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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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驀然回首》(七) 話不投機

(2015-07-21 18:15:34) 下一個

“喂,美國人……”電話那一端是蕭崢嶸。

“什麽‘美國人’,別瞎說。”驀然打斷他的話。

他調侃說:“那就把中間的‘國‘字兒去掉唄。”

她心頭一震,明白他在暗示許多年以前常掛在嘴邊的詩句,臉上浮出會心的微笑——反正麵目表情不能連同聲音一起傳到電話的另一端。鎮靜了一下,她嗔怪道:“少來勁兒。”

約定好在一個茶館碰麵後,崢嶸問她有沒有微信。

她問:“微信是幹嗎的?”

他解釋完以後,問她智能手機有嗎?

她說有蘋果,還有iPad。他囑咐她把兩個都帶上,他好給她下載微信。

放下電話,她想還是買個在國內能用的手機吧。聽說她要用微信,手機專賣店一個熱情有餘的四川姑娘給她推薦了一款小米手機。

已經很多年沒有跟男士約會了,途中的驀然有些惴惴不安。走進典雅幽靜的茶館,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城市的混亂嘈雜被徹底隔絕,連服務員端茶送水也是腳步無聲,輕言細語。她不由暗暗讚歎崢嶸的選擇。

蕭崢嶸抱歉地說:“這兒的茶沒什麽特色,就是圖它個安靜,好說話。”

“沒關係,反正好茶壞茶喝到我嘴裏都一個樣兒。”在國外,驀然養成喝咖啡的習慣,多年不識茶滋味了。

入座後,她把小米掏出來遞給崢嶸,他一邊下載qq和微信一邊侃侃而談。他時而騰出右手放在胸口上,好像是在鄭重承諾所說內容的真實,這是驀然熟悉極了的動作。

他說被關押在看守所裏七年,曆經審問和刑訊。丟了一口牙,輕重腦震蕩數次,斷過大部分肋骨,心髒嚴重受損,最後因證據不足釋放。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欲減之罪何患無理”。

難怪這樣一副病態,驀然抹去了大串問號中的一個。

“那你到底殺人了嗎?”迫不及待中竟帶有質問的口氣。

“現在說這個已經毫無意義了。”崢嶸答疑的積極性不高。

怎麽沒有?驀然想辯駁,她命運的改變起因於此啊。可沒容她開口,蕭崢嶸開始滔滔不絕:

那時候,真以為這輩子就撂裏頭了。有幾次被打得太厲害以為是走到此生邊兒上了,他在心裏禱告,叫驀然別等他。要是為了他,驀然荒廢了青春年華,他賠不起。他希望驀然能找到一個像他那樣愛她的男人,真心的希望!後來知道驀然沒傻乎乎地等他,他琢磨,他倆之間就是有心靈感應。他說,說實話,當時挺頹喪的,後來想明白了,命運發給他的就這幾張破牌,好賴都得認,能活下來就不錯了,開開心心地過吧。

出來以後,找工作費老勁了,先開了兩年垃圾車,後來開出租。所幸正好是出租司機捧“金飯碗”那陣子,未雨綢小不溜兒地存了點兒錢。後來活兒越來越不好拉,身體也不跟趟,就早早地退了。現在,沒事兒上街轉轉拉點黑活兒,還有幾家老客戶,再加上每月養老保險,日子過得去。

驀然靜靜地聽著,他所講述的這一切對她來說是那麽遙遠、那麽陌生,遙遠得陌生得難以想像,因而她難以體念他的經曆。

這個她記憶中最親近的人,這個留給她那份寶貴精神力量、幫助她挺過艱難困苦的人,與記憶中的他無論從相貌、談吐還是交流內容上都相去太遠了。什麽“蟻族”“向錢看”啦,什麽“低保”與“土豪”啦,什麽“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啦,她聽得雲山霧罩,盯著眼前的茶水發愣。

崢嶸終於長舒一口氣:“該你了,說說你這些年都怎麽過的?”

驀然問崢嶸是怎麽知道她出國的。

他說,獲釋後,立馬去找她。爸爸罵他,說是他毀了驀驀,轟他走。弟弟送他到院兒門口,隻說她嫁到國外去了,別的都沒說。

“那次,你爸爸給我的感覺是一副完全被生活打敗的樣子。”崢嶸的語氣中沒有抱怨,隻有憐憫。

驀然心裏酸酸的。

崢嶸關切地問:“老爸還健在嗎?弟弟妹妹過得好嗎?”

驀然低下頭,無從作答。

見驀然又陷入沉默,蕭崢嶸窮追不舍:“哎,說話呀。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她抬眼看了看他,想蒙混過關:“就那樣,沒什麽新鮮的。”

“不可能,三十年呐!”崢嶸不買賬。

驀然搪塞道:“不過彈指一揮間,就這麽糊裏糊塗地過來了。”然後迅速轉移話題,試圖用一串問號打斷他的思路:

“北京變化真大,我都認不出原樣兒來了。咱屯兒其他知青怎麽樣?你們經常見麵嗎?咱新滿屯兒肯定變化也挺大的吧?我在網上看見說好多知青回過去插隊的地方看望父老鄉親們,你回去過嗎?我倒真挺想回去看看的,畢竟在那兒待了十年呐,真是挺留戀那時候那種單純……

“嗨嗨嗨,怎麽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崢嶸不上鉤:“那些事兒以後咱慢慢兒說。先說說你這些年怎麽過的?”

驀然心裏想,你倒是想得開,我這些年的經曆打死你也想不到!

見她又不吭氣兒了,崢嶸說:“驀驀,你變了。在看守所的時候,我眼前的你跟以前一樣活潑開朗、愛說愛笑、謙和賢惠。現在好像挺憂鬱的,怎麽啦你?”

驀然暗暗感歎彼此感覺的不謀而合:“好吧,就算我變了,分手這麽多年有變化也是正常的。你不是也變得油滑多了,都找不到白麵書生的影兒了。環境真是改造人,說明咱們都成熟了唄。”然後堅持防守反攻:“還是先說你吧,嫂子叫什麽,在哪兒上班?哪兒認識的?什麽時候結婚的?孩子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婦道人家,就喜歡家長裏短。”這麽說著,崢嶸的笑卻不夠自然。

驀然狡辯:“聊聊家常怕什麽的。彼此了解都是從生活小事兒開始的呀,何況咱們得重新認識吧?”

“強詞奪理!”

……

見驀然按兵不動了,崢嶸轉用迂回戰術:“驀驀,早就是美籍華人了吧?”

驀然不置可否地聳了一下肩膀:“別老驀驀,驀驀的,我早改名兒了,現在叫莫妮卡。”

“噢?!”崢嶸愣了一下很快地說:“入鄉隨俗嘛,反正音還是一樣的。出去年頭不少了,常回國嗎?”

“這是第一次。”驀然幹巴巴地說。

“第一次?”崢嶸眼珠子差點兒從眼眶裏彈出來。

驀然沒理會他的驚訝:“其實,要不是‘2012世界末日’什麽的那些瞎話,我到現在也不會回來的。”

“啊,你還信這個?”

“咳,都快活到頭了,世上什麽可信什麽不可信還鬧不明白不白活啦?!我隻不過是對朋友許了個諾言,守信而已。”

崢嶸還是犯疑惑,斜楞著眼睛瞅著驀然:“不是吧?撇下老公孩子不管,就為個什麽‘承諾’跑回國?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鬧矛盾了?要打離婚?”

現在管“諾言”叫“承諾”了,她感覺自己的中文詞匯跟長滿銅鏽的出土文物似的,趕緊在腦子裏的記事本上又記下一筆,然後才說:

“胡說什麽呀?誰鬧點兒矛盾就打離婚呀?”

“你們美國人不都那樣!”

“聽誰說的?”驀然道,“美國有的是白頭到老恩愛如初的;當然了,也有動不動就鬧矛盾打離婚的;還有在一起打得雞飛狗跳,不在一起想得沒招沒落的。哪兒不都這樣?!”

“你算哪一類?”

驀然眉頭一皺:“幹嗎老盯著我不放?”

“驀驀,你變化太大了。原來可不這樣兒,什麽時候變得橫起來了?”崢嶸還是心平氣和地說,“我能從你的眼神裏看出來,你的經曆並不是一帆風順。你們家那口子對你不好,是不是?”

淚水突然漲潮似地從心底湧出眼眶。這些年來,就是在她心情最沮喪,日子過得最艱難最無望的時候她也沒流過一滴眼淚。她從小就是個不愛哭的孩子,媽媽原來老愛跟人炫耀,我們家驀驀打針從來不哭鼻子;我們家驀驀跌倒了自己爬起來撣撣灰就好了。得知媽媽自殺那天,她蜷縮在門後,頭埋在兩膝之間,哭了整整一夜。那一夜,她把一生的淚都流完了。之後的歲月中,她控製內心的悲哀傷痛就像訓獸師駕馭野獸。驀然低下頭,不想讓蕭崢嶸看見,可為時已晚。

崢嶸慌了:“哎呦,怎麽啦,我沒有惡意,你別多心啊。”

她鎮定了一下說:“我丈夫死了。”此話吐出,驀然好不後悔。這一開口將引出的本是埋在心底決心不告訴任何人的秘密嗬。可此刻,突然湧上心頭的傾訴欲望是那麽難以抑製。

“哦?!”意外使一直口齒伶俐的蕭崢嶸語呐,遲疑了片刻說:“你別太難過,節哀順變。不能因為他的船已經駛進港灣,你的船就不再繼續乘風破浪了。”

一層突如其來的陰影像密不透風的爬牆虎遮蔽了她剛欲豁然的心,驀然神色驟變:“謝謝你的安慰。不過,他已經死了好多年了。而且,我根本沒為他傷心過。”說著站起身來,“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以後有空再聊。”

驀然的突然道別使崢嶸麵有尷尬,但並不失色。“你上哪兒,我開車送你去。”

“謝謝,不用了。”

蕭崢嶸並不罷休:“驀驀,我真有點兒擔心你。”

“擔心我什麽?”驀然故作輕鬆地說,“我現在是個大闊佬了,你就別勞神啦。”一邊向門外走去。

蕭崢嶸攔住她:“一個人的生活質量好壞不光在腰包有多鼓,關鍵在心態怎麽樣。我看得出來,你不是個開心的‘富婆兒’。”

 

新詞兒,新詞兒,又一新詞兒,驀然想著,掙脫阻攔,閃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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