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翁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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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飛的蒲公英

(2024-09-24 20:35:46) 下一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時我在國內北方一所名牌大學的生物係當了多年教師,搞了一些科研項目。嚐試著用英文寫了幾篇論文,自覺水平還可以,就鬥膽投到國際上在我們專業中頗有聲望的雜誌,沒想到還果真接連被錄用了。國際上的同行就很快發來信函索要論文的複印本。這是國際學術界的一種慣例,一則表示對你論文的重視,二則借此機會在同行之間建立聯係。有意思的是,所有索取複印本的信函都不約而同地送我一個博士的頭銜,稱我為某某博士。這使我如芒刺在背一般,很不舒服。因為我雖然在大學任教多年,卻隻有一個碩士學位。能不能當一個名符其實的博士呢?當時國內大學可以授博士學位的單位很少,就萌生了出國讀一個博士學位的念頭。經過聯係,一位名叫迪克·普拉特的生態學教授願意接受我為他的博士生,並且可以提供資助。他所在的大學是美國公立常春藤名校之一。但是根據該校校方規定,外國學生必須有 TOFLE 和 GRE GENERAL 的成績且在考分須在其分數線之上才可錄取。於是,已四十多歲的我被卷入到當時方興未艾的“出國潮”之中,混在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中間,化了半年時間苦攻這兩門考試,沒想到居然都隻考一次就順利地超過了分數線。普拉特教授獲悉立即發來該校生態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和校方提供研究助學金資助的證明。於是我便很快拿到簽證,告別妻女踏上了留美的道路。

    一旦被錄取為博士生,就好像坐上了一條駛入大風大浪中的船,或者拚搏前進或者失足落水。在美國被大學錄取絕不等於能畢業拿學位。全美國本科生的畢業率遠低於50%。在美國高校中輟學者比比皆是。至於博士生能如願畢業的比例更低。作為公立常春藤之一的該大學要求更為嚴格,獲得博士學位也就更難。我一到學校就聽到不少有關的規定,其中印象最深的有兩條: 第一,獲取助學金(Assistantship) 的研究生助理的各科平均成績必須都是 A 或 B。有一門課得 C 就會失去得到助學金的資格; 第二,博士生新生第二學期一開始就有一次資格考試 (Candidacy Exams) ,包括筆試和口試。這會淘汰一批不合格的博士新生。這兩條規定就像兩個緊箍咒一般地伴隨著我入學的第一階段。自從跨入該校校門,我就不得不全力以赴,為繼續獲得資助,為不被資格考試淘汰而努力。

    我所在的這個專業是當時新成立才幾年的一個專業,叫跨院係生態環境專業 。也就是由各個院係的與生態環境有關的教授們組成的。它並不掛靠在生物係,卻掛靠在農學院的森林資源學校。森林資源學校所在樓名叫 Ferguson Building。該樓裏除了有行政辦公室,教授們的辦公室,教室與實驗室之外,還有一個很大的辦公室叫 9號房間。 是我們生態環境專業所有的博士生的辦公室,每一個博士生都有一個辦公桌,條件不錯。這樣的一種設置給了我很好的語言環境和學術環境。當時我們一共約有二十多個博士生,分屬於不同的導師。入學年頭不同,最長的已經在這兒呆了八年。那一年入學的包括我在內有四名博士生和十幾名碩士生。據說那一年這十幾名研究生是從三百多名申請者中選取出來的。我和非洲馬拉維來的 Jeremy 是當時僅有的國際學生。其餘的都是清一色的白人學生。與我同時入學的另三位博士生凱倫,愛倫和伊利莎白都是二十多歲的女生。凱倫的辦公桌與我的緊挨著,因此我們就有較多的交流。這是一位身材苗條,十分精幹的女士,長著一對深邃的藍眼晴,對人非常友好。她的丈夫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為一個建築公司的管理人員。兩人從外州搬來之後,很快就在這裏貸款買了一棟住房。據她丈夫告訴我,因為凱倫讀博士學位少則三年多則五年,在這期間,付房貸比付租金更劃算。看來美國學生也是很會算賬的。

    同時入學的博士生根據導師的建議和自己的想法選的課都是不一樣的。由於考慮到初來乍到,聽力上會比較吃力,而且作為研究助學金的獲得者每周必須化二十個小時參於與本人論文無關的研究助理工作,因此我隻選了兩門大課。一門是數理統計學,一門是水生生態學。盡管我的托福成績和 GRE 成績相當不錯,可是真正到了美國的大課堂,第一周就像是在雲裏霧裏一般,沒有聽懂多少。講水生生態學的白胡子老教授威廉姆斯博士是生物係很有名望的教授。但是他上課的時候很少有板書,舉例很多,而且講課中用很多縮寫名詞,使我常常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而那位教數理統計的教授瑞安博士講話速度極快,講課時點到為止,跳躍性很大,每堂課的信息量又極大。聽他的課十分吃力。好在這兩門課都有課本,每次課後還需捧著敎科書好好消化。湊巧的是凱倫所選的課中也有這兩門課。她學習成績相當優秀,我有搞不懂或者課上沒聽懂之處,可以在辦公室裏就近向她請教。而她是個樂於助人的人。每次向她請教,總是不厭其煩地給予幫助。記得數理統計學的第一次小考試,我隻得了67分,十分失望,這不是得了 C 了嗎?可沒想到那一次整個大班成績都低,說明他題目出難了。於是瑞安教授對分數進行了調整,每個人的成績有所上調,我的被調為78分,算是B-。那次考試凱倫卻得了 A。我問她有什麽竅門?她毫不猶豫地給了我一個複印件,原來是她搞到的這門課的教科書後所有習題的詳細解答。她告訴我,除了完成瑞安教授布置的作業之外,她每次課後還做了該課本中有關章節後所有的習題,再根據這份解答來判斷自己是否掌握了知識。原來美國好學生也是搞“題海戰術”的!有了這一秘訣,我很快就對這門課有了把握!長話短說,那段時間我起早貪黑,笨鳥先飛,比其他學生多下功夫,逐漸適應了這兩位教授的講課風格,英語聽力也迅速提高。第一個學期結束時,兩門課平均成績都拿到了 B, 保住了我進一步獲得助學金的資格。

    考試一結束,顧不上放假過節,立即馬不停蹄地轉入資格考試的準備。如果說修每一門課之後要通過考試有一定難度的話,那麽博士生的資格考試就是難上加難了。因為就像是海底撈針,無從下手。我請普拉特教授推薦一下參考書,他建議的是“普通生物學”。是啊,生物學是生態學的基礎學科,攻讀生態學博士的候選人員,自然需要精通生物學。於是我捧著厚厚的英文版的“General Biology”啃了起來。有一天我與凱倫聊天時提到資格考試範圍太廣,我心中無數,不知道應該如何複習。凱倫是個有心人。她告訴我,她與愛倫正在找以前曆屆博士生收集他們當初的考題。哇!這可是一個絕妙的辦法。她還告訴我,她準備與愛倫,伊利莎白一起複習準備這個資格考試,問我是否願意參加。這太好了!我當然參加。於是第二學期開始後我們四個人就每周抽出時間來一起準備資格考試。她們很快就收集到了以前曆屆生態專業考過的三十多道資格考試題。雖然每年參於出題的教授不同,所出的題也不盡相同。但是有了這一“題庫”,我們幾個對資格考試大體會出什麽類型的題,心中有了數。同時在一起複習過程中,我從這幾位年輕的女博士生那裏還學習到了很多課堂上學不到的知識。

    記得就在資格考試前二三周的光景,一天我們一起複習時,凱倫給我們三個看她的一個同學寄來的一個精美的明信片。上麵印有蒲公英的圖和一段文字“Go confidently in the direction of your dreams. Live the life you’ve imagined!”(“自信地朝你夢中的道路走去吧!去過你想像中的生活吧!”)。伊利莎白看了明信片,立即叫了起來說 “Yes,  I like Dandelions!” 這一天我跟她們學到了 DANDELION即蒲公英這個詞。其實我也很喜歡蒲公英!記得童年時代,有一名中國畫家作的版畫,畫的就是一個吹蒲公英的女孩子。那時候該畫在國際上獲了獎,因而在中國家喻戶曉。它曾鼓舞著當時的青少年去追求自己的夢想!但是蒲公英的英文名字我卻一直不知道。我雖然是學生物的,背過不少動植物甚至微生物的拉丁學名,但是對於它們的英文常用名稱卻所知甚少。除了常見的動物,農作物,水果之外,絕大部分生物的英文名詞都沒有去學習過或下功夫去記過。試想光常見的昆蟲就數以百計,怎麽記得過來?不過那一天我卻記住了蒲公英這個詞。因為我覺得很好奇,怎麽蒲公英這個詞裏會有獅子(lion) 這一詞根呢?晚間我查詞典才知道那是因為其葉子很像獅子的牙齒的緣故。來到美國後,我住的第一個公寓就叫獅子門公寓。就讀的這所大學的美式足球隊又以獅子為標記。看來與獅子有緣哪!

    不久,我們的資格考試如期分二次舉行了。第一次是筆試,共分六個部分,每個部分有二至三道題,每部分隻要選答一道題即可。那天的主考官正好是我的導師普拉特。他發了卷子給我們之後,略作交代就離開了。他說你們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去休息室倒咖啡,甚至去小賣店買點兒吃的。考場無人監考,一切靠自覺,沒有過度緊張。我一看考題,六個部分中除了有兩道題是從沒見過的之外,其餘的題都與我們準備過的相類似。因此筆試就輕鬆過關了。至於口試安排在一個多星期之後,估計是筆試部分已經批閱完畢了。對於我來說口試難度遠遠超過筆試。一則以前在國內受教育時缺少這方麵的訓練;二則這對英語的聽力和口語能力的要求很高。萬一提的問題中有一兩個關鍵詞是我不知道的豈不就砸了?據說每次口試都會至少有一道題是指定某一物種讓你分析其生態習性等。而這正是我的短板,也是我所最擔心的。萬一連他們所問的物種是什麽都不知道,那不就糟糕了!口試的三位主考教授事先已經公布。分別是普拉特,亞伯拉姆斯和基納博士。我的導師普拉特是這屆資格考試委員會的主席。這對我是比較有利的。畢竟經過一個學期,對他的口音,思路等都相當熟悉。另兩位教授的主要研究方向都與森林生態係統有關,且沒有選過他們的課,比較生疏。但是到此時也隻好硬著頭皮上了。

    口試應試的那天,我與凱倫,愛倫和伊利莎白四人坐在考場對麵的小房間裏等候。第一個被考的竟然是我。我整了整衣服,沉著地進入考場,三位教授並排坐在一排桌子後,前麵有一個椅子顯然是我的位子。普拉特首先讓我自我介紹一下。這一環節成了我的鎮靜劑。然後普拉特第一個提問,讓我談談浮遊生物在淡水生物鏈中的作用,這正是我的強項,普拉特顯然是在暗中幫助我。於是我如數家珍,娓娓道來,聽得三位教授直點頭。亞伯拉姆斯教授是專搞森林中植物種群演替過程的研究的,他的題目是要我舉例描述一個生態係統中的初級種群演替與次級演替之間的關係。我自然避開森林生態係統,選擇了湖泊生態係統進行了回答。從亞伯拉姆斯博士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對我的回答還是滿意的。基納教授是三位中最年長者,他主要問我有關“種”的概念方麵的問題。這是生物學及生態學中比較難的部分。概念不清楚就很容易出錯。他不是要你死背概念,問得很活。他問我如果你拿到一個未知的生物,有很多特征,你主要看什麽特征?我略有遲疑,想了一下之後說我會主要看其生殖係統的特征。沒想到一下說中了!他說他很讚賞這一回答複。是啊,物種的定義就是一群在形態與遺傳上類似且能夠繁殖出正常的後代的生物群體,生殖係統自然是最重要的。然後他又問了一些有關有性生殖和無性生殖的問題。最後他說下麵我要給你一種生物的名字,讓你分析一下該物種在自然選擇中的生活史對策。我頓時心頭一緊,我的短板終於要來了!緊張的我機械地點了點頭。他接著說請你分析一下 DANDELION 的選擇對策。哇!DANDELION, 那不就是“蒲公英”麽?很多單詞常常是學了就忘,要好幾個反複,不知為什麽這個單詞卻沒有忘。莫非是因為它有一個“獅子”的詞根,或許這裏有某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起作用。來不及多想了。我下意識地做了一個吹蒲公英的動作,三個考官都會意地笑了。於是我徹底放鬆了,心裏暗暗歡呼,真是天助我也!接下來我就開始談論蒲公英這一物種的特點。它們繁殖率高、壽命短、個體小,雖然不像大多數哺乳動物那樣有完善的保護後代的機製,子代存活率低,但卻有較強的擴散能力,適應於多變的棲息生境,從而在自然界中頑強地繁衍生息...... 就這樣,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我的口試在談論蒲公英中結束了!然後他們讓我回到對麵小房間裏等待結果。隻等了幾分鍾,又開門讓我進去。普拉特教授宣布:“你通過了!祝賀你!” 隨後三位考官站立起來,一一跟我握手祝賀!我好開心啊!我的心好像蒲公英被吹了一下似的,要飛翔了!此時我又想起凱倫那張明信片上描述蒲公英的那句話......

    我考完了,接下來凱倫和愛倫也先後進去應試,她倆都順利地通過了。最後輪到伊利莎白了。她的口試時間比較長,好像不是很順利。她口試結束後出來見到我們就哭了。不過還好,最後還是告訴她通過了。我們這一屆四個博士生都一次性通過了資格考試,據說在該專業曆史上還是第一次。晚間,我撥通了國內的電話,向妻女,向父母報告了這一好消息!不知為什麽,夜裏上床後,蒲公英那白色傘形飛絮就一直在我腦中縈繞。我們這些遠渡重洋來到海外的華人不就像一顆小小的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落到了這個曾經陌生的地方嗎?然後,我們不就像蒲公英一樣在新的地方頑強地紮根生長了嗎?雖然困難重重,但在這個過程中又往往會遇到很多素不相識的像凱倫,像普拉特這樣的朋友們的幫助,他(她)們就像天使般地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伸出了手。

此外還會有那麽多不可思議的巧遇,那麽多冥冥之中似乎已有安排的事情讓你百思不得其解。其實我們又何必求其解呢?還是向蒲公英學習,勇敢地前行,帶著希望,帶著信心,不斷地飛向遠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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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東籬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小溪姐姐' 的評論 : 謝謝小溪的美言。你說得太好了。曆史已經證明,敢於飄洋過海的蒲公英還是好過於不敢越雷池一步者啊!
小溪姐姐 回複 悄悄話 偶而進城,就幸運拜讀到東籬學長的大作。仔細讀了幾遍,同共鳴,感動,感慨,感恩。
東籬學長,當年您的博主資格口試題目之一,蒲公英,實在是太巧了,相信是上帝派來天使助您一臂之力。
我的人生也常遇到像凱倫一樣的天使,上帝派來,幫我安度難關。
喜歡您的主題,我們不正像小小的蒲公英種籽,飄洋過海,沐浴在上帝大愛的陽光雨露,成長於主恩滿溢的沃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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