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林衝一夜沒睡。妻子吵到一半摔門而去,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愣神愣到天亮,她也沒回來。恍恍惚惚地到了單位,發現陸謙也沒來。林衝忽然有了個荒唐的想法。他請了個假,偷偷溜到陸謙家。
大門沒關,堂屋也沒人,林衝徑直上了二樓。這時他聽見屋裏有人在說話。
“娘子?陸謙?開門!”林衝不直接踹門而是先叫門,純屬照顧自己的承受能力。
門打開了。兩人果然在裏麵。
“林衝?來得正好。嫂子昨晚來我這哭訴,我勸了她一夜,你們兩口子啊,別太難為自己……”林衝低著頭聽陸謙說了半天,一言不發。他實際上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陸謙和林夫人到底有沒有發生什麽,林衝始終沒弄清楚。後來在梁山上寫控訴趙宋王朝的材料時,為了避免別人瞎猜,他編了個瞎話,說陸謙受殿帥府之托,拉自己去喝酒,然後派人把林夫人引到陸府,好讓高衙內趁機逼奸,結果自己及時趕到,嚇得高衙內跳樓逃走了。這個說法後來被記載在水滸傳裏。
這一看就是胡扯。首先,稍有生活經曆的人就會知道,“及時趕到”這種事在涉及自己老婆和另一個誌在必得的男人時,基本不會發生。第二,高衙內挨了那頓揍以後,會有勇氣獨自麵對林夫人?因此幾乎所有人都相信林衝被戴了綠帽子。後來在晁蓋的指示下,林衝不得不在聚義廳擴大會議上作報告澄清這件事:我老婆是貞節烈女。
陸謙那天勸了他們半天,最後說:“不就是五十貫嗎,我這有……”
“不,不能老麻煩你……”林夫人其實挺高興,但是還在推辭。
“嫂子你別見外了……”
從陸謙家出來,林夫人很高興,好像把昨晚的事都忘了:“沒想到你還能來幫我借錢……你終於聽了我一回……待會兒你去交錢還是我去……行行行,我知道你忙,我去行了吧……唉,林衝,你倒是說話啊?”
林衝還是一言不發。
林夫人終於琢磨過來了。
“鬧了半天,你是來捉奸啊?”她冷著臉問道。
林衝抬起頭,努力了幾次,還是沒張開嘴。
“林衝,你大爺的!”林夫人絕塵而去。
那天林衝沒有去上班。他回家發現妻子不在;去她娘家找,門都沒進去就被丈人打了出來。林衝走到喧鬧的街頭,無所適從。抬頭看著天空,鉛色的烏雲壓得越來越低,好像家鄉那監獄一般的群山。
那時他以為,隻要走出這群山,就是東京,就是希望,就是幸福。然而今天,他卻開始懷疑:自己努力這麽多年,真的值得嗎?
林衝忽然淚流滿麵。
27
那天林衝喝得醉醺醺的,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一個人從林衝出了酒樓就一直在鬼鬼祟祟地尾隨他,走一段就哀歎一次:“偌大個東京,沒有識得兵器的。”
“等等,”林衝終於聽見了,把他叫住,“你說什麽?”
那人拿出一把插著草標的單刀,“唰”的一聲拔出來。月光灑在刀刃上,一道寒光射向林衝雙眼。
真是把好刀。
林衝忽然想起,以前上學的時候跟陸謙喝醉了,也曾經在宿舍整夜把玩刀劍,衝著窗外大喊大叫:“劍決天外雲,劍衝日中鬥。劍隳妖蛇腹,劍拂佞臣首!”
“一身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
“陸兄,大宋千裏邊塞,就等著你我二人去殺他娘一個封妻蔭子!”
然而不知什麽時候,那個豪氣衝天的熱血少年已經悄悄死去,留下如今這樣一個半死不活的軀殼。
“我買!”
關於這把寶刀的情況,是林衝材料中另一個不實的地方:據施大爺記載,這刀是他花了一千貫買的。這個說法實在是匪夷所思——一千貫的購買力相當於現在幾十萬人民幣,高俅都未必舍得花在一口刀上。不過這倒不是林衝有意瞎編。
梁山的史料對林衝的記載變化很大,前後對比起來壓根看不出是在說一個人。前期的材料提到林衝總是很囉嗦:“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頭領晁天王和他最親密的戰友林總教頭——紅光滿麵,神采奕奕,身體非常非常健康!”然而幾年後又成了:“本書旨在揭露和批判野心家、陰謀家、反替天行道兩麵派林禿子 所犯的滔天罪行……”
同理,這把刀的書麵價格也一直在500文和一千貫之間浮動。說500文是為了讚揚林衝胸懷大誌,家貧不忘買寶刀。到了一千貫的版本,就成了反動軍閥林衝窮奢極侈的證據。最終把數學不太好的施大爺給坑了。
實際上林衝買刀隻花了五十多貫——就是陸謙借給的那些錢。他當時醉得半死,已經豁出去了:失去了妻子,保住房子又有什麽意義?攢錢又有什麽意義?不過第二天酒醒以後,他還是後悔為什麽要花這個冤枉錢。當然他不知道,這把刀帶來的麻煩遠不止於此。
28
第二天陸謙來找他,說高殿帥聽說你買了把寶刀,要看看。林衝二話沒說,拿著刀就去了。這件事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先不說這人的兒子調戲過你老婆,你老婆還去向不明呢,你怎麽也應該優先處理一下吧?
然而林衝卻不這麽想。
這裏需要補充一下,林衝昨晚喝酒不是一個人,是跟陸謙一起。
“老陸,怎麽到這裏來了?你瘋了,這多貴?”自從認識,每次一起吃飯都是陸謙買單。林衝其實偷偷記著一本賬,那就是自己到底欠陸謙多少酒錢。他有個天真的願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自己混出來,要天天請陸謙喝酒,喝到陸謙欠自己錢為止。
林娘子有一次收拾房間的時候發現了這本賬本,晚飯的時候還笑話他斤斤計較。
林衝也笑,笑她區區婦人,不懂得男人的處世之道:“你懂什麽?我記得不是賬,是情份。”
“這你別管”,陸謙拽著他往裏走,“今天是報銷。”
那一晚,林衝第一次覺得自己詞匯量不夠。
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玉盤珍饈,酌金饌玉。輕歌曼舞,天籟之音。沉魚落雁,柔情綽態……
要不是腦子裏還有根弦,林衝差點就被那個一直往自己懷裏鑽的歌姬搞得把持不住了。
“老陸,今兒……今兒……得多少錢……”林衝喝得舌頭都大了,開始擔心陸謙的支付能力。這種事兩人上學的時候幹過:找個館子,大吃一頓,然後摔杯為號,分頭逃跑。最後在宿舍會合,摟著肩膀笑到半死。
林衝衷心希望陸謙不是要再玩一次。當年的莽撞少年如今都像戴上了鐐銬,再也跑不動了。
“這個你別擔心,”陸謙沉默了一會兒,時間之長讓林衝真的相信他是帶自己來玩跑得快的。
“我帶著這個呢。”陸謙掏出一張卡片一樣的東西。
林衝認得,那是一張飛錢,紙色金黃,上麵還有兵部的大印。
“這玩意叫金卡,今晚你把天吃破,兵部全包了”
林衝頓時對陸謙產生了敬畏。但是轉念一想又不太對:他的級別,是絕對拿不到這東西的。
“老陸,這東西你哪來的?”林衝好像明白了什麽,瞪著眼睛問道。
陸謙臉上露出尷尬的神色,自己斟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然後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說道:“是高殿……高俅讓我請你的。”
“什麽!”林衝拍了桌子。
其實他是嚇的。他心裏一直在默默祈禱,希望高俅不知道這事。
不過陸謙倒被嚇到了,趕緊解釋起來。
“殿帥說了,讓我帶你來著吃一頓,就算是給你陪個不是……林衝,是非曲直當然在這擺著,不過高殿帥親自……我看你也表示表示,比方說給衙內說句好話啦……”
那晚上陸謙說的話半真半假。帶林衝來吃飯的確是殿帥府的指示,但絕不是來自高俅本人。至於賠不是,更是無稽之談。事實上老都管什麽也沒解釋。搞得陸謙也不明白此舉到底目的何在,隻好自己胡亂解釋一通。
但是林衝卻自以為明白了。。
第二天,他聽到殿帥府的召喚,眼前立刻就開始回放昨晚樊樓的一切,還聽到了畫麵後麵的聲音:隻要你繼續在這個體係裏老老實實地混,總有一天,這一切你也能享受到!
林衝明白,不管怎樣,不管付出何種代價,自己都離不開東京,離不開禁軍,離不開現在的生活。
因為這種誘惑實在是無法拒絕。
後來的事我們都知道了,因為施大爺詳細記載過:林衝在殿帥府等了半天也沒人出來,拔出刀賞玩,忽然發現:怎麽這刀刃好像有個崩口?抬起頭來,他才發現,自己呆的那個房間叫“白虎節堂”!這是高級軍情辦公室,任何人攜帶兵刃入內,都會被視為行刺!
此時伏兵盡出,把林衝抓住。
“冤枉!有人說高殿帥要看我的刀……”
“哦?此言當真?”老都管問道。
“是禁軍教頭陸謙說的,他可以作證,這定是誤會……”
老都管忽然笑了:“陸謙是吧?巧了,他正好在此,本官就來問問。”
陸謙從屏風後邊走了出來。
“順便說一句,陸謙現在已經是殿帥府虞候了。陸虞候,老夫問你,可有此事?”
陸謙的臉整個漲紅了,他低著頭,半天沒說話。
“問你話呢!林衝說你叫他來殿帥府獻刀,可有此事?!”
陸謙慢慢抬起頭,閉著眼睛輕聲說:“沒有。”
“你說什麽?!”林衝大叫起來。
“並無此事。”陸謙重複了一遍。
“陸謙!陸謙!!”在被拖下去的路上,林衝一直重複著這句話,“為什麽?!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