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停止了敘述。
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蕭崢嶸感歎了一聲“真是不容易!”竟不知還應該再說什麽了。
驀然凝望著他,說:“在裏頭的時候我老想,咱倆又走上同樣的路,隻不過跟當年下鄉不同的是,這次咱倆的路是平行的,永遠不可能交叉相遇。”
崢嶸難抑好奇地問:“就算國情不同,畢竟是20年的牢獄之災,你怎麽可能鹹魚翻身……”
這一次驀然直言不違:“婆婆死前在遺囑裏把一筆相當可觀的家產全部留在我的名下,不過這是傻子死了以後我才知道的。幸好老太太留了一手,不然要是判我個蓄意圖財害命,那這輩子真的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啊?哪兒有不把財產留給兒子的?”蕭崢嶸不信。
“真的,騙你是小狗。我猜想,她留給我是因為考驗了好幾年,覺著我這麽個老老實實低眉順眼兒的人肯定會好好地伺候他兒子。可憐天下父母心,她放不下她那神經病兒子。”
說到這兒,驀然苦笑了一下:“老太太給他兒子安排好了,給我也安排好了。等傻子死了,所有的錢財就算是她給我的報酬。隻不過,老太太的神機妙算沒把我‘兔子急了會咬人’的可能性給算進去。”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沒準兒,這會兒她在那邊兒捶胸頓足地找後悔藥呢。”蕭崢嶸又開起了玩笑。
“嗯。”驀然也笑了,“在裏邊的時候,我老按月收到報告單之類的東西,所有的信件到犯人這兒都已經被拆開檢查過,所以獄監和犯人老想法兒訛詐我,虧得有保護神琳達,否則我早就當不成富婆兒了。不過說老實話,要不是因為腰包“深”,我受的罪得大了去了。人生太莫測了,反說正看,都是那老太太,既害了我又救了我。”
“說了歸齊,摟草打兔子,讓你塞翁失馬一把。”
“沒錯耶,我的生活經曆真是這麽回事兒。”
蕭崢嶸不再調侃:“說真格兒的,人生不就是這樣兒嘛,不管什麽人在某一時間做出某個決定、采取某個行動都含有很大程度一葉障目的局限性,由此,因果之間難免會產生很大的誤區,所以做人得放得下、想得開。為人得寬容,自己才能心態平和。”
“你倒是夠豁達的,”她望著崢嶸,再一次提出那個曆史遺留問題,“你還欠我一個交代呢,你的手倒底沾沒沾血?”
“當然沒有!”崢嶸的回答斬釘截鐵,“你要是還懷疑我的清白,那咱倆就白認識了一場。”說著,他恍然頓悟:“唉,你老這麽悶悶不樂的,是不是因為怨我?”
驀然沒理會崢嶸的疑問,說:“那你白上了個大學,白受了那麽多罪,白落下一身的病,活得多虧呀,怎麽還能一天到晚樂樂嗬嗬的?你不覺得生活對你太殘酷嗎?難道不該詛咒?”
“怎麽會不覺得。可是怨恨像流沙,你越想抓住它往上爬就隻會是陷得越深。人必須得向前看,才能活得開心,你說是不是?!”
“向哪個qián看呐?”這次驀然是明知故問。
“當然是前麵的前啊。”崢嶸鄭重地回答,繼續沿著他的思路說,“一個人命運中突如其來的轉折有時候確實不由自己決定,可是怎麽樣麵對它、怎麽樣處理它,以及當一切都成為過往後,怎麽樣看待它是可以由你自己決定的。”
他頓了一下接著說下去,口氣輕鬆但不失穩重:“我的轉折點就是我本來應該去上晚自習,心血來潮想到校外野地裏去找跟你‘千裏共嬋娟’的感覺。生活不跟算術似的負負得正。那天,我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一個錯誤的地點,釀成一個大錯特錯的結果。要叫老人們說是上輩子欠了人家的,這輩子得替人受過還債。不管怎麽說吧,我咬緊牙關,不在命運麵前低頭,活著出來了,自當是命運朝我虛晃一槍。”
驀然恍若回到當年,那種靠實的感覺電流般湧上心頭傳遍全身。她接住蕭崢嶸的話,緩慢而清晰地背誦出《熱愛生活》裏的一段:
“命運對他實在太苛刻了,然而,盡管奄奄一息,他還是不情願死。也許,這種想法完全是發瘋,不過,就是到了死神的鐵掌裏,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
“對呀,就是這樣。”蕭崢嶸轉身忘情地抓住驀然的雙肩,“雖然我失去了很多,最大的損失就是失去了你。我還失去了事業、健康和家庭。人世間有太多的事:偶然的、必然的、刻意的、不經意的、意料之中的、出乎意料的。人生一世有太多的恩怨和愛憎,太多的奮爭和無奈。但是,當你終於一步步走過來、熬過來、扛過來以後,你就會發現不管受到多大的挫折,活著畢竟是美好的。”
驀然默默地點頭認同。
崢嶸意猶未盡:“所以,一個人要是把精力花在怨天尤人上就等於是自己給自己增加負擔。日久天長,遠道無輕載,負擔越來越重壓得你筋疲力盡,那不是自己懲罰自己嗎……”
倏地,“自己懲罰自己”幾個字像電子屏上反複出現的提示文字在驀然的大腦裏層層疊疊地顯現、跳躍、閃爍,驀然已聽不見崢嶸後來的話。
一生的畫麵此刻經過篩選、過濾清晰地在腦海中閃現。
她看到小時候看立體電影是爸爸帶她去的,抱著個菠蘿做坐有軌電車是爸爸在身邊。上小學的時候,是爸爸經常帶她到新華書店去買媽媽選定的圖書。下鄉時,爸爸從來都沒忘記告訴她扒車太危險。後來的變化是因生活所迫。
她看到以那個時期孤陋寡聞的國人之見,弟弟妹妹甚至爸爸都真地以為,她能從前景慘淡的街道工廠一步跨入人間天堂是件千載難逢的大好事,怎曉得既便是人間天堂照樣有太陽照不到的陰暗角落。
她還看到弟弟的眼睛、媽媽的離去以及上山下鄉本不是能夠以她的意誌為轉移的事情,她卻將這些不幸全部歸咎於自己。
驀然頓然醍醐灌頂,就如同她沒有理由責怪崢嶸,她不該責備爸爸。就像崢嶸說的,在生活的算術裏,負負不得正。她的生活軌道如此曲折多舛是因了爸爸的糊塗懦弱加上自己的懦弱糊塗。
她不由地感歎出聲兒來:“我可真是我爸的女兒!”
此話一出口,壓在胸口數十年的負重隨即化作一朵浮雲,飄然而去。
一陣爭分奪秒的緊迫感襲上心頭,她猛地抓住崢嶸的胳膊,說:“哎,求你件事兒行嗎?”
“說,什麽事兒。”
“我家原來住的那個胡同沒有了,我不知道怎麽才能找我們家人。”
“啊?你還沒……”看見驀然麵現窘色,崢嶸頓住口,轉言道:“這事好辦,上派出所查戶口就行了。現在都聯網了,找人沒問題。啥時候去?”
“現在就去。我得回家,不能再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