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對著我急赤白臉肆無忌憚打罵,很多時候我爸是在場的。可他一點兒都不幫我。我疼得大哭時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我想那眼神一定是很可憐的,可他熟視無睹。屋子裏雞飛狗跳,他旁若無人地畫他的畫,創作,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十有八九我媽的怒火會燒到他頭上,“還望子成龍呢!成鳳呢!你們家墳頭上沒長那根蒿子!你們家一窩子歪瓜賴棗…瘸禿拐瞎…瞅你那揍性!挨千刀的相!該死不死的你!”高聲叫罵,真損啊,難聽啊,怎麽紮出血怎麽來,充分繼承了我姥姥的真傳。爸聽了後嘿嘿嘿地笑,“還我們家墳頭上沒長那根蒿子,怎麽想出來的…”他認真地琢磨。他覺得我媽是個語言天才,挖苦諷刺他的話多少年不帶重樣的,真心可愛,由著我媽把汙言穢語唾沫星子濺到他臉上,唾麵自幹。有時實在太不堪入耳了也會翻著眼皮看我媽,哭喪著臉嘟囔,“幹嘛呀,幹嘛呀…”媽發泄到十一二點,猛一把把我推搡在地上,“死覺去!”我爬起來,跟條狗似的縮著,媽見了我那喪氣相又來氣,又上來踢,“還不去死!去死!!怎麽養出你這麽個玩意來!別人誰象你?整天哭喪著臉!喪門星!”媽想不通我為啥不能象別人家的女孩兒,具有春花般的笑臉和銀鈴般的笑聲。誰都比我喜慶利索討人喜歡,而我那窩囊廢的樣兒,邋遢樣兒,看一眼就來氣。我不能給她長臉,“你爭口氣吧!”她恨得咬牙,尾音近乎於哀求,而我卻總象隻流浪的髒狗一樣蜷縮著,腦子裏天馬行空,什麽都想就是不想想怎麽讓她揚眉吐氣。
我真的挺髒的,身上老有味兒。當然我自己是不覺得的。同學都嫌棄我,見了我捏鼻子繞道走,說我脖子是黑車軸,臉跟擦屁股紙似的。說就說吧,我該咋樣咋樣。我遭受到的鄙夷譏諷嘲笑太多了,早皮了,無所謂。無論我怎麽做都擺脫不了被人嫌棄,那還改它幹嘛呢,生就討人厭的命。我能一個月不洗澡,因為我沒這意識。我媽也不惦記著這些事兒。她太操心我的成績了,她的腦子被各種不順心填滿,眼裏隻盯著生活中的糟心事,分不出一點兒餘地給其他的。定期給孩子洗頭洗澡換衣服這些,對她來說真的太奢侈了。以她精神上九死一生的成長經曆,能活下來是萬幸,很多東西她不懂的。從我離開奶奶家和她一起生活,她就把我當成個大包袱,“你真是我的累贅!”,我不止一次地聽她這麽指責我。照顧孩子的日常生活,對她來說是個大負擔,太沉重了。
我十歲以後漸漸有了衛生意識,我也想象別的女孩兒那麽幹淨,讓她帶我去澡堂子洗澡,她橫眉冷對,“洗澡多少錢啊?!別人這兒一分一分地攢!困難時期就為這一分錢餓死多少人!”爸隨聲附和,“不慣她這臭毛病!” 後來還是姥姥看不下去,從外地打工回來一進門看我那樣兒,瞪著我媽說你咋不知道給孩子洗澡換衣裳啊,跟那臭要飯的似的!媽也瞪眼,”錢該花的花不該花的不花!困難時期人餓得皮包骨頭您忘了您浮腫!困難時期…”姥姥一聲斷喝"摳逼!"媽不叫了。姥姥說以前再困難你們這仨孩子我都收拾得整頭整臉的,你們倆都是國家職工,幹部,就這一個孩子!後來倒底是姥姥出錢出力,她帶著我定期去縣城的澡堂子,其實就在我們家附近,我才擺脫了'臭要飯的'的形象。
我不覺得我媽對我如此惡劣粗糙是我從小不在她身邊的結果。實際上我從五十幾天與她分離到六年後團聚,她每隔三個星期,最多不超過四個星期,就要折騰回來一次,看我。哪怕再顛沛流離,再頂風冒雪,她從不間斷。為那半天的天倫之樂她什麽苦都能吃,分別時痛苦的淚積有兩大水缸。六年裏她做夢都盼著與我團聚,可終於實現了卻才發現現實永遠比夢想要殘缺得多--照顧幼崽兒原來有這麽多事啊。她又不忍心真的遺棄我,可又能力不足,性格缺陷,對別的母親很容易做到的事兒對她來說一籌莫展,所以她會異常煩躁不安。
不是所有生理上的女性就能天然當母親的。我媽就不是。我一直覺得她對自己的性別認識不清。她在精神上是個石女--意識不到自己是女的。夏天她經常赤裸著上身到處走動,爸想攔又不敢攔,想忍又忍不住,左右為難嚅囁地嘟囔:"掛個窗簾吧…別人都看見了…"媽眼一瞪脖子一梗:"看見活該!";她上公共廁所出來,從來都是兩手提著褲子邊走邊係的,大褲釵就那麽露著,街上的人隨便看,她無動於衷,一點兒意識不到這有什麽不對頭的。不過她在冀東農村長大,那一帶婦女都這習慣,也怨不得她。可是農村的廁所是在各家的院子裏不在大街上啊,和家裏的豬圈通著,也沒門,男女通用,誰上廁所就把褲腰帶搭在牆頭,別人就知道裏頭有人,上完了提拉著褲子出來,大咧咧地樣子很難看。倉廩都是癟的誰他媽顧得上禮節。可是倉廩足了禮節也還是跟不上。媽人進了城戶口改了皇糧,習慣可沒跟著改。我十幾歲時和我同齡的表哥到我們家,要住一晚,我媽讓他和我擠一個床。爸又嚅囁地嘟囔"這不好吧…"她衝他吼:"臭講究!你思想太複雜!"她覺得床和農村的炕是一回事,不都是睡覺用的麽。還是我說什麽都不幹她才做罷。
缺乏女性意識,自然也就缺乏母性意識,對於一個'母'要對'子'所必須做的,比如悉心照顧幼崽兒的生活,她即茫然不知所措,又打心眼兒裏抵觸。動物園裏看到小鹿跟在母鹿後麵覓食,母鹿替孩子找吃的,舔小鹿的全身,別人的反應是"多溫暖多可愛",她的反應是"到哪兒都跟著個累贅!",我成人後聽到她對我說的最多的話,是"結婚後千萬別要孩子!"
她討厭女人的生理特征,諸如月經懷孕這些女性專屬的,她一律斥為'臭事兒真多!'可她自己也有,於是在她不得不麵對的時候,燥得不行。我不可避免地月經初潮,戰戰兢兢伸手向她要錢買衛生紙,“買什麽紙!我那會兒用什麽!”她扔過來一團廢報紙:“臭事兒真多…”她罵罵咧咧。報紙是她預備著賣廢品的,現在卻不得不給我用,她少賣好多錢,心裏很不痛快。“多個孩子怎麽多出這麽多事兒啊,要沒有你,我想幹什麽幹什麽!你真是累贅啊…”她常這樣不甘心地仰天長歎。偏生學校也來湊熱鬧,不是今天要求幹這個就是明天要求幹那個。我轉學到北京真是轉壞了。原來在縣城還勉強混個班裏的中遊,現在徹底淪為底層。媽為了我竟然在我借讀不久也托關係到北京來任帶課老師了,爸為此跑斷了腿。媽堅信我必須在她的嚴格監護下才能有'起子',這是她學的北京話,可我心裏清楚,她越用力,我越沒起子。她陪著我純屬添亂。
北京的小學可不比小縣城,活動特多,一會兒一個,哪個我都應付不了。愛國衛生運動,大多數學校是組織學生挖蛹比賽,我們學校更積極,要在區裏爭先進,不僅要挖蛹的成績,還要額外交兩條老鼠尾巴,在規定的期限內。蛹好辦,我去廁所牆根處挖,老鼠我是真逮不著,爸不管,媽隻會急赤白臉地抱怨,“這哪兒是上學呢簡直是受罪呢…” 到交尾巴時我交不出來,老師說我就會吃飯,飯桶,幹什麽都不靈,不僅學習上是落後份子,勞動上也拖班級後腿。我不知道別的同學的老鼠尾巴都是怎麽弄來的,但我知道他們都是家長幫著的,我也有家長,父母雙全,卻一點兒都不幫我。我們班上有位同學父母離婚了,他跟著單親過,還如數交上尾巴了呢。愛國衛生運動每年都搞,我也因此每年到這時候都為難。後來幸虧出了一件事,我的苦難才結束。忘了是哪個區的一個小學,校長也積極,要求學生交老鼠尾巴,有個學生大概也是交不出,急得不行隻好跑到城外垃圾場去逮老鼠,結果不知怎麽傳染上瘧疾還是肝炎了,全校體檢打防疫針灑消毒水折騰了個人仰馬翻,北京市教育局見狀下了個通知,禁止讓學生再去逮老鼠,隻搞挖蛹比賽就行了,我才因此得解放。
除了愛國衛生運動,每年紅五月歌詠比賽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學校要求白襯衫藍褲子,可我每年都長個兒,褲子總不合適。媽舍不得錢給我買,一年一條新褲子在她眼裏簡直太沒天理了,她小時候過的什麽日子,困難時期餓死人…媽從別人家借藍褲子給我穿,可我剛一穿上扣子就掉了,媽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怒吼,這哪兒是上學呢受罪呢,翻來複去一通發泄,我求她把扣子釘上不然我穿著往下掉,她瞪眼,“用手提著!”。歌詠比賽,上台演出,我丟不起這臉,老師也會罵我,媽也知道她那話隻是自己發泄,扣子不給人釘回去人家也會對她有意見,下次定然不借。她擰著眉找來針線,縫到半截再也堅持不住,放開嗓門大哭起來。爸應聲而至,“怎麽啦怎麽啦?” 媽委屈極了: “她非要我給她縫扣子!難縫著哪!紮得我手上好幾個大窟窿!”,爸臭著臉,同仇敵愾: “不給她縫!一點兒都不懂得體諒大人!”。
爸應是這世上最懂媽的人,堪稱知己。媽要是非往車軲轆底下鑽,爸一定配合她把這出鬧劇演繹得催人淚下好評如潮,知己麽。媽要是打罵我,爸一定瞅準時機把媽的怒火挑得更高,那琴瑟合拍的,絕配。我試卷上錯了一道不該錯的題,媽又哭又鬧又撕頭發地把我逼到牆角,"說!為什麽錯!為什麽做不對!為什麽給你講題你非不聽!"轉頭向爸取證:"你輔導過她這道題沒有?"爸的神色異常堅定凝重:"考試前一天我就壓中了會考這類題,我算得很準。正要給她講,她非說不會考。她的責任!"媽頓時火冒三丈,"恨死我啦,恨死我啦!"她仰天呼嘯,九陰白骨爪掐得我小便失禁,看著我顫抖著尿褲子,她堵在胸中這口氣才得以疏導。對於媽隔三差五的蠻不講理作死胡鬧,比如說去跳樓,爸一眼就看出她的企圖,就是又想讓人央求她對她點頭哈腰了,爸揣著明白裝糊塗,冷靜地掌控著無聊遊戲的節奏,每回都能讓媽酣暢淋漓,盡興而歸。因為這種事,跳樓也好摸電門也好,她要看你哭求服軟。所以你早了不行,她氣沒出夠;晚了人死了,你一定要摸透她最深最隱蔽的意圖,然後把每句央求的話,每個表情都做到位,最終效果才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