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後,張驀然查看了一下機艙提供的航線地圖,一條紅線像連接斷藕若即若離的弱絲從她所在的南太平洋彈丸小島向西北延伸,跨過太平洋,奔正西,飛越日本、韓國直至北京。
三十年前從北京飛來這小島走的是哪條航線她已毫無印象,但忘不了雖已步入而立之年的她曾是怎樣的青澀無知。此言並不為過,就文化程度、社會經驗以及思維能力而言,那時的她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女生。幸而造物主尚存悲憫之心,在驀然茫然無措萬念俱灰時總能使她絕處逢生。
十一個小時的飛行中,除了去過一次衛生間,她合目而坐、不吃不喝。她推開心靈的窗戶,拚湊時光的碎片,追溯遙遠的記憶……
一輛火車撲麵而來,忽地一下從頭頂上開過去,她嚇得一縮脖子,鼻梁上那厚重的眼鏡差點兒掉下來,回頭看看,黑洞洞的,一束光柱從後麵牆上的放映窗口射向銀幕。
她坐在叮叮當當的有軌電車上,懷裏抱著一個金黃色的菠蘿,怪紮手的,但是心滿意足。
胡同口的早點鋪總是坐滿了吃飯的人,她最喜歡那兒的糖油餅和餛飩湯,還有剛出爐的火燒,香噴噴的,現在想起來還會嚥口水。
媽媽懷裏抱著一個胖乎乎、紅撲撲、安安靜靜的小娃娃。媽媽說,這是弟弟。她驚訝、歡喜又好奇,禁不住伸出一個手指,沒深沒淺地往弟弟臉上一戳。在媽媽“驀驀小心”的驚呼中她知道了這小東西比洋娃娃嬌嫩。弟弟比她小四歲。
幾年以後,一個下雪的日子,家裏又添了個好哭的小妹妹。妹妹比她小十歲。
像組合拚圖,破碎的記憶漸漸地有了來龍去脈……
媽媽生前是個喜歡咬文嚼字的中學語文教師,爸爸則是個中規中矩的工廠技術員。家裏的“大政方針”全由強勢的媽媽定奪實施,溫和的爸爸不過是媽媽的幫襯。
那時候家庭生活簡單,重大生活決策不外乎是買不買或買什麽牌的自行車、收音機;周末該買隻雞還是買條魚給全家人打牙祭。再就是哪個孩子需要添衣服或鞋襪之類。爸爸負責她和弟弟的功課,姐弟倆聰明好學勤奮努力,並不用爸爸操心。
平日裏,驀然是媽媽的得力助手,掃地、擦灰、生火、燜飯、洗手絹補襪子、帶弟弟哄妹妹,十足一個小媽媽,院子裏大人們都以她為榜樣教訓自己家不聽話或逃避家務的孩子。
有一次,同院好友杜焱的爸爸操著濃濃的南方口音對驀然的媽媽說:怎麽每次我看見你們家驀驀就會想起蕭紅筆下的翠姨呢?
媽媽不樂意地回道:你可別方我們啊,我還得指著她呢。
杜伯伯是個做學問的人,說起話來總是引經典句地讓人不知所雲。聽了大人們的對話,驀然猜想蕭紅是個作家。新華書店裏沒有蕭紅的書,可她不甘心,就問杜焱她家有沒有蕭紅的書。杜焱從家裏找出一本舊得發黃的豎版書,倆人做賊一樣躲到院裏一個避人的角落。
比她大兩歲的杜焱翻到《小城三月》,終於找到蕭紅形容翠姨那一段。為了不串行,她用食指逐列移動,一字一句地念道:
翠姨生得並不是十分漂亮,但是她長得窈窕,走起路來沉靜而且漂亮,講起話來清楚地帶著一種平靜的感情。她伸手拿櫻桃吃的時候,好像她的手指尖對那櫻桃十分可憐的樣子,她怕把它觸壞了似的輕輕地捏著。
驀然猶疑:這哪兒是我呀!
杜焱若有所思:你甭說,還真是有點兒像哎。有點兒那勁兒,我也說不清,反正是挺像的。
後來呢,翠姨怎麽樣了?驀然問。
杜焱合上書:翠姨死了,年紀輕輕就死了。
若不是不久後發生的意外,她應該有個完整的“金色童年”。
十一歲那年暑假的一天,杜焱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大包牛皮筋,孩子們欣喜若狂七手八腳地把皮筋串連起來準備跳個痛快。平素跳皮筋的高手驀然因為懷裏抱著妹妹沒法參與,隻能在一邊眼饞大家的興奮與快樂。
分撥兒時發現是五缺一,驀然成了孩子們懇請救場的對象。
猶豫了一下,她把手中的妹妹交給坐在一邊看熱鬧的弟弟,妹妹哭鬧撒嬌,不肯放姐姐去玩。杜焱心急火燎地催促,更使她心癢難耐,慌裏慌張硬是把妹妹塞給了好脾氣的弟弟。妹妹又踢又踹,拚命地揮舞著胳膊,兩隻小手在空中亂抓亂撓。七歲的弟弟力不從心,強撐著抱緊妹妹。
驀然迫不及待地轉身去玩跳皮筋;弟弟手忙腳亂地奮力招架小妹的掙紮,萬沒想到,妹妹的手指竟然不知深淺地捅進了弟弟的眼睛!弟弟的慘叫凝固了孩子們的喧囂,那撕心裂肺的聲音像一把匕首插進驀然的心,再也不能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