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道教故事之千秋善舉
道家行道,何謂“千秋善舉”?且聽我給你講一個小故事。
在長江沿岸的一個中等城市裏,具體是哪個城市就不必細說了,以免給咱們的道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咱們僅把目光限製在湖北、安徽、江蘇這三個省份。這個省自古曆代是興道的大省,這座城市也不例外。自進入到偉大的社會主義曆史時期以來,這座城市裏還殘存著曆史悠久的兩座道教宮觀。
在城市北麵的棲霞山上,是小巧玲瓏的紫陽觀。紫陽觀是座坤道觀,屬正一道,有房舍殿堂三四十間,倚山而建,錯落有致,道姑十幾名,那時紫陽觀的掌門人李晚露五十多歲,誰也想不到她會在四十多年後依然健在。
在城市西麵的舊城牆邊,是一座規模宏偉的關帝廟。關帝廟屬全真道,是座陽氣十足的乾道觀,也有房舍殿堂三四十間,道士十七八名。隻是不比紫陽觀在山上的地勢憋屈狹窄,關帝廟的房舍殿堂大都寬敞壯觀,也不比紫陽觀位置偏遠,香客不暢,關帝廟守在鬧市街頭,從來是香火興隆、人氣旺盛,那一年,關帝廟的方丈大人是從抗戰年間就緊跟共產黨,同茅山道士和新四軍並肩同日本鬼子真刀真槍幹過的越子欽道長。越道長比紫陽觀的李道長略小幾歲,當年還不足五十歲。
那一年,也正是全民鬧大躍進,轟轟烈烈幾近瘋癲的一年。
年初之時,市委書記和市長大人們舉行“神仙會”,號召各界人士獻計獻策,自告奮勇,挑起大梁,大放衛星,為的是要掀起更上一個台階的新高潮。
李晚露道長當即表態,她們要利用棲霞山天然中草藥寶庫的自然資源,采集草藥,為來自四麵八方的病患者服務。在座的市委書記和市長麵色平和,難知喜怒哀樂,於是四下裏掌聲稀落,大多是禮貌性的。
越子欽道長因為在城裏,無棲霞山那樣的自然資源可以利用,繼續向醫道靠攏?已經有市委書記和市長大人們的臉色在先,恐怕他們不大樂意。越道長思索再三,生產不會,看來隻能向教育戰線靠攏了。於是,越道長站起來表態,鑒於本市的中小學生們的校舍、師資力量和資金都緊張,關帝廟願意獻出十來間適合做教室的房舍,用來辦小學校(下麵掌聲鵲起)。越道長接著說,另外,還要動員道士中有文化的那四五個人,出來做小學教師(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最後,越道長許願,他們要將曆年來關帝廟積蓄的香火錢2萬多元全部捐獻出來,用於孩子們的教育事業(下麵頓時掌聲雷動)。
聽到這裏,李晚露道長的心裏“咯噔”一下,不是為自己緊張,是為越道長惋惜:“這下子關帝廟算是徹底完了。”
小學校很快開學了,都是關帝廟沿街的好房,小房舍中間打通,大房舍搬走神像供桌,三年級以下每個年級各招生兩個班,四年級以上各一個班。關帝廟一下子捐出十八間房舍,占自己全部房產的一半以上。小學校就以這條街來命名,稱作“關帝街小學校”。那五名文化稍高一些的道士,被越道長和政府幹部動員出來教書。結果,四名出來教小學,一名才子當了中學的語文教員。
這是一個短暫的蜜月,院子的那一邊,書聲朗朗,歡笑不斷;院子的這一邊,依然香煙繚繞,經懺不斷,太上老君慈祥的微笑,關帝爺威嚴的目光,注視著在院子裏嬉戲玩耍的孩子們。隻可惜,很快蜜月就結束了。
當年,毛澤東同洋顧問李德弄不到一塊去,曾說過一句名言:“蔥韭不同席。”用外國的洋蔥和中國土產的韭菜,來形容原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是無法在一塊同舟共濟的。
社會主義小學校同封建關帝廟、革命小學教師同主動來代課的道士,原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社會力量。很快,關帝街小學校黨支部向市教育局打了報告,據稱擔任教師工作的道士根本就不稱職,一點不懂得社會主義教育原則,而且關帝廟的日常燒香活動嚴重幹擾了小學校的正常教學活動,更不用說每天的封建餘孽對小學生們的毒害和影響作用了。至於如何解決問題,請領導斟酌考慮。
市教育局又將報告轉到市委領導的手裏,市裏的領導高瞻遠矚,小學生身心健康的成長遠比關帝廟的香火要重要的多。於是,在新學年開始之際的時候,一紙紅頭文件下達到基層:從即日起,關帝廟停止一切宗教活動,全部道士遣返回各自的原籍,可使用房舍由關帝街小學校支配征用。已經在小學校工作的不稱職的道士教師由教育局安排有組織下鄉,從事附近農村的掃盲活動。關於越道長的具體安排,看在他有著參加抗日戰爭的光榮曆史上,由小學校接收,根據工作需要自行安排工作。
在新學期開學的時候,人們發現,原來關帝廟德高望重的道長越子欽,現在成為了關帝街小學的看門人越大爺。以前全關帝廟的道士,隻剩下那位過去常自比“道教界的李叔同”的那位才子,在中學教授語文,還春風得意,沒有一點危機之感。這兩位道長相比之下,李晚露道長才是真正的道行高深、高瞻遠矚,當年越道長一開口,李道長已經清晰地看到了事情的整個結局。
最淒慘的是那些被遣返回原籍的道士們,各地農村的政策不統一,有的拿他們當了普通農民,有的拿他們當成了遣返回鄉的封建殘者餘孽,同被監督勞動管製的地主富農集中在一起,還有的幹脆當成累贅,轟將出去,管你是死是活,哪來哪去。關帝廟的道士們哭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走投無路,隻好去央求紫陽觀的道長李晚露,乞求看在同門道教手足的份上,幫兄弟們一把。
李晚露不像越子欽,沒有那段抗日戰爭的革命曆史,也沒有今天已經在省軍區、市武裝部領導位置上的革命戰友,但是李晚露有她李晚露的辦法。曆史上,紫陽觀在半山腰,曾有十餘間客房的產權,因為紫陽觀是坤道,不便留遠道的香客和居士晚宿,就在半山腰設了一處客房。多年來,這十餘間客房被新成立的棲霞山管理處借用。李晚露拉下老臉,與棲霞山管理處交涉,情願舍棄這十餘間客房,隻求棲霞山管理處接納這十餘名關帝廟的道士,做個看山護林養花植草的雜工。看在李晚露的麵子上,棲霞山管理處同意了,這十來名道士終於有了安身之所。
又過了幾年,文革爆發,中小學校首當其衝。那位留在中學的道教才子被查出點曆史問題,在暴打一通之後,直接送到了監獄。越子欽,此時已不能再被稱作越道長,落在小學生的手中,皮肉之苦,稍遜風騷。時間不長,解放軍的軍代表下到基層,越道長那些在軍界的昔日戰友,還沒有忘記抗日戰爭中的那一段情結,叮囑下屬,一定要關照好昔日的老戰友越道長。
最奇怪的事情就在這裏,這位越道長寵辱不驚,不管是被批鬥還是受抬舉,死活都不離開這座小學校,好像誓死都要與這昔日的關帝廟共存亡一樣。此時,一向高瞻遠矚的李晚露道長也自身難保,但是她昔日灑下的種子,在此時開花結果了。她躲進了紫陽觀的後山——安居庵,就像諸葛亮在《前出師表》中寫的那樣:“苟全性命於亂世”,那些昔日的道士,現在的棲霞山管理處的員工們幫了她不少的忙。
文革結束,撥亂反正,紫陽觀重整“雌”威,威風不減。關帝廟卻已是昨日黃花,蹤跡全無。改革開放之初,關帝街小學,此時早已更名為“向陽街小學”,因為辦學經費困難,將原關帝廟後院空置多年的小院交給一個新興商人做肉食品車間用。
新興商人姓郭,大名郭新華,原郭副市長的獨門大少,文憑拿到初中,實則小學四年級水平,靠關係當了五年大兵,在湖北孝感的十四軍空降兵直屬部隊,回來後幹過餐飲,後來因少爺的脾氣太大,與客人屢屢發生糾紛,被迫辭職下海,幹上了肉食加工行業。此地肉鴨供應方便,郭大少就開了個醬鴨廠,租了小學校的那個後院,其實也就是原來關帝廟的小後院,架上兩口大鍋,雇上幾個農村來的小工,醬鴨醬雞醬肉廠就這樣開工了。
現在,不再是每日上香和經懺的聲音伴隨著學生們,而是無聲無息的醬肉香氣刺激著學生們饑餓的嗅覺,就連正在講課的老師們,也難以忍受肉香的誘惑,不止一次,在講課時垂涎欲滴,口水橫流,攪得小學校的教育質量不斷退步。教師們提議,應該把這個災禍的根源徹底趕出去,喊得最厲害的,是早就應該退休離去而堅決不走的小學校門衛越大爺。
沒有想到,這位郭大少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他的肉食加工廠剛剛開張,正要起步賺錢,他在四方借貸的欠款尚未還清,你讓他收手,不是如同與虎謀皮嘛。不過這位郭大少也不是胡攪蠻纏之人,他也知道以肉香之氣攪擾小學校的正常教學終究是不妥的事情,於是有所讓步:在每天的夜裏加工肉食,黎明前起鍋,在早八點之前就可以分別送到市裏的各個飯館超市的熟肉櫃台。作為回報,除了小院的租金,郭大少將以最優惠的七折價錢向老師們供應肉食,校領導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另有免費饋贈。
大家所不知道的是,就在老師們認為一切都煙消雲散的時候,越大爺卻在一個人不依不饒的找工商、找衛生監督部門,他非要找個能治住肉食加工廠的管理部門,把小院騰出來,寧可空著,也絕不再外租。
果然,人非聖賢,豈能無過。更何況一個破廟的小後院,豈能符合肉食加工廠所需要的現代化的衛生條件。市裏的食品衛生監督部門從消費者的健康著想,責令郭大少的食品廠立即停產,限期整改,否則就堅決取締,決不手軟。說要整改,談何容易,整個工程量費資金、費時間,急得郭大少自己就像醬鍋裏的鴨子,臉漲得通紅。光是他雇來的這五六個製作醬鴨的小工,每天的工錢就燒著他的心。
當然,小學校這邊,最開心的莫過於越大爺了,他看著小後院裏一天到晚忙著用大白刷牆皮、清地麵、壘鍋灶的郭大少和小工們,心裏別提多高興了:你們沒有幾天跳躂了,就這點架勢搞衛生,開個公共廁所還差不多,離食品加工廠可差遠了去了。
忽然有一天,郭大少收手不幹肉食加工廠了,他解雇了小工,扔下被折騰得一半的加工廠,連剩下的所有工具、家什都不要了,一甩手揚長而去,真正一副大少爺的豪爽派頭。以後有人見過他,郭大少在城中心最豪華的江城賓館包了房間,用作辦公室,現在專門做同港商和海外華人的古董文物生意。
肉食品加工廠終於被擠走了,你以為越大爺這回要徹底的揚眉吐氣了吧?其實不然。
郭大少他們前腳剛走,越大爺就率先在眾人之前趕到小後院,當他一看到屋裏的地麵被掘得一個個大坑,越大爺大叫一聲,昏倒在地,搶救過來之後,越大爺就瘋了。在他去世前那兩年,越大爺身穿道袍,經常每天都繞著關帝廟奔走,口中念念有詞。“瘋道士”成為這座江城的一景。偶爾,他也會來到棲霞山上,望著香煙繚繞的紫陽觀號啕大哭,個中的原因誰也不得而知。紫陽觀的道姑看著他可憐,時常幫他換洗衣裳,提供膳食。每逢這個時候,越大爺才又恢複到了當年越道長的神態,像正常人一樣,隻是說的話讓人聽不懂。因為他的神誌早已經亂了。
李晚露道姑此時已經八十來歲了,她閱曆人間的滄桑,見多識廣,以她的推論道出了其中的奧秘。
原來,曆史上的關帝廟地處在鬧市城關,數百年來接待了多少達官貴人,除了曆代官紳饋贈給關帝廟的珍貴文物,每逢戰亂,關帝廟還要幫助逃難的富豪之家掩埋隱藏他人的金銀細軟。當年在關帝廟被迫關閉的時候,越道長故伎重演,秘密將關帝廟裏曆經近千年的全部文物、金玉收藏起來,掩埋在小後院方丈室內的地下,幻想著有朝一日,單是憑這些有價值的文物就可以重整關帝廟的雄風,東山再起。幾十年來,他忍辱負重,守候在小學校當門衛,其實就是在守候著這些珍貴的財寶。誰都沒有想到,郭大少在大搞衛生整改的時候,刨挖地麵,設計鍋灶,無意中發現了這些財寶,發了一大筆不義之財,幹脆改行,作了古董商人。越大爺怕擔當了當年欺騙政府的罪名,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隻能憋在自己的心裏,煎熬之下,於是就被逼瘋了。
這座江城也是座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這半個多世紀,從這座江城跑到世界各地的故鄉人不少,現在國內改革開放了,他們也紛紛回到了久別的家鄉。歸鄉遊子們故地重遊,必要尋訪兒時的記憶。城中的老街早已經拆得不複存在,看見關帝廟的滿目瘡痍,猶如《金陵懷古》,唏噓一番,掉頭直奔棲霞山上的紫陽觀而去。
再以後,本地的市領導們嫌棄破敗不堪的關帝廟,有礙本市四個現代化的觀瞻,有意將其拆去。此時的老關帝街,已經成為鬧中取靜的寸金之地,房產商們為爭到手,打得不可開交。終於,一家後台蠻橫,資金雄厚的房產大鱷占據上風,投標到手,轉眼之間,將關帝廟夷為平地,在原址上蓋起了一座22層的將帆大酒樓。
隨著關帝廟的被拆除,原來的關帝廟道長越子欽失去了全部活下去的希望,黯然去世,無形中實現了他當初“誓與關帝廟共存亡”的豪邁誓言。君子有信,無以可否。李晚露念他對關帝廟道觀一片苦心、癡心,私下裏叮囑紫陽觀的現任住持曹雪玲道長出麵,將越道長以莊重的羽化之禮,歸葬在棲霞山紫陽觀的道士墓地。
事後,李晚露對曹道長說:“作道士,已經出家在世外,寵辱已是身外之物,萬不可再有名利之心,安分守己是最根本的。為了博得當權者一時之快心,到頭來隻能害了自己,也害了眾生。出家道士何嚐沒有私利之心,但閉門修行修煉隻是度自己,開門持道行善才是普度十方。救苦於民眾,有點滴之善舉,也有眼前的一時之善舉,隻有堅持弘揚道法道義,才是普度眾生的千秋善舉。”
看官,這話講到最後,才終於明了,道家持道行善,弘揚道法道義,也就是千秋善舉。俗話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就是說要安於本分,不要好高騖遠,以免遺害自己,也害別人。有朝一日,道觀裏組織學習時事政治,記住,切要謙虛地說自己僅是一個代表——千秋善舉的代表。萬不可不自量力,硬把自己拉到三個代表的那個標準。
切記!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