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來,龍一然被一個反複的夢魘困擾。夢裏,他渾身上下長出厚厚一層兩寸多長的白毛。他真得變成人不人鬼不鬼了?!他想找麵鏡子看看自己的麵孔,但又轉念,若已變成一副魔鬼的嘴臉,怪嚇人的。還是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吧。可是四周是無邊的曠野,沒處躲也沒處藏。一種衝動,一種狂跑的衝動驅使著他,既不知道為什麽也沒有目的性,他隻知道他必須得跑,他必須飛快地逃跑。可他無法舉步,兩條腿酸溜溜地抬不起來,軟綿綿地不聽使喚。難道應該像動物那樣趴著跑?可趴著跑是怎麽個跑法呢?
一夜,他在夢中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耳邊響起一陣哐啷哐啷的開鎖聲,龍一然倏地醒來,狂跳的心幾乎讓他感到窒息。
門開了,看守員高聲地叫:“龍一然,出來!”
麵對“福音”的日子終於來到了。在這間號子裏住了半年多,一然每時每刻都在等待這一嗓子,但時時刻刻又懼怕這一嗓子。此時此刻這一嗓子在他心裏堆起無數個吊桶,上不來下不去,糾纏在一起,堵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心慌意亂地把幾件簡單的東西,牙刷、牙膏、毛巾卷在鋪蓋裏。誰知道,也許還有幾個小時,頂多幾天他也許就連著堵得透不過氣來感覺也感覺不到了。
同號子的犯人羨慕與恐懼交織的目光被咣鐺一聲鎖在一然身後。
一然跟在看守員後麵,把鋪蓋卷緊緊地抱在胸前,像是護著自己的性命。
走到一個辦公室,看守員轉過身,叫一然把鋪蓋卷留在外麵。過道裏空空如也,他隻好把鋪蓋放在門外地上,本來就已經恐懼不安的心又添一層惶惶然——隻有行將死亡的人才不需要鋪蓋啊。
走進辦公室,一然的頭炸了,他是必死無疑了。坐在辦公桌後等他來到的正是那個眉毛上長著黑痣的年輕人。這個人,無中生有地給他扣上特務帽子;這個人,不由分說地把他推進看守所這座地獄;這個人,口口聲聲地“拒不交待隻有死路一條”。現在,這個人隻消略略一抬手指,就可以把他這隻無辜的螞蟻撚得粉碎。
辦公室的天棚上吊下來一根孤零零的電線,一隻赤裸的燈泡發出昏慘的光。一然的頭影投在辦公桌上的一張紙上。汗如雨下的一然呆呆地看著那張紙。紙上印著字,但由於心太慌,光線太暗,他無法辨認紙上的字。一然垂在身體兩側汗津津的手抓著鬆垮的褲子,仿佛想把命緊緊地攥在自己手裏。他太緊張了,身體不由地晃了一下,站在他身邊的看守員習慣性地伸手扶了他一把,麵對命運的判決搖搖欲倒的不隻他一個。
辦公桌後麵的人開始說話,一如既往地淩然嚴厲,想必是在宣判他的死刑。驚慌使一然的大腦無法正常運轉,他隻斷斷續續聽見那人說:
“……事實表明,……三青團骨幹份子……參加國民黨……認罪態度……黨的政策……擁護黨和政府……改造自己……不管到哪裏都要重新做人……”
一然猛然懂了,他的命保住了。
那人把五個手指一齊摁在桌上的那張紙上,一轉,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支鋼筆,旋開筆帽,遞給一然。
龍一然連看也沒看紙上寫了些什麽,慌忙在那人手指著的空格裏簽了他的名,唯恐這一紙宣判被撤回,他被拉出去槍斃。
龍一然一隻胳膊夾著鋪蓋卷,跟在看守員後麵順著走廊,走進一個院子,穿過院子,來到一個不起眼的小鐵門前。看門的警衛開了鎖,看守員說:“走吧。”
看守員也許還說了些別的什麽,可一然懵懵懂懂沒聽見。他跨出小門,迎麵看見昏黃如豆的街燈下站著焦急的太太寶華。他迷惑了,怎麽回事?
回頭看看身後已經緊閉的小門,啊,他自由了!
寶華迎上來,一然隻會不住地說:“沒想到,真沒想到。”
太太悄聲告訴一然,是一個叫沈維婷的女人走了好多門路,把他給弄出來的。
仍然處在驚愕之中的一然愣愣地說:“啊,她這麽神通廣大?”
寶華忽然明白了什麽似的,怏怏道:“沈老師馬上就要結婚了。聽說她對象長相蠻不錯的,就是眉毛上有顆很大的黑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