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一然眼瞧著他要乘的那趟公共汽車開走了。下趟車不知道什麽時候才來。步行吧,清清腦子,他想。這一冬,天總是陰冷陰冷的。他把脖子上的圍巾多繞了一圈,兩手揣在袖筒裏捂著胃,悶頭走著。一路上腦袋裏回響著“拒不交待隻有死路一條”。心裏為今晚“回憶錄”裏不會有新內容而惶惶不安。他何嚐不願意配合政府盡快澄清自己的“曆史問題”,回到報社,找回以往的輕鬆。他想不透,那個穿便服的年輕人為什麽硬要把他跟國民黨特務扯到一起。他是在蒙他?詐他?嚇他?考他?還是在與他進行“殊死搏鬥”? 這幾年,他不招誰不惹誰,老老實實地過自己的小日子,跟那個人素昧平生,未有嫌隙,唉,是不是什麽時候拜錯了哪尊菩薩呀?
一然懷著疲憊的心、扛著膨脹的頭回到家,太太和七歲的小僮正圍坐在火爐邊悶頭等他回來吃晚飯。這些日子,因為他的心情不好,太太和女兒也跟他一樣抑鬱少話。見他進門,太太給小僮丟了個眼神,乖巧的僮兒起身去盛飯,一然隨手從門邊拉過一個小椅子,重重地坐下。小僮將盛好飯的碗遞給一然。他一隻手接過飯碗,舉起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女兒的頭頂,淚水湧進眼窩。
三個人無言地吃著。
突然外麵街上響起一陣騷亂,緊接著三個警察闖進龍家肅靜窄小的庭院,其中之一大聲嗬問:
“龍一然?龍一然住這裏嗎?”
一然放下飯碗,起身,打開屋門應道:“是這裏,我就是。”
那個喊“龍一然”的警察低頭看著自己手拿著的一張紙,一絲不苟地再次核對紙上寫的地址人名。另一個警察湊過頭去看那張紙的同時,第三個警察像是怕龍一然逃跑一樣迅速地走到他身後,給他戴上一副手銬,推著他往院門外麵走。這一切發生的那麽意外、那麽快,他看見太太和女兒驚呆的麵孔,來不及對她們說句話。他根本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恍惚中,他看見鋪著石板狹窄的街上,家家戶戶院門開著,大人探出門外的身子、下麵是孩子們童真的臉。貼牆根站著很多看熱鬧的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麵孔混在一起——有的好奇、有的驚訝、有的興奮、有的木訥、也有的茫然。
看守所的空屋裏,一個年輕人蜷縮在牆角裏哭泣。一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門邊,直到腿酸得無奈,隻好依牆坐在地上,惴惴不安的心被那個年輕人的哭聲攪合得愈加煩亂。直到午夜時分,那個年輕人被叫出去了。然後,龍一然被帶進一間號子。號子人滿為患。一條通鋪上,犯人胸對背睡著。年輕的看守吆喝了一聲:擠一擠、再擠擠!三下兩下捅出半尺見寬的位置,對龍一然命令說:你,睡在這。見一然盯著那條窄小的空隙站著沒動,看守加了一句:側著身睡。一然合衣擠下,不到一分鍾就領教了稍微動一動是要挨罵的——同鋪的人罵、看守也罵。適才看守所長向他宣讀了四十五條“不準”。那時候,他還處在發懵的狀態,隻記得幾個什麽“不準欺騙看守人員”、“不準大聲喧嘩”、“不準交頭接耳”、“不準讀書看報”、“不準打架鬥毆”、“不準亂說亂動”。此刻他想不起翻身、仰臥是不是在這四十五條“不準”之內。可他清清楚楚記得宣讀完“不準”,所長說:好好遵守,爭取早日提審、判決。這句話像一把沙子扔進鳥籠,把一然迷惘的心嚇得像受驚的小鳥在籠子裏沒命地撲騰。
看守所裏雖沒有自由,卻並不每時每刻都充滿了風刀霜劍。有的時候,男女犯人百十來個——從商人、市民到前國民黨骨幹分子、從土匪、小偷到知識分子、從地痞、流氓到馬幫鍋頭——席地而坐。所長站著麵對眾人,胳膊舉到胸前,一字一頓地起個調:
“二呀麽二郎山,唱!”
隨著他的兩隻胳膊向上一抬,高低不等粗細不勻的嗓音齊聲匯成一個極不協調的大合唱:
二呀麽二郎山,
高呀麽高萬丈,
古樹荒草遍山野,巨石滿山崗;
羊腸小道難行走,
康藏交通被它擋那個被它擋。
……
職業的本能告訴一然,唱歌是製造輿論的一部分,他認真虔誠地學唱歌。可就是,唱《解放區的天》時,他恨不能插上飛回太太一手操持的溫馨的小院;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時,他不得不拚命排除腦袋裏‘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懊悔;越是唱《二郎山》,他就越覺得看守所的牆高萬丈。
號子裏陸陸續續總有人被叫出去(大都是在晚上熄燈以後),接連不斷地有新犯人進來,通鋪上“罐頭魚”現象絲毫沒有緩解的趨向。有人剛進來兩三天就被叫出去,有人已經進來一年多了,還沒一點動靜。被叫出去就不回來了,留下的人難免悄悄地猜測:無罪釋放?押去勞改?蹲大牢?還是給鎮壓了?
聽身邊這些議論,一然暗自掂量著自己的“案情”,怎麽想怎麽都覺得自己的事很麻煩。抗戰結束後,漢奸的下場是人們有目共睹的。可明目張膽地當漢奸又不同於偷偷摸摸地當特務幹間諜。奸細這名聲自古以來就又醜又臭又猥瑣,還最是說不清道不明沒人同情的。但凡沾上點邊,隻要被抓起來,不管是真是假基本上是死路一條。想到這兒,一然的心戰栗了。他還沒到不惑之年的歲數呢,死怎就這麽早早地被提上日程了?要就這麽兩眼一閉,生前不清不楚生後不明不白,那也太倒黴、太窩囊了。且不說家中還有嬌妻小女,老家還有父母雙親呐。不行,得一定要好好表現,努力爭取,但願能落個牢刑。隻要人在,萬一有朝一日……(他不敢把那幾個字表達出來,盡管隻是在他心裏)打回來,興許還能有個重見天日的機會。他在心裏苦笑:誰能想到,但求不死竟然會成了我龍一然的底線。命運真是個狡猾的騙子,會在你自以為全知全能的時候給你一記響亮的耳光。
無論如何,龍一然是個永恒的樂觀主義者,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堅信看守所牆上刷寫的八個鮮紅的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一心一意起勁唱歌,時時刻刻謹言慎行,認真遵守所長宣讀的那四十五個“不準”,以實際行動爭取不被判處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