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新民俗文化故事及道教故事

喜歡講故事,寫故事,許多都是宗教題材的現代善惡故事。僅此而已。
正文

當代道教故事之人鬼奇緣

(2006-04-25 18:50:49) 下一個
當代道教故事之人鬼奇緣   我從小是受無神論的教育長大的,我從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有鬼神的存在,從我的學生時代起,每當看見廟宇,進入到廟宇,我總是用玩世不恭的譏笑神態看待進香的香客和神態肅穆的和尚們。真正教育我要敬畏鬼神,對,就是這樣,你可以不相信它們的存在,但要敬畏它們,這緣於我參加工作後的一次親身經曆。 一 那一年的冬天,我記得是在這座城市裏的學校剛開始放寒假的第二天,這是一個冬日裏難得的大好豔陽天,幾乎全校的師生們都在手忙腳亂地收拾行李,然後匆匆忙忙地互相告別,最後又急急忙忙地一溜煙似的回家,好像就在片刻之間,似乎全校的師生都一陣風走光了,往日亂哄哄的校園裏頓時變得冷清清的。     我是靠了朋友的介紹,才來到這所學校擔任臨時代課的教師,與這個學校每一年簽訂一次聘用合同。這是一所大企業下屬的技工學校,我的家不住在這個城市裏,又未曾婚娶有家庭的拖累,正可謂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況,更何況我對這座大城市裏燈紅酒綠的街井鬧市更是人生地不熟,既無朋友熟人可取參拜謁見,也無富裕金錢可去遊覽名山大川,喜逢冬日驕陽,正好獨自一個人躲在屋子裏,仔細收拾我在這個城市裏斷斷續續買到的一些新舊書刊。此地瀕臨江邊,冬季潮濕多雨,我的書大多堆在桌上、椅上、床上、地板上,我生怕如果不及時翻動晾曬,我這些寶貝書刊會不知不覺地悄然發黴長毛的。     我是官場上的敗軍之將,受到一夥貪官汙吏的迫害而丟掉了鐵飯碗,又被迫背井離鄉來到這座城市裏的。想起當年我大學剛剛畢業之後,分配在一家頂天的機關裏直屬的事業單位上班,我很喜歡自己的本職工作,多年來一直是全勤,我在全機關裏上上下下的同事關係也很好,直到有一天我們這兒調來一位58歲多的新局長時為止。為什麽我要特地強調58歲多這個年齡呢?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裏,我國社會進入了自建立社會主義國家以來最腐敗的曆史時期,其中一個顯著的標誌就是當時社會普遍存在的“59歲現象”。到了這個年齡的相當一大部分的領導人,越是臨近退休,越是感到來日無多,越發不知羞恥地撈錢抓權。 在我們這個部門前任的那一位老領導,在他那把交椅上磨蹭到了62歲的年齡時,才在上級領導部門的一再催促下,依依不舍地離開給他帶來了無窮好處的優越位置,臨走的時候,老領導從我們辦公室的諸位同仁當中,瞪大眼睛再三審核,最後挑選了一位在平時的言行中最效忠於他的下屬,來擔任他的接班人,目的很明確: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可以退據幕後,指揮這位極度效忠於他的代理人,永遠一如既往地把住這個部門的領導權。也許老領導挑花眼了,這一位接班的仁兄偏偏是我們當中唯一文化水平最低,不僅沒有大學學曆,而且人品既差,人又極貪,但是卻非常有心計,精於背後謀劃的人物,他早就下了多年的功夫,把這位老領導哄得團團轉,頭昏昏,眼花花,於是這位老領導在一個隆重的場合上,鄭重宣布該人為我們部門的負責人,同時兼會計又兼出納。     世界上的事無奇不有,凡是在一言堂,搞專製的地方,結局就是這樣既荒唐又可笑。權力一旦交接過手去,這位老領導親手選出的接班人立刻變臉,往日裏百依百順,必恭必敬的溫順姿態全然消失在遠方的爪哇國裏,幾次把這位老領導氣得在大庭廣眾之下用拳頭狠打自己的腦袋,怪自己瞎了眼,昏了頭,讓群眾們欣賞到了一幕現代中國版的沙翁戲劇——李爾王。  現在,當新的局領導昂首闊步走馬上任之機,這位非正式的接班人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東方的曙光,立即施展手段,將早以掌握在自己手中至少有二三十萬元的錢財拱手獻上十五萬,這樣,立即博得了一個熱愛集體,大公無私的美名,被新局長重新任命為部門負責人,同時指定為今年單位的“先進個人”,而這個部門以前究竟有多少家底,有多少包括摩托車,照相機,大小錄音機在內的公家財產,就這樣都在這不明不白的權力轉換中蒸發掉,毫不留痕跡地消失了。下一步,就是徹底清除反對派,特別是要清除掉那些僅剩下的知情人了。     我很感慨,我們這個時代現在新上任的許多領導人,可真是一代勝過一代。如果說,以前老領導隻是羞羞答答的,小打小鬧的,偷偷摸摸的給自己占點物質上的小便宜;而現在這位新領導卻是大刀闊斧,絲毫不知羞恥,他們打著共產黨的旗號,打著改革創新的旗號,打著為集體謀福利的旗號,實際上卻是為著個人和效忠他的那個小集團公開撈錢。如果說,以前老領導終究還考慮著共產黨的形象,每當自己撈一碗幹的,總還會想著也給別人留下一碗稀的;而現在這位新領導卻處處顯示出黑社會老大心毒手狠的一麵,他要連幹的稀的全都拿走,根本不管你是去喝西北風還是怎麽活下去。於是,沒有任何過失,也沒犯過任何錯誤,更沒有任何理由,我們這幾個既沒有後台,也非屬於他的嫡係,還多少有些不馴服的大學生幹部們被以改革人事製度為理由,先後一個個趕出了這個大機關,被迫到社會上去自謀生路,就連當月的工資也一分不給,就好像世道突然變了,公有機構、公有權力在一夜之間突然私有化了,官官相護和權權交易使你沒有任何地方能夠講理,局長的黑社會老大殘忍秉性和手下那幫爪牙打手的猖獗,使其他的同事都怕被報複,怕丟飯碗而不敢說句公道話,以往板著神聖公正麵孔的黨組織,現在暴露出它隻不過是掌權的領導者手中整人害人的馴服工具。 記得過去,老人們常說:自古從來都是邪不壓正,正不避邪。其實,這隻是人們美好的願望,您在現實中再看看,哪一個事實不是正好相反,如果今天的這個“邪”穿上了共產黨這件美麗的畫皮,手中在掌握著共產黨賦予的“改革”的大權,在整個社會上哪裏還有“正”生存的餘地。     為了生存下去,我在原來那座大城市裏幾乎什麽行業都嚐試過,但是都沒有能幹長久,那位局長老大深謀遠慮,他知道隻要我們這些通曉他們內幕的人繼續生存在他們的周圍,就時刻會對他們一夥的安全構成威脅,所以他總能通過他的權勢所構成的社會關係網,最終把我們趕到社會上去受窮,去餓肚子。萬般無奈之下,我的那些同事有的遠到廣東去投親靠友求職謀生,有的妥協了,向新局長下跪求饒表示效忠,雖然重新獲得了一個飯碗,卻從此喪失了做人的尊嚴。我始終不肯屈服,靠一位家在本地朋友的幫助,來到這個臨江靠山的中等城市,靠了那位朋友眾多親屬的介紹,在郊區一所不大的學校裏,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代課教師的臨時職業,安頓了下來,算是有了一個暫時的歸宿。     這個學校是個中等職業技術學校,四年製畢業,是這個城市裏的一家頗具規模的大型機械公司自己辦的,為的是給自己集團內所屬的十餘家大小機械廠和機床廠培養技術骨幹。這所學校規模不大,每年隻招收大約三百來名初中畢業生,學生的總體數目總是保持在一千二百人左右,這是由校舍的容納規模,教職工的隊伍,特別是教學師資力量的規模所限製的。雖然全體教職工的數量在一百人上下,但是由於結構不合理,管理幹部偏多,能夠從事教學的師資力量薄弱,需要幹活的後勤工人也嚴重不足,因此,每年總要招收二十多名包括像我這樣的臨時教師和各種後勤工人。     學校設在距江畔不遠的一片斜坡上,這裏以前是一片倉庫的所在地,進了學校的大門,越過一片空曠的大操場,被一排高大的楊樹林遮掩著的就是那座唯一的教學樓了,穿過這座四層紅磚的教學樓,再經過一片從來沒有看見過成熟果子的果樹林,後麵是分成兩排的四座兩層灰磚的宿舍樓,由於都已經年久失修,顯得有些破敗不堪。在學生宿舍樓的後麵和兩邊,分散在樹林裏、竹林裏的幾處空場地上,蓋了一些大大小小不成規矩的平房,麵積大一些的,有學生食堂和學生實習用的廠房車間,麵積小一些的,則是教職工宿舍和燒開水的鍋爐房,在學校緊靠東頭的圍牆裏麵,孤零零的蓋了兩排放置廢舊雜物的倉庫,在第二排倉庫盡頭的一間,就是學校安排給我的住房。     我雖然是臨時的代課教師,卻承擔著兩門主課的教學重任,為了讓我有一個安靜的住宿地方和備課地方,學校專門為我騰出了這間倉庫來作為我的住房兼備課室。這個房間很大,足有三四十平米,在周圍滿是參天大樹的背陰之下,即使是在炎熱的夏季裏,這個房間顯得格外空曠涼爽,陰暗不見天日。可是一到了寒冷的冬季,這個房間就暴露了它的嚴重缺陷,八麵透風、冰冷潮濕、又寒氣刺骨。 我並非什麽貴客,學校為我配備的家具也極其有限,在我這個房間裏,隻有一床一桌一架二椅。床是那種寬大木製的棕屜床,雖然年代久遠,但仍然牢固,結實耐用;那張木桌就不同了,桌麵上傷痕累累,幾個抽屜恐怕都是續娶而不是原配的,所以從來也沒有關嚴實過,尤其是四條桌腿,永遠是立場不穩,搖搖擺擺,我把它緊靠在木床的一頭,借助木床的堅定性來幫助木桌不再左右動搖;竹製的大書架我很喜歡,上下八層的隔板我都占用得滿滿的,為了使用方便,我把書架擺在桌子旁邊,構成了這間房子裏的一塊小書齋;隻有那兩把椅子最不爭氣,一把搖搖欲墜,我隻敢用它來放我換洗的衣裳,另一把的形象要好一些,我讓學校的木工師傅把它加固了一下,從此就成為我每天不可缺少的依靠對象。     現在,又回到了本文剛開始的話題,今天正是學校放寒假的第二天,恰好趕上一個大好的豔陽天,我百無聊賴地坐在這個房間裏,在桌子上,窗台上,攤開晾曬這些跟我一起走南闖北的好夥伴,透過後窗,隔著一片稀稀拉拉的竹林,是學校最東邊的圍牆,每逢夏季,越過這堵高高的圍牆,可以聽見牆外麵溪流邊傳來孩子們嬉戲的聲音,這都是遠處村莊裏的孩子們。現在是冬季,溪流邊沒有了孩子們,但偶爾仍可以聽見,遠處,孩子在笑,老牛在叫。透過前窗,穿過一片小樹林之間的空當,可以看見遠處空空蕩蕩的學校大操場,在大操場的盡頭,是幾排大樹遮掩的幾乎空無一人的學校大門。在教學樓的後麵,我房間的窗口看不見的地方,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到近傳了過來。      對了,我應該先介紹一下,在學校東邊這兩排平房的倉庫裏,堆放著學校暫時不用的舊教學儀器,好的和壞的舊電腦,一些曆年來的教學檔案,教科書和參考書,各種不同版本的教材,教具,甚至小型的車床機床,在這兩排平房的倉庫裏,隻在第二排倉庫的盡頭為我騰空了一個房間,專門供我居住使用,所以,我不僅要在每天白天為學生們講授兩門主課,無形中,我又成為義不容辭的夜間倉庫保管員,當然是不拿工資的。自從有了這個義務責任感,因此每當在我房間的周圍聽到腳步聲,我都格外的提高警惕。     這一回來的人叫董文和,是個身材瘦瘦的中年教師,四十來歲,他教的是機械原理,本人也是個挺能幹多麵手的農機工程師,幾個月來與我的交往一直不少。董文和也是孤身一人住在學校,住在食堂旁邊一間隻有8平米的小黑屋裏,他的家在很遠的江西農村,年老的父母體弱多病,老婆在鄉下務農又要照顧一家的老小,他可稱得上是這個學校裏最貧窮的幾個人之一,一天到晚破衣拉靸,吃飯從來吃最差的,他好喝幾口老酒,也饞魚肉,可惜經常荷包裏空空,他有自己的辦法,就是自力更生,每到早晚,經常下河摸個魚,抓個蝦,用白水一煮,撒上把蔥薑鹽,就算是改善了生活,運氣好的時候,偶爾還能抓幾個大個的泥鰍王八,可以一吃好幾頓。他的人品很好,每當到這個時候,他從來沒忘了招呼我這個同樣貧窮的外地人一塊去品嚐,喝上兩口。這不,到了放寒假的時候,他連個假期回家的路費也舍不得花。還隔的老遠,就聽見董文和放開沙啞的嗓門在喊我:“楊老師,楊老師,你在嗎?出來一下,我找你來商量點事情,要緊的事情。”      我走出房門,看見他呼哧帶喘的樣子,迎著他上前去問:“看你這個樣子,急急忙忙的幹什麽,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進屋來慢慢說。”     “楊老師,想找你商量個事,你寒假裏也沒有什麽教學或輔導的任務,又不回家過年,咱們搭伴一塊找個地方去打工掙點錢好不好?”      “當然好了,可是到什麽地方去打工?我可是人生地不熟的。”      “你放心好了,我可是打工的常客,每到假期,我都要到江燕頭的江灣機械廠去找活幹,他們需要咱們這種懂技術的一把好手,去了,咱們可以頂一個好的技術工人幹的活,我剛才用電話跟他們聯係,他們說像往常一樣,需要兩個車鉗鉚刨電什麽工種都能頂,什麽活都能接過來幹的人,這種人,他們除了從咱們這裏找還能夠從哪裏找得到,我立即答應下了他們,楊老師,你那兩下子我知道,你又能吃苦,咱們互相幫襯一下,取長補短,正好搭檔去,明天一早,我領著你,咱們一起借一輛大板車,需要連咱們睡覺的行李一起拉去,臨開學的前兩天咱們再趕回來,耽誤不了這邊的上課。”     我感到好笑,當老師的竟然同出民工一樣,窮知識分子什麽都能適應,我答應了董老師,今天晚上把要帶的東西都收拾利落,明天一早就跟他一起出發。在這個學校裏,因為在食堂裏吃飯的人少,每一天要到食堂去吃飯的人,都要前一天到食堂去把飯定好,同樣,經常在食堂吃飯的人,如果決定近期內不在食堂吃飯了,一定要提前通知食堂不要再準備你的飯了,以免再造成浪費。還有一件必須要辦的事情,我在寒假裏這一個來月的時間不打算在這個房間裏住了,因而也不能再承擔夜間的義務倉庫保管員了,我還要跟那位真正的後勤管理員打個招呼,辛苦他重新擔負起對這片倉庫的管理職責。 二     下午三點來鍾,穿過學校後麵一片高大黑黝黝的梧桐樹林,我來到了位於學生食堂後邊的職工食堂。一進廚房的門,滿屋子裏霧氣騰騰,正是晚飯前最熱鬧的時間,食堂的五位炊事員都在,各自忙著自己分管的一攤事情。食堂的夏班長正在大池子裏洗菜,看見我進來,急忙甩著胳膊和手上的水迎了上來,我向夏班長說明了情況,說清我在寒假裏要到江灣機械廠去打工,吃住都在那裏,整個假期不在學校食堂吃飯了,話音剛落,食堂裏一向直言快語的陳嫂就開了腔:“去哪裏?江灣機械廠?楊老師,那個地方去不得,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為什麽?”我好奇地問:“是他那裏的老板不好?待遇太低,還是不講信用,幹完活之後克扣工資?”     “都不是,說的好聽,哪裏還有什麽江灣機械廠呦,”夏班長在一旁接過來說:“原來的江灣機械廠早倒閉垮掉了,工人們也大都被重新安置了,現在在那裏沒有什麽老板,隻有一個退下來許多年的老廠長,不忍心看著自己原來親手培養出來的那些技術工人受窮挨餓,又領著他們這一幫子人聚集在那裏,利用那個工廠還可以用的一些舊設備四處攬活幹,養活自己唄。”     “這可是好事呀,不花國家一分錢,又可以解決那麽多人的吃飯問題,那為什麽又說哪裏去不得呢?”     “是因為那個地方不太平,水土不好,或者風水不好,總之一句話,江灣機械廠那個地理位置從來就沒有太平過。那個地方緊靠江邊,上千年來曆代都是平民百姓埋死人的地方,曆史上官府也在那裏殺人。辛亥那年,孫傳芳時代,那裏都是掩埋死亡軍士們的地方,哪裏有什麽墳墓,連老百姓都不如,都是挖了幾個大坑埋在一起,是真正的萬人坑。抗戰八年,日本鬼子在那裏搞過幾次大屠殺,在這之後,國民黨,還鄉團,都看中了那裏是個殺人的好去處,在江邊一人多高的蘆葦叢裏,土匪,水匪,在那個地方綁票殺人,有多少冤魂丟在了那裏,數都數不清,無論在白天黑夜,人們除了成群結隊的去埋死人,誰都不敢走進那個地方,走船的人說,船隻在晚上靠近那個地方停泊的時候,隻看見一片片的鬼火像走馬燈似的來回轉悠,每逢夜深人靜的時候,常聽見一聲聲的鬼哭狼嚎,嚇得住在附近的人都心驚膽戰,不得不趕快搬走,連船也不敢停靠在那裏。” “解放後喊了多少年破除封建迷信,不要信鬼神,1958年,當地政府徹底清挖了這片大墳場,把厚厚的一大堆屍骨就地深埋,在原地建起了後來的江灣機械廠。機械廠建起來後,本地人去的不多,而是從沿海和內地招收了大批的工人來到這個工廠,工廠人氣最盛的時候達到了一萬多工人,從那時直到許多年之後,那裏一直是太太平平,安全無事,老人們都說,這是用外地旺盛的陽氣才鎮住了本地地下一直在做孽的陰氣。人們常說: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可惜在十來年之後的文化革命裏,這個地方又開始不安生了,工人們都不幹活了,非要分成兩大派去搞武鬥,好好的工廠被砸的破破爛爛,稀裏嘩啦,有多少工人在這場一拖幾年的大規模自相殘殺裏糊裏糊塗的命喪黃泉,這倒好,又被因地製宜埋在了那裏,你說巧不巧,本地的老人們又說,墳地就是墳地,你那它幹別的也是長久不了的,最終還是要恢複它墳地的本行,為什麽?就因為地下老有那麽重的陰氣在影響著地麵上。這是迷信嗎?反正我們都信。”     “文革結束後,江灣機械廠勉強又恢複了生產,但是這個廠子的元氣已經被損害了,生產搞得總是半死不活,車間裏工傷事故三天兩頭接連不斷,廠房無端倒塌,龍門吊突然墜落,水泥大梁憑空癱毀,哪一次都是非死既傷,在工廠的周圍,墳頭又一個接一個的堆了起來,漸漸包圍了工廠,你分不清哪一個是文革當中武鬥死的,哪一個是以後工傷死的,哪一個又是生老病死的。這個地方還有一件撓頭的事情,加快了江灣機械廠的垮台。這個城市推行火葬一二十年了,但許多這個城市的老人們不願意自己的死後實行火葬,他們交待自己的子女,要是真的孝順,在他們死後,千萬不能火葬,還是要土葬,土葬的地點,就是江灣機械廠的所在地江燕頭。你看,江燕頭早就不是墳地了,但是人們就是認準了要埋在這兒,你說這是不是邪了門了。” “江灣機械廠辦不下去了,工人們就像那些下鄉插隊的知識青年們一樣,當年一批批的調來,現在又一撥撥的調走,很快減少到了隻有兩三千多人,隻是以前全廠人數的幾分之一。在這之後,江灣機械廠房漏偏遭連天雨,生產不景氣,產品老化滯銷,整個廠子奄奄一息,好不容易熬到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機械廠換上了一任新的領導,新領導到是廉潔肯幹,不負眾望,上台後想方設法自籌了百多萬元的資金,重新起步,又像五十年代那樣,招進了一些技術人才,引進了國內一流的先進技術,開發了新型產品,短短十來年就積累下了數千萬元的家底,眼看這個廠就要起死回生,沒想到,上麵的哪個龜孫子看著眼紅了,怪罪這個廠長不肯給他送禮上供,先是查這個廠長的經濟問題,停職反省,換上了一位上頭龜孫子的親信馬仔來做廠長,才兩年,才兩年呀,這個廠就給折騰的揮霍一空,大批的工人被下了崗,從此別說工資,連發一點生活費都困難,這一回是工人們都不幹了,跑到上麵去靜坐上訪,上麵又說要查,還沒有來得及查,機械廠裏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把原來的財務處,現在叫財務室燒得幹幹淨淨,連財務室旁邊的幼兒園都被殃及,正在睡午覺的孩子搶救不及,十來個孩子連同一位阿姨一起被燒死,真慘呀。據說,財務室主任和一位會計為搶救賬本當場遇難,沒有了賬本,那位新廠長的經濟問題再也無法查下去,因禍得福,高升到了市裏去擔任主要領導,他到是信守諾言,把機械廠大批下崗的工人安置到了三產各個行業掙一口飯吃,而剩下的江灣機械廠這個爛攤子,空架子,又推給了也是沒有被查出問題的老廠長來收拾。”     “那位老廠長到是沒有二話,像一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毫無怨言就再次出山,他和一些老夥伴變賣家產,籌集了十幾萬元的資金,真是彼一時此一時呀,他們還打起了江灣機械廠這塊牌子,因為沒有錢開工資,老廠長先集攏了二百多甘願暫時不拿工資的人,大都是原來頂尖的技術力量和生產骨幹,在荒蕪的廠房裏又一次恢複生產,說是生產,他們哪裏有那樣大量的啟動資金去搞生產,隻是四處奔走,利用他們強大的技術力量去承攬維修一切機械設備,我所說的一切是無所不包,從大型變電站設備,變壓器,發電機,發動機,電動機,到一切車床,銑床,鏜床,刨床,無論是手動的還是計算機控製的,無論是早年代國產的還是近年來進口的,更無論是拖拉機,抽水機這些農業機械,就是家用電器,空調,洗衣機他們也肯接活修,說句笑話,哪怕是小到修理鍾表這種活,他們也是從不推托有活就接。”     “現在的問題,也許真是老人們說的,是他們所在的風水不好,地下的陰氣太重,因此總是出問題。咱們學校從最初成立的五十年代起就與江灣機械廠在同一個係統,江灣機械廠是咱們學校的老實習基地了,在江灣機械廠當年發達的時候,咱們學校每年很大一部分畢業生都被分到他們那裏去。前幾年,敬佩老廠長的為人,咱們學校依然把很大一塊實習任務放在大傷元氣的江灣機械廠裏,這裏的工人少,廠房大,各種型號的新老機械設備齊全,甚至連李鴻章江南機器製造局到張之洞漢陽兵工廠的機器都能找得到,工廠的技術力量也強,在車間裏隨便抓一個工人,三個人裏準有一個是老資格的工程師。可是,問題就出在這裏,許多學生說白日裏就看見了鬼影,還有的學生說一些死去多年的人在廠區裏來回走動,看見他們也不躲閃,真是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起初學校領導以為學生們在胡說,結果,先是有的教師也看見了,接著有幾個膽子特別小的學生終於精神崩潰,被送進了醫院。要不是在前年,發生了畢業班的6名女學生奇怪的集體走失現象,學校領導也許還不當回事。前年秋天,新學年剛開學不久,四年級的一個畢業班,在江灣機械廠開始三個月的實習鍛煉。這天中午剛吃完飯,6名女學生耐不住寂寞,悄悄結伴到後麵空無一人的廠區去溜達,你想想,原本可以容納六七千工人的大廠區,現在隻剩下了幾百名工人,又都集中在了前麵的廠區,在後麵廢棄的廠區裏,許多車間的大門緊鎖,茅草蓬蒿長的有一人多高,幾乎同牆外,江邊遠無邊際的蘆葦連成一片,黃鼠狼,老鼠,長蟲在草叢裏亂竄,連熟悉本廠路徑的工人們也要搭伴成群的才敢進去,可真難為這幾個從沒離開過大人們的姑娘了。”     “當天整個一個下午人們都沒有發覺這6名學生的失蹤,臨到就要回家的時候,學生們排隊一點名,這才剛發現,幸虧在那個季節,天色黑的比較晚,大批學生們分別由眾多的工人師傅們帶隊,分頭去找,又是喊叫又是折騰,連圍牆外麵的墳圈子地帶都找了,還是沒有找到,沒有辦法,隻好報告公安部門,立即成立了‘尋找失蹤學生指揮部’,出動了二十多個人的刑警隊尋找了整整一夜,仍然沒有找到。那時候,師生們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有的說是她們自己摸索著走出去早回家了;有的猜她們被壞人綁架了,正在和家人協商索要贖金;還有的分析她們是否不小心走進了江叉子,不是陷進泥裏就是被江水卷走了;甚至有的學生異想天開,猜想她們是不是被外星人帶走了。第二天上午,人們都累的疲乏不堪,指揮部在開會商量確定下一步的對策,準備下午派人去請當地的駐軍支援,展開大規模的救援搜索行動。午飯後,幾個大呼小叫的學生趕來報信,說是一位下地割草喂牛的農民,在他們村附近的一片墳地裏,發現了那6名半死不活的女學生。村子距離機械廠有十來裏地,指揮部馬上安排汽車去接人,隨後,把這6名失魂落魄的女學生直接送到了醫院。”     “一個多星期之後,這6名女學生才漸漸地恢複過來,據這6名女學生說,她們先是為了躲閃膠皮管子粗的花蛇,又被圍著她們竄來竄去的幾隻狐狸給嚇了一跳,因為慌不擇路,她們在廠區裏不知是什麽位置迷路了,天晚了,她們聽見密密的茅草從裏,黑暗的廠房深處,傳來一陣陣駭人的笑聲和尖叫聲,遠處,一位頭戴白色工作帽的紅衣少女的身影一閃。她們急忙高呼求救,那位紅衣少女停住腳步,回過頭來,這是一個她們所不認識的青年女工,她發出的第一句話她們6個人至今記得清清楚楚:“迷路了?來吧。”這絕不是一個本地的口音,她們也聽不出是哪裏的口音。她們6個人高升呼喊,奔跑著緊跟了上去,無論她們怎樣努力奔跑追趕,他們總追不上前麵的紅衣少女,天色越來越黑了,地麵凹凸不平,她們繼續跌跌撞撞地走著,前麵的紅衣少女的身影早看不清了,隻能看見她手中提的那盞明亮的燈籠一閃一閃地在前麵引。她們從來沒有走過這麽多的路,實在走不動了,她們靠在身邊的土包上休息,朦朧中,她們看見一個又一個黑色的身影向她們圍過來,有的對她們動手動腳,有的同她們搭訕拉話,紅衣少女辛苦地來回奔走在她們的四周,毫不留情地趕走了一個又一個前來尋釁滋事的黑影,一邊對她們厲聲招呼:“不許睡覺,不能合眼,絕不能睡著過去,否則就永遠醒不過來了。”她們害怕極了,牢牢記住紅衣少女的話,互相提醒,一點也不敢合上雙眼,硬是支撐了一夜。”     “不知是在什麽時候,遠遠的雞叫了,很快雞鳴聲連成了一片,緊接著狗也汪汪的叫起來了,她們感到是那麽親切,眼看就要精疲力竭的身上頓時又鼓足了勇氣。遙遠的天空上,東方泛起了魚肚白,那些數不清的黑影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那個幫助了她們一夜的紅衣少女,也突然消失在燦爛的朝霞之中,當一抹陽光把她們身上照得暖洋洋的時候,她們緊張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不由自主全都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從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我們學校再也不往江灣機械廠去安排學生實習了。”     “好你個夏班長,又在傳播迷信,嚇唬人呢。”不知是在什麽時候,學校行政科的老郝進來了,老郝是學校的夥食采買,走南闖北的各種見聞比夏班長都多,正因為作為采買的老郝又是個全校有名的算盤精,這些見聞他從不全信,總是跟他買東西一樣也要打三分折扣。一看在聽夏班長介紹學校過去情況的人是我,老郝也笑了,他說:“楊老師,這些東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科學道理我說不上,老一套的道理還是有的,讓你往前走,一定會出現鬼火引路,不讓你往前走,就要出現鬼打牆,誰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麽原因。聽說就是連香港那樣經濟發達,科學發達的地方,也始終在流行看風水,尋找陰宅什麽的,人世間不知道為什麽的東西很多,我就主張對不清楚的事情,應該是又信,又不太信。”大家夥一看老郝在腳踩兩隻船,轟的一下全都笑了。     食堂裏頭牌掌勺的紅案師傅魏大爺,把嘬吧半天的小煙袋從嘴邊取下來,一邊在灶邊敲打著煙袋鍋一邊對我說:“楊先生,(魏大爺總是按老稱呼稱我為先生)你要去江灣打工這個主意,一定是老董那個人攛掇你去的,隻有老董對那個地方最一往情深。很早以前,老董是江灣的工程師,江灣不景氣了,他活動到這裏來教書,可是一有機會,他還是三天兩頭往江灣那裏跑,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為什麽?還不是為了打工,多掙點錢好養家糊口。”我的話音剛落,整個食堂裏又轟的一下全都笑了,隻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魏大爺看著我說:“老董這個人好喝幾口老酒,也好吃,像廣東人一樣,從來就沒有什麽忌口的東西,對他來說,什麽都能吃,也什麽都敢吃,在學校裏他還有個約束,隻敢抓個魚,摸個蝦,頂多弄幾條泥鰍王八,煮熟了就著老酒吃吃。一到江灣可就不同了,他就象是在他的私家打獵場裏一樣如魚得水,那是他豐富食物來源和天堂,他可以任意的下套子,夾子,抓野狗吃,抓野貓吃,抓長蟲吃,抓大個的黃鼠和小個的田鼠吃,還捅下那立冬的馬蜂俑吃,吃那裏一切能看得見,抓得住的帶肉的東西,人們都說,醉鬼老董的膽子最大,隻要一瓶老酒灌下肚,哪怕是鬼經過他也敢上前咬它兩口。”     食堂小李在一邊鬼鬼崔崔地捅了捅我,小聲對我說:“其實,不都像是他們說的那樣,老董膽大,不光是有許多能隨意吃的東西在吸引他,俗話說色膽包天,老董在那裏還有一個強大的吸引力,你去了就看見了,你跟他不同,人生地不熟,去了一定要小心,不能亂走動,覺得怪異了就快回來。”     我提著自己的飯盒,告別了大家,離開了食堂。飯盒裏,小李給我放了兩個饅頭,兩個醃雞蛋和幾片自己家熏的臘肉,踏著散落在地上沙沙作響的梧桐樹葉,我要趕快向學校的後勤管理員餘世霖交待我的空房和旁邊倉庫的事情。     聽到我整個假期都要去江灣機械廠打工,一向沉默寡言的餘管理員仍舊一聲不吭,隻是用那雙白內障初期的眼睛狐疑地盯了我半天,直到我向他告辭出門走了好遠,我仍然感到他站在門口,用他那一雙蒙了一層白霧的眼睛在緊盯著我的後背。真是個怪人。 說實在話,我一向號稱楊大膽,我連人間的鬼都不怕,才被逼得四處流浪,打工謀生,我怎麽還會去怕什麽陰間的鬼呢?依我的想法,陰間的鬼要比人間的鬼仁慈多少倍,因為它們講道理,不像人間的鬼,從來都是蠻橫不講理的。 三   第二天一早,天色剛蒙蒙亮我就起床了,套上那身伴我下過廠,下過鄉,下過工地的舊工作服,我又恢複了往日工人的模樣。要知道,早在考上大學之前,我曾是個技術很不錯的電工,這些年為生活所迫,我也曾一再恢複我的工人生涯,靠進工廠打工混碗飯吃。     窮書生的家當很少,衣服被褥大都寒酸不堪,我最大的財富是書,而書是用不著帶去的,仍然留在這裏,交給十分怪異的餘管理員看管。時間不長,很快我就收拾完了要帶去的行李,坐在桌子旁邊,就著暖壺裏的隔夜熱水,大口吃著食堂小李為我準備下的豐盛早餐。這許多年來,走南闖北許多地方,我挨餓挨怕了,“民以食為天”,我可是用肚子學會和認清這個真理的,每到一個地方,也許是敬畏的關係,我總和那裏的食堂炊事員們把關係搞得很好,一有空就去幫助食堂做點力所能及的雜活,炊事員們從來是說:“楊老師這個人好,從來沒有知識分子的架子。”他們哪裏知道,我這點知識分子的臭架子,早在餓肚子的時候給徹底消化掉了。     當我正要吃完早餐的時候,房門外一陣奇怪的吱鈕聲由遠而近的傳遞過來,推門一看,董文和肩拉著一輛排子車停在了我的門口,這是他昨天下午特地趕到江灣機械廠去借來的車,為的就是讓我們今天搬運行李在漫長的路上輕快一些,車上綁著一副比我的鋪蓋更加單薄的一卷被褥。我好奇地問他:“董老師,窮家富路,這麽單薄的被褥出門,夜裏可是要受罪的呀,你沒有厚被子,我這裏還有一床毯子給你帶去吧。”     “不用了,我在江灣那裏有個親戚,也在機械廠裏做工,晚上我就住在他那裏,用不著多帶被褥,凍不著的,足夠了。”     我原本還想緊接著問他為什麽不帶換洗的衣裳,看到董老師多少有點不自然的樣子,我立刻想到食堂小李說的話,馬上知趣地止住口,不再往下問了。     往排子車裝上我的行李,鎖好房門,董文和在前麵拉車,我在後麵推車,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推車出了學校的大門。學校的操場上和大門口都是空蕩蕩的,再沒有看見一個學生,要是還剩下學生的話,也是正在宿舍床上睡懶覺,現在也正是學校食堂剛剛在做早飯的時間,遠處平房區的頂上一片炊煙繚繞,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活力。     出了校門,沿著一條簡易的公路往傾斜的坡上走去,我們爬上了沿江的大堤公路。大堤公路又是一條人來人往的交通幹線,有時候與城裏的公路相接,有時候又與各條農村的土路相接,公路上來往的汽車不多,大都是早起騎著自行車去上班的工人們,或者是推著像我們一樣的排子車,隻不過在上麵堆滿了各種的蔬菜瓜果,他們是趕早起來要進城去賣菜的農民。我們一路向西,早上初起的太陽把我們的後背烘烤得熱乎乎的,我們也像兩個辛苦操勞的民工,推著排子車腳不停蹄地一直走下去。此時此刻,我從心裏冒出一種作為普通中國勞動人民的一員所特有的隨意感覺,這種感覺的浮現又使我感到陶醉,是我感到無比的幸福。大堤公路修築得很寬敞,平整的路麵保養的也很好,這輛嶄新的排子車走在平坦的公路上麵很輕快,一點也不費勁,董文和一會兒拉車,一會兒又掉過身去推車,顯得情緒很歡快。走得熱了,他脫下身上的衣服扔在車上,隻剩一件破舊短袖衫的身上直冒熱氣,他一扭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楊老師,路還很長,坐上車走,這條路我走慣了,路很好走,我一個人拉車就足夠了,等快到了地方你再下來。”     我一聽,這哪裏像話,執意不肯上車去坐,董文和一看,牛脾氣上來了,想不到他幹瘦的身子力量大的驚人,他把我往車上一推,大聲說:“楊老師,別跟我爭了,這樣白白淨耽誤時間了,快坐上去,要不然咱們倆都走不好。”我無法再同他爭執下去,隻好乖乖地坐上了車,他一麵輕鬆地推著車,一麵同我海闊天空地聊著天,介紹這當地的風土人情,唯獨不提江灣機械廠以前曾發生的那些鬧鬼作怪的詭異曆史。他不主動說,也許是怕嚇著了我,我也就裝做什麽都不知道,絲毫也不去向他打聽,一路上的時間就這麽耗過去了。     從早上六點多鍾我們出發,接近九十點鍾的時候,我們前麵,一條寬闊的公路向左伸向通往江叉的綠洲,公路的兩旁種植著高大的垂楊柳,一座一米多寬,十幾米高的水泥標誌牌豎立在綠洲的入口之處,公路的旁邊,遠遠看去,就象是一座高大的紀念碑,在標誌牌的上麵,紅色的底麵上書寫著五個醒目的黃色大字“江灣機械廠”,還離得老遠就豁然進入眼簾。董文和長出了一口氣說:“楊老師,咱們到了。”     我早就下了車,跟著董文和推車來到了標誌牌的底下,依然高高矗立的標誌牌早已有些破舊了,紅色的底麵油漆掉了一多半,顯得傷痕累累,汙跡斑斑,黃色的大字實際上早變成了令人作嘔的黑黃色,整個標誌牌像一個衰老的巨人,記載著它年輕力壯時的輝煌過去,又無情地展現它行將朽木的今天。董文和把排子車停在標誌牌的旁邊,大柳樹的蔭涼下麵,感慨地對我說:“我從大學一畢業後就來到了這裏,在這裏待了整整十年,整整十年呀。回想起來,那是它回光反照的最後十年,我親眼看著它從最後的輝煌走向死亡,心裏就別提多難受了。可我幫不上忙,一個窮的滴裏浪蕩的人,連自己養活自己都困難,還要養家糊口,有多難哪,實在沒有辦法,我才送禮托人調到了技術學校去教書,可我喜歡這家工廠,我的脾氣和性格適合在工廠裏工作,我喜歡在工廠裏無拘無束的工作和生活,我每次回來,都有一種回娘家來的親切感情。隻可惜它現在太窮了,養不活我的家庭,我隻能常回來為它打點短工。”     我們坐在樹陰濃密的大柳樹下,望著眼前冷冷清清的公路,董文和灌了一肚子涼開水,然後把水壺放在車上,對我說:“從前可不是這樣,那個時候每天都是車水馬龍,好不熱鬧。”說著話,一輛大型的拖拉機轟隆隆地迎麵開過,濃黑的柴油機煙霧高高飄揚,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拖拉機後麵的車廂裏裝著一架大型的聯合收割機,董文和內行地指點說:“你看,其實它那輛拖拉機也應該檢修了,現在它的柴油發動機的工作狀況不好,跑起來費力不說,還浪費燃油,不能充分燃燒,它的輸油管很快就會被堵塞,那時候就不得不被全部拆開大修了。”     在我們背後,一輛小型的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過來,卷起了一陣輕輕的煙塵,車後的小車箱裏是一台小型抽水機和一台卷揚機,看來是一家個體農戶的自有設備。我們又重新拉起拖車,往前麵的工廠方向一直走去。     又向前走了大約一裏地,工廠的大門就在前麵了,這是一個能夠同時容納四輛大卡車進出的大鐵門,現在停了一輛城裏家電維修部的大卡車,車上滿載著剛修理好的電冰箱,洗衣機,不知道是什麽年代出產的空調機,一位圓臉禿頭的老工人,一手拿著出門單站在車前,另一位身材高瘦的老工人,已經攀上卡車的後車廂,正在挨個清點要拉走的數目是否相符。在卡車清點無誤,就要開走的同時,董文和引薦著我,和那兩位頂白班的老工人打了招呼,介紹了,老工人姓什麽我忘記了,但他們都是已經退休多年的老人,他們認真負責的精神,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我到是記的牢牢的了。     進了廠門,多少有了一些工廠生產的活力,沿著寬闊的道路向裏走,道路左邊,是一排排簡易房蓋的家電倉庫和維修車間,董文和介紹說,這是廠裏現在最紅火的部門之一,在城裏收了活,再拉到這裏來修,一共有五六十個工人和技術人員在忙碌這攤業務。道路的右邊,工廠大門值班室後方的一大塊地方,是一眼望不到邊的亂樹崗子和大小無數個葦塘,董文和又介紹說,他在這裏抓過不少有帽子大的王八和手臂粗的長蟲,燒著吃了,後來先後幾次在蘆葦叢裏發現了死人,不知道是自殺還是他殺,被來收屍的警察盤問了幾次之後,他很少再去了,他並不是怕葦塘裏再出現的死人,而是怕招上嫌疑,膽大的人最說不清楚,就像來辦案的警察們說的:“怎麽一有死人都讓你給遇上了,怎麽巧?”     在往前走,看樣子就來到了農機維修部門,這回是一圈纖維板搭建的簡易房,圍繞著大約有四個籃球場大的地方,各種叫不上名目的農業機械堆放在這裏,董文和說,他們有三十多個工人和技術人員在這裏的現場忙活,還有同樣數量的人分散在周圍的各縣各鄉,這就叫做“走出門去攬活”,這兩部分占了他們有一半的勞動力了。農機維修部門的道路對麵,沿途堆滿了各種大中型變壓器,還有一些堆滿了大小發電機,電動機的簡易房倉庫,拖了足有一裏地長。     董文和問我:“楊老師,你看,咱們走了這個工廠區的多大範圍了?”     我大致估計了一下:“三分之一,也許四分之一?”     董文和狡猾地笑了:“楊老師,嚴格的說來,咱們到現在還沒有邁進正式工廠區的大門,剛才的這段路,不過是從廠區的外門到內門之間的過渡地區,現在為了少走路,充分利用這塊空地,才把維修這一塊放在這裏,我們這才要正式跨進工廠的大門。如果非要按麵積算,我們剛才走過的路,還不足廠區麵積的三十分之一。”     果然,工廠的又一道大門就在前麵,不過這道大門已經沒有再安排專人來把守了,照看周圍各處倉庫設備的保管員,就住在這道大門旁邊的幾間值班室裏,看見董文和領著我進來,他們都是十多年的熟人,董文和四處都招呼了一聲,請他們將來對我多加關照,我們來到了早已荒蕪多年的廠部廣場。     這是一個美麗的圓形廣場,方圓直徑約有一百多米,四周直到中心都是灌木環繞,綠樹成蔭,由於久不休整枝葉,早已是藤蘿纏樹,灌木橫鑽,就是水泥築的圍欄上,也長起了一層綠色的青苔,真是荒蕪了,也有一種荒蕪韻味的美,這是一種類似破落貴族那樣的高貴典雅的美,一種追係往日繁華的美,我想,應當把這一切稱作“夕陽之美”。     原來正對這工廠大門的四層辦公樓,現在由於久已無公可辦,現在大都成了技術人員們的設計室,資料檔案室,業務接待室,會議室兼單身宿舍。     在四層辦公樓的左邊,原來是兩層的醫務室,現在成為了職工們的集體宿舍,董文和先領我來到這裏,在一樓剛進門第一個房間,董文和在唯一的那張空床上放下了我的行李,我飛快地掃了一眼,這個房間裏一共隻有三張床和一張三屜桌子,僅靠窗子的那兩張床上都已經有人住了,後來我才知道,實際上這個房間的長期房客隻有一個人,是個身材魁梧的高大胖子,另一個人隻在這張床上睡午覺,每天下班後回家去住,在這個房間裏我住的時間不長,兩天後,我被那位高大胖子的如雷鼾聲驚擾的徹夜難眠,那位高大胖子內疚地為我扛著沉重的行李,送我到燒開水的鍋爐房旁邊一間僻靜的小屋,我才在那裏真正安下了家。     在四層辦公樓的右邊,是一幢與左邊相對稱的兩層小樓,原來是工廠的招待所,現在成為滿足這一百多工人和技術人員吃飯的小食堂。在這裏,還兼有俱樂部和全體職工會議室的職能,在這個奄奄一息的工廠裏有了什麽重大決策,現在都要在這個地方討論通過。     江灣廠現在的當家人老廠長不在上述這三個地方辦公,董文和熟人熟路,領我來到了四層辦公樓的後麵,一座寬大的廠房大廳旁邊,一溜二層的小邊樓上。這是一座很氣派的車間廠房大廳,寬有一百米,長有三百米,高恰好就有兩層樓,因為在車間廠房大廳的兩側,就是各有一溜上下兩層的辦公室,廠房裏整齊地擺放著各類機床,從一米長的小型車床到十幾米長的大型車床,此外還有鏜床,銑床,刨床,鑽床。廠房裏,隻有十幾個工人在來回奔忙,開動的機床不過五六台,其它機器都在閑置著。我又發現,廠房的水泥地麵,頂梁,牆身,都是後來再加固的,我問董文和:“這裏在以前不是車間吧?好像是個食堂,禮堂之類的建築。”     董文和點頭稱是,說:“你說對了,這裏原來就是我們廠的大食堂,在這裏也開大會,也放電影,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拿它當廠房,我們原來十來個大車間的機器家當,現在連好帶壞都集中在了這裏,從爺爺輩的到孫子輩的都有,就剩這麽點了。”     在上二樓辦公室樓梯的扶手處,一個眼鏡架在鼻梁上的小老頭,對我來說都是祖父級的人物,正透過鏡片的上方,仔細地注視著我們,觀察了一會兒,他然後揮手招呼我們過去,董文和小聲地對我說:“這就是老廠長了,姓田,名叫田春池,我們都叫他老田頭,他說廠子垮了,不存在了,不讓再稱呼他廠長,隻讓稱呼他田頭,我們加了個字,叫他老田頭。你初來乍到,跟他生分,還是叫他田頭的好。”     我答應了,主動上前叫了他一聲:“田頭好。”     田廠長鼻孔裏“哼”了一聲,我聽不出是對我表示歡迎,還是不太滿意。董文和拍著我的肩膀對田廠長說:“老田頭,這就是我前兩天對你說過的楊工,我們技術學校特地從大城市裏請來的高級電器工程師,對各種手控和自動化控製原理的機械修理很有研究,張總說了,楊工就在我們那個組幹,他們那些大活積下來了不少,楊工來了正好集中力量突擊一下,驗收合格就交活了,還要負責安裝、調試,爭取這一個月內全部搞利落了,過後張總他們再出去攬貨、接活。” 田廠長從他那兩個小眼鏡片上邊打量了一下我,好像在驗證與董文和的吹噓是不是吻合,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我是從他的眼角皺紋突然變得稠密了判斷出來的。 “那好吧,你領他過去,住的地方安置了嗎?” “安置妥了,楊工就住在大宿舍裏,和魯大棒他們一個房間。可是吃飯在我們組,吃藺大姐那個灶的飯。” 這以後我才知道,現在,他們就連吃飯也化整為零了,因為工作地點的分散,開工收工的時間也各不相同,每個車間甚至班組自己起火,自己做飯,有一個女工專門負責燒開水和做飯,張總這個組做飯的女工藺大姐,就是董文和多年來的老相好,董文和與自己的家裏長期兩地分居,這倒好,難怪他不著急,原來在這裏又營造了一個小安樂窩。此時,田廠長高瞻遠矚地說:“董文和,你小子光顧自己同小藺去熱乎,給楊工安置得太粗糙了,楊工是個文靜人,和魯大棒子他們攪不到一起去,雙方都別扭,楊工住不到三天準會自己搬出來。”這以後的情景,真讓田廠長給說準了。 但在當時,我就這樣在江灣機械廠紮下了根。 四 最初的那兩天早晨,我早早就從震耳欲聾的那間大宿舍裏出來,魯大棒子的咽喉擴音器還在播放這一天當中最主要的噪音,這間宿舍過去也許還有過其他的成員,後來都忍受不了這個刑罰,自己另找地方搬出去住了,所以有的宿舍裏人滿為患,而魯大棒子這裏卻始終隻有他自己一個人。魯大棒子是個手藝高超的老工人,擅長輕工機械,是擺弄洗衣機、小型收割機這類機器設備的行家裏手,也是江灣目前修理家用機器和小型農業機械的多麵手和主力。在他不睡覺、不打鼾、不產生高分貝噪音的時候,我與他絕沒有大的利害衝突,隻是我每天晚上吃完晚飯回來的時候,總被這滿屋子的衝天酒氣熏得喘不過氣來,魯大棒子每天的活很多,也很有成就感,他犒賞自己辛苦一天的最好的獎品就是喝上幾兩白酒。他倒不講究下酒的配菜,幾塊豆腐幹,一點家醃的鹹菜,再有半條臭烘烘的鹹魚,就是魯大棒子的一頓酒宴。 在酒氣和鼾聲中的生活,我隻堅持了兩天就大敗而逃,最後搬到了燒開水的鍋爐房旁邊一間僻靜的小屋,這裏距離我每天工作的地方近在咫尺。搬來的那天,是魯大棒子為我肩扛的行李,把我趕出來的,除了魯大棒子的鼾聲,還有他的白酒。 魯大棒子是個實在人,他總是以他的需求和愛好來對待我。他認為他在鼾聲上虧待了我,總想彌補一下,這個彌補就是白酒。他喜歡喝酒,他也認為所有的人都喜歡喝酒,一旦喝了酒就什麽鼾聲都聽不見了,可以安穩的睡覺了。你越是百般解釋你不喜歡喝酒,他就越是認為你在客氣,你在裝假,非要灌你喝下他的白酒,否則就是看不起他。在這裏,知識分子的命比狗都賤,最不值錢,我那裏敢擔上這樣的罪名,隻能喝下他的白酒,好麽,喝下第一杯,你就躲不過第二杯,第三杯,一直到酩酊大醉為止。等到魯大棒子知道你不是在裝假,拿架子,他也就黔驢技窮,無計可施了,最後的結局,隻能是我搬走。 我們這個生產小組,準確地說更應該像個工作隊,一共有十六七個人,大學文化的工程師占了一多半,這個組實行的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原則,尊稱為“張總”的組長是這個組的頭,是一位手藝高超的老七級板金工,現今每一家工廠中的國寶,遠比幾個工程師加起來都貴重。所以,大家對張總的指揮調動從來是心服口服,有言必從。我們每天借助車間廠房裏的龍門吊搬運、檢修變壓器、發電機,以及一切同電有關的大型機械設備。 這個組的後勤工作實際上是兩個人在管理,藺大姐和一個不愛說話的倔老頭,人們都叫他康師傅,他們兩人都屬於這個小組的編外人員,不占幹活的編製,每個月掙的錢也少得多。康師傅是這個車間的老工人,和張總是多年的老搭檔,但在技術上遠遠不如張總那樣能幹,那樣肯動腦筋。在現在的班組裏,康師傅負責燒那口老式鍋爐,連取暖帶供應開水,另外還管著一個小小的材料庫,他的家就安在鍋爐房旁邊的這個小材料庫裏。鍋爐房裏麵有一塊用大木板架起來的寬敞的地方,大家經常聚在那裏一起吃早、中、晚三頓飯,後來,我就占了它當作我晚上的新臥室。 在鍋爐房的旁邊,還有一個簡陋的廚房,那是藺大姐的地盤,她用來為我們做白天的那三頓簡單的飯,晚上房門一鎖,就是她和董文和的小天地了。張總他們有時候回家去住,或忙碌就住在廠裏,他們每個人都有行李存放在這裏,為趕快交活,挑燈夜戰是經常的事情。這就是這裏的生活和工作,每個生產組按照自己的工作技能和分工單獨攬活,獨立核算,每次結算交給工廠裏一部分,算是設備廠房的折舊費用和稅收支出;自己內部分一部分,按照當初的事先約定和多勞多得的原則,每個人大體相當,相差也不是很大;另外還要留出一部分在組裏,用作成本、各項開銷、集體夥食、以及藺大姐和老倔頭康師傅的微薄收入。工人式的工作,農民式的生活,大家有活群聚而來,無活各奔東西,這也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個中國的中部城市倒閉企業中技術員工們的生存現狀。 藺大姐做飯頗具特色,使用的是我們每個人自帶的吃飯家夥,有的人是小盆,有的人是飯碗,我使用的是飯盒,還有飯量大的人使用的是小鍋,比如張總。藺大姐根據每個人的飯量下米,上大鍋蒸飯,另做一鍋熱乎乎的燉菜,開飯的時候用大勺子盛在每個人的飯上麵,大家聚在一起吃飯,在大家的中間,總有一個大飯盆拌出一盆涼菜什麽的,經常還有家裏自己醃製的鹹菜腐乳,一小盆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肉,按照規矩是從來不作說明,自己願吃自己挾,沒有人勸讓,也沒有人勉強。 張總、藺大姐、老倔頭康師傅都提醒過我,每頓吃完飯自己把飯碗洗刷幹淨,沒有人會替你洗碗,下一頓還要用你自己的這個碗給你做飯,講不講衛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會為你操心。每次吃完飯,十幾個人的幾十個飯碗、飯盆一齊要洗刷,水龍頭隻有一個,難免會擠一些。我發現,在我們幹活的車間對麵是一條寬闊而廢棄不用的廠區街道,道路兩邊長著時而茂密、時而稀疏的茅草和灌木,在這條道路的另一邊,距離我們這裏不過百來米的地方,根據我在工廠裏工作過的多年經驗,那很像是一處寬敞的食堂而不像廠房車間。向身邊的師傅們一打聽,果然如此,那裏正是過去工廠中的幾個大食堂之一,能夠容納一兩千人,後來廠子不景氣,那片廠區,也包括這座大食堂,就被永遠廢棄不再使用了。 真是的,有食堂就一定會有水龍頭,放著那樣好的條件不去利用,我們這邊從幹活、做飯、休息、吃飯、洗刷碗筷都擠在一起,真是有馬不騎去跑路。我吃完最後幾口,把嘴巴一抹,拿著飯盒碗筷就奔對麵的食堂走去。 行走之間,我不經意的回頭一望,隻見大家都像電影定格似的僵持住了,停下了手裏正在做的事情,就連還在吃飯的人也都停止了嘴裏的咀嚼,呆呆地望著我。咦!莫非我違反了什麽不許可做的戒條不成?我說:“怎麽了?有事嗎?你們怎麽都成了這個樣子?” 老倔頭康師傅說:“你快回來,那邊去不得。” “為什麽去不得?是廠裏有紀律,不許可嗎?” “哪還有什麽不許可的紀律,是那邊不太平。” “我聽不明白,是什麽不太平?” “直說了吧,那邊鬧鬼,許多人在大白天都見過鬼,從沒有人敢單獨的走過那邊去,大白天也不敢。曾經有三個收廢品的小偷,大白天的悄悄溜了進去,結果失蹤了,幾天後才發現,一個人被活活的嚇死了,那兩個人都被嚇瘋了,送到精神病院至今還說著胡話,太可怕了。你最好還是不要過去,有什麽是在這邊辦。” 藺大姐說:“那條道路好像是個分界線,這一邊的人和那一邊的鬼界限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幹擾侵犯,這幾年一直都相安無事,我們不把它們惹惱了,它們也決不會過來找麻煩。這好像成為習慣了,當然,你也許會笑話我們迷信,怕神怕鬼的,可我們這麽些年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不能不信,還是信一點的好。省得出事了再後悔就晚了。” 我說:“沒有關係,我隻當是飯後散步溜達一下,在外麵看看就過來,不會去招惹了誰的。” 不等他們回答,我早就闊步跨過了那條廢棄的道路。真的,這幾十米之遙,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道路的這一邊寂靜肅穆,靜得令人有點難以忍受。我繼續向前走,大步跨到了食堂的外麵,食堂沒有直接的大門通向外麵,先是一長條的洗手間,寬五六米,長十幾米,洗手間的兩邊各有一排洗手洗碗用的水龍頭,水龍頭的下麵是一米高,十五公分深的水泥洗手池,靠外麵的這一排洗手池略長一些,在洗手間的緊裏頭拐過去了一個彎,裏麵一排的水龍頭洗手池在盡頭讓出了一個三米來寬的食堂大門,再往裏走就是過去的大餐廳了。 洗手間外麵的大門是彈簧門,沒有上鎖,我試著用手一推,大門無聲地打開了,一股潮濕發黴的氣味直鑽進鼻子。其實,用不著往裏走,就可以大致看清大食堂裏麵的景象,因為洗手間裏麵這一排水龍頭的牆上,還開了兩大扇三排玻璃的大窗戶。我站在窗戶前透過模糊不清的玻璃向餐廳裏觀望,大餐廳裏麵的光線不好,也是黑洞洞的,隻看見大餐廳裏麵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桌椅板凳的痕跡,大餐廳盡頭原先賣飯的一個個小窗口現在緊閉,沿牆根擺放著一排排高高的碗櫃字,碗櫃子原來是白顏色,一格一格的,每一格的門上還寫著紅色的號碼,顯得很正規。 我大步跨了進去,大大咧咧地擰開水龍頭,還好,水龍頭仍然有水,隻見一股股黃色的鏽水流了出來,微腥的鐵鏽味直衝鼻子。隱約之間,透過眼前布滿灰塵的玻璃窗框,我好像看見本應該空無一人的食堂大廳裏麵有幾個人影在晃動,我的心一緊張,趕快扭過頭來,走到這一邊的洗碗池前,背向大廳,擰開水龍頭。 迷蒙之中,我感覺到身後有什麽半大的東西在一個個晃動,然後晃動又變成了飛快的移動。我起先還以為是黃鼠狼或什麽小動物,因為我清楚聽見了一種“吱吱”的尖細的聲音,而且它們也都不很大,但後來馬上就越來越清晰了,它們不是什麽黃鼠狼,是一種魅影,高不到一米,因為沒有我跟前的這個水泥洗手池子高,呈半透明的樣子,接著,影影綽綽之間,我又看見了幾個像真人一樣大小的魅影。 你知道,我一向被人們稱作楊大膽,從來沒有害怕過什麽,此時,我的心裏也在發毛,身上的汗毛孔直豎起來,以前人們給我講過的各種可怕的傳說,現在竟然浮上我的腦海。我克製住回頭看看的欲望,暗自鼓勵我自己:平生不做虧心事,此時不怕鬼叫門。水龍頭嘩嘩的流出水來,起初水是渾的,鐵鏽味很大,漸漸就清亮幹淨了。我開始用水衝刷我帶來的飯盒,這時候,我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麽東西,一團團的,從大餐廳虛掩的門縫裏鑽了出來,這些東西發出啾啾的尖細叫聲,從我的身後一團團掠過,我沒有回頭,也沒有低頭去看,我隻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冰涼刺骨,我的心也在冰冷地顫抖,一時間,我的後脊梁上冒出了一片片的冷汗。 我知道,此時此刻,麵臨鬼魅,我是絕對不能亂了心態,不能喊叫,不能奔跑的,實際上,我也沒有什麽可害怕的,大丈夫平時行得直,坐得正,平生未做過一件傷天害理之事,元陽無半點邪氣,我何必要在鬼魅麵前退縮示弱。我硬著頭皮,強用鎮靜自若的舉止,不慌不忙的洗刷幹淨我的飯盒,擰緊水龍頭,穩步慢慢地走出了這個使人膽戰心驚的洗手間。置身於明亮的陽光之下,我立刻恢複了勇氣,也恢複到了正常的狀態,我感覺到那些一團團不高的魅影也跟在我的身後,湧出了陰暗的洗手間,啾啾的鳴叫聲還存在,但已經在空曠的大自然微弱多了,很快又都聚集在幾個高大的魅影旁邊,然後消失在灌木叢中,消失在遠處寂靜的一間間大廠房裏,再也看不見了。一時間,我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我在前麵說過,我從小從來都是接受的無神論教育,後來又上了工科大學,我曾經從來不信有什麽神仙鬼怪,可是今天,我真的有點相信了,要不然,眼前的這種自然現象我無法解釋。 此刻,我還有一種本能的知覺,這種直覺在我這三十年的生活經曆中還從來沒有欺騙過我。現在這個直覺告訴我,這些快速移動中的鬼魅縭影都是善良的,它們不會加害於人,包括那些品行不端的人,隻要你自己的心裏沒有鬼,自己不會嚇唬自己,嚇壞自己,這些鬼魅是決不會將你怎麽樣的。 回到我幹活的道路那一邊,車間裏,大家好像都在若無其事地開始了工作,可是我感覺得到,他們在背後悄悄地打量我,看我有沒有受到了什麽不良侵害。大食堂洗手間裏遇到的一幕,白天我同誰也沒有講,晚飯過後,該回家的人都回家了,隻留下不多的幾個人,董文和、藺大姐、老倔頭康師傅、我們這個組中最瘦最弱的眼鏡劉,家裏五口人隻住了八平米的顧師傅,一天到晚為太太巨額醫藥費發愁的陸工,大家圍坐在暖洋洋的鍋爐房裏,聽我講述白天的奇遇。 我談到了我的奇遇之後,還談了我的看法,我認為,即使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著鬼魅,那鬼魅也會有好壞之分,起碼我們眼前的這些鬼魅就不是壞的,我對大食堂的建築材料中有許多好像是曾經焚燒過的木料感到奇怪,也對那一團團不到一米高的飛快移動的魅影,對那些小魅影向大魅影的聚攏、飄移和消失感到奇怪,我總覺得,這些魅影的家好像就在這裏,所以他們每天才在這裏飄移不定,出沒無常。我還說,如果有對靈魂現象感興趣的科學家們,他們一定能解開這個謎,起碼能得到比較合理的解釋。 白天一直都在沉默不語的藺大姐,現在看了一眼仍然在低頭不語的董文和以及在場的人,終於對我打開了話匣子: “楊工,這裏發生過的一件慘案也許跟你說一下好一些。十幾年前,我從江南岸來到這個工廠做臨時工的時候,這個廠的生產還過得去,雖然工人們還剩下了五六千人,但虎瘦威風在,那時江灣機械廠在現在這個老田頭——那時還是五十多歲正當年的田廠長的領導下,江灣機械廠的老底子不薄,老牌子還是挺唬人的,每年的生產訂單都不發愁,資金也不愁,那時候的銀行好說話,市裏領導打個招呼,很容易就可以搞到上億的貸款。那時候,在道路對麵現在大食堂的位置上,當時是幾個小庫房——廠勞資科的勞保用品和工作服的庫房,廠會計室的總會計賬本庫房,廠食堂的糧油副食庫房,還有就是工廠的一個幼兒園,一百三十多個三歲至六歲的學齡前的孩子,十幾個工作人員,包括幼兒園園長、阿姨、廚師、清潔工和燒茶爐的在內,那時候,我就在幼兒園的食堂裏麵幫助做飯。” “後來,田廠長不知道得罪了上麵的哪個龜孫子,廠長給擼下來了不說,還派來個什麽工作組查了他半年,這期間,新的廠長給派來了,就是現在的機械局局長姚世貴,文革中的造反派頭頭,當年才三十多歲,原來是隻有四百來人的鳳翔機械廠的書記兼廠長,被上麵吹噓為優秀企業管理青年幹部。這位優秀廠長一上任,把他原來那幫在鳳翔機械廠的大小兄弟們都調了過來,派上了要害位置,特別是財務處長的位置,他安排了一個叫魏憧憬的馬屁精,我們都叫他‘蛔蟲精’。在江灣廠,凡是姚世貴他看不上眼的技術骨幹,中上層領導成員,他一概踢了出去,搞了個他姚家的一手天下。三年,也就是三年不到的時間,江灣機械廠的生產訂單越來越少,工傷事故、質量事故接連不斷,從原來的五千多人一下子驟降到兩千來人,沒有活,他還不解雇人?打著改革開放,不養閑人,競爭上崗的幌子,把工人們都趕出去了,有好多的老工人,都是當年江灣機械廠的創始人呀。廠子不景氣,他姚廠長的威風可一點都不減,在天上飛來飛去跑了十來個國家,還說是尋求企業的發展出路。後來財務處的內部有個姓金的姑娘悄悄向上級揭發,那一年,姚世貴從銀行貸款了七千萬,一分錢沒用到生產和工人們的身上,都讓他給折騰光了。他在外麵買了一棟樓,豪華裝修,住的都是他那幫鳳翔來的小兄弟們,至於他自己在外麵有多少套房子,那誰也說不清了。你以為有內部人告發,姚世貴就要倒黴了,其實才不呢。上級象征性的來了個調查組,走馬觀花似的一看,給了個‘查無實據’的結論就走了,倒黴的倒是揭發的金會計,被趕出了廠子。查出是金會計舉報的,就是那個財務處長魏憧憬。姚世貴又升官了,調到了局裏,他坐的車子也越換越高級,當他高升到機械局局長的時候,又被他將車子調到了局裏說是衝抵欠局裏的債務。你看他有多滑頭。” “你問我為什麽廠子裏連年虧損,他為什麽倒能高升?局裏為什麽不查處他,反而提拔他?最奇怪的事情就在這裏。姚世貴在江灣的那三年,廠子一年年往下滑,他卻是局裏、市裏年年的先進工作者,優秀廠領導,在最後一年,竟然還拿了一個什麽美國MBA的企業管理文憑,上麵說:像這樣德才兼備的好幹部就是要重點培養,大膽提拔,放手使用,姚世貴就這樣高升上去了。姚世貴走了,可是他對江灣並沒有撒手,還是他那幫小兄弟在掌權,江灣成為他的小金庫和私家後院,工人們上訪上告了三四年,終於驚動了北京和省裏,開始要查他的經濟問題了。你看,共產黨內不講階級鬥爭了,所以不會查他在文革中的造反派曆史,隻要他嘴裏宣布忠於共產黨,他就比你我這些人都要可靠,隻能查他的經濟問題。十年前,就是在現在這個季節的時候,就在要來查帳的前一天夜裏,前幾天剛被封存的賬本庫房突然著起了大火,那時正是冬天,江邊風大火急,旁邊食堂倉庫的油桶、液化氣罐、勞資庫房的工作服,一起跟著燃燒了起來,那天夜裏,由於三班倒的職工把自己的孩子放在了幼兒園,四個值夜班的阿姨和三十多個孩子睡得正香,等到發現大火燃燒過來的時候,周圍的火勢已經燃燒得非常猛了。阿姨們拚著命救出去了二十多個孩子,再返回來的時候,大火封住了逃出去的通道,三位阿姨和十幾個孩子葬身火海,你說慘不慘?” “那一次我不在場,所以保住了一條命,上麵來人查了半天,最後定為夜班取暖,過失失火,造成火災,因為責任人在大火中喪生,無法繼續追查,所以不了了之。實際上,當時連我們這些大老粗的工人們都清楚,這是人為縱的火,目的是燒掉那些會對前任由廠長不利的賬本,可上麵就是看不見,非要把火災的責任推到幼兒園值夜班的阿姨的身上,你說怪不怪。查不了帳,你就抓不住姚世貴的罪證,他就永遠是共產黨的好幹部,可是工人們的上訪遊行和鬧事,也把姚世貴進一步高升的路給堵上了,要不,姚世貴今天早就成為市長大人了。廠子垮了,你以為那個‘蛔蟲精’也該下崗了?恰恰相反,‘蛔蟲精’被封了一個副廠長、副處級幹部的頭銜提前退休,安享晚年,家裏富的不得了,可還是厚皮老臉,經常向局裏申請困難補助,局裏放著那樣多的下崗工人和幹部視而不見,倒給這個肥頭大耳的胖豬魏憧憬困難補助。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無恥的人和不講理的事,這個世道真是黑暗透頂。” “為了盡快消滅火災的痕跡,江灣機械廠在原來大火後的廢墟上蓋了一個大食堂,就是你這幾天去過的那座食堂。原來的那座一進工廠大門的那座老食堂改作了大禮堂。可是新食堂的炊事員反映,無論是白天黑夜,他們老是看見食堂裏麵有鬼魂在作祟搗亂,不是菜鹹了,就是做飯火大了燒糊了,常常架在蒸鍋上的籠屜自己就倒塌了,鐵盆、瓷碗、油瓶自己突然就搖晃亂響,好不駭人。特別是深更半夜上夜班的時候,嚇得在食堂上夜班的炊事員紛紛要求調離。有幾次,食堂裏竟然莫名其妙的火焰直竄上高高的天花板,險些又釀成火災。晚班和夜班的工人們午夜裏來吃飯,走到近在咫尺的地方卻找不到食堂的大門,甚至稀裏糊塗地圍著食堂轉起圈來,這就是人們說的鬼打牆呀。還沒有挨過兩年,江灣機械廠就徹底的垮了,這個食堂也就跟著徹底的荒廢了,真的成了鬼魂們的家。每到清明節來臨的時候,那些死了孩子的家長就來到食堂的前麵燒紙紀念,在那一夜,你可以聽到鬼魂尖細啾啾的哭聲一直響徹到天明。” “死去的那三個幼兒園老師,都是城裏幼師學校剛畢業分配來的年輕姑娘,上班的時間還不到兩年。她們為搶救孩子送了命,卻又被扣上燒火取暖麻痹大意的帽子承擔了失火的罪名,將那十幾個孩子的死亡責任推給了她們,連一分錢撫恤金都不給。特別是領導上把燒毀賬本的罪名都推給了她們,致使企業數千萬的資金去向不明,無處可查,大批的下崗工人和家屬因此而沒有飯吃,也都對這幾個姑娘怨聲載道,哪有這樣欺負人的。這三個被燒死的年輕姑娘我都認識,個子高挑、能歌善舞的叫崔紅英;文靜不愛說話、喜歡給小朋友講故事的叫劉文娟;最後的那個來自農村,名叫江霞,她在城裏沒有家,就住在幼兒園裏,所以也是幼兒園裏最能幹活的一個人。工人們說,她們死的冤,冤孽太重,所以陰魂無法散去,就聚在這裏,一有機會就示形於人,傾訴她們那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氣。要在以前,這要請來本地廟裏的和尚念經、道士做法,超度這些冤魂之後才會從此的安靜下來,現在都在講什麽破除迷信,不講究這些了,你看,就是這個樣子,沒完沒了的。” 在一邊沉默不語的眼鏡劉補充說:“財務處原來還有個女會計,叫賈彩雲,是個33歲的老姑娘,因為長相粗陋,一直沒有找到對象,後來,據說和大她十五六歲的‘蛔蟲精’有點那個,大家都沒有發現,是在火災發生之前,‘蛔蟲精’的老婆大赤包到廠裏來鬧事大家才知道的。大赤包來了許多次,每次大赤包來,賈彩雲就躲到了幼兒園,避免和大赤包發生正麵的衝突。賈彩雲終究是個大姑娘,火災之後,她再無處可以躲避,後來聽說自己主動離開了廠子,到廣東的一個小縣城開了個小店,自謀生路去了。大赤包也沒有能多活幾年,她後來瘋了,同住在工廠宿舍樓的那些職工們說:大赤包臨死前大罵‘蛔蟲精’,說他喪盡天良不得好死,她就是死了,也要變成餓鬼,纏住‘蛔蟲精’不放。大赤包死後,‘蛔蟲精’將他的兩處住房調作一處,搬到局機關的宿舍樓去住了。不用說,也是局長姚世貴給安排的。” 這天晚上,藺大姐和眼鏡劉講到很晚,董文和、老倔頭康師傅、陸工等那幾個人在一邊補充,算是給我上了江灣機械廠的一堂曆史課,隻可惜,我並非革命的領導幹部,手中無權,那談得上能給這些死去的冤魂們平反伸冤,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是在我的心裏,我對這些充滿了冤屈的死者們充滿了同情之心,這因為充滿了同情之心,我對那些住宿在我隔壁的鬼魂們一點不感到害怕了,相反,甚至還有一點親切之感,他們究竟是我的同類,與我命運相近,隻不過她們是死去的冤魂,而我是活著的冤屈者。 五 我還在江灣幹活,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一個來星期,在這之後,幹活的人們都相安無事。最忙碌的頭一個星期過去之後,維修工作走上了正軌,我們每天在忙,但又不總是在忙,每當一有了空閑,或是在剛吃完飯的小歇時間,我都習慣走上百來米,越過道路,走向蓋在廢墟上的那座大食堂前麵,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身邊是青草綠樹,與北方的寒冷幹燥就是大不一樣。我喜歡在這個自然的環境裏,有時候是站著深思,有時候小坐片刻,還有的時候感覺到疲倦了,幹脆鋪著舊工作服躺在一塊略高些的土坡上,我能清楚地感覺到,我不是自己一個人呆在這個地方,在我的身邊,一團團淡淡的影子在圍著我晃動,時而移動得飛快,快若閃電,時而停頓在我麵前,好奇地試探著向我靠近,又飛快地後退,然後歡快地互相追逐著,飄向遠方。 我還感覺得到,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幾個細長的影子,就像大樹或灌木的陰影那樣矗立在一邊,不過這些個影子是立體的,不是像樹影那樣平鋪在地上,這幾個影子有時候聚在一起,有時候又散開來,我猜想,這些影子也在打量著我,也在深思,我不害怕,倒有點好奇:難道鬼魂也有大腦,也有思想嗎? 時間長了,見怪不怪,我也與這些鬼魅相處習慣了,我知道它們不會害我,對它們也不抱成見,不存戒心了。為了不誤工期農活,我們也常常在夜間到外麵安裝大小變壓器和檢修地方上變電站的設備,回來後一覺睡醒,為躲避身邊幹活的噪音,我也常常獨自一個人越過那條便道,在空無一人的食堂前麵靜坐片刻,看看書,寫寫信,身邊,隻有那些頑皮的陰影,悄悄的靠近,又飛快的離開。 有一天上午,正當我看書累了,茫然向對麵的綠茵處望去,要調節一下疲憊的眼睛,無意中,奇跡發生了。我斷斷續續地看見,對麵十幾米處一棵枝葉茂密的檜樹下麵,一團淡淡的陰影先是在加深,逐漸變濃,然後,黑黑的陰影好像有了色彩,斑彩奪目的影子變亮了,放射出一絲絲若隱若現的光芒,當我再定睛細看的時候,檜樹下的陰影不見了,一個站立的人影漸漸清晰地顯現出來。這是一位穿著紅衣服,藍褲子的女子,很年輕,隻有二十來歲,衣服和褲子都是二十年前的式樣,現在隻有在村子裏才能看到,而那雙腳上的橫帶布鞋我已經有十幾年看不見了。女子的麵容白淨、清瘦,一雙杏仁眼透著一絲的哀怨和憂愁,腦後頭梳著兩根一尺長的小辮,在今天這個年代,恐怕農村的女青年也很少梳這種落伍的發型了。 年輕女子似乎閃電般地向前漂移了一下,轉眼之間到了距我隻有三四米遠的地方,冬日的陽光下,女子豔麗的色彩似乎退色了,就像一張年代久遠的老照片,而且處於半透明狀態。女子又向後退了幾米,回到那棵大檜樹的陰影下麵,於是,豔麗的色彩又恢複了。 我知道這是鬼魂,不是人類,可我沒有一點恐懼的感覺,我隻是感到好奇:她為什麽在此時此刻出現在我的麵前? 女子開口說話了,這是略帶當地湖北、安徽口音的普通話,嗓音細細的,清脆悅耳:“我叫江霞,我和兩個姐姐觀察你好多天了(這我完全清楚),我們知道你不是壞人(沒有比我自己更清楚的了),我們想請你幫我們一個忙,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在江霞的身邊,隱約有兩個黑影在輕微地跳動,在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倚著大樹,因悲傷哭泣而全身振顫的兩個年輕女子的形象。相比之下,我更欽佩農村姑娘江霞的堅強。 “我非常願意幫忙,不知道你們要我做什麽事情?” “十年前的今天,我們不幸喪身火海,可我們死後還背著黑鍋,那些惡人把失火,燒死孩子,燒毀賬本的罪名推給了我們,其實或是財務科長“蛔蟲精”放的,他夜裏悄悄的來放了把火,目的就是要燒毀賬本,為他們一夥侵吞公款打埋伏,找理由。第二天他又假惺惺的指責我們麻痹大意失了火。他是在陽間的惡鬼,還有姚世貴那個大魔頭護著,我們的冤魂走不出我們喪身的這個地方,隻能寄希望於陽間的好人來給我們洗冤平反。” “可你們不知道,我也是蒙冤而來的,手無半點權,身無富裕錢,怎麽幫你們來洗冤平反?” “我們需要你幫助我們寫信上訪,讓政府重新審查這樁失火案,洗清我們幾個人的冤屈。我們的家裏都是文化不高的普通工人農民,寫個信件狀子困難極了,又要幹活謀生。我們這幾家人聯合著上訪了十年,結果官官相護,人家根本不受理,到後來幹脆不理睬你,所以至今杳無音信,弄得我們陽間陰間的無數老少都心灰意冷,狀告無門,看不到出路,反正我們這些冤死鬼得不到解脫,無法超度,我們隻能以惡作劇報複這個陽間不公的世界。如今遇到了你,與眾不同,我們重新燃起了得到公正的機會。你雖然無權無錢,但你有一身正氣,是我們這些在陰陽界之間的女子唯一的機會,即使是一根稻草,我們也要去試一試,否則,錯掉了你這個機會,我們將永遠是遊蕩在這片蘆葦灘的孤魂野鬼,永無出頭之日了。” 我還能說什麽好呢?思考了一下,果斷點頭應諾下來了。看著江夏臉上露出一股欣慰的笑容,我感到一陣心酸。我忽然想起一件為難的事情:“你說你們受地域的限製,離不開這片原本是蘆葦灘的舊廠區裏麵,我的寒假一結束,我就要回到學校教課去了,那時,我無法再到這裏來了,我將怎麽和你們聯係上呢?” “我們聽蘆葦灘上的夜遊神說,城北的棲霞山上有一座上千年的道觀紫陽觀。紫陽觀裏有一位道行高深的老道姑李晚露,幾十年前就善於超度亡靈,有借物附魂、借屍還魂的法力方術。你要能去到棲霞山紫陽觀拜求於她,祈求來附魂之物,我就能跟著到任何的地方,再不會受到地域的限製。” 我感到此事盡管荒唐得不可思議,但冤情感人,與藺大姐等人介紹的情況完全一致,我沒有什麽不能相信江霞,一個小小的冤死鬼的,我答應了下來,第二天就請假去一趟紫陽觀。其實也沒有什麽請假一說,我們忙活了半夜,第二天本應該休息半天,我上午少睡一會兒就是了。 江霞悄然無語地又消失在樹蔭之中,就好像她剛才從沒有出現過一樣。我回到便道另一側的車間,車間旁邊的茶爐兼廚房裏麵霧氣騰騰,溫暖如春,藺大姐為我們做的午飯剛剛起鍋,正要燒菜。大家十來個人幾乎都聚齊了,邊洗著手,邊說著夜間加班的閑話。我一擠進人群當中,大家竟然不由自主地都打了個寒顫,藺大姐用怪異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說:“楊工,你到哪兒去了?你身上的陰氣真重。” 董文和不滿地白了藺大姐一眼,嗔怪地為我辯護:“就你多心又多事,楊工從屋外帶進來一陣冷空氣,大家難免身上一寒,你快燒菜,讓大家早點吃飯,肚飽身上暖,百病不侵,什麽事都沒了。” 六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後,早班的師傅們剛進車間來。我向手腳忙個不停的生產組長,老鈑金工“張總”打了個招呼,說要去城裏給家裏打個長途電話,問候一下。“張總”爽快地答應了,讓我注意交通安全,早去早回,不要誤了吃中午飯。還問我要不要借用一下他們的自行車,進城方便一些。我回絕了,因為我有更快捷便利的交通工具。我們幹活,都是由客戶派車接送。我們的客戶大都在沿江和平原、水田一帶,我聽說農機修理部的客戶大都在北麵的山區一帶。 昨天傍晚,我來到江灣廠的農機修理部,找到剛進廠時住在同一宿舍的魯大棒子。魯大棒子雖然人粗,毛病也多,但是為人仗義,他聽說我要搭便車到北麵的棲霞山去辦點重要的私事,二話不說,立即熱心地為我查閱維修登記本。一查到棲霞山林場有4部抽水機在這裏檢修,已經兩個月了,立即打電話同棲霞山林場聯係,要他們明天一早趕過來,將修好的抽水機拉走。同時說好,江灣廠的楊工也要搭便車去棲霞山,我聽見了對方連聲說可以。 這天早上,我等候在農機維修部,穿過到處堆放的康拜因收割機、除草機,中耕機、破舊不堪的手扶拖拉機、嶄新瓦亮的四輪拖拉機、各種型號的履帶式拖拉機的寬闊場地,眼看著裝卸工用吊車將修好的抽水機吊裝到車上,一切就緒後,我告別了熱心腸的魯大棒子,擠進了雙排座的駕駛室裏,向城北的棲霞山方向駛去。 算起來,從去年八月中旬接課開始,我在這座江邊的中等城市已經住了半年的時間,可我對繁華的市中心依然陌生,更不要說城北偏僻的山區了。林場來的司機是個五十多歲的精瘦漢子,因為瘦,瓦刀臉上的一雙眼睛格外的大。而隨車來的另一個人不知是裝卸工,還是會計,一到市區就下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了。偌大的卡車雙排座駕駛室裏隻剩下我和健談的司機兩個人。 一出鬧市區的繁華地帶,司機雞蛋大的眼睛轉向我,問我到棲霞山的什麽地方?我趕緊報出了紫陽觀的地名。 司機說:“紫陽觀在棲霞山的山頂,山區公路隻修到半山腰,剩下的一半路,楊工可要自己爬山了。” 看到我一頭霧水,不知所措的樣子,司機笑了:“楊工是頭一次去紫陽觀吧?不要緊,好找,紫陽觀的香火很盛,遊客也不少,跟著人群走,上山都是清一色的青石板路,走捷徑的土路千萬不要走,會迷路到山後的密林中去的,那裏群山連綿,再繞出來就難了,還是走青石板大路放心,路上的行人沒有不到紫陽觀去的。” 司機還說:“棲霞山不高,主峰霞雲嶺1212米,比青城山低四百米,與羅浮山相當。山區公路隻修到七百多米處的棲霞山風景區管理處,到山頂的那幾百米要靠自己一步步攀登了。” 我連連對他的指引點頭稱謝。 司機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問我:“楊工到紫陽觀,是去上香還是去還願?” “都不是,我是去找人,拜訪一位紫陽觀的老道姑。” “老道姑?什麽人?紫陽觀的道士、道姑我們都認識。我可沒少幫他們道觀運送東西。” 我說:“聽說是一位很老的道姑,我也沒有見過,我是幫很遠的外地熟人了結一樁心事。隻知道這位道姑名叫李晚露。”可不是嗎,陰間還不算遠,沒有比陰間更遠的地方了。 我隻覺得汽車的方向盤晃動了一下,老司機又馬上穩住了方向盤。“楊工,你沒有記錯吧?李晚露,不錯,紫陽觀是有個道姑叫李晚露,但那是我祖母活著的時候就在紫陽觀的道姑了,我最後一次聽見過李晚露的名字是在三四十年前,那時她好像就有六七十歲年紀了,說不定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楊工,這次你會白跑一趟的。現在紫陽觀的住持名叫曹雪玲,這是她出家前的名字,是個女的,五十歲出頭的道姑,大學畢業,半路出家的,有學問,為人也好。你上山後可以找她去打聽,要是道士們不給引見,你就說是棲霞山林場的那個烏鴉嘴老司機給介紹的。” 車子停在了棲霞山風景區管理處的大門口,這是一塊不大的停車場,因為時間尚早,隻有七八輛車子,大多是中型旅遊麵包車。我向烏鴉嘴老司機揮手告別,他有硬塞給了我一瓶地方自產的礦泉水,說是上山的途中口渴了喝水不容易,我感激地收下了。 跟著一隊二十來人的朝聖團隊,我們踏著密林中的青石板路向山上攀去。時間尚早,綠色的山巒罩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黃色,在這個時刻,在山上的都是香客居士,旅行社組織的大批的遊人隊伍不像香客這樣能吃苦虔誠,還都聚集在城裏尚未出行。 我們登上陡峭的石階,進山門,過靈官殿、呂祖殿、救苦殿、三清宮、八仙堂、鬥姆閣,我悄悄地向看管父母殿的一位中年道姑打聽住持曹雪玲在哪裏。中年道姑輕擺藍色道袍,彬彬有禮地回絕了我:“對不起,施主,我們紫陽觀的住持從不出麵接待客人。有什麽事情你盡管對我說。” 我小心翼翼地打聽怎樣才能見到老道姑李晚露。中年道姑一句話堵住了我的嘴:“什麽李晚露?我們紫陽觀沒有這個人。” “那我見一下曹住持可以嗎?我是棲霞山林場烏鴉嘴司機介紹來的。” 看不見的魔棒終於起作用了。中年道姑又扭過頭來仔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看我還像是個良善之輩,這才吩咐我在父母殿前麵的石階處等候她,不得亂串,她穿過父母殿,到不許香客和遊人進入的後院,時間不長,腳步匆匆地領來另一位舉止從容的中年道姑,一身舊藍布道袍洗得發白。新露麵的道姑有五十歲上下,麵目和藹慈祥,與我當年的小學老師一絲仿佛。她一見麵就作揖行禮,自我介紹:“施主,我就是這座小廟的住持曹雪玲,施主有何事情,對我說便可。” “我受人之托,要麵見老道姑李晚露,有要事想取得她的幫助和指點。” 曹住持剛才還平靜的臉上勃然變色,她支走站在一邊的那位中年道姑,語氣嚴肅地對我說:“施主是從哪裏知道李晚露這個名字的,在這個世界上,知道她還存在於世的人不超過十個人。” 我說:“是很遠的一位朋友剛剛告訴我的。” “那一天?” “昨天。” “你那位朋友恐怕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吧?”曹住持的眼睛忽然褶褶發光,閃爍著威嚴氣勢。 我沒有作聲,隻是點點頭,默認了。 曹住持的聲音放緩和了一些:“這就是另一回事了。”然後她示意我跟著她走,在看管父母殿的那位道姑詫異的目光下,我走在曹道長的身邊,來到不許外人進入的後院,經過齋堂、寢室、方丈室,一路都沒有停足,又穿過一道隱蔽在牆角的小月門,我們又來到了密林之中。 密林之中有一條清晰平整的小路,直通向後山。曹道長領著我,踏上了這條鮮為人知的小路。一路上,曹道長邊走邊對我說:“紫陽觀是有著將近上千年曆史的子孫廟,建於北宋時期。你問什麽叫子孫廟?子孫廟就是私有的,由方丈師傅個人所有,自己化緣修建,自己管理維護保養。老方丈一旦羽化仙逝,廟宇及全部財產都傳給指定的徒弟個人。當然,這個流傳近千年的製度在文革中都被破壞了。老道長李晚露自從六十五歲,1976年那年宣布閉關自修,至今已經將近三十個年頭了。老香客們都以為李晚露早已羽化成仙,漸漸將她淡忘了。李晚露自己吩咐,陽世間的事情一律不再過問,都交給我對外支應。我是在十一歲的時候就在她身邊,是她一手帶出來的。如今,她把山前的這一塊都交給我了,山後的這一塊,即使是紫陽觀的道士未經吩咐也不得擅自闖入。” 踩著小路越過山脊,我們來到了荒僻的後山。山陰的部分畢竟不同於山陽的部分,因為陽光稀落,茂密的草木都顯得黑壓壓的。又行了百多米遠,眼前的林中是一座小巧的兩進磚石院落,遠看古舊的大門緊閉,門簷上三個“安居庵”大字依稀可見。曹道長領著我走近院門,然後輕敲院門,向院子裏招呼,一位懷抱著小孩子的道姑為我們打開了院門。 第一進院落像個地道的農家小院,隻是在正屋的位置上高掛著“老君堂”的匾額。前院裏的三個小孩子,小的有一歲多,最大的不過兩歲多,這三個孩子們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有殘疾,臉上的五官明顯支零不全。 曹道長請我在正屋的老君堂坐下,讓帶孩子的道姑到二進院去請來李晚露。看孩子的道姑有三十多歲,中等個子,圓臉,很白淨,身子板卻異常的結實。孩子看見來了生人,有點害怕哭鬧,道姑一手一個,抱著兩個小孩子到後院去了,前院還剩下了一個兩歲大的孩子坐在一個自治的童車裏哭哭啼啼。 我不由得走近這個孩子,這個孩子隻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的地方留下個空洞,眼皮肌肉都萎縮了。但孩子的小臉圓撲撲、紅潤潤的,看來很是健康。我越是靠近孩子,孩子越是哭哭啼啼,我伸手抱起來孩子,孩子突然一聲清脆的“爸爸”,把小臉緊貼在我的臉上,雙手緊抱著我的脖子不肯撒手。我的心被感動了,我也緊抱著孩子幼小的身子摟在懷裏。 曹道長說:“這幾個孩子都是城裏丟棄的傷殘孩子,父母不要了,好心的香客們拾了來,送到這裏。紫陽觀隻好自己先養起來,慢慢等到長大了一些,遇到有善緣的好心人家再送出去寄養。” 正說著話,通向二進院的過道裏,懷抱著兩個孩子的白臉道姑又出現了,看見留下的這個孩子對我如此之親,連道姑自己都感到意外。曹道長又說:“沒有辦法,紫陽觀的後麵是個坤道院,道士都是女性,孩子們隻好管年長的道姑稱作爸爸,將年輕的道姑稱作媽媽,——”一邊說著話,曹道長接過了我手中的孩子,讓我和隨後趕來的李晚露老人進老君堂說話。 李晚露似乎從地底下鑽出來那樣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九十多歲的身軀依然硬朗,沒有用拐杖幫助行走,臉上就像院子裏那棵布滿滄桑的老鬆樹的樹皮,頭上發髻高聳,沒有戴混元巾,也沒戴角冠。 在老君堂坐下,柏木桌椅,粗獷簡單,就像門、梁、窗、柱一樣,桌椅香案也都一概未用油漆,顯得古樸自然。曹道長放回孩子,招呼從後院過來的一位老婦女端茶倒水,李晚露老人則用手一揮,麵向著我直言不諱地說:“施主,得罪了,我有言在先,不管你是誰介紹來的,不管你同紫陽觀有多少年的淵源,我可是隻超度亡靈,絕不請神驅鬼。否則,請施主原路返回。” 還是曹道長沉得住氣,她為李晚露送上一碗蓮心鬆子茶,大聲對老人說:“師太,不急,聽聽人家說什麽您老再發話,您老放心,這個人麵善,絕不是為驅鬼而來的。” 曹道長又為我端過一碗茶,小聲說:“自從文革以後,老人廢止了自己最拿手的驅鬼儀式,她發現近幾十年來鬧鬼的大都是那些滿懷冤屈的屈死鬼,它們在陽間受屈喪生,冤魂成結,不肯散去,時常在陽間興風作浪。老道姑寧可罷手,廢除自己幾十年的功力,不肯再做法驅散它們,讓它們在陰間繼續受屈。”我這才發現,九十多歲的李晚露老人有點耳背。 待婦人退下,曹道長作陪,大家都靜下心來,我做了自我介紹,又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的講述清楚,很長時間,大家靜默無言。過了好一陣,李晚露老人才開口說話:“人世間的事你去辦,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紫陽觀一定全力協助,不得收施主一文錢。至於招人魂魄相隨,那是我們的所長,施主無需擔心。不知施主可曾帶了冤主的生前所用之物,一衣、一襪、發卡、圓鏡都可以。” 我雙手一歎:“所有的東西都燒成灰燼,什麽都沒有留下,這如何是好?” “這也不難,隻是施主要受點委屈,讓冤主借施主的血,附物移魂。冤主的陰氣鬱結,會纏繞在施主的周身,沾重了,會讓施主折去些許陽壽,不知施主能否同意?” 你知道那一瞬間我想的是什麽嗎?我竟然想起了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浮士德博士。我為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提供庇護的場所,把它們帶到人間社會,該是不是和浮士德同一個性質。我想應該是不一樣的吧。 我這個人有個特點,在前麵介紹過,過去,我一向對權勢、金錢看得很淡,所以無法收買,隻能被貪官汙吏所打壓迫害。如今,我又對人生看得很淡,對人世間的長壽、享樂了無興趣,折掉它些許陽壽又有何妨。我當即答應了,表示無所謂,我不在乎。 老君像前麵供香的條案上隨便擺放著幾塊奇石,也許是老人在山間小路上散步時隨手撿來的。老人拿起一塊白色的山形狀石塊,兩寸來大小,底部平整,細柱般的晶體晶瑩透亮。我初以為這是塊堅硬的石英石,曹道長在一邊告訴我說,這是塊石膏礦石,質地鬆脆,所以要精心保管好。 老人在老君像前,借著香爐中的渺渺香煙,頻頻變換各種手法、掌紋、指印做法事降神附法,曹道長在一旁以拂塵、符籙、桃木劍、低聲誦經默契配合,我站在一邊,呆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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