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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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驀然回首》(十)走出地獄

(2015-07-24 18:24:43) 下一個

理查德的脾氣越來越暴戾,罵人、摔東西、打人成了家常便飯,行為也更加乖張詭異。

清醒的時候,他倒鎖上門,跑出去。有兩次他沒回家過夜,驀然希望他犯糊塗走失或是把車開下山澗摔死。然而老天不開眼,那家夥又拉著一車垃圾回來了。

糊塗的時候,他不知道大便為何物,會抓在手裏當橡皮泥捏著玩。還有一次,他在穿衣鏡裏看見自己以為是他人闖入,抄起棒球棍把鏡子給砸了。事後,他臭罵驀然砸了他的鏡子。

驀然想過逃跑,可人生地不熟,身無分文,環抱小島的大海像高聳的城牆將她圍困其中,能跑多遠?她想起和藹的吳太太,雖然不曾留下聯係方式,但她知道找到吳律師就能找到吳太太。

此地電話公司每年都會免費向居民提供黃、白兩冊新版電話簿,全島所有商務和家庭電話號碼都在其中。她看見過婆婆在那兩本比《人民文學》厚重好幾倍的電話簿上找人。但她沒注意過婆婆怎樣查詢,現在隻好自己慢慢摸索。花了好長好長時間,終於在白頁密密麻麻的字裏行間中找到了吳律師的姓名,她喜出望外,下一步就是等理查德出門。

等待從來沒有如此難捱過,驀然內心很矛盾:她盼著理查德出門,又害怕理查德出門。理查德走了她就能打電話求助,邁出逃離苦海的第一步。

可打了電話,家醜外揚,臉就丟幹淨了。吳律師肯定會因為是關家的老交情而不願相助;或者會因她一貧如洗而不願幫忙;也許會借口沒時間不予搭理;沒準還會告訴吳太太她是個怎樣的窩囊廢;吳太太也會覺得她這個人簡直是傻透頂了……

驀然腦子裏塞滿了各種各樣最壞的設想,心像一刻不停的鍾擺,在這個電話打與不打之間搖擺不定。

一天,理查德把她臭罵了一頓之後摔門走了。忍無可忍的驀然顫抖著撥通了電話,心跳得比話筒裏的鈴聲還響。可是,接電話的聲音透著老態,耳朵不好使,也聽不懂中文。唉,同名同姓而已,這條路被輕而易舉地堵死了。

又一天,她想起彩霞媽媽,連忙翻出電話號碼,拿起電話。彩霞媽媽高興地告訴她,彩霞的第二胎生了個女孩,一男一女,全家人心滿意足。

耐心地聽驀然講完自己的境遇,彩霞媽媽勸她:你不能這樣下去,辦離婚算了。離了婚,他的財產有你一半,你不用跟我一樣做辛苦工的。

驀然趁此機會提起想找吳律師。       

不明底細的彩霞媽媽說:哎呀,你不知道呀,前兩年鬧得滿城風雨的,他們倆口子是人販子耶,都給抓進去啦。

驀然神慌思亂,一時竟捋不清自己屬於被販賣的受害者還是販賣人的從犯,敷衍了幾句之後掛斷了電話。

她想起肖洛霍的《一個人的遭遇》,自然是崢嶸推薦給她的。“人倒黴的時候喝口水都能塞牙縫兒,”她看完以後對崢嶸說。

現在這個倒黴蛋是她自己了,至少那個人還撿了個孩子。她呢,什麽也沒落著。一次傻乎乎地憧憬未來時,崢嶸說,將來咱倆的孩子就叫“蕭驀”,怎麽樣?真讓他說著了,現在她成天就是跟“消磨”在一起。她在消磨時間、消磨生命,在徹底無望的墳墓裏給半人半鬼的理查德作陪葬,尾隨他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地走向墳墓的深處。那裏老太太在召喚她的兒子和侍者;那裏死神在等待他們。

“活什麽勁兒呀,找媽媽去算了”的念頭不是沒有過,可她沒有去找媽媽。她活下來了,不是因為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而是因為蕭崢嶸“絕不選擇死”的話總是在這時候頑強的冒出來給她支撐。

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在她內心最深處始終埋著一線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與崢嶸再相見的希望。

 

時至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驀然突然出其不意地走了出這座墳墓。

那天的開始跟幾年來的每一天沒什麽兩樣。驀然在廚房裏洗完了早餐用過的碗碟,站在前望著窗外發愣。外麵的天空是明晃晃的藍色,高坡處鄰家院子裏的一小排高大的椰子樹上掛著青綠色的椰子,自由舒展的樹冠在風中搖曳,悠閑自在。

老太太曾說過,那是威廉姆森夫婦家。遠遠地她從來也沒看清過他們的長相,隻從行動體態上看出是一對上了年紀的老人。這會兒,威廉姆森先生開著一輛小型割草機在院子裏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每周一次的剪草操作;威廉姆森太太在依次給一大片五顏六色的花兒澆水。整齊漂亮的庭院與和諧安寧的氛圍,她看過無數次,也羨慕過無數次。

她忽然想,媽媽要還活著,比威廉姆森夫婦小不了多少。媽媽要還活著,看見我混成這麽一個卑躬萎靡、屈膝下作、沒人樣兒的窩囊廢準得背過氣去。我怎麽這麽沒出息呀?不行,不能這麽苟活著,我得想辦法,我得……

Monica!Monica!老頭臥房傳出嘶啞的吼叫聲。

她在心底詛咒:死老頭子!腳沒動窩。

老頭還在氣急敗壞地喊:莫妮卡!叫你呐。

她磨磨蹭蹭地走進房間,一股腹瀉的惡臭撲麵而來,床上、地毯上、已經脫下來的褲子上、身上、手上抹得一塌糊塗。理查德瞪著混濁不清的小眼睛撲向她,肮髒的手伸到她臉上,大叫著:“我是Chinese Emperor,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

躲避和招架中,從離京之前一直到此時此刻積攢起來的委屈、哀怨、痛恨、憤懣匯成一股不可遏製的怒火猛地撞上心頭,驀然腦子一片空白,本能地抄起立在床邊的棒球棍朝他當胸輪去。在他悶聲倒下時,她意識到死神借她的手把老頭給帶走了。

此刻,她完全沒有當年對黃貓施暴後的驚慌和懺悔。

她給彩霞媽媽打電話的時候鎮定得出奇,彩霞媽媽老練地囑咐她不要破壞現場。警察是彩霞媽媽讓彩霞打電話叫來的。

按照中國殺人償命的邏輯思維,驀然從容地等待法律的製裁。然而當地沒有死刑,又因她屬於典型的受虐婦,法庭判了她二十五年監禁。

異鄉三十載,可以說從飛機降落的那一刻起,她便身陷囹圄,直到因品行端正遵紀守法提前五年釋放,出獄後又經過了一年零三個月的假釋程序,她才真正地以一個自由人的身份立足於世。

獄中的二十年,無數個不眠之夜,她有充裕的時間思考。每個人從一降生就捧著一個指南針行走,可指南針上並不顯示走到哪兒路是筆直平坦的,走到哪兒路是崎嶇泥濘的;走到哪兒會有鮮花鋪路;走到哪兒又會荊棘遍布。隻有當你走過大半,回過頭去,才能辨清自己跋涉的足跡。

驀然多少次仔細地回顧自己人生的每個階段,最刻骨銘心的是杜焱的那包皮筋;媽媽的英年早逝;崢嶸的意外橫禍;當然少不了爸爸及弟妹對她的無情無義。她甚至認定入境時美國的移民官沒有當即將她遣送回中國是瀆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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