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聖誕期間,我和朋友家人一起去瑞士滑雪。因為走錯了路,我們被困在一座懸崖頂上,最後不得不叫直升飛機放纜繩營救才得以脫離險境。劫後餘生之後,我們下麵幾天一直小心翼翼,規規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以免再出洋相,成為當地笑柄(“怎麽又是你們幾個”),但還是出了些狀況。有一天我們糊裏糊塗丟掉了女兒,花了大半天時間才找回來;又有一天我在一片油光錚亮的冰坡上摔了個四腳朝天,把雪屐和滑雪杆都摔得七零八落。有帥哥從後麵趕來英雄救美,我又險些一腳把帥哥橫掃到山坡下去。
於是我又一次反思起滑雪這項運動了。我來美國的第一年就去滑雪場,認真滑雪也至少有十五年了。我們幾乎每年都買太浩湖滑雪場的季節票,對這裏的每一家滑雪場都了如指掌,在滑雪上不知花費了多少金錢和時間。既然這麽熱衷於滑雪,想必對這項運動熱愛有加,但仔細想想又不盡然。真相到底是什麽?我熱愛滑雪嗎?懵懵懂懂地滑了這麽多年的雪,是不是應該對這個問題嚴肅地思考一下?
仔細想起來,滑雪還真不是一項特別適合我的運動,原因至少有三個。首先,滑雪是一項粗獷、豪放、艱苦、野性的運動,不像讀書寫文章拉小提琴那麽文雅秀氣,也不像打網球、高爾夫球那麽精致儒雅,需要結實、健壯的體魄,需要能吃苦、不怕累的個性。不說別的,把自己從頭到腳裝備起來,做好出門的準備工作,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滑雪公寓的暖氣通常都開得很足,每次一層一層地套上衣服、鞋襪,再戴上手套、頭盔,沒等披掛停當,已經出了一身大汗。而且說來也奇怪,你剛把自己裝備到手臂彎過來夠不到身體的某個部位時,身體的那個部位就會出些小小的問題。比如剛把頭盔扣好,頭頂就會爆出一陣奇癢,隻好又把頭盔解下來,剛才的勞動全部白費。古人隻知道隔靴搔癢很笨,哪知道隔盔搔癢也是一樣的尷尬——當然隔靴搔癢這件事滑雪的人也經常遇到。
等到出得門來,冷風一吹,剛才的熱呀,癢呀,渾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窒息和笨拙感呀,這些問題倒立時解決了,但新問題又來了:你意識到了全身行頭的重量。有句很有名的詩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沒見過鐵鞋,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麽樣子;但開始滑雪以後,我基本上可以肯定,鐵鞋就是滑雪穿的靴子。都入了千古傳頌的名句,磨穿這雙鞋都成了費工夫的終極象征,可以想像這雙靴子有多麽厚,多麽重,多麽不可征服,多麽難以對付。這還不算,你還得扛上每一隻都有三、四斤重的雪屐加滑雪杆。像我們這樣的亞洲女子,自己的體重才剛剛不過一百斤,而全身裝備就已經至少二十好幾斤,行動起來當然步履維艱,像戴上腳鐐、背負著枷鎖的奴隸。
然後你要承載著這一身的重量,丁玲桄榔地走到乘坐纜車上山的地方,少則幾十米,多則幾百米,途中要上下樓梯若幹次,至少要帶家中的小朋友上一次廁所,運氣不好的時候,還會發現小朋友把雪鏡忘在家裏了,要去店裏買一付新的雪鏡。這樣一路折騰,消耗的熱量已經超過了正常生活中一天消耗的熱量的總和,而滑雪還沒開始呢。當然,等你坐上了纜車,尤其是下了纜車,踩上雪屐之後,動作就會輕快起來,剛才那些沉重不堪的累贅,現在都變成了讓你身輕如燕的工具,可以說是苦盡甘來。但在嚐到甜頭之前,首先要有半個小時以上中等程度的體力勞動。這樣的運動,還沒開始就給你一個下馬威;弱柳扶風的嬌滴滴的城市小姐,要愛上它還真的不容易。
滑雪的第二個問題是速度。跟走路爬山跑步這些運動不同,高山滑雪時雪屐踩在光滑的雪地上,雪道又全是下坡路,一旦啟動,便快步如飛,欲罷不能,如有神助,這也是滑雪的樂趣所在。但我天生是個膽小如鼠的人,速度稍快,就臉色蒼白,兩腿發軟,心驚膽戰。奧林匹克高手的滑雪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75到95英裏,像我們這些recreational skier,速度大概在每小時十幾英裏的樣子。我因為特地把雪屐買得略短,又把控製速度當作頭等大事來抓,速度跟其他高山滑雪者相比肯定又慢了幾分。但縱使如此,我下山的速度還是經常超出了我感到舒服的程度。每到此時,我心裏就發慌;心裏一慌,就陣腳大亂,滑雪的要領全丟光,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把速度降低到舒服的範圍內,保住小命。原來我還以為,這種膽怯可以慢慢克服。通過提高技藝,磨礪心理,我總有一天可以駕馭更高的速度。但滑雪這麽多年,剛開始還有些進步,後來就基本上是原地踏步了。現在每次去滑雪,總會有些路段滑得勉勉強強,讓自己很有挫折感。我已經不得不承認,我對速度的恐懼是個不可克服的心理問題。因為這個問題,我的滑雪生涯已經到達了它光輝的頂點。想要更上層樓,肯定是個奢望。
然後當然就是滑雪的危險了。我之所以對速度那麽害怕,大概也是心裏有一種對危險的恐懼吧。不知道那些蠻勇之人對這些危險是什麽感覺,他們在基因層麵上跟我是否有所不同,但事實就是,滑雪是一項危險的運動。每年都會聽到幾則名人滑雪出事的新聞,非名人出事的當然就更多了。滑雪時經常看到雪地摩托車用擔架把受傷者拖下山去;朋友中因滑雪擦破了皮、碰青了腿、扭歪了腳的是家常便飯,摔斷手、摔折腿的也時有所聞;我自己還親身經曆過一次比較駭人的事故。
那是大約十年前,在南太浩湖的Kirkwood滑雪場,我正在一條寬闊平緩的雪道上滑行——正因為雪道容易,我一點都沒用心,可能正在胡思亂想,像我平時最愛做的一樣——下一個時刻,我慢慢從地上坐起來。從剛才曬著太陽吹著山風暢快地滑雪,到現在坐在雪地上,身邊圍了一群人,每個人都是關切的表情,中間發生了什麽,我完全沒有記憶。旁邊的人在七嘴八舌,有人提到了“腦震蕩”這個詞。然後有一個人湊到我麵前來。“今天幾號?”他問我。我告訴了他;他又問我誰是美國總統,我回答說是布什;“你的電話號碼是什麽?”他再問。這個問題難住了我。我使勁地想,腦子裏是一團迷霧。過了好幾秒鍾,我才隱隱約約想起了一串似曾相識的號碼。我猶猶豫豫地把它說出來。碰到旁邊先生的目光,我問他,“我說得對嗎?”他點點頭,說我說得對。
旁邊的人又紛紛議論起來。有人說,趕緊通知山下,叫直升飛機,送她去附近的大醫院。很快雪地摩托車就到達出事地點,把我拉下了山。在山下醫務室,我看到了昨天女兒肚子痛時跟我交談過的一位護士。“嗨,我昨天不是見到過你嗎?”我對她說。旁邊的人交換了一下眼光說,“看來她頭腦還清醒。不然就取消直升飛機吧。”於是我被一輛救護車送進了附近的醫院。如果不是我那天突然變得愛說話,主動跟護士打招呼,我就會被送上直升飛機,那麽在瑞士的直升飛機救援就不會是我生平第一次。
那一次的事故最後被認為沒有大礙,隻造成了輕微的腦震蕩,沒有腦部出血或其他更嚴重的問題。但之後好幾天裏,我都覺得頭暈,也不知道是真有其事,還是心理暗示;當然我左邊臉上的青腫,過了一個多禮拜才消下去。差不多從這時候起,我覺得記憶力大不如從前。這到底是衰老的症狀,還是腦震蕩的後遺症,我不太清楚;可能我還更希望是後者,這樣我至少還可以覺得自己沒有老,還像年輕人一樣愚魯莽撞。但不管怎麽樣,摔跤的那一刻,我至少有好幾秒鍾失憶,而且剛醒來時確實雲纏霧罩,連自己的電話號碼都幾乎想不起來,這個經曆,還是讓我覺得詭異和後怕。從那以後,我們全部開始戴頭盔滑雪,希望會起到一定的防範作用。但滑雪的安全問題,總還是心裏的一個隱患。
因為所有這些原因,我對滑雪算不上毫無保留地熱愛;比葉公好龍強一點,但遠遠談不上癡迷和狂熱。有些熟人朋友看到我經常滑雪,誤以為我是什麽了不起的高手,或者是看到雪峰就像打了雞血、吸了大麻一樣興奮的滑雪狂人。其實不然;我充其量是個附庸風雅、東施效顰的家夥,是個偽滑雪愛好者。但偽滑雪愛好者也是滑雪愛好者。盡管滑雪有幾個不適合我的特點,我還是樂此不疲地滑了十幾年,其中一定有原因,比如滑雪是一項很好的運動,有助於身體健康等。但運動的方式很多,跑步、爬山、遊泳、打球都是運動,而且都不像滑雪這樣昂貴和危險。所以,有利於健康隻是我喜歡滑雪的原因之一,而且肯定不是最關鍵的那一個。
這就要談談滑雪的一些其他與眾不同之處了。滑雪這個運動有個特點,就是特別貼近自然。據說現在迪拜也在沙漠熱地裏蓋起了滑雪場,上海也有室內滑雪館,但畢竟在世界上大部分地方,滑雪還是在遠離塵囂的野外,在廣闊的林海雪原,在白雪皚皚的高山上進行的。晴朗的日子裏,空氣清新,陽光明亮,碧藍的天空和雪白的大地互相輝映;下雪的時候,天地之間飄著鵝毛般的雪花,身上斑斑點點的滑雪者在白茫茫的山穀間挪動和穿行,像用慢鏡頭拍攝的無聲電影中的角色一樣;雖然寒風刺骨,雖然臉上每一毫米裸露的皮膚都冷得發痛,卻也體會到一種真實、強烈、濃鬱的冬天的味道。最美的是雪過天晴的日子:頭上是碧藍的天空,地上的雪像厚厚的毯子,樹林都銀裝素裹,像一夜之間春風吹開了滿樹的梨花。這樣的日子一定要起個大早,在大部分人還沒上山,地上的雪還像天鵝絨一樣平滑時,先去雪場盡情地滑幾趟。滑雪勝地本身也多半在風景優美的地方,像秀麗溫婉的太浩湖,綿延廣闊的威斯勒,壯麗險峻的阿爾卑斯山等,因此滑雪可以帶我們走進最沒有被人跡汙染的野外,觀賞冬天最純樸、最自然的美景,呼吸山野中最清新的空氣。在這一點上,很多其他運動都比不上。
但這還不是滑雪的樂趣的全部。可能因為滑雪通常要旅行到離家至少好幾小時的地方,不像出去爬山那麽輕而易舉,所以從來都是一項全家動員、有時候還呼朋引伴的隆重的活動。滑雪之旅通常要在外麵住上幾天,事先都會準備和計劃,事後都會留戀和回味。每一次滑雪都不單是為了運動,更是為了和家人朋友一起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滑雪因此成了度假,成了旅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我們第一次去滑雪是圖新鮮;後來變成滑雪場的常客,則是由於交了一幫愛滑雪的朋友。我們生孩子早,朋友們都還沒有孩子的的時候,我們已經有了女兒。女兒很小的時候,我們把她放在滑雪場托兒所;四歲以後,我們就讓她上了滑雪學校。小孩沒有不愛滑雪的,學得也快,女兒也是如此。看到女兒在滑雪場玩得開心,我們當然要為她提供盡可能多的滑雪的機會。所以,小小的女兒不但沒有成為我們滑雪的障礙,反而為我們不知疲倦地跑滑雪場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借口和動力。
女兒上小學和初中時,幾乎每年的聖誕節我們都在太浩湖度過:在山林裏租一棟大房子,好幾家一起去。有一次女兒在學校排隊玩滑梯,恰好排在要和我們一起去滑雪的莎拉後麵。排著排著隊,兩個小女孩突然想起了我們兩家的聖誕計劃,於是把滑梯忘到一邊,牽著手蹦跳起來,一邊跳一邊嚷嚷說,“我們要一起去滑雪,我們要一起去滑雪”,讓旁邊的同學都羨慕得要命。去太浩湖的路上,女兒總是坐在後排座位上,身邊放一盒巧克力,一邊吃糖,一邊大聲唱“紅鼻子的魯道夫”和其他聖誕歌曲。越接近太浩湖,路邊的風景就越美;如果剛下過雪,紅杉樹上都壓滿了厚厚的雪花,沉靜又優雅,更撩起了我們對眼前的滑雪之旅按捺不住的期望。
滑雪的過程總是快樂的。生活在灣區的孩子見到雪的時候不多,來到雪山上總是很興奮。她們一會兒跟小夥伴們一起,從Terrain Park的大斜坡衝下來,一會兒又尾隨著爸爸在小樹林裏穿行,像一尾小魚一樣靈活地轉來轉去,或者在寬闊的雪道上學著“畢畢”的聲音,假裝是一輛要超過媽媽的小卡車,穿著藍色的滑雪衫,戴著紅帽子,臉頰被山風吹得紅撲撲的,眼睛在雪鏡後麵閃閃發亮。
長大幾歲後,看到青少年們都喜歡玩滑板,女兒也從傳統的滑雪改成了玩滑雪板。她第一次學滑板那天,我去滑雪學校接她,正好看到她上完課去學校的辦公室還滑板。她腳上穿著胖頭胖腦的小靴子,用一根繩子拖著地上的滑板,像牽著一條小狗;走到辦公室門口,她停下腳步,把滑板豎起來,用戴著手套的手仔細把上麵的殘雪抹幹淨,然後才走進了辦公室。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媽媽,因為我的孩子是那麽完美無缺,那麽懂事,那麽可愛。
後來女兒真的成了青少年,滑板也玩熟了,我們的滑雪之旅也從來沒間斷,每個冬天都至少會去三、四次。滑雪的次數多了,我們對滑雪之外的飲食娛樂享受也關注起來,以至於大家——至少是我吧——漸漸有了一種感覺,就是不管白天在山上玩得多開心,晚上和朋友家人在山下度過的時光甚至還更加快樂。滑雪回來洗個澡,換上幹淨舒適的衣服,大家就在廚房裏忙起來,準備火鍋、燒烤和其他美食;不然就出去吃飯,沿著點綴著燈火通明的飯店、麵包房、咖啡館、酒吧的小街走著,路上來來往往的用大衣圍巾裹得嚴嚴實實的行人,呼吸了一天山野的新鮮空氣,都神情舒展,臉色紅潤。不管是在租來的房子的廚房,還是在外麵的飯店,餐桌邊的時光都有一種童話的感覺。雪花在窗外靜靜地飄著,屋裏卻溫暖如春;桌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桌邊圍坐著自己珍惜的家人和朋友:人生這時候達到了完美無缺的境地。
當然,所有這些樂趣,這些和家人和朋友一起度過的愉快時光,都不是隻能跟滑雪聯係在一起。我們也有很多別的旅行,也有別的和朋友們的相聚,也都快樂和滿足。但事實就是,滑雪是我們這十多年裏非常熱衷的一項活動,因為頻繁,因為密集,因為跟冬天的夢境、白色聖誕節、山野的風、運動的速度與激情等美麗的、有生命力的事物聯係在一起,在所有的度假旅行的快樂時光中自成一體,成了非常特別的一件事。
所以,我到底喜不喜歡滑雪呢?當然是喜歡的。但我隻能說自己是一名偽滑雪愛好者。我最喜歡的不是滑雪的內核,而是它的延伸,是它周邊衍生的其他事物,是葉公好龍,是功夫在詩外。但這沒有關係。隻要我和我的朋友家人盡情享受了這些滑雪之旅,不管是真是偽,是葉公還是周公,是在山上還是山下,屋裏還是屋外,都是人生的一種幸運。
回複 '老山客' 的評論 :
當然腿部肌肉的鍛煉,技術的提高,肯定都會有幫助。
回複 '阿黃007' 的評論 :
如果會滑雪不會急停,等於不會滑雪。遇到情況直接摔倒才能停下當然是危險的。上課還是非常有用的,想提高的話可以試試。
我們以前住雪山腳下,現在住在大平原,最想念的就是當初滑雪的便利。
京男 2015-11-30 07:09:15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不錯,毫無疑問,滑雪愛好者
幾毛媽 2015-11-30 05:19:13
回複 悄悄話 心理描寫得真好,我也滑雪多年一直懼怕高速所以一直沒有進步。
Luumia 2015-11-29 12:51:47
回複 悄悄話 我滑雪也快有十年了,這是我讀到的第一篇如此全麵又真實的普通滑雪者的體會,非常有同感!但對速度我好像還不是太懼怕:-)好文章!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