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山老妖
10
在我等看來,林衝的生活可能很不像樣,但當事人未必這麽覺得。
林衝對自己現狀的評價始終是一分為二的。
一方麵他並不否認自己日子過得很苦,錢不夠花,環境不好,壓力很大,等等。
但另一方麵,他又總能安慰自己,有時候安慰過頭了,還能憑空生出一些自豪感來。
這種自豪感的產生是與禁軍教頭的福利分不開的——那裏幹淨熱水管夠,林衝每天都要喝十幾大杯釅茶。
這玩意兒喝多了人就會莫名興奮,效果大體相當於今天的抗抑鬱藥物。
每當腦袋開始發暈,林衝就開始了自我心理治療。
首先,作為一個典型的中國老百姓,他的第一療程是“想想不如自己的人”。於是林衝開始回想老家的鄉親們,身在東京卻拿不到戶口的人們,連大宋海關都過不了的外國難民……
這個療程結束後,他的心靈就得到了撫慰,平心靜氣地給自己貼一個標簽:成功人士。
成功了之後,林衝又結合自己的本職工作開始了第二療程:他開始意淫自己作為光榮的禁軍教頭,首都公務員,國之棟梁,是多麽的重要……
這種怪想法跟他讀的那幾本破書有關。比如說他讀了孟子的“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覺得自己是大宋的主人。讀了唐太宗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又覺得大宋沒了自己不行……
然而那天晚些時候,林衝的這點可憐的自負被高衙內撕得粉碎。後者氣壯山河地告訴他,“你其實算個屁。”
林衝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在朝廷的眼裏,自己跟這種排泄物是一樣的。
首先,無色透明,存在與否都一樣;其次味道不好,上麵偶爾跟你照個麵也是捏著鼻子。最後,要是你想顯示自己的存在,動靜大點就會被排放出去。
二 大相國寺
11
平心而論,高俅的兒子在東京的衙內裏邊素質算是比較高的。他起碼不飆車不吸毒,不用公款去遼國留學,不擔任任何商行的名譽掌櫃。對於最後一條,東京市民尤其感到欣慰。要知道當年號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王安石相公兒子名下多了一個棺材鋪,半個東京的街道幹部都被動員起來,挨家挨戶做工作:
“買個吧,這東西你早晚用得著啊。”
“不買的話,你馬上就用得著了……”
相比之下,雖然高衙內喜歡在大街上調戲婦女,但隻要你不上街他就拿你沒辦法,老百姓總有個地方躲著。大家都感恩戴德,簡直要給他送錦旗了。
除此之外,這人還學識淵博,精通哲學。那天在大相國寺門口,他口若懸河,免費給林衝講授了很多人生哲理。除了“你算個屁”之外,還有“教頭?教頭隻是我爸的一條狗”、“先回家把東京話練好再出來叫喚”、“玩你老婆是看得起你”等等,使得林衝幾乎忍不住要給他一拳。
然而高衙內的另一條教誨使得他改變了主意。
他說你要是不想幹了呢,打我也行。
如前所述,林衝買房子給自己帶來不少不便。但最大的副作用還不是經濟上的。
自打知道賣房的洪福禪院隻是大相國寺的一小部分起,林衝就一直處處小心做人,生怕失業。雖說當年在武學(軍校)的時候他強迫自己安分守己,以免被開除;沒拿到東京戶口的時候也忍氣吞聲,以免被遣返……
但那些恐懼至少是有時限的。現在他越發感覺房子像一個墜著大鐵球的狗鏈牢牢拴在脖子上,從此一輩子掙脫不掉。
順便說一句,大相國寺其他幾個部門分別是:
負責放貸的普濟禪院,
負責收貸的金剛禪院,
負責審查財務狀況的天王禪院,
以及負責征地、收房、趕人的菜園子。
一條龍服務啊。
作為一個屍位素餐又怕丟飯碗的員工,林衝在單位見了頂頭上司就像老鼠見了貓。當然了,屍位素餐的不隻是他一個,他們單位有八十多萬個,因此林衝的這種恐懼純屬心理問題。
都教頭五十來歲,胖得像桶一樣,但是腳下輕功很好,能讓每個下屬無時無刻不感覺到他從背後射來的溫暖的目光。
林衝經常試著媚笑著討好他,但是沒有任何效果。都教頭除了見到上級以及活寶陸謙,看誰都冷若冰霜。
二十八號上午林衝本來想點個卯然後溜出去處理點私事,沒想到有人通知說都教頭找他,他趕緊放下茶缸,抖擻精神趕去。
由於事先在公廁論壇上看到一些小道消息,一路上林衝心裏不停打鼓:
——聽說今年又要裁軍,不會是要我走人吧?
——不會,一共兩個槍棒教頭……
——不好說,這年頭誰還指望禁軍打仗啊。
——你可是正經八百的東京武學(軍校)高材生啊……
——聽說都教頭小舅子科舉失敗了……
還沒見到都教頭,他就已經滿頭冷汗了。
說實話,林衝這幅嘴臉十足可憐。他後來自己也承認,在東京那幾年,他不怕死,隻怕丟了飯碗。因為飯碗沒了房子也就沒了,消息傳回老家去將造成災難性的結果,比死可怕多了。
在鄉村生活過的朋友都知道,那裏的一些中老年婦女不買手機不玩微博,但是小道消息在她們中間傳播速度比光速都快。
這樣的話他們一家子都將成為十裏八鄉的笑柄。
林衝寧肯像狗一樣活一輩子也不肯接受這樣的結局。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