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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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驀然回首》(三) 一刀兩斷

(2015-07-17 20:48:27) 下一個

改革開放不久,一些高齡美籍華人乘國門敞開之機托親拜友出重金在國內購買媳婦。當時的“重金”在今天看來也許不足掛齒,但在那個國民人均收入不足五十元人民幣的年代,兩萬美金無異於天價。為了還債,不知通過什麽渠道,爸爸暗箱操作了這筆交易。驀然被插上草標出售卻渾然不知。

驀然心有所歸,這在家裏不是秘密。插隊時,她和同是北京知青的蕭崢嶸共墜愛河,山盟海誓不離不棄。可不知為啥,崢嶸在上大學期間卷入了一樁殺人案,遭逮捕後便似泥牛入海。退一萬步,即便生活中從來沒有過蕭崢嶸,即便沒有發誓等蕭崢嶸到海枯石爛,她也不能讓自己淪落到賣身的地步啊。

一時間,全家中雞犬不寧。

爸爸軟硬兼施,時而吹胡子瞪眼地拍桌子;時而奴顏婢膝低三下四地央求;甚至雪上加霜,指責驀然為了一個蹲號子的男人不顧骨肉之情。他說,那個姓蕭的殺了人,犯的是死罪,與其為他守一輩子空房,莫如給有殘疾的弟弟準備一筆救助的費用,也好找到一個願意嫁給他的女人。還說,正在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讀書的妹妹已經雄心勃勃地誇下海口,準備畢業後立即下海經商。妹妹需要有個起步的經濟基礎。

爸爸知道弟妹是驀然的“軟肋”。他的意思清晰明了,為了兒子和小女兒的前途,大女兒責無旁貸。

弟弟妹妹絲毫不能理解平素溫良恭儉讓的姐姐為何如此堅決地抵製出國,驀然在他們的沉默中看出,他們認定姐姐最終會為他們赴湯蹈火,姐姐所有的犧牲都是天經地義。

家人的言行顛覆了她慣有的親情理念。難道金錢真的能讓為父之心變成鐵石?難道金錢真的能讓弟弟妹妹出賣親情?她什麽時候在家人心中變成了一塊無足輕重舍之也罷邊角料?為什麽時時牽腸掛肚的親人們此刻對她如此決絕,竟然沒有丁點依戀?

終於有一天,爸爸招呼弟弟和妹妹跟他一起給她下跪:驀驀,你就從了吧,爸爸求你了。爸爸這輩子沒出息,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呀。

眼看著年近花甲的爸爸老淚縱橫地跪在她麵前;眼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弟弟妹妹垂頭匍匐,撅在爸爸屁股後麵,憎恨、厭惡、憐憫、悲哀像大雨傾盆兜頭而下。

過去但凡有為難的事情她都跟崢嶸商量,現在她與誰說?

最後一次去崢嶸家就在幾天前,因悲傷過度而顯得十分憔悴虛弱的蕭媽媽手捂著胸口說,她一個掃大街的老婆子想找個後門給崢嶸說情都不知道往哪兒拎豬頭。她吃不下睡不好,經常被收到領屍通知的惡夢驚醒。驀然嘴上勸蕭媽媽別往最壞處想,心裏同樣怕得要命。

臨走的時候,蕭媽媽送她到院兒門口,拉著她的手,淚眼婆娑地說:驀驀姑娘,不是我不想接你進老蕭家門兒,是老蕭家沒這個福份。這麽好的姑娘,打著燈籠上哪兒我們也找不來呀。可我瞅這架勢,崢嶸就是保住條命也出不來了。有合適的就嫁了吧,別為等他耽誤你自己啊,姑娘。

也許這是生活給她的懲罰,她連“合適的”都不配有。因為她使弟弟傷了一隻眼睛;因為妹妹小小年紀就沒了娘;因為她曾在爸爸最需要她的時候臨陣逃脫。這次抗爭終是不果,驀然低下了頭,接受了命運“將功贖罪”的懲罰。

告別故土之日,爸爸、弟弟和妹妹要送她去首都機場,驀然把他們堵在家門口,“算了吧,不用了。”

那天,她孑身遠走,帶著對爸爸不疼弟妹不愛的怨氣走得心碎走得絕望。從機場大樓走向登機扶梯時,她在自我意識中將過去的三十年狠狠地撕成碎片,任之隨風飄去。她沒想也想不出下一個三十年自己的歸宿與何去何從。

之後,爸爸幾次通過中間人央求她保持聯係,但她鐵下心來把自己化為一塊沉海巨石。再後來,隨著中間人的失蹤,驀然從親人中人間蒸發了。

 

都說時間像流水能洗幹淨心頭的創傷,時間像母愛能撫平心中劇烈的疼痛,可這話在驀然這兒卻不靈驗。

離家時,媽媽已被平反,家人的照片裏,她隻選了幾張她和媽媽的合影帶在身上。前兩年她將其中一張二寸見方的黑白照設為蘋果手機上的牆紙,她撒嬌地偎在笑盈盈的媽媽胸前,風華正茂的媽媽身後是公園的假山。有照片就有念想,多少年來,對媽媽的思念有時像潺潺流水連連不斷,有時像颶風推濤洶湧澎湃,但她很少想到爸爸,她甚至沒有想到過爸爸或許已經過世。她從不猜測弟弟是否找到一個願意嫁給他的女人,也從不設想妹妹經商是否有成,他們的模樣在她的記憶中以然模糊不清了。

此番歸來皆因彩霞媽媽和琳達的力促。

彩霞媽媽苦口婆心:我跟你講啊,跟誰記仇也不可以跟自己家人記仇的。老話說,‘百善孝為先’。這麽多年啦,你實在是該回去看看你爸爸了。

琳達更是振振有詞:你想過沒有,也許你父親,包括弟弟妹妹,早就在為他們當初的行為後悔不迭,巴不得能見到你,當麵向你道歉呢。你應該給他們一個機會。

驀然並不為她們的反反複複勸說所動,怨恨的種子早已長成參天大樹,她在樹下生活了太久,擺脫其陰影談何容易。但為了不讓琳達失望,為了不讓彩霞媽媽難過,她玩笑說:要是活過2012年的“世界末日”,我就回國找他們,行了吧。沒成想,琳達和彩霞媽媽是認真的,她們抓住這個把柄再不撒手。

2012年平安地過去了,2013年也已告辭,琳達和彩霞媽媽對驀然的推脫忍無可忍。琳達盯著她上網訂機票;彩霞媽媽看著她打點行裝。琳達開車,年過八旬的彩霞媽媽親自壓陣,像哼哈二將把她“押解”到機場,一左一右看著她辦理了登機手續,又三催兩促地盯著她排上安檢的長隊,最後還不忘強調早就千叮嚀萬囑咐過的“一定要帶回與家人的合影”。

若不是她不能抗拒也不忍辜負兩位好友的一番苦心,她是不肯去觸摸心頭上那塊一碰還滴血的痂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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