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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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之戀》(六) 探望龍家母女

(2015-08-13 21:37:45) 下一個

新年那天分手後,維婷沒有機會再見一然。他被帶走得消息傳來時,她感到了一種意料中的意外。意料中是不言而喻的,意料外不過是她一直自欺欺人地懷抱著一線一然會躲過此劫的希望。一個多月來,一然的影子漂浮在家中、學校裏、大街上、小巷間。不管是備課、上課、判作業、政治學習,年級組老師開會,他的音容笑貌,他纏綿的話語無時無刻不縈繞在維婷心頭。她想知道他被關在哪裏,會關多長時間,有沒有吃苦頭。她在心裏跟他對話。當意識到自己在這樣做時,她苦笑自己的癡情。

想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維婷橫下一條心,決定舊曆年前去看看龍太太。

大年三十,她拎了一個飯盒,在路上買了些豆腐果、洋芋粑和一盒過年糕點去看龍太太。她自報大名,告訴龍太太她曾在報社實習,承蒙龍先生關照。最近得知龍先生消息,特來看望。

“不曉得他是不是還在看守所。”龍太太用手帕揩著淚說。“剛進去的時候,叫家裏給他送些衣被。東西送得去,人沒得見到。後來再去問就問不出名堂了。”

維婷和龍太太一邊一個坐在兩個木把的單人沙發上。中間的茶幾上龍太太給維婷倒的茶水冒著熱騰騰的氣。小巧玲瓏的龍太太雖貌不驚人,卻也婷婷嫋嫋、談吐不俗。看上去,她比維婷大不了幾歲。女兒小僮坐在龍太太身邊的小板凳上,揚著一張清純的瓜子臉,兩隻胳膊攀著媽媽的腿,瞪著兩隻大而圓的眼睛用心地聽大人說話。

維婷詢問龍太太去的看守所的地址之後,又問龍先生為什麽被拘留。

龍太太委屈地說:“我問了幾個一然的舊同事。他們都說一然平時說話謹慎做事穩妥,對共產黨是擁護的。可不是嗎,我平時聽他說的也都是政府的好話。搞不清為哪樣把他關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維婷又問:“龍太太在什麽地方做事?”

“咳,剛解放的時候,街道上動員我去當小學教師,一然不讓我去,說他的太太出去做事他沒得麵子。咳,我自己也不大想出去工作。初中畢業就嫁了他,那時候像我們這樣不愁吃穿的女人怎會想到去工作。此刻真是後悔來不及。他一進去,工資就停了。留下結餘本來就有限,哪裏禁得住坐吃山空。過去一然喜歡交朋結友,家裏是蹲不住的,可還是很顧家的咧。那時候他收入好,好吃點煙酒但不過分,買下了這個小院子,不過四間屋子而已。哪個想得到一然頭一天被帶了走,街道辦事處的人第二天就跟了來。消息靈通得不得了。二話不說,一下子就收了三間。連房子帶家具都收了。不然的話,我這房子出租兩間也還能有點收入的。你看,已經搬進來三家了。且不說那麽多大人孩子,一天到晚翻天覆地的,主要是一點不講衛生。才不到一月,原本清清爽爽的小院子搞成這副模樣,真是作孽。”抱怨著,她直起身向窗外瞥了一眼。

原來如此,維婷想。剛才進院的時候,她以為找錯了門,沒想到一然會住在這麽個亂糟糟的院子裏。

“我們孤兒寡母的就剩這一間了。等一然回來,三個人隻這一間屋子,還不曉得怎麽樣住得開呢?”龍太太搖頭歎氣,眼圈泛紅。

維婷注意到屋子中間靠後掛著一塊長長的布簾將房間一分為二。

有時,不好對熟悉的人訴說的苦水卻可以坦誠地對陌生人倒出來。不熟悉的人不會罵她說:你真傻,那時候要去當老師就好了。

“那你有沒有再到街道辦事處去問問還能不能當老師?”

“一然不回來我們就算是反革命家屬,教師是不會給我去做的。”

“那現在你們母女倆的生活……?”

龍太太重重的歎氣聲打斷了維婷的問話。“我真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家裏還有幾件像樣的東西能換成鈔票,喏,留聲機、古花瓶、古畫什麽的。再就是,聽說街道辦事處有時候會找人幹些粗活,砌牆、和泥、挖排水溝、送磚遞瓦。”龍太太抬起她那雙典型的閨秀纖手,手心手背慢慢地翻著細細地看著,已經在為這雙蔥白玉嫩的手將會怎樣地見不得人而傷心了。

“別著急,”維婷安慰說,“辦法總是有的。我來幫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工作機會。另外,也設法打聽一下龍先生關在什麽地方。”

“那就多請沈老師多費心關照了。”龍太太滿心感激。

“放假了,你在家裏做些什麽呢?”維婷轉身問麵目清秀的小僮。

“沒做什麽。”小僮一直在仔細地看著維婷,沒料到沈老師會跟她講話,有點不好意思。

“這孩子像她爹爹像極了,一天到晚捧了本書不放,旁的事是從來不問的。要不是你來了,她的臉還不是要埋在本書裏頭。”

“今天看的什麽書?”維婷饒有興趣地問小僮。

“一本童話集。”

“噢?”

“僮兒,去,拿來給沈老師看看。”龍太太說。

小僮起身走到布簾後麵,取出一本書,走過來遞給維婷。

維婷翻開目錄,問:“你最喜歡哪一篇?”

“葉聖陶的《稻草人》。”

“為什麽喜歡這一篇?”

“因為,那個稻草人能看見別人看不到事情。”或許是跟維婷因為不熟悉,小僮的話總是簡短的。

“啊。還有呢?”

“還有…嗯…,那個稻草人,他很善良。看見別人有困難,他幫不上忙,就很難過。”小僮回答說,聲音細細的,一口純正的本地口音。

“嗯,很好很好。”維婷的語氣像在表揚自己的學生。她把書還給小僮,然後對龍太太說:“龍太太,小女很聰明。”

“沈老師不用客氣,叫我寶華好了。”龍太太對維婷說。

“那你也不要叫我沈老師,就叫我維婷吧。”

龍太太轉過頭愛憐地看著女兒,又說:“一然在家的時候,對女兒一向是捧在手裏怕丟了、含在嘴裏怕化了,要什麽給什麽的。小僮是第三胎。之前懷過兩個都流了,這第三個我是千小心萬在意才保下來。其實,前兩個並沒有不小心,算是該著的吧。小僮生下來,一然寶貝得不得了。現在爹爹不在家了,她倒真的是長大了,一點不煩大人。”

“聽口音你跟龍先生是同鄉?”

“是的。說起來不好意思。”不知龍太太原本就是個健談的人還是忽然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我們家鄉封建得很,恨不得把“女子無才便是德”做成匾掛在家裏。一般最開通人家的女孩子上完初中也就停學了。沒有家裏大人陪著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其實,我那時候上學滿起勁的。數學老師還蠻看重我的呢,說我有天分。我喜歡那些12345,解習題一坐能坐一天不動窩。算是常人說的‘心有靈犀’吧。可是,家裏大人說不準上學,你有什麽法子?有天,姨母帶我上戲園子看戲,我從小就是個戲迷。那時候的戲園子不單戲好看,有吃有喝熱鬧得很。我嘛,傻乎乎、歡天喜地地去了。那天看的是我們家鄉的黃梅戲《玉堂春》。喏,就跟京劇《女起解》是一個故事,古時候的真人真事。一個叫蘇三的女孩子先是被人賣給妓院,又被人誣陷判了死刑。不過最後還是被搭救了。”

維婷靜靜地聽著,點點頭表示她知道那出戲的故事。

龍太太接著說下去:“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我怎麽就覺得那個演蘇三的唱得格外好聽,姨母也這麽說。回到家第二天,有人來提親。我才曉得,看戲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然在戲園子裏偷偷地相我呢。他要先中了意才許媒人到我家來提親。沒多久就結婚了。我們那樣的人家,父母叫你結婚,你敢不結?我倒沒有可抱怨的。一然對我不錯,世上好多女人連這一點點福氣也是沒有的。唉, 想起來,我那時真是個孩子。有次他帶我去看個什麽外國電影。我根本看不懂,結果睡著了。出來,他怨我,‘這麽好的電影全部浪費在你身上了’。”她笑了笑。

看媽媽笑,小僮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後來呢?”維婷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問了這麽一句。

“後來嘛,他到這地方來工作,我自然就跟到來了。我們家鄉雖然是江南富庶之地,但是個小地方。這裏雖然偏僻,畢竟是省城,不像我們那地方那麽封建。喏,解放前就有女孩子上大學,搞自由戀愛,開通得很噢。”

維婷臉上發起燒來。她起身說:“一說話就把時間忘了。”

龍太太客氣地說:“不要急,在我這裏吃午飯好了。”

“不了,”維婷推辭說,“我還有點事情要辦。”

“那,剛才說的那兩件事,就請多麻煩沈老師了。”

“放心好了,有了消息我立刻告訴你。”

告辭後走出龍太太的小院,維婷立即開始盤算如何著手操辦這兩件事。依她幾年來積攢的社會經驗和人脈關係,維婷揣摩著,幫龍太太找個合適工作易如反掌,可是營救一然搞不好得下一筆大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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