,把曆史上所有參加過三青團的人名都包括在內了?”
便衣青年又問:“你在當《中央日報》編輯和主編期間寫過什麽反共文章?”
一然視線不由地停在那兩摞舊報紙和手稿上,良久不語。他在腦子裏一篇一篇地翻閱桌上那兩摞舊報紙和手稿,心裏一片空白。
便衣青年耐心地等著,他的目光卻像兩道炙熱的火舌燒灼著龍一然顫動的心。
“說我寫的那些文章是反對共產黨,實在是言過其實。”一然終於說。“我確實寫過共產主義不適於中國的國情,可那是根據《中央日報》總社的指令寫的。”他的臉上現出一副無奈的神情。
“你再想想。”
“此刻能想起的就這些。”
“你回去再仔細想想,不要輕描淡寫得過且過企圖蒙混過關。”
回到家,龍一然把過去的舊報紙翻出來,逐篇逐句地把自己寫的文章重讀一回,心神愈加不安起來。
又過兩天,一然坐在那同一隻方凳上,麵對同一個掛著鐵板麵孔的便衣青年,桌上仍然擺著那兩摞一尺多高的舊報紙和手稿。這一次,他的視線盡量避免那兩摞舊報紙和手稿。
“龍一然,你回避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真的不懂。
便衣青年喝道:“別耍滑頭!”
一然無語。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給國民黨當特務的?”
“我?當特務?”一然心中大驚。但君子之道,含而不露。鎮靜了一會,他說:“搞情報的是看不上我這樣的……我這樣的人的。”他本來想說‘靠自己本事吃飯的文化人’,但是轉念覺得在這種時候有必要表現得謙虛些。
“就是你這樣的花花公子才是最好偽裝呢。”便衣青年的話音裏夾著嘲諷,意思是說:你的細底都在我們手裏。
這毛頭小青年如此無禮,一然心裏一股火氣冒上來,說:“我沒當過特務。國民黨情報局的大門朝哪裏開我都不曉得。”
啪的一聲,便衣青年的手掌拍在桌子上,一然不由地渾身一震。
便衣青年正色道:“龍一然,老實向政府交代。你的直接聯係人誰?”
“我不是特務,沒有什麽聯係人不聯係人的。”
“你跟師範大學的張仲仁是什麽關係?”
“朋友關係。”
張教授是一然從行政幹校回到報社以後聯係的朋友之一。本來已經說好聘他去省大執教。但是,沒待接到下文,張教授就被捕了。執教的事由此擱淺。
“你們年齡相差二十多歲,怎麽會是朋友?!”
“張教授是我的同鄉,我們是忘年交。”
“什麽交?”
“忘年交,就是年齡輩數不相當的人結為好友的意思。”
“哪個請你給我上課啦!”
“……”
“據我們掌握的材料表明,張仲仁是國民黨的高級文化特務。”
“啊?”一然慌了神,不由地自語道:“我知道他被逮捕了,但並不曉得他犯了……”
“你的消息很靈通啊。”便衣青年打斷一然,一麵仔細觀察著他的神情。
“張教授是了解我的,如果他真的是國民黨的特務絕不會招募我。”
“你不要裝傻充愣!去年老蔣空投傘兵,你是不是聯係人之一?”
一然詫異道:“什麽空投傘兵?傘兵同文化有何相幹?”
又是啪的一聲,一然又是一震。
“你老實點,少裝糊塗!”
“我真的不曉得。”一然急切而又虔誠地聲明。
“我再說一遍,你必須坦白交代,別裝糊塗!”便衣青年顯然是個不吃素的:“我告訴你龍一然,拒不交待隻有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