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讀柏拉圖是在一本語錄體的書上。那時見總在對話中的大智的蘇格拉底說:我們在所置身的世界中所見的一切,隻是一個永恒的完美“形式”的世界的不完美的影子。
在我們前生曾在這個“形式”的世界生活過,在那裏見過這些形式,但一旦人呱呱落地,它們就都被忘掉了。不過‘忘卻’的完美形式仍潛藏於我們的記憶裏,教育與學習型就是把這些真知從前生的記憶裏喚出來。這就是著名的柏拉圖的‘回憶說’。
當年讀到此時並不了解柏拉圖的原文。以為以上也即如《莊子》‘北冥之魚’式的哲理寓言。但顯然,它會是另一種啟迪與深遠。
當時覺得,柏拉圖就是在說,對知識的好奇心,對美的感受等等是出自我們天然本能。表現為為藝而藝、為知而知、為善而善的內在傾向。因此也是具有善良人性的人所命中注定的。
-對穎悟力與好奇心同步成長中的、愛好思想與藝術的小讀者們,這樣的詩意、朦朧、語言所無法傳達之境的揭示,是與崇高和純粹認同式的自我肯定。這即是彼時我的感受。
長大以後,尤其是後來的專業學習時,課上課下讀柏拉圖的原著才知道,柏拉圖的本意恰恰與我自己先前所理解的相反。
‘理念世界’所指,並非是不可見的形式而是確確實實存在的世界。由所有‘形式’也即是由語言表達的概念組成的‘實體“的理念世界裏有現實間所有事物的完美原型,比如完美的蘋果理念涵蓋了現世間所有蘋果的品質,後者隻是前者的各種粗糙的拷貝。再如,理念世界裏才有完美的圓,它隻是我們能想象的,我們畫出來的也總是腦中圓的不完美的考本。
以上,與我原來的‘一孔之見’的理解有兩方麵的背離:
第一是在語詞方麵。完美的理念也即是概括階層極高的概念,是由明確的語詞表達出的。展示語詞的概括性以給其下定義,是蘇格拉底式對話的重要內容。
第二是在信仰方麵。蘇格拉底對完美形式的討論終結於人們前生所在及死後(可為)歸宿的永恒的理念世界(此為好人的歸宿,壞人下火刑地獄)。也即是說,所謂‘形式’,並非僅為我們頭腦把握事物的方式或能力,而是有一理念天國賦予人的潛能。真知也是關於這個天國的,它是宇宙本身,關乎人類的生前死後,因此是宗教式的。
二者合一,柏拉圖向我們證實了‘理念世界’的存在,-他並未將其作為信仰硬塞給我們,而是通過蘇格拉底的工作,幫助我們動用思維邏輯明白其中的道理。
無疑,掐頭去尾後,說柏拉圖主張 “對知識的好奇心,對美的感受等等,是出自我們的天然本能,表現為為之而知,為善而善的內在傾向…”似乎大致沒有錯。但一旦加上頭尾,我們對善、知與美等等的追溯的背後最終是由我們頭腦中的概念所能把握的世界,即由語詞概念明確表達的理念天國,於是一切就瞬間都變味了。因為人類的語詞畢竟是有限的,它們所構成的世界也必定在我們所能知的範圍,沒有了無可言說之境的可能。
我們都知道《道德經》這樣開言明示宇宙之本的‘道’:‘道可道,非常道“,-但凡我們能說出的道肯定不是永恒之‘道’。即:宇宙的本然在我們的言語之外。
還有,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對美德的談論。《美諾》篇中,蘇格拉底問美諾對美德的看法時美諾如此這般舉出男人的美德,女人的美德,小孩老人的美德…等等。蘇格拉底說:”…我隻想要一個美德,你卻有一大堆美德提供…“”盡管美德多種多樣,但它們至少有某種共同的性質使它們成為美德“。在蘇格拉底,獲得‘美德’的知識就是了解這一概念的概括抽象性質,而隻要獲得了‘美德的知識’,人就會具有美德。
這裏,我不妨提一下《論語》中孔子關於‘仁’與弟子的講述。孔子對‘仁’每次都有不同的表述。
子曰:‘克己複禮為仁’,‘己欲立而立人 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恭賢信敏慧天下歸仁’,還有最著名的一句:‘仁者愛人’。顯然,孔子並非在如美諾,談男人的仁,女人的仁,小孩老人的仁 。而是,相較於蘇格拉底,孔子顯然並未從語詞定義的層麵談‘仁’,他也無意於以言辭去探討和啟迪‘真’與’善‘的超現世界。孔子不談人死後的歸宿問題,並且他也認為‘天’是不言的。孔子述‘仁’的出發點是現世人的‘行’和主導人‘行’的心。
事實上,就好的德行而言,教育是重要的。在此,孔子與柏拉圖看法一致。暫時拋開具體內容,在‘為之而知’‘為善而善’上,二者也是趨同。老、孔與蘇、柏的根本不同在出言的出發點和目的上。由此構成兩種文化都各有利弊的不同走向。
就實踐道德本身,概念定義性知識的明曉與規矩的教化、同情心的啟發,哪個更為本?現代教育所認同的應該是後者。雖然誇大了半步便是危險。
而將道德實踐層麵與理性真理混為一談則從開頭就很危險:一方麵,放棄德行在人心中的原始根源會將道德約束變成外在強加和閉塞洗腦式。二方麵,自認掌握了邏輯真理的‘精英”會導致要求社會思想大統一以至於思想專製。這兩方麵的道理,我們看看柏拉圖設計的烏托邦中拋棄親緣關係、排斥詩歌與藝術自由的、一切由哲學家摻雜欺騙手段去掌控和安排的社會大集體,即可見大概。如果這還不夠,還可舉出現代出現過的由共產主義“真理”主導社會的‘新烏托邦’。
這裏,我絕非想否定柏拉圖對於人類思維領域所曾有的意義。柏拉圖的理念論以“形式”為世界之本的思想一直影響到歐洲近代觀念論哲學家的理論構造。而他的關於天國與人世關係的觀點,經新柏拉圖作者改造,成了歐洲中世紀基督教論的主導思想。作為一文化傳統的重要開啟者,柏拉圖的理念論形而上學啟發了後世思維縝密和人對自身意識的反觀研究。
於我自己來說,我很慶幸後來能以多元文化的視角去研讀柏拉圖的著述。得見要將柏拉圖(及他筆下的蘇格拉底)放進西方哲學和宗教史中才能了解其意義所在。此外,再將他的有些關於‘美’等等的語錄當作散文或詩欣賞,或當作一種具有靈感的意識經驗去感受。
這是我現在對柏拉圖的讀法。
如果真如柏拉圖所言,現實世界是天國的影子,那麽倒在水中的是影子的影子……。我們僥幸活在輕易就知道應該審慎估量人類大腦能力的時代,且可依個人的心情而以為是影子美還是影子的影子美,……
就美的感覺說來,二者肯定比造成它們的原物更令人輕鬆怡然,更能幫人釋解精神之負,因為不管怎麽,它們就在眼前佇立和飄動。所以我覺得它們應該比其原型更美。
天鵝飛起來時注意不到自己的影子,反之就會掉回水裏。這在提醒我們,不好因為自己的影子比本身更炫更酷而時時顧盼。那樣便會失去真實的生活。也即是說,於自己要時刻銘記,那個由光映出來的‘我’是假的。
上圖,當年我的學習用書,柏拉圖的《斐多篇》封麵。
蘇格拉底臨飲毒酒前與菲多等人做最後的對話。此時70+歲的他平靜精神抖擻,思維不亂。談論中他的手指向天空,表示他相信有永恒完美的天國正在等待他。……
我為什麽提柏拉圖的本意,是因為你原話是“對知識的好奇心,對美的感受等等”。如果這裏沒有“識”,隻有“對知的好奇心”,那應當是柏拉圖的本意。我就不多說了。因為與我一個意思。但是有了“識”,幾乎意思相反。柏拉圖是西方哲學家中最有精神內涵的。而精神是不受邏輯理念(“識”)束縛的。我知道你也是在說精神,隻是用詞有點欠缺。我的觀點隻是一家之言。不一定正確。
“無論是宗教還是哲學,追問到最後都離不開我們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幸虧我們生活在可以選擇(也可不選擇)問這些問題和追尋它們的答案的環境和時代。
這裏應解為“對知的意向與對美的感受”才是柏拉圖的本意。完美真實世界不僅僅在前世,後世;也在當下。否則哲學沒意義。人們脫離真實世界是因為從“知”變成“識”。那種以為思想可以重現完美真實世界是一種虛妄。即老子說的為學日增,而不是為道日損。
你是專業從事文化比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