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知青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二十歲時,我告別今日被稱為魔都的上海,到位於黑龍江省嫩江縣的生產建設兵團五師獨立營,開始了十年的知青生涯。這十年中,有激動,有興奮,有新奇,有厭倦,有困惑,有深思,有歡樂,有悲哀,有沮喪,有失落,也有無奈。在那十年總體相當艱苦的生活中,很多事都遺忘了,但有幾個近乎唯美的掠影卻常常還會浮現在腦際......
我剛到五師獨立營時,被分配在一連的後勤排的瓦工班。班長是老職工張誌國,另外還有張洪生,孫科基,王允柱。和我同時分到瓦工班的還有我的髙中的同班同學季振倫。這是一個非常有活力的團隊。班長張誌國(圖中左1)是河北人,濃眉大眼,幽默而機智,他在這個班裏絕對有威望。即便張洪生(右1)是排長,在班內事物上也是絕對聽張誌國的。孫科基(左2)是甘肅人,在以前他家鄉的生產隊裏也是領軍人物。我們把這四位視為師傅,既學瓦匠活,也學如何在北大荒生活。當初兵團撥款為我們一連知青蓋的磚瓦結構的新宿舍(圖中背景)就是由我們蓋起來的。我們夏天壘磚砌牆,冬天挨家挨戶給老職工掏火坑扒灰。工作相當辛苦,但我們這六個人在一起總是有說有笑,十分融洽。記得那是第二年的夏天,有一天連隊讓我們瓦工班去老萊河打苫房草。我們下鄉那年代,北大荒人還主要是住土坯房裏,房頂都是茅草苫的。每年連隊裏總有幾所住房需要換房頂。用來苫房頂的草要求很嚴,要長而挺拔。流經獨立營的老萊河中就長著很多這樣的苫房草。於是我們一行六人拿了鐮刀來到了老萊河。這條老萊河河床不深,而且沒有明顯的河岸。河邊很大的一片象是沼澤地。我們脫了鞋子,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深處走。越走草就越高也越密。這時班長下令了,把衣服都脫在這裏吧!什麽,還要脫衣服?我們兩個知青有點兒納悶。班長看出我們的疑惑,笑著說:對了,還得往深處走走,才有好草哩!要把衣服弄濕了不好辦,這活我們都是光腚幹的!話音剛落,小個子師傅王允柱已經率先脫光了,將衣服放在幹草上,連蹦帶跳地下了老萊河。其餘幾個師傅也跟著裸著身體,一邊打鬧著一邊下了齊腰深的河。我們倆個青澀的知青略有點兒害羞,繼而也就效仿師傅們脫個精光。剛下到河裏時,不禁打了個寒戰。雖說是大夏天,北大荒的河水卻還是冰冷的。河底並不平坦,好草往往長在河心突兀的淺灘處,我們小心地往前走。看見好的苫房草就揮舞鐮刀,大把大把地割下來。一邊割,一邊還要隨時將草送到河邊沼澤地的高處。就這樣,一邊說笑,一邊割草。在這一片遼闊的大草甸上,六條赤裸的漢子在陽光的照射下,在清徹的河水的粼粼波光的映襯下,揮舞著鐮刀的強壯健美的肌體與周圍略顯蒼涼的廣袤的草甸子渾然一體,構成了一幅壯觀又唯美的圖畫,真足以與黃河纖夫圖媲美!那一天我們打足了當年要用的全部苫房草,得到連隊的好評。
在連隊工作了幾年之後,我被調到獨立營營直中學當語文老師。當時的初中一年級人數很多,是個大班級。課堂紀律很難搞。班裏有幾個刺頭的學生,調皮搗蛋。老師扯破嗓子喊也沒人聽。一上任就要給這樣的班級上課,確實是件惱頭的事。不過好在學生對初來乍到的老師,因為不摸底,也不敢立即大鬧。我看出這是一個好的苗頭,一定要在開始時穩住局麵。我一方麵努力備課,盡量使講課內容生動活潑;另一方麵開始找班幹部了解同學情況,重點放在幾個特別淘氣的孩子身上。其中大家最頭疼的是那個叫劉永波的男孩子。圓圓的腦袋,臉龐上鑲嵌著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看得出是個機靈的孩子,但性格倔強而執拗。班裏鬧事多數是他帶的頭。由於淘氣,三天二頭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訓話,他也早就“破罐子破摔”了。於是我也請他到辦公室來,但並非訓話而是與他促膝談心,更注意找他的優點。對於我的頭幾堂課他沒有鬧,還特意進行了表揚。我還請他幫助我維護課堂紀律。未想到效果很好。這麽一個亂班,上我的課時到常常是秩序井然的。這個劉永波也成了我的好朋友。一學期下來了,放暑假了,總算可以清靜一下了。一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我起身走到教師宿舍門前呼吸新鮮空氣。我們的宿舍門前就是一片大草甸子,非常開闊,老萊河就在大草甸子中靜靜地流過。在晨曦中,我看到遠處靠近老萊河處,有一個人影在晃動。一會兒太陽慢慢地露臉了,朝霞映照下的大草甸子,一望無際。藍天白雲與長滿了綠色的塔頭墩子的草甸子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卷。周圍的一切是那麽寧靜,那麽平和。而遠處那個晃動的人影更給此情此景增添了生氣和美感。如果這時的早晨是一首美妙的曲子,那這個人影就是那輕快的短笛;如果這時的早晨是一首抒情的詩篇,那這個人影就是那大寫的驚歎號。正當我沉浸在這幅美麗的圖畫中時,卻隻見那個人影開始往回移動了。是誰?這麽早去老萊河做啥?好奇心促使我在門口繼續呆下去注視著這個人影。稍近後,可以看出這是個少年。隻見他直奔我們宿舍而來。原來是小波!走近了一看,他手上還提著一條活魚。見了我說:老師這是我為你逮的魚!早就聽說他有徒手逮魚的本領。我看到他那曬得黝黑的臉上涔著汗珠,看著他那在朝霞下映得通紅的真誠的臉龐,我無語了,一下子擁抱了他......
下鄉六,七年之後,一起下鄉的知青朋友陸陸續續地走了很多。有身體不好病返的;有幸運地被工礦企業招走的;還有被推薦作為工農兵學員上大學走的。我們這些走不了的,就不得不考慮結婚安家了。那是在我與營直學校幾位青年老師合夥蓋了我們自己的土坯房之後,與未婚妻商量著要打幾車柴禾準備著。那是一九七五年九月底的一個星期天,與營直學校趕老牛車的高老板商量好了,我先騎自行車去山上打柴,他上午幫別人裝一車柴禾回家之後,傍晚再來拉我打的。早上未婚妻為我預備好了月餅,蘋果和一壺水,我則不忘帶本小說用以休息時閱讀。記得當時帶的是蘇聯小說“多雪的冬天”。就這樣騎上自行車就上了山。金秋季節的山區真是五顏六色,就象是油畫家的調色板一樣的美麗。我找到了那個與高老板預先約定好的砍柴地點。那裏除了幾棵大樹之外,其餘的地方灌木叢生,是打柴禾的好場所。我立即揮動鋒利的鐮刀,砍倒了一片灌木,清出了一小塊空地,放上我的車和食品。就開始幹活。砍柴是辛苦的,但是想到明年就要結婚成家了,這是在為自己的小家庭準備柴禾,也就有了使不完的勁兒了。一晃幾個小時過去了,到了午飯時間,我坐到空地上,吃著蘋果月餅,看著寂靜的樹林,倒也有一種“獨坐幽篁裏”之感。這時太陽正當頭,陽光穿過樹葉的重重阻擋,投射到地上,成了一個個小小的金色圓點。微風吹過,地上的小圓點閃爍不停,令人久看不厭。不時地,一些樹葉在無聲地往下掉落,然後就靜靜地躺在地上。好美的秋色,以至於我都無暇多讀小說了。下午又幹了幾個小時,估計差不多夠裝一車了,我就坐在林中閱讀“多雪的冬天”,等待高老板的到來。下午三四點鍾時老牛車不緊不慢地來了。我就用高老板帶來的叉子往車上挑柴禾,高老板在車上將柴禾整齊碼放起來。老牛車不大,很快我砍的灌木柴禾都裝上了車,還堆得高高的。高老板一揚鞭,裝滿了柴禾的老牛車又慢慢悠悠地下山了。我推著自行車,目送著老牛車。這時極目望去,山坡上層林盡染,十分嫵媚。大草甸子黃綠相間,格外粗獷。遠處民居住房炊煙嫋嫋,非常溫馨。在夕陽下,這輛老牛車及其柴禾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更成了整個畫麵的畫龍點睛之筆,真是太美了。我的心不禁怦然一動,我眼前不就是一幅悠閑的田園風光畫嗎?更何況老牛車上裝的是我親手砍的柴呢!其實,古往今來又有哪一幅田園畫的背後沒有汗水甚至淚水呢?
其實在十年中象以上所述的唯美的掠影又何止這幾個呢?半個世紀過去了,這十年的知青生活的經曆真是刻骨銘心。當然這樣的經曆並沒有人希望再有,也並不希望我們的後輩會再次經曆。但是即使在那個年代,美感也是何處不在,親情也是無時不在。值得慶幸的是,經過半個世紀時光的蕩滌,在我心中還是留下了許多美好的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