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從容一杯酒 平淡一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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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之戀》(七) 《女起解》

(2015-08-15 19:29:55) 下一個

大年初一,老天爺開恩,湛藍的天上連片浮雲都看不見。並不是沒有浮雲,隻是一然從高牆下放風的小院井底似地向上看,天的麵積很小就是了。看守所裏別有一番節日氣氛:看守的口氣不像往常那麽凶狠;目光不像往常那麽嚴厲;手裏的警棍不像往常那麽輕易舉起;犯人的嗓音也較平時放大了些。中午,居然吃到粗米幹飯(平時看守所的犯人不勞動,夥食定量低,頓頓喝稀粥)並且管飽。幸運的還在菜裏找到一星半點的肉末。

午飯以後,犯人在院子裏三方圍坐,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虎視眈眈的俯瞰之下,等待所長大駕來臨舉行春節娛樂會。

寒風被看守所的高牆阻擋在外,耀眼的太陽慷概地將它的光芒撒在犯人的頭上、臉上、身上。所長還沒來,躲在人們棉衣的小動物們倒踴躍起來。看守所人擠人的大通鋪是跳蚤、虱子和臭蟲的天堂。它們從一個人身上轉移到另一個身上,從另一個人身上鑽到鋪蓋裏、從鋪蓋裏鑽到通鋪的木板縫裏和四周的牆縫裏。這些可惡的小東西雖然生命短暫,但極盡旺盛的繁衍之能事,在鋪蓋、木板縫和牆縫裏養下一窩又一窩嗜血無度的後代。肆無忌憚地在犯人的身上尋歡作樂,舊的沒去新的又來。

在和暖的陽光底下,一個人開始撓癢癢,他兩邊的人身上也開始發癢。像平靜的湖水裏投下了一個石子,漣漪迅速擴大,大家發熱的身上都癢起來,有人幹脆脫下棉衣大打殲滅仗。很快地,人們手上顯出了血跡,從而咬牙切齒越戰越猛。

牆根底下坐著一溜女犯。其中一個把手伸進棉衣撓著,衝著男犯們說:“好了、好了,別撓了,再撓我也得脫衣服了。”

“好啊!來來來,要我幫你嗎?”一個男犯陰陽怪氣地接茬道。

其他男犯人猥瑣地笑起來。

“你耍流氓!”那個女犯自知失口,卻又不示弱。

“不要罵人好不好?你自己說脫衣服,我不過是願意助人為樂罷了。”那男犯嘻皮笑臉地回答。

站在附近的守衛看他們一來一回地鬥嘴,樂得看熱鬧。平日,犯人是不可以大聲講話、更沒有這樣好戲看。

人怎麽可以如此缺心少肺,龍一然心中一陣鄙夷,都到了這般田地還在打情罵俏,不可理喻。“所長來了。”他輕輕拉了拉那個貧嘴人的棉襖袖子,小心地避免把那人破舊的棉襖麵撕壞。

所長講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恭賀新禧”“萬事如意”之類的話在這裏似乎不適用,他簡單地給大家祝了個“春節好”,然後宣布開始聯歡。

女犯中一個大學生模樣,穿著供給製發的棉製服,梳著兩條短辮的青年充當司儀的報幕:

“第一個節目,京劇《女起解》。”

隨著她的話音,兩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嘴裏一陣咚咚嗆,蹦到一塊五尺見方的沒有幕布沒有台子的“舞台”上。這兩個人,一個滿臉橫肉、麵目可憎,穿著沾滿油漬汙泥的百衲襖,另一個尖嘴猴腮、五官滑稽,穿著同樣肮髒的中式棉服,胳膊肘、袖口、下襟、膝蓋和褲腳露著棉絮。龍一然沒見過這兩個人,不知道所長變得什麽戲法搞來這兩個爛叫花子。

隻見那前一個口中唸唸有詞,一陣跨來跳去之後,後一個便啞聲啞氣地嚎叫起來: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言我心內慘,

過往的君子聽我言。

……

嘩地一聲,看守和犯人個個笑得眼淚汪汪肚皮酸痛。

一然對旁邊的人笑道:“這崇公道不說他也罷了,那蘇三果真如此,定會把過往的君子全嚇跑,哪裏還敢聽她細言?”

此言說罷,一個遙遠的記憶浮上心頭,一然陡地渾身一震,頓感喉嚨發哽。他蒙臉裝笑,眼淚嘩然而下。

上元節過去了,山城冬去春來。通鋪上漸漸地寬鬆起來。翻身不再招罵,仰臥不再犯忌。對犯人來說,這好比“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一然估計這一輪政治運動好歹是進入收尾階段了。

一日放風,龍一然在看守所的院子裏踱著步,心裏數了數,到今天為止進來整整三個月了。才三個月,他詫歎,自己已然記不清外麵的人和世界的模樣了。這些日子,夢中的太太長著維婷的麵孔;夢中的女兒講話帶的是太太的口音;街上的行人麵如神鬼;到處陰氣逼人。前幾年,政府號召婦女走出家門,因為他的阻攔,太太沒參加工作。現在他身陷囹圄,母女倆的生計成了大難題。千不該萬不該,千不該萬不該啊。要是維婷能去看看她們母女兩人就好了。可是,她會嗎?

正想著,突然一陣春風席地而來將一張被不知道多少人踩踏過的,破舊發黃的報紙卷到龍一然腳邊。想都沒想,他一腳踩住。這是他進了看守所以後看見的第一片報紙,一片比巴掌打不了多少的舊報紙。舊也好,破也罷,這是一片報紙!這片報紙就在他腳底下,奇跡一般。他渾身顫抖,每一個細胞和每一根筋都繃得緊緊的,那久違的鉛字比久違親人還親。

他向四周看看,見沒人注意,蹲下身,迅速拾起那小片報紙。找了個背靜的角落,他迫不急待地將其展開,努力辨認每一個鉛字,連接每一個脫節的句子。這條沒頭沒尾沒標時間的關於蘇聯總理馬林科夫下台、布爾加寧上任蘇聯部長會議主席的舊聞,給對“老大哥”家裏的事情並無特別的興趣的他意想不到的激奮。

進看守所以來,一然“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係之舟”,無望地漂浮在自悲自憐的死水塘中。這時候他驚異地發現自己血還在流,心還在跳。他感到心慌意亂、手顫喘急。正要將這片報紙折疊起來放進口袋裏待日後慢慢體會,一隻突如其來的手把他手中的報紙一把奪去,隨後便是一陣棒打腳踢嗬斥怒罵。來不及分個皂白青紅,一然抱頭蜷身,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那也值了。

不知過了多久,打停罵止,一然依然抱著頭蜷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被人搡了一下叫他起來,他才睜開眼睛。一然慢慢地爬起來,垂頭喪氣走回號子。當他無意中將手插進衣服口袋裏時,手指觸到一張小小的紙片,他的身體像觸了電一樣顫抖起來。他走進號子,爬上通鋪,蜷縮在自己的鋪位上一動不動,手心裏死死地攥著那張小紙片。他反複告誡自己不要衝動,必須等到沒人注意的時候才能看那紙片上是不是寫了什麽。

終於,開飯了。同號的人圍著飯盆在他背後忙乎。一然將攥著紙片手慢慢地從口袋裏抽出來。這張兩寸見方的小紙片已經被他手裏的汗水浸濕。費了很大的力氣,他才辨認出維婷娟秀的蠅頭小字:“華已任會計 小女無恙”。欣喜、羞辱、感激、慚愧、悔恨、內疚、悲傷一股腦衝上心頭。悲喜之餘,一然更感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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