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常跟牌友們抱怨兒媳沒品味,後媽雖然熱情卻難親近,繼弟繼妹與她貌合神離。睢淑媛在探望後媽和婆婆的時候,唯唯諾諾,在婆婆的冷傲高貴中小心在意,在後媽的警覺裏尋找親近父親的機會。隻要能在父親跟前盡點孝道,就是對母親的紀念,這些小小的世俗障礙她都可以理解寬容。但她的青春包裹在“不愛紅妝愛武裝”的年代,現在要在穿著打扮上讓婆婆滿意,一時間不容易做到。在陪婆婆逛街的時候,很多次她心裏看中的服飾,也是婆婆喜歡的款式,便信心暗生,明白自己是懂得欣賞的,但是,要把這些漂亮的衣服穿到自己身上,還需要突破心理障礙。她記起了,以前在老家,人們的服裝不是灰色就是藍色,媽媽的箱底壓著一些顏色美麗的衣服,媽媽卻說:“這是旗袍,過時了。”睢淑媛不明白,比那些掛著兩個方口袋的衣服,這旗袍好看很多呀。她心裏癢癢的,終於偷偷取出來,穿一件,再穿一件,一口氣套了五件旗袍在身上,美滋滋地,忍不住跑到陽台,恰好被三個同學看見,他們遠遠地喊:“瞧!她果然是特務!”在後來的抄家過程中,這些衣服被當成資產階級毒苗,被紅衛兵剪碎了,也在睢淑媛的心裏剪出了一個心結,以至於她穿上紅紅的嫁衣時,那個結疤“嘶嘶”地開裂,仿佛是冰冷的剪刀貼著她的肌膚“嗤嗤”地剪過來。
幾年後,孫仁甫的紡織品貿易,間接地做到了大陸的深圳。大陸搞改革開放,對外資投入有很多的政策優惠,但台灣當局嚴格禁止涉足大陸市場,孫仁甫跟其他台商一樣,用香港注冊公司的名義在大陸投資。孫仁甫行走於深圳、香港、台灣之間,夫妻之間聚少離多,難得回台小聚時,又往往帶一幫哥們,來家裏喝酒,睢淑媛照例做了滿滿一桌菜,溫好了酒,然後坐在小餐廳,與女兒一起,安靜地吃飯,豎著耳朵隨時聽從孫仁甫的吩咐,添酒熱菜。
女兒吃好了飯,說:“媽媽,我們也喝點酒吧。”宴廳裏傳來孫仁甫與朋友們的高聲閑談,睢淑媛摸摸女兒的頭,說:“乖,女孩子不能喝酒。”輔導女兒完成作業,安排女兒按時就寢後,賓客們才酒足飯飽一一告辭。送客回來,孫仁甫從背後攬住她,酒氣到胃裏轉了一圈,從嘴裏出來就沒了香味,臭臭地熏著她的脖頸。她怕吵醒剛剛入睡的孩子,趕緊將手上的洗滌劑泡沫在圍裙上抹了抹,任由孫仁甫將她抱入臥室。唉,為啥還要幹這事?她不想再生孩子了,她想出去工作。每天打理家務之餘,她就讀書,讀孩子的書,也去圖書館借閱,偶爾在書店買幾本,幾年下來,她新添了兩個書架。閱讀令她身心愉悅,也常有缺失感襲來。她想,自己的人生不可能像婆婆那樣,打麻將逛園子,即使想打,也沒有打麻將的夥伴,與生俱來的孤獨、狹小的生活圈子,有家庭朋友、沒有自己的朋友,唯一聽她傾吐的,是她的日記本。前年開始,她每個月在女兒的學校做一次義工,擔任聯課活動的助理指導員,昨天校長說,可以提供一個圖書管理員的職位給她。她很高興,回來一直忙,沒機會跟老公說。這會兒想起來,正想告訴他時,孫仁甫翻身去了衛生間,她也就穿上衣服,理好床鋪,到廚房,繼續洗碗涮鍋。再回臥室時,孫仁甫已經呼呼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