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創連載 妖言水滸之一:林衝傳(十九)

(2015-07-06 02:28:49) 下一個
前幾天渡假去了,補上


29
大觀四年四月初一,衝鼠煞北。
宜納采、祈福、出行、入殮、安葬。
忌嫁娶、開市、納財、出火。
工工整整寫完以上字句,開封府尹洪中開始托著腮,看著日記簿發呆。今天還是跟往常一樣,除了日期什麽都寫不出來。愣了大約有半個時辰,他終於放棄,把筆一扔,站起來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然後他打開書房的門,發現今天是個豔陽天。
唉,他歎氣道,還是沒啥事幹啊……”
開封府尹是個極其重要的職位,換算到今天大概相當於最高法院。洪中爬到這裏,算是在司法係統裏位極人臣了。但是他卻早已興奮不起來。
這裏的生活實在是太無聊了,根本沒人上門。正因為級別太高,老百姓那點破事不夠級別來找他打官司。朝廷倒是有點夠級別的糾紛,但是人家不會找他。人家都是關著門鬥完了,再把失敗者往這裏一扔,然後給個稿子讓他照著念念。
這點事最多忙活三天。
但是三年也不一定能趕上一回。
洪中上任四年,打了四年的麻將,覺得自己都快老年癡呆了。有時候他會信步走到緊閉的大門口,偷偷從門縫裏往外看,看到有愁眉苦臉的草民在門外逡巡,就興奮不已,恨不得衝出去揪住他拉進來升堂斷案。手裏拿個原子彈沒處扔,換了誰都會憋得難受。
今天,他終於如願以償。
大約午時,外麵忽然有一陣響動。
衙役來報告說,有案子!高俅高殿帥的案子!
30
殿帥府裏,高俅正在大發雷霆。
他先打了高衙內一頓。由於早年在街上擺攤時被禁軍打了一棍子,他的植物神經係統有點後遺症,下手不知輕重,高衙內被打掉了一顆牙。接下來他又用老東京特有的開封腔把老都管罵了個狗血噴頭:日你娘的老豬狗!讓你去低調處理你個鱉孫就處理出這麽一個結果?!讓那林衝帶刀進了殿帥府也不告訴俺一聲?!俺要是不留神上個廁所迎頭碰見那廝出了事你負責?!日!還不如在俺身上掛個橫幅免費刺殺,刺中有獎呢!!!
老都管磕頭如搗蒜。
高俅發泄完了,坐下直喘粗氣。事已至此,他不得不開始考慮正事,那就是林衝這人怎麽處理。有一點是定了,他要弄死林衝。既然得罪了人,那麽就得罪到底,否則留個對你咬牙痛恨的人在世上就是跟自己後半生的安全過不去。但怎麽弄死,卻讓他大費思量。原因無他,林衝是禁軍教頭。
高俅判不了死刑,不管他任職的殿前司也好,侍衛親軍馬軍司、軍步軍司也好,都沒有處死禁軍的權力,最多判流放。(恭惟祖宗深得治軍之法, 設三衛管軍之官, 付以流配之權, 自非死刑, 不付有司按覆。長編卷430, 元四年七月丁酉條。)大宋律法明文規定,禁軍要判死刑,須交開封府處理。
這問題就來了。
高俅跟開封府不對付。
上次中書省春節茶話會時打麻將,洪府尹單槍匹馬,搓得兵部潰不成軍,贏了幾萬貫,光是贏高俅就贏了一萬貫。按理說這種級別的人,行事都是高來高去,就是玩牌也會顧忌對方的身份和麵子。比如說六品一定給五品點炮;比如三品不胡四品自摸八回也不敢胡;再比如桌麵上有四個八柄,一品偏要聽八柄,那麽二品偷牌也要打給他,等等。這樣看來,洪中的行為簡直是對高俅赤裸裸的蔑視。等於公開向眾人宣布,你高俅算個蛋。
這件事在外人看來挺奇怪的。但是高俅明白原委。雖然他級別比洪中高,聖眷比洪中濃,但是他不敢把洪中怎麽樣。在北宋混官場,什麽最重要?當然是後台。高俅的後台是皇帝,看起來沒有比他更大的了。但是後台顧名思義,屬於建築,而不是一根獨木——高俅除了皇帝,誰也沒有。這就比較要命。
朝中其他同僚背後都是一個集團。即使是新人,也會以科舉同年為誼。高級官僚更是不得了。蔡京門生故吏遍天下,童貫的勢力在西軍盤根錯節。高俅沒有在基層當官的曆練,老部下半個沒有,搞裙帶關係搞不了。
朝中也有以籍貫劃分的小圈子,比如說以前的洛黨和蜀黨,還有現在梁師成公公搞的權傾天下的東京幫。高俅去那裏混行不行呢?也不行。高俅是東京人沒錯,但是這也成了他的劣勢——大家都是在東京長大的,你當年那點底子,人家一打聽就知道得門清——小小一個胡同串子,體工大隊(當時叫圓社)退下來的無業人員,還蹲過監獄,我接納你?丟不起那人啊!
高俅孤身一人,招惹別人就等於拿腦袋往豪豬身上撞。
更可氣的是,這些人不光不給麵子,還處處排擠他。這樣做的原因也很簡單:上層的一個小動作,比如說沒拿正眼瞧你,傳出去下麵就會認為這是一種信號,內容無非是:他不行!要混跟我混!因此,假如這個案子移交開封府,這姓洪的孫子作為梁師成的鐵杆,不但不會照自己的意思辦,弄不好還會當成個立功的機會,把自己惡心一頓。
想到這裏,高俅重重地哼了一聲。
 
當然了,小小一個林衝,還難不倒位高權重的高殿帥。他很快就想起,要判禁軍官兵死刑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殿決,上奏皇上。
但是興奮了不到一秒,他又覺得這根本不可行。上奏,就必須當庭把林衝行刺的事公之於眾。大慶殿那是什麽地方?表麵上看,是大早朝舉行的禦殿,是大宋最神聖的地方。但是在高俅看來,此地與閻王殿差別有限。
太尼瑪凶險了!此時想起,高俅還是忍不住感歎了一句。
 
每天早上到了殿門口,高俅看到的不是數百同僚,而是數百條狼。大家都帶著戒備而挑釁的眼光,互相打量。
高級朝臣用頭狼一般的眼神盯著自己,分明在說:老子的地盤哦!不要走錯哦!老子剛撒尿畫的圈,不要看不見哦!
中層大臣的眼神就像頭狼的打手,恨不得把心裏話狂吠出來:不要惹我哦!我老大在那邊哦!他讓我咬誰我咬誰,讓咬幾口咬幾口!
就連底層芝麻綠豆的小官也不是易與之輩。六七品的禦史、諫官,個個眼裏放著鬣狗似的光芒,手裏拿著小本子,性饑渴一樣瞅著自己,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快犯錯誤!快犯錯誤!我要參你哦!你不是有聖眷嗎?看我參完你還剩多少……
不管冬夏,高俅上朝時總是穿的很多。因為早朝對他來說就像是孤身穿過狼群,背後總是一陣陣發涼。
這種時候,他總會悲哀地發現,皇帝,原來是最靠不住的後台。
不難想象,假如這次把林衝的事提交聖斷,就等於把自己的手機號發布在SM論壇裏,除非你真的喜歡挨揍,否則得不償失。
你自己的屬下行刺你?
高俅仿佛看到了諫官們的淫笑。
最起碼也是禦下無方。
要是高衙內調戲民女的事再被挖出來,自己恐怕都沒法收場。
31
唉,刺配就刺配吧,高求長歎一聲,刺配他去沙門島。那個地方,反正沒人能活著出來……”
這裏需要補充兩句。據《宋史刑法誌》記載,宋代的流配由重到輕分幾個等級:配隸,重者,沙門島砦;其次,嶺表;其次,三千裏至鄰州;其次,羈管;其次,遷鄉。刺配沙門島是最嚴厲的一級。四周都是茫茫大海,逃也逃不出來。更可怕的是,島上上千囚徒,朝廷隻提供幾百人的口糧,這導致獄方經常開展反浪費,省口糧活動,把幾十成百的囚犯用麻袋一裝,扔進大海。可以說,把林衝刺配到那裏,跟死刑沒什麽區別。
但是高俅馬上又發現這個方案也有難度。刺配沙門島,不是他殿前司能單獨決定的。林衝再怎麽說也是有編製的基層幹部,需要三司會審,然後報奏樞密院批準。
樞密院有誰呢?童貫。
眾所周知,高俅跟童貫不對付。
 
這事說來不好理解。按理說童貫資格老,又有西軍撐腰,在軍界的地位可以說是穩如磐石,完全沒必要跟高俅這種小字輩較勁。但是高俅發現童貫也無時無刻不在害怕自己。
他怕的是自己的上升速度太快了!
他怕自己這個後起之秀分他兵權,甚至有朝一日取代他!
證據就是他當年去西北前線鍍金的時候,童貫總是想盡辦法給他小鞋穿,把他安排在老營整理後勤文書。幾個月下來,半次指揮行動也沒參與過,自然那也就沒有功績。事後糧草帳目對不上,還嚇出了一身冷汗。
想到這裏,高俅的眉頭擰到了一起。
這些年我對他畢恭畢敬,我的誠意他應該能看出來吧……
不過他馬上就暗罵自己幼稚:我為什麽要搞林衝?還不是因為他有理由恨我?什麽叫大政治家的胸懷?那就是心裏永遠要裝著所有有理由恨自己的人!因為他們是隱患!童貫他怎麽可能跟我盡棄前嫌?!
於是高俅也不得不放棄了這個方案。
 
算了,高俅不停按摩著太陽穴,幹脆,我自己判他個刺配三千裏得了,這點破事,不值得大費周折……”
然而仔細一想,他卻發現這竟然也不行。殿前司自己宣判沒問題,但是案子卷宗有要存在兵部,年底交蔡京審閱。
而自己跟蔡京也不對付。
可笑的是這次倒不是因為蔡京看不起自己,而是恰恰相反。
 
高俅的殿前司除了練兵,還管京城治安。這在曆朝曆代都是個很重要的部門,平時沒多少事,但是關鍵時刻能辦很大的事。因此蔡京一直試圖在拉攏高俅。拉攏他幹什麽呢?一起控製東京,搞掉梁師成的東京幫!
這個暗示讓高俅不寒而栗。倒不是因為他多麽敬重梁師成,而是兩邊的勢力都太大了,看不出誰會贏。這種級別的較量,一旦站錯隊,後果不堪設想。因此高俅一直敷衍著,沒敢答應。
不難想象,這事落在蔡京手裏,他肯定不會找自己的麻煩。但是,他那種地位的人,不找你麻煩,就是莫大的恩惠,就等於你欠了天大的人情!
就是要是為了這點小事就被人拿住,實在不值。
最後高俅不得不屈服於現實:不提行刺了!就說他攜帶兵刃進入禁地,扔給開封府,愛怎麽判怎麽判吧!
 
做出這個決定之後,高俅卻依然落寞地坐在那裏。他在消化一個剛才思考過程中得出的結論。這個道理他其實早就明白,但是每次想起來,卻騙自己這是剛悟出來的:
在大宋,想在官場做大,就要做植物人——要像一棵樹,上麵要有大人物當枝葉罩著,下麵要有自己的人做根。
自己這種憑著抱著新君大腿上來的直升機幹部,上麵的枝葉靠不住,下麵沒有根基,連個盆景都不算!
正午的陽光照在幾案上,一隻螞蟻從文書上爬過。高俅不知為什麽,忽然想起自己當年流落街頭時,命運也就像這個蟲子一樣,有點權勢的人隨隨便便伸出一個指頭,就能讓自己粉身碎骨。
按理說有這樣經曆的人應該對林衝有點同情心。但是在那個扭曲的年代,人的思維方式也很奇特。高俅隻是慶幸自己終於擁有了讓別人毀滅的能力。
陡然之間,他又憤怒起來。他的腦子被一種想法所控製,那就是不!我跟當年不同了!
他再次下定決心,決不能善罷甘休。
高俅伸出手去碾死了那隻螞蟻,然後說,殺掉!
 
五 滄州
32
林衝在大牢裏呆了沒多久就被提出來刺配滄州。聽到這個判決,他心裏略有些失望。他本來以為有機會風風光光地被押赴刑場,在萬人矚目中高聲喝罵,在血光飛濺中身首異處,腦袋一滾好幾丈遠——那樣的死真是比這樣活著痛快多了。妻子離他而去,家沒了。朋友出賣了他,前途沒了。被刺配充軍,房子自然也沒了。更不用提父親聽說了會怎麽想。林衝被刺字時臉上的肌肉壓根沒反應,因為他的腦子在忙著思考一個哲學問題:我究竟還活著幹什麽?
後來他冷靜下來,開始瞎琢磨。他覺得高俅費這麽大的事,初衷肯定是要把自己弄死。但是自己偏偏沒死——難道是妻子跟高俅做了什麽交易?想到這裏,他就有一種想打自己耳光的衝動,但由於帶著木枷,總也打不著。
其實,林衝這些胡思亂想完全是庸人自擾:他以己度人,嚴重低估了領導的水平。領導之所以是領導,自有他跟常人不同的地方。第一個不同點就是立場堅定,大方向不動搖,絕無可能跟你做這種討價還價式的交易。斯大林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他老人家每次光臨內務部的審訊室,都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跟他提條件,企圖做口供換性命的肮髒交易。斯大林同誌的處理方式從無二致:先給我口供,再給我性命。我想說的是,一次兩次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堅持這樣,這就是水平問題了。當然,到了他那個境界,如果不在領導後麵加個字,一般不會有人看出他是人。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林衝的案子被移交給開封府,同時被移交的還有陸謙等人的證詞,以及200多公斤的證物——據說是林衝隨身攜帶的凶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外加兩個火藥包,堆在地上有一米多高。
鐵證如山!望府尹大人盡快明正典刑。老都管給府尹帶了個話。
高俅?給我帶話?後堂裏,洪府尹哈哈大笑,他是不是當年的腿傷轉移了,腦殘了?
砍頭?哎呀太麻煩了,還要等秋後,高大人安全要緊啊!我看立刻刺配滄州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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