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鄭老師
鄭老師是鄰村的一個青年,好像突然從地裏冒出來的,沒有任何故事,就做了我們的班主任。這,多麽不妙!尚若我們犯了錯誤,沒有什麽可以拿得出來與他相抗衡的---不好。鄭老師剛剛高中畢業,長的很白淨,穿得很齊整,頭上戴了一頂黃軍帽,用硬紙殼撐得高高的,看上去帥帥的,就走上了我們的講台。他的“文憑”在我們學校的老師中算是比較高的,因此直接教了四年級。
第一節課,小鄭老師就弄出了破綻。早讀時,校長帶他來巡視過,我們猜想他可能是我們的新班主任,因為我們原來的班主任回城了。早讀過後,第一節上課的鈸聲還沒響,小鄭老師就早早來到了教室的門口等著。(我們學校用從前廟裏留下的鈸做鈴用,燒開水的大爺用撥火棍敲擊它,發出清脆的聲音做我們上下課的信號。)鈸聲一響,大家照例開始唱歌,小鄭老師在門口晃呀晃,半天找不準歌曲之間的空擋,踩不準該哪個節拍走進來。我們馬上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歌,一首接一首地唱,堅決不喘息,越唱越覺得好玩。別的教室都安靜下來上課了,我們還在大聲地歌唱。最後小鄭老師硬是走進來了,但他已臉色發白,我們好不竊喜。
學生可以在教室外早讀,我們常跑到校外池塘邊的樹下朗讀。隻要出大聲,老師們一般是不太管的。我們一邊高聲背書,一邊順便抓了幾隻沒蛻殼的知了,還折了幾根柳枝。早讀結束後,我們把柳枝帶進了教室裏,別在窗框上,讓那幾個知了繼續在上麵蛻殼。上課了,我們的目光就在黑板和窗戶之間切換。小鄭老師講課沒到幾分鍾,就發現了這個東西,他要查出這是誰在搗蛋。問了好幾遍,都沒有人吱聲。小鄭老師生氣地在課桌間轉了幾圈,樹枝和知了又不會做證。當然做這事的人不是一個,誰會第一個站起來,連帶出賣朋友呢?小鄭老師惱怒地把這個東西沒收了,拿到講台上。一般被沒收的東西都會被收在講桌下的抽屜裏,但這個東西太大了,裝不進去,小鄭老師隻好把它放在桌上。我們心中暗喜:這下全班同學都能看到知了蛻殼了,比上課可有意思多了。小鄭老師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犯下的錯誤,但他硬著頭皮不想改:第一堂課就出錯,多沒麵子呀!小鄭老師硬撐著,惱恨地講著課。但他畢竟有一雙人類的眼睛,有一顆憐惜生靈的心,當看到一隻知了爬下了樹枝,沿著講桌邊沿爬,晃晃悠悠,快要掉下課桌時,小鄭老師說時遲那時快,一伸手,把那個知了接住了!看得我們個個都凝神屏氣不出聲。但他突然又反應過來了,惱恨地舉著個知了,圍著講桌轉了一圈又一圈。但他終於沒有說出什麽話來,也沒有對那隻知了發氣,而是輕輕地把那個笨知了重新放回到柳枝上。。。
沒過幾個月,一天傍晚,我們發現小鄭老師在校外的池塘邊漫步,旁邊還走著一個漂亮的姑娘。“月上林梢,柳枝相繞,水光旖旎,佳人妙好。。。”多麽浪漫的場麵!我們知道這就是所謂的:“某某和某某”,便悄悄地摸到樹後,大叫一聲:“鄭老師!” 嚇得那個姑娘轉身就往學校裏跑,鄭老師趕緊追。我們在後麵猛勁地喊:“鄭老師加油!鄭老師加油!。。。”把鄭老師氣得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他想回頭製止我們,我們扭頭就跑。他隻好又跑向姑娘。我們看他不追我們了,就又猛勁地喊:“鄭老師加油!”。可憐的鄭老師,夾在我們和那個姑娘之間,在池塘和教工宿舍之間的大操場上,來回折騰了好幾回。
第二天上課,我們可是什麽都沒有說,使勁憋住笑。鄭老師哪能也裝呢?他很快就受不了了,張口想給我們講道理,可話到嘴邊,卻沒法說出來呀。
我們是什麽都明白的,不是麽?
下了課,鄭老師夾著課本,離開教室走向教工宿舍。教工宿舍是一棟兩層筒子樓,兩個教師共享一個房間,那即是他們辦公室,也是他們生活休息的地方。課間時,老師們站在自己門前的樓道上喝水閑聊,孩子們在樓下亂跑。
小鄭老師一離開教室,我們就大喊:“鄭老師加油!”他停住了,我們也停住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邁步走向宿舍。他一動,我們就再喊:“鄭老師加油!”我們的喊聲,吸引了全校的注意,學生們都跑來看熱鬧,把鄭老鄭圍了個水泄不通,教工們在樓上哈哈大笑。鄭老師走回來想製止我們,那我們就不出聲了唄。。。下一節課,他懲罰了幾個叫喊的,叫他們站到教室外麵去。其實呢,幾乎全班都參與了,隻罰那幾個人,相當地令人不服氣。課後,這幾個人就跟在鄭老師身後,做對地大喊:“鄭老師加油!”全班都來起哄,喊得震天響:“鄭老師加油!”。。。我們從窗戶裏朝教工宿舍望去,鄭老師狼狽不堪地快步走向小樓,他的前後左右布滿了嬉笑的目光。
隨後的幾周裏,鄭老師想出各種辦法來製止我們:他不讓我們喊:“鄭老師加油!”,我們就隻叫:“鄭老師!”或者集體咳嗽;他不讓我們在他身後發聲,我們就跟著他:青出於藍勝於藍嘛,他難道忘了?。。。每堂課開始的時候,每個班級都照例唱歌,這些歌大都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愛北京天安門”,或者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在鄭老師的圍追堵截下,我們開始在這裏做文章,一起合唱:“瀏陽河”, 或者“花兒為什麽這樣紅”,甚至於 “康定溜溜的城耶”。這幾支歌本來是獨唱歌曲,曲調婉轉,集體唱出來很難合拍,要多怪有多怪。尤其是“瀏陽河”,雖說歌詞是“毛主席呀”,可怎麽聽著都像是:“曲裏拐彎的什麽地方,有著什麽人哪。。。”鄭老師便罰站起歌的文藝委員。歌是大家唱的,我們和文藝委員又是好朋友,便站起來和鄭老師抗爭,於是在一段的時間裏,我們班上有六七個人,天天被罰站在教室外,後來連鄭老師都覺得不雅觀,讓我們進來,站在黑板前,也能聽課。下課了,有時,我們還是不服,鄭老師就對我們說:“有本事,就一直站著。”下一節課可是別的老師的課,人家看我們站成一排,自己罰站自己,很是奇怪。漸漸地,我們覺得自己又傻又委屈,不太好玩!
有一天,我經過老公社的土牆外。老公社的建築是不是那所古廟的一部分,我不確定,它是挨著我們的學校的,但有圍牆與學校隔開。老公社的建築也很古舊,比我們學校的老房子還要高大,房頂上長著瓦杏鳥窩,院子裏也有一個花園,長著各種花樹。公社建了新房子後,這些就被遺棄了,荒草淹沒了花園,厚厚的泥土牆也開始坍塌殘缺。但這裏畢竟還是公社的院子,鎖閉著,因此很少有人進去。那一天我走過牆外,看到院裏的杏樹倚在牆頭上,便想摘幾顆杏。那時候杏剛長出來,酸的不得了,沒什麽好吃的,可杏核正好用來“孵小雞”。“嫩杏核孵小雞”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很小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曾經花過很多年來做實驗:摘下嫩杏來,小心地剝去毛毛的,薄薄的,酸酸的外殼,敲開脆脆的杏殼,取出裏麵充滿汁水的杏仁,用老棉花包好,小心地塞到耳道裏,過幾天,據說就能聽到還未孵出的小雞的叫聲。“鴨抱鴨一十八,雞抱雞二十一”。雞蛋要被暖上整整二十一天才能變出小雞來,而且並不是每個蛋都一定能出小雞,這讓我們的實驗充滿了變數。放到耳道裏的杏仁,睡一夜覺,往往第二天早上就找不見了,實驗總是半途而廢,這越加使我們對那個神秘的小雞充滿了向往。長大一些的時候,心中的疑惑依然不能釋放。動物和植物之間的神秘的轉化,就同人與鬼魂的之間的演化一樣,有著那麽綿長的傳說,貼的生活是那麽的近,興許是有道理的。大一些的時候,人就不會再公然地,傻乎乎地把那些毛杏仁再放到耳朵裏,但依然有人偷著做實驗。一看四周無人,我爬上牆去摘杏。公社的老院子裏,荒草滋生的花園的邊上,大樹幹下,有一個大姑娘在抽泣,看上去很傷心呢!偷看別人的尷尬不好,我悄悄地離開了那堵圍牆。沿著公社,醫院門前的大道,走向學校後邊的池塘。走著走著,就看到失魂落魄的小鄭老師沿著學校的圍牆走過來。他隔著池塘看見了我,立刻板起臉來,做出師道威嚴的樣子。我們離得很遠,也就沒打招呼錯過了。四周靜悄悄的,天很熱,村民們都在睡午覺。鄭老師這是去幹啥呢?我扭頭又看了看鄭老師,他急急地朝公社門前的大路上走去,拐過圍牆的轉角,來到十字路口,左看右看,失望難過極了。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大姑娘,趕緊跑到老師的身邊:“她在公社的老院子裏!”鄭老師楞了一下,沒有搭腔,就朝那裏跑去。
有一天,鄭老師對全班說:“。。。就讓那些。。。過去吧,一切從頭來!我結婚的時候,請你們都去。。。!”我們學生們就沒有再與他在作對。
結婚那天,鄭老師真的告知了我們,大家都去了。我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很不好意思,盡量地躲在遠處。我們看到鄭老師穿了一身黃軍裝,披了一朵綢子做的大紅花,戴了一頂嶄新的軍帽,硬紙殼撐得高高的。他大大方方地給那個滿身紅裝的新娘一個大大的紅信封,又給壓車的小孩子們每人一個小紅信封。。。突然有人悄悄地說:“把新娘擋住!”
我們那裏有個迷信,新人入洞房的時候,誰先進去,預示著誰將來就是一家之長。雙方家庭在這個時候都會攔截對方,讓自己的孩子先進去。我們一擁而上,擋住了新娘;再一看,我們班的男生,全都過去推擋在洞房門前的女方的親友。等新娘好不容易推著我們來到洞房門前的時候,鄭老師已從洞房裏走了出來。他到門前給小孩們散水果糖。盡管我們都躲得遠遠的,糖還是不斷地打在我們的身上。
我們離開小學上初中後,鄭老師當過我的弟弟妹妹們的班主任。他已經長成為一個老練的教師,成了學生們都很喜歡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