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從容一杯酒 平淡一碗茶
正文

《山城之戀》(二) 維婷的“婚姻哲學”

(2015-08-05 20:52:51) 下一個

上高中的時候看到周圍有的同學戀愛,維婷想像過自己會為什麽樣的人傾倒。他應該是跟自己一起熬過寒暑的同窗;他應該是像當代詩人穆旦那樣穿西裝的現代派;他必須學習拔尖、書寫剛勁、談吐幽默而且一定要會寫現代詩;然而最最重要的是他必須理解現代女性,不反對她自食其力的心願,支持她追求獨立自主。

維婷結識一然是上完大一那年。暑假裏,她在省報做實習生,正值眉清目朗、儒雅有的一然坐上編輯部第一把交椅。從第一次見麵,他們就被愛情的巨浪舉起來又拋下去,丟進感情沼澤的最深處。他們是一對瘋狂的戀人,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個笑意、一個字眼就能使他們忘卻塵世間所有的煩惱。穿長衫戴禮帽有婦之夫的龍一然與她心目中那個穿西裝的現代派同窗相去甚遠,那又怎樣,她記得在哪兒看到過這麽一句話“青春時候人們是誇張的”。眼光和口味的改變意味著她成熟了、懂得生活了、腳踏實地了,不誇張了唄。

可當龍一然向她求婚時,維婷卻斷然拒絕,說:世界上最貪婪的動物非男人莫屬。你們好鬥好勝、好吃好玩、好色好占。越是有錢有勢,越是春風得意的人,占有的烈火就越是燒得旺盛。”

一然尷尬地自嘲:“我是個男人,自然不可能免俗嘍。我不過是想隨時都能跟你在一起。再說寶華向來通情達理,你們可以相處得很好的。
維婷說:“看來你還是不夠了解我。我是個新時代的女性,怎麽可以給任何人當偏做小?”

“哈!”一然大笑:“如此這般與我廝混一處,算得什麽新時代的女性?”

“算自由戀愛!這樣跟你在一起我是心甘情願。倘若進了你家的門,再跟你在一起便就是不得已了。那麽愛就會變質——變成責任、變成屈從、變成附屬,甚至變成不幸也未可知。況且,偷來的愛最甜。這樣才浪漫呢。”

維婷很清楚她為什麽愛一個比自己大十來歲、有家室的男人。是的,他才華橫溢,她喜歡聽他侃侃而談。他是搞文字的,她主修現代中國文學,她從他那兒學到許多課外的新東西、新看法、新思維。她告訴他上課讀的是契柯夫的《海鷗》時,他便評論說,海鷗實際上是些很不起眼海鳥。它們愛紮堆又吵鬧。但是,正因為他們紮堆,他們不怕大鳥的欺負,正因為他們吵鬧,經驗豐富的船長能在大霧之中看不清港口位置的情況下循著它們的呱噪把船安全駛入港灣。通過這部戲,契訶夫表明,不管是動物還是人,他們的行為,無論是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往往會產生意想不到的後果。

閑談時,他告訴她,在他的家鄉,人們喝長江的水,吃長江的魚;女人在江邊淘米洗菜槌衣,小毛頭在江裏洗澡遊泳玩鬧。長江裏有很多船民,他們在岸上沒有家,一年到頭住在自家船上。他們在船上娶妻生子,在江裏捕魚謀生;在船上燒火做飯,在江裏拉屎撒尿。什麽什麽?她抗議道,多不衛生啊。那你們怎麽可以喝江裏的水,吃江裏的魚,用江水淘米洗菜?那有什麽,他回答,江水川流不息,比管子裏的自來水幹淨多了。鬼話!怎麽會?她不相信。一然便取笑說,沒得鬼話,你要想聽鬼話,就找來《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看看吧。那才是“鬼話”呐。

他的外省口音裏夾著本地字眼,這讓她感到悅耳又新奇,她對這個山城之外的世界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向往。但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她愛一然主要是因為他對她無所求——從她要求他不要談婚論嫁以後,他再未對她提過娶她做小。她與他能保持相互獨立。她是個心胸開闊的女性對他有家室這個事實並無惡感或妒嫉。

維婷雖不是大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女公子,可也家境殷實不愁吃穿。無奈母親是偏房,因為隻生了兩個“賠錢貨”,隻能在大媽驕橫的陰影下喘息。好在祖上幾輩都是仕宦,父親以書香門第自詡,願供所有兒女上學讀書。卻無奈大媽立下規矩,女孩初中畢業便就再不能賠一個銅板。幾年前,姐姐維奕初中畢業後被父親包辦了婚姻,給一個中年富商做了第四妾。有個名人說,要想社會穩定,家的組合就得像一套茶具,一個男人配幾個女人。哼,要是人都跟茶杯一樣不說、不動、不吵、不鬧倒也罷了。天底下哪個不曉得三個女人就是一台戲?

維婷憑自己的聰明勤勉,從高中到大學年年考上獎學金,為得是不走姐姐那條路。

維婷是幸運的,在她的生活道路上,媽媽和姐姐一直在前麵為她探路。她們在婚姻上的厄運告訴年輕的維婷這樣一個真理:婚姻是將一個女人,甚至幾個女人掛在一個男人身上的枷鎖。對女人來說,走進婚姻就等於陷入流沙。然而,作為一個新女性,她篤信愛情。因此,在下定決心決不嫁人的同時,她又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除非當她需要為愛情作出犧牲。

當然,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

現在婦女解放了,媽媽、維奕和維婷站在第一批受益者的行列。媽媽和維奕各自脫離了婚姻。維奕參加工作當了小學教師,跟媽媽和女兒搬到一處,建立了自己的新家。

大學畢業後,維婷被分配到省裏唯一的女中當了高中語文教員。她搬出了租住的小屋,搬進學校為教師在校園裏修建的敞亮的宿舍。她徹底獨立了,她很滿足。這一切來得那麽容易,正合時宜。盡管大部分一起畢業的同學分到大專院校,甚至政府部門,她沒有怨言,明白那是因為自己在參加大學生土改工作隊時,有過立場不堅定的表現。其實她很慶幸自己當了中學老師,她愛她那些天真爛漫、朝氣勃勃的女學生,當她們如饑似渴地睜大眼睛聽她講課時,她感到心曠神怡。

社會變革猶如大浪淘沙,推著、湧著、搖著、撞擊著各階層民眾百姓,各色各樣的人被篩選、歸類、排斥或擁抱。維婷注視著海浪將一些人推上浪尖,把一些人埋葬穀底,將一些人衝向沙灘,又把一些人吸進暗流。大多數人身在其中無法自己。看看媽媽和姐姐,她是欣慰的;看看自己,她是感激的。她們被大浪裹挾著湧上沙灘,她們雙腳著陸有了前所未有的靠實感。然而看看龍一然,她心裏升起些許莫名的惆悵,確切地說有些替他怕怕的。

當全國興起大規模掃盲運動時,她積極參與掃盲運動。掃盲班的學生認字程度參差不齊,政治麵貌各式各樣。從街道積極分子到痞子浪漢、從交警獄卒到小偷流氓、從良家婦女到曾經的明妓暗娼、從苦工窮漢到貧民小販各色人物應有盡有。維婷教學上的認真與嚴肅和她為人處事的和善與誠摯贏得學生一致好評,盡管這些來自三教九流的學生相互之間幾乎沒有共同語言。維婷在社會上結朋交友,生活範圍擴大了,處事為人能力增強了。

國家變了、社會變了、命運變了,惟獨沒有改變的是維婷對一然的情感和她的“婚姻哲學”。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