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寬“嚓”地點燃煙，深深吸了一口。護士走過來，輕聲說：“周委員，病人呼吸衰竭，受不得刺激。請你去別處吸煙。”周一寬掐滅煙頭，心被一種叫做柔軟的東西，撞了一下。他“激靈”地打個冷顫，清醒過來，抬手理了理衣服，筆挺的中山領，更加堅硬地抵住他的脖頸，他壓低聲音沉穩地說：“隻有人民，才有判處死刑的權利。一定要救活她。”護士說：“請放心，她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
睢淑媛從家裏取來臉盆毛巾等住院用品，回到醫院時，媽媽已經醒來。鄭宛黎從批鬥現場回來，想到丈夫和女兒，都拋棄了她，眾叛親離，萬念俱灰，心中隻覺生無趣死無懼，一口氣吞下整瓶安眠藥，在失去意識的一刹那，求生的欲望驟起，秉昌在台灣又不是在陰間，而且，上有年邁的公爹、下有未成年的女兒，怎能撒手人寰、將無窮的苦痛留給親人呢？這不是太自私了嗎？卻，無可挽回了！她頭眩氣促、胸悶心痛，想呼救，卻周身無力，死裏求生的過程多麽恐懼！一陣撕裂肺部的尖銳噪音過後，她穿過狹長漆黑的隧道，懸在無所依靠的半空，看著醫生們忙碌地救治她的肉體。她慢慢地飄向和煦溫暖的光圈，她在塵世間經曆的一切，像流星雨一樣從眼前閃過，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向她移動，她卻知道那是她的媽媽，媽媽伸手一推，將她推回了病床。
睢淑媛跑過去，蹲在病床邊，紅著眼說：“媽媽，對不起。”鄭宛黎虛弱地抓了一下女兒的手，說：“媛媛，我很後悔選擇自殺！媛媛，你記住媽媽的話，永遠不要自尋短見！不管生活給你多少磨難，都要努力地活著。”
初中畢業後，睢淑媛繼續在本校的高中部上學，上課的內容越來越不成章法，大部分時間都是學習中央文件，有些老師今天在講台上，明天就成了階下囚。睢淑媛也想追求進步，希望參加大串聯、唱樣板戲，但是，她不想失去媽媽。開群眾大會的時候，媽媽仍然是被專政的對象，每次批鬥回來，都有熟悉的人，悄悄到她家裏認錯：“鄭老師，真是對不住。隻有喊打倒你，才算表衷心。”鄭宛黎安慰他們：“我理解。快走吧，別連累了你們。”
睢淑媛唯一能做的，就是低頭讀書。然而，高考廢除了，上大學都是推薦，睢淑媛的前途被無情地斬斷，招工也沒有她的份，擺在麵前的，是下放去偏遠山區，一個母親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在鄭宛黎看來，這就是流放。造反派敲著睢淑媛的頭，哼道：“睢秉昌在朝鮮戰爭中畏罪叛逃台灣，你這個特務狗崽子，必須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和改造！！”睢秉昌終於被政府定性為特務了！那麽，他不敢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再也見不到了？將近二十年的等待，就為了永別？不！在無望中鄭宛黎茅塞頓開：“去香港！”為什麽被逼到絕境才想到這條路呢？早該想到啊！解放前為避時局之動蕩，鄭家遷居香港，一路上坎坎坷坷，父母在途中遇難身亡，姐姐一家平安抵達，三小姐鄭宛黎為了等待丈夫睢秉昌，留了下來。
鄭宛黎興奮地對女兒說：“我們去香港找姨媽，就會有機會見到你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