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中的“姥娘”是“小小綠林”中的鐵姑娘。
山東人到陝西後,遇到解決不了的困難還是第一時間想到自己的老家。我們村上的一個人老婆病亡後,帶著孩子很是做難,就想回連他的父親都沒有去過的老家試試,再找一個。他和村上的另一個老大難商量後便即刻動身。幾個月後,兩個人帶回三個人來:各自的媳婦和這兩個姊妹媳婦的娘。這個娘自然成為村上孩子們的另一個姥娘,我們稱她為“李姥娘”。 不知道這個“李”是姥娘本人的姓呢,還是她死去的丈夫的姓,反正“李姥娘”的名字沒人知道 ---就像跟她年齡相仿的大多數國人女性一樣, 這些人是一個沒有名姓的群體。
李姥娘的外孫們都比我大,所以我記得的李姥娘年紀很大,裹著小腳。也許是因為個子很高的緣故。她走起路來身體搖晃的厲害。就是這樣的一雙小腳,卻能把我們擋在豌豆地外,苜蓿地邊,梨瓜藤旁;也能把鳥雀趕到穀子地外。。。姥娘什麽地都看過,她是村上的勞模,公社的勞模!她不像別的看地的人那麽愛吆喝,愛罵人。她隻憑著她的一雙小腳,默不作聲地追著,追的人頭疼,讓人沒處躲--- 她跟在你後麵,契而不舍,凡是看到你的人都知道你幹了啥!下次再看到她站在地邊,最好還是先掂量掂量。
姥姥一個人住在村邊的壕溝上,土坯的房子很舊,屋裏黢黑黢黑的,滿是煙熏的痕跡。姥娘勤快,院裏總有柴火,這使得她做的吃的火候很到,好吃!姥姥經常做“豆末”。那是豆腐渣和刺荊混混在一起做的東西。豆腐渣通常是給牲口吃的,可以從村上集體的豆腐坊裏去弄,刺荊到野外地裏去挑。小孩一般不太關心那東西到底稀罕不稀罕,別人家的東西都饞。李姥娘從來不吃“獨食”,但凡孩子們眼饞就給一碗。記得我扒在她的門口眼饞,姥娘的“豆末”還沒做好,就讓我媽媽看到了,她找了個借口把我騙回家,狠狠地揍了我一頓:大概是說姥娘那麽難,我不應該吃她的東西。
姥娘有多難呢?人們說她拉得特別粗,屁股上還抹香油(其實是蓖麻油),害的小孩整天想探個究竟。據說她曾經三四天都找不到一個安靜的廁所。她連蒿子的籽(軋油),黍秸的種子都吃。黍秸的種子不是高粱米,而是一種用來編掃帚的作物的種子,很難消化,難怪她拉不下來。她不是勞模嗎?能掙工分的,能分到糧食的。她不是看地的嗎?難道就不能“弄”一點嗎?
冬天,姥娘的炕燒的很熱,村上那些沒有人管的孩子,或者家裏有後媽的孩子經常在這裏睡。時常有人在這裏閑聊,這裏自然是聽故事的好地方。姥娘一般不講,她的話山東味太濃,我們聽不太懂,影響故事情節的發揮,她就隻坐著點頭。曾經的她們,八個人,餓的實在難熬,一路北上找吃的 ---為什麽北上呢?北邊有山,人少,有自然的荒地。下午的時候幾個人才找到些榆樹,剝下樹皮來。等拿回家時天已經黑了。她們連夜磨粉,熬攪團。“那個榆樹皮攪團太筋道了,粘得連勺子都拔不起來。。。攪團打好了,人們圍著鍋咽口水,等著攪團涼下來。可有人餓的實在等不得。。。”講故事的老太太總是伸一下脖子,咽一大口水,我都能感到那一團滾燙的東西翻過牙齒,來不及嚼,也燙得沒法嚼,一路滾下咽喉,落到肚裏,嘶嘶地冒著煙。。。難怪姥娘總是把飯放在高處,等完全涼了才端給我們吃。
“那一回。。。”姥娘偶爾也插話,我們聽得稀裏糊塗:就是她把一小筐麥子放在草籠裏,就“乖”在院中,上麵攤些麥草,“誰能想到哪裏會藏著東西。。。”姥娘得意地笑著。在我想像裏,一隊xx兵端著刺刀到處挑,從草籠邊走來走去,就是啥也沒撈著。後來才知道哪裏有什麽xx兵,以姥娘那樣的年齡,如果真是那個年代,也輪不到她做主。
我們小時候孩子都很饞,總想找幾分錢買個吃的。能想到的就是賣頭發,蟬蛻,土鱉子和蠍子。這些在姥娘那裏都能找到。姥娘把掉下來的頭發挽成團,藏在土坯牆縫裏,總能讓我們翻出來,得點驚喜。她的房子盛產土鱉子和蠍子,壕溝裏的蟬蛻也不少。終於有一天,村上積肥完不成任務,就把她的房子推到了。打土塊的時候我也參加了,那個土塊一敲就酥。真是熟土,沃土。姥娘也終於換了新房子。
等我有孩子的時候,有機會還是要抱著孩子趕熱鬧。有次在一群孩子的中間,赫然閃著一個尊高高的“銅”像,啊不!是“鐵” ---“鐵姑娘”,這才是那個年代的詞匯。後來問起旁人,才知道那是姥娘,她還活著,已經九十多歲了。
她這些年是怎麽過的?
說起來懺愧,姥娘靠賣廢品養活自己。學校的老師和周圍的機關都把廢紙拿給她買。她還動不動就接濟她的女兒們。
她的女兒們? 我小的時候,碰到過姥娘找人替她寫信,知道姥娘在山東那邊還留了一個結了婚的女兒。當時替她寫信的是幾個知青。等她把寄信的地址一報,先叫人笑得不行:“。。。懂什麽隊(東沈馬),後婆子村(後坡子),瞎坑(夏克恩)收”幾個人反反複複地核實,就是覺得不可能有那樣的“不革命”的地址,更不可能有那種組合的人名(其實山東那裏信教,洋名是有的。)姥娘給他們說了半天,說那是女婿的名字。知青就質問:到底是寫給女兒還是女婿?姥娘知道山東那裏村上的人隻記得女婿的名字,但她能給這些人解釋得清楚?直說得姥娘灰心喪氣。終於有個知青想到了“馬克思,恩格斯”,這才猛然間對收信人肅然起敬起來,知道姥娘那含含糊糊的山東腔裏吐出來的的確是“真言”。好吧,說吧,要寫什麽?姥娘又對著天看了半天,才說:“椒葉(嬌葉 ---如果這些知青讀過”金枝玉葉“之類的文字的話,應該知道這樣的名字很普通),娘在這裏過得很好。。。”幾個知青趕緊叫暫停:“花椒葉”那個“椒”字怎麽寫?姥娘一頭霧水:什麽花椒葉?姥娘能給這些革命青年解釋得通“嬌兒”的意境麽?。。。花了一下午,信終於寫完了,知青們把全信給姥娘讀了一遍。最後是“此致,敬禮”。姥娘又迷糊了:她沒有說過這個話呀?知青們一如既往地,苦口婆心地說,這是信的結尾,沒有這四個字,信就沒法結尾,就不叫“信”。。。千裏之外的“嬌”呀,收到這封信,能認出多少娘親?
在姥娘的最後幾年,她的一個外孫女把她接到家裏一起住。這個孫女給我講了下麵的故事。重孫女 的準女婿來家裏過年,晚上一大家人一起看電視,重孫女打了一盆熱水,一邊泡腳,一邊閑聊,姥娘突然說:像什麽話,怎麽能當著女婿的麵洗腳? 姥娘的臉突然紅了。。。。
鐵姑娘啊,鐵姑娘,我們對你了解多少?
送給姥娘一支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