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曉嵐
我們那些年
小時候去姥姥家，總能碰到姥姥的兩個鄰居：王婆婆和楊婆婆。她們就跟“外家大使”一樣常駐姥姥家。王婆婆和楊婆婆都是用他們丈夫的姓，而我的姥姥卻不能。因為我的外公有兩個妻子，如果她們都用他的姓，豈不要造成混亂？總而言之，我的姥姥沒有住在外公家裏，而是和她唯一的兒子住在村頭上的另一個院子裏。小時候，在姥姥家，我看到過很多人，但是卻很少看到我的舅舅。
姥姥，王婆婆和楊婆婆有幾個共同點：我出生時她們都已經60多歲了；她們都是“小腳”；他們全都不識字。有時候看著她們顫巍巍站在門口，拄著個拐杖，我總尋摸著：她們的“三寸金蓮”到底有沒有她們的腿粗? 這是不會有答案的：她們的腳總是纏著一圈圈的黑布帶子，即使炎熱的夏天也是那樣，不知道裏麵到底是什麽。她們也不知用壞過多少拐棍。據說她們從5，6 歲起，就不得不依靠拐棍了。
楊婆婆非常能說，記憶力驚人。她出生在這個村上，嫁到這個村子裏。就像這個村上的活曆史字典。從她那裏，你可以查到很多年以來村上的所有的大事小事，甚至於任何一家的家譜 ––– 她知道每一家很多代以前的故事。楊婆婆的腦子很清楚，嘴巴很嚴。從她的嘴裏，你不要指望能聽到任何人的壞話。那時，我經常和別人一起坐在她的麵前，聽她講故事。她可以不停地講整整一下午。王婆婆坐在邊上，總是附和者：“噢，就是，就是，。。。真是好人呀！”或者：“對，對著呢，就是，多好的事呀！。。。”在楊婆婆的字典裏，人都是好人，熱心，善良。你很難想象怎麽會有不好的事發生。“噢，他媽是好人，他爺是好人，他老爺爺也是好人。。。他怎能不好麽？”誰想要跟楊婆婆爭一爭事實，找出壞事的根源，挖出個壞人來，抱怨某人的不是，那他趁早打消他的念頭吧。
以前，蓋一院房子要花半年的時間，改革開放後隻要一周的時間。中國發展的速度提高得很快很快。每個人都變得很忙。沒有人再有工夫跟老奶奶閑談。楊婆婆的“三寸金蓮”再也趕不上時代的步伐了。她變得非常疑惑。80歲以後，她的記性也在減退。她變得不愛說話了。大家都還是希望長壽的，有一次楊奶奶居然說：“老天爺呀！你為啥還不把我收走？”
王婆婆最愛誇人了。當我2，3歲的時候，她經常對我說：“哎約約，看人家的娃娃，鼻梁兒多棱個憎呀！”我很得意，就會把頭揚起來，讓人們看看我的鼻梁。如果她說：“哎約約，看看人家娃的鞋子，那個紅呀！”我就會十分配合地抬起腳來讓人看我的新鞋。她的話真讓我覺得自己“了不起”。5，6歲時我才發現，她原來給誰都說這樣的話。8，9歲時我就躲著她了：在人麵前被這麽誇，好尷尬。如果看見王婆婆在前院，我就會趕緊逃向後院。王婆婆想要抓住我，那怎麽可能？她那小腳，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她怎麽可能抓得住一個奔跑的孩子？十多歲的時候，當我們想要懲罰誰時，就把他押到王婆婆麵前，一聲不吭。王婆婆總能神準地挑出那個“倒黴蛋”，開始她的誇讚：“哎約約，看看人家娃，小嘴多紅呀！頭發多黑呀！多密呀！。。。”“倒黴旦”們一般是不會反抗的：誰敢違背王婆婆的意願，就是跟全村作對。即便是一句請求：“王婆婆呀，你停下來吧！”也不行––– 打斷王婆婆就是無理。“倒黴旦”們最好微笑著等王婆婆把她的讚美詩唱完。有時我看著王婆婆那真誠的樣子，總是懷疑，她是真心地嗎？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但是她的神情確實是那麽虔誠。
當我大學畢業後，有一次見到王婆婆，她張開嘴就要說話，誇讚分明就在她的嘴邊，她忍了忍，咽回去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都是一個大人了，她難道還要那樣誇讚我？然而突然間，我又好想聽到她那珠玉般的話語。那時，王婆婆的兒子們都去世了，孫子們對她很好。但是她唯一還活著的女兒打算親自照顧她，要把她接到女兒的村上去住。王婆婆哭了。她對我的姥姥說：“。。。我這一走，就不能夠再見到你們，我的姐妹們。。。”
當我有自己的孩子的時候，王婆婆還活著。我很希望能再見到她，看她誇讚我的孩子，希望孩子得到她的祝福。
我的姥姥是個勤勞整潔的人。她有一雙靈巧的手。她會剪窗花，小到精致的螳螂，大到成組的活靈活現的獅子。她可以將饅頭烝成各種各樣動物的形狀，用各色豆子裝點動物的眼睛和腳趾。她的飯量很小，但是她從不將就。每頓飯都要作出幾個“小”菜，尖尖地，齊整地，幹幹淨淨地碼在小碟裏。她總是把院子收拾得幹淨而整潔。不管每天有多少人來人往。
姥姥的“三寸金蓮”使她沒怎麽出過遠門。她很膽小。一天，我騎自行車去看她，路很爛，到處都是坑窪泥土。從車上的泥土，她大概看出來路不好走。 當她送我出門回家的時候，她突然說：“看見土疙瘩，你就下來，不要摔著了。” 在心裏，我的大牙都快要笑掉了：路上何止有土疙瘩呀？到處坑坑窪窪地，沒有一處平地。見個土疙瘩我就下來，我豈不是要爬著回去？但看到她著急擔憂的樣子，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給她講得清楚。。。我隻好說：“好吧，我會小心的。”
姥姥90多歲時在我家裏住過一段時間。有一次妹妹用洗衣機給她洗衣服。她讓妹妹教她如何使用洗衣機。那時她的視力已很差。身體也不行，幾乎整天躺在床上。妹妹感到很好奇，問她為什麽要學。
“我可以自己洗。。。不用老是麻煩你！”姥姥慢慢地說。
我的姥姥92歲去世。王婆婆活了95或96歲。隻有楊婆婆活了80多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