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網上流行一種說法,跑步是中產階級的新宗教。聽到這個說法,我認真想了想,並不完全理解,但心裏是高興的。好像有個名人說過,中國的讀書人都希望自己有宗教信仰,無奈卻什麽也信不了,因此心裏總有一個空洞永遠也填不滿。如果跑步這項簡單原始的運動竟可以榮幸地躋身宗教的行列,我終於也獲得了一線擁有自己信仰的希望。
但凡上過學的人,對跑步都不陌生,但一般人因悟性不足,都從沒想過跑步跟宗教能有什麽關係。如果非要把它和宗教扯到一起的話,也隻會說,跑步是地獄。中學時每年都有體育考試和達標測驗,其中跑800米是最令人談虎色變的項目。每次去跑800米都像奔赴刑場一樣悲壯,心咚咚亂跳,腿微微打顫。剛跑幾步,嗓子就幹得冒煙,五髒六腑都在肚子裏東搖西晃,橫衝直撞。終點線像夢一樣遙遠,永遠無法企及,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沉重,每一口呼吸都比前一口淺,跟在河灘上垂死掙紮的魚的感覺一樣。等到終於熬過這一輩子最漫長的五分鍾,每個人都上氣不接下氣,大汗淋漓,臉色煞白。當我們像幽靈一樣在終點線附近搖晃遊蕩時,心裏都是同一個念頭:總算跑完了;又逃過了人生的一場劫難。
其實,學生時代的我對跑步是崇拜的。年輕人胸懷大誌,朝氣蓬勃,要為祖國健康地工作50年,自然重視鍛煉身體。但奇怪的是,每次去跑步,我一定在操場跑完兩圈就回家,好像多跑一步就犯法一樣。究其原因,大概800米測驗造成了心靈創傷,我把這個距離當成了凡人和神之間的分界線。我在運動會上悄悄打量那些大步流星、身姿矯健地跑3000米、5000米、10000米的運動員,用的是對神一樣景仰的目光。在我未被現代跑步哲學啟蒙的頭腦中,任何800米之外的距離都是異想天開,非分之想,是普羅米修斯要偷火種,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知道跑步是一件好事情,卻是一件為達標、為體育及格、為鍛煉身體不得不做的苦差事。如果有人敢說跑步和宗教的狂喜有任何關係,我一定以為他精神錯亂。
開始體會到跑步的樂趣是最近的事情。前幾年女兒去上大學,有了點自己的時間,開始每周兩次下班後去附近的高中跑步。因為人到中年,不想難為自己,這個步跑得很隨意,準確地說是跑步和走路的混合:走路無聊了就跑幾步,跑步累了又走幾圈,周而複始地在操場上繞個十圈八圈,然後打道回府。這種鍛煉方法雖然不登大雅之堂,缺乏威風凜凜、排山倒海的氣勢,也不會跑得人死去活來,奄奄一息,效果還是有的,也能血液循環加快,出一身汗。尤其是冬天的傍晚,呼吸著清冷的空氣,活動著蜷縮了一天的僵硬身體,在辦公室鬱積的緊張情緒慢慢化解開來。鍛煉完畢回家的路上心情都很愉快,全身也熱乎乎的,臉頰紅撲撲的像村姑一樣。
因為這項一周兩次的例行活動在精神上和身體上都令人愉快,所以很容易就堅持下來。每次要去跑步時不僅沒有懼色,反而雀躍地很向往。如果不是要愛惜關節的緣故,每周甚至還想多去幾次。但限製跑步的次數也有好處,就是利用物以稀為貴的心理,進一步提高了跑步的吸引力。這也說明了一個道理:不管做什麽事情,拔苗助長都是不可取的,根據自己的需要循序漸進甚至留點空白才是正途;反之則可能欲速則不達,扼殺了萌芽中的興趣。
雖然我在跑步上沒有功利心,一切順其自然,時間久了還是有些小小的進步。我的腳步越來越輕鬆,跑的距離也越來越長,有時候居然有了點《烈火戰車》中的運動員隨著激越的音樂在海邊跑步的感覺。當我均勻地呼吸著,邁著有彈性的步伐,在操場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時,恍惚間自己也成了青春和力量的化身。如果年輕時的我站在田徑場邊,今天這個我說不定也會得到她的崇拜。
就在我自得其樂地悶頭跑步之際,外麵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最大的一個,就是跑步成了一件超級時髦的事。中學同學在家鄉組建了一個跑步團,大學同學則成立了一個健身跑步微信群。每過幾周就會聽到某個熟人跑馬拉鬆的消息。朋友們見了麵或在微信朋友圈聯絡,跑步是最熱門的話題。據說現在國內熟人見了麵,都不再問“吃了嗎”,而是改口問“跑了嗎”;很多名人都出來現身說法,說他們近年來怎樣養成了跑步的習慣,跑步怎樣改變了他們的人生;村上春樹的談跑步的書成為新一代熱愛跑步的文學青年的最愛。
有一幫趕潮流的朋友是一件好事情。混跡在他們中間,耳濡目染,我對跑步也有了更多興趣和了解,跑步在健身之外,又有了一些其他好處,比如增進友誼,比如因為躋身時髦人士之列而獲得良好的自我感覺等。那些跑馬拉鬆的朋友對跑步的描述是令人神往的。跑完馬拉鬆,覺得人生再沒什麽過不去的坎。眼前是一馬平川,一切都平和圓滿,整個世界都罩上了一層玫紅色。
我當然知道是身體分泌的內啡肽讓他們產生了這種宗教般的美好情懷。我雖然跑的距離不及他們十分之一,我猜自己也體會過內啡肽的奇妙。有時候跑步後那種清爽愉快的感覺,並不完全是因為身體的舒暢,也是看世界有了一種不同的眼光,好像有人在霧蒙蒙的車窗上擦了一把,讓玻璃重新變得透亮。或許,這兩年之所以愛跑步,除了那些淺表的原因之外,化學物質也起到了關鍵作用。
跑步還有一點可以跟宗教掛鉤,就是它的苦修因素。輕易得來的東西我們是從來不會珍惜的,因此也不會給人帶來巨大的愉悅感。跑步卻是不容易的。我不知道跑馬拉鬆的人如何能堅持下來,26英裏,四小時,兩萬步,想一想都不可思議。即使是跑5000米,也有一種路漫漫其修遠、什麽時候才能跑完的絕望。一步一步地跑,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離終點的距離一尺一尺地縮短,其中的無聊,單調,肢體的勞累,肌肉的酸痛,隻有那些有點愚笨的苦行僧才會自覺自願地把自己放進這種境地。但一旦經曆並戰勝了這樣的煎熬掙紮,生活中各種糾結和不盡如人意之處也就得到了稀釋、淡化甚至消解;那些以前看起來重如泰山的煩惱,一時間都變得微不足道。
中年人大都會有某種程度的中年危機。中年危機露出尾巴的一個征兆就是人生沒有了值得努力的目標。已經擁有的東西都習以為常、乏善可陳,如果還沒有麵目可憎就已經很幸運了,而那些還沒有實現的夢想卻又已經不可能達到。這時候找到一個有價值的、鼓舞人心的、需要付出努力、卻又不是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是讓生活重新變得激情澎湃的靈丹妙藥。很多人在跑步中找到了這個目標。跑步是健康、時尚、清新的;跑步有它艱難的地方,尤其是想達到很高的標準,但又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隻要願意付出努力,堅持下去,設定的目標就一定可以達到。
這就是為什麽,跑步變成了中產階級的新宗教。這雖是一句玩笑話,說的人心裏卻是有幾分認真的。因為一件這麽簡單的事情,像塵土一樣平凡,像曆史一樣久遠,一再地重複,一再地實踐,一再地承受,在足夠的酸痛勞累汗水之後,竟然嫋嫋婷婷地,扶搖直上地,像一隻鳳凰從灰燼中飛出來一樣,升華成了一種精神救贖。也許不過是身體的勞累和動作的單調讓我們無暇顧及其他煩惱,有點像坐禪,雖然沒有坐禪的高深儒雅,但生活中確實多了一片安寧的綠洲,一個平靜的港口。跑一場步就像去一次教堂,順便也鍛煉了心肺和肌肉。
第一次跑完5000米時,驕傲之餘,也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在二十出頭的不到現在一半的年齡,跑個800米都會那麽勉強。生活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努力追求的不一定是最後得到的,退一步海闊天空,人生既能有意栽花,也可以無心插柳。如果過去的我,不是每天坐在屋裏,眉頭深鎖地從事複雜的腦力活動,而是多花一些時間在室外,曬太陽,看風景,呼吸新鮮空氣,做一些讓四肢發達起來的簡單的事情,我的人生一定會有些不同。到底怎麽不同,我想不出來。但我不一定會錯失那些我最努力追求的東西,而我一定早就發現了跑步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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