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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九十六)

(2018-01-29 08:32:20) 下一個

杜至柔搬入新家正是芒種時節,彼時天晴雲淡,二門內外幾十株牡丹爭相競放,一眼望去如錦繡蒸霞。宅中各處絲垂翠縷,葩吐丹砂。藤竹疊翠間人影攢動,侍女仆婦衣袂翩躚,穿梭往返於簷楹樓謝,按照杜至柔的心意擺放發還的崔府舊物,裝點居室,主仆忙了月餘,方初步安頓下來。那百多名男女仆從皆為崔府舊日奴婢,十多年裏早已輾轉發賣散落在各地州府,難為皇帝竟是給她找了回來,眾奴子乍見舊主恍如隔世,許多婢女小廝原是自幼就在崔府,一處長大的,如今拖家帶口從荒蠻之地返京團聚,相見時悲喜異常,自不必說。杜至柔原先在家時還是稚齡幼女,從不管家事,甚少邁出閨閣,因此找回來的這些舊人她大多都沒見過。如今自立,是宅中唯一的主母,每日大小事千頭萬緒,外加發回來的田莊山林別業的私產,都需她管理裁度,十分耗費精力。好在她不曾恢複舊姓,京城內無人知曉這突然冒出的宅院是何來曆,也就不曾有士族親友前來拜訪,否則與舊日勳貴姻親的禮尚往來,便是好大一項繁瑣費神之事。杜至柔天性聰察敏惠,當日在家時也曾跟著娘親學習持家之道,現在自己當家,應對起來也算得心應手。將男女分班指派到各處,男仆隻在二門外抵應,內宅大小事物挑選精明仆婦分級掌管,各司其職,莊上亦有得力管事的盡心管理著上千奴隸耕種勞作,宅中內外很快井然有序。

杜至柔原有貼身服侍的婢女四名,年齡與她相仿,行動坐臥都在一處,及至南渡建康拜師學書法的兩年,這四個丫鬟也是跟了去的。後來她帶著她們匆匆回到平城,入選東宮前便將這四位脫了賤籍,又托杜源給她們尋了好人家嫁了,此後她身陷樊籠,與這四個再不曾見過麵。這一次竟也叫皇帝找回來其中一位。二人相見時抱頭痛哭,兩三日促膝敘舊,說到傷心處不免又反複垂淚。十餘年暌違,一朝重逢,自是不願再分開,夜間杜至柔還留她在房中陪伴,二人還象小時候那樣抵足而眠。這叫采蕭的丫鬟嫁人後境遇也是不幸,新婚不久丈夫便被強征為兵卒,死於戰火,她無兒無女,正好可以回來服侍舊主。杜至柔歡喜非常,自己的親姐妹早都香消玉殞,終於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舊友陪在她身邊,總歸不會太過孤單。

那拓跋燾自她離宮後便日日光顧她的居所。每日都在午後登門,抄近路穿西苑從後角門進她內宅,從未走過正門。來時也是一身便服,隨身隻帶宗愛一人服侍,從不在她房中留宿,個把時辰就回宮,杜至柔宅裏竟無人知曉他的身份,隻猜是主母多年顛仆流離結識的相好。拓跋燾也不說破,隻叫闔家上下呼他為'郎'即可。唯獨采蕭是知道所有事的,見杜至柔竟得國君的萬般寵愛,噓寒問暖,心中著實替她歡喜。每見她二人或談經或下棋或論道,采蕭便默默調出一爐香,再悄悄掩門離去,留下一室的寧靜祥和。此番發回來的舊物,別的倒還在其次,唯崔浩生前所著的幾部兵書集注,薈萃了他畢生的戰爭韜略,十分珍貴,拓跋燾如獲至寶,天天與杜至柔依偎在書齋裏一同鑽研,又置了裝白灰的銅盤在案前,論到激烈之處,二人便在白灰上演繹兵法。崔府上原還藏有許多珍貴善本,這次也一並找回,放滿了書齋的一麵牆。杜至柔其實對經史更感興趣,有時便會將拓跋燾甩在一旁獨自鑽入其中,拓跋燾隻得悶悶地一個人看兵書,不一會兒就坐不住在她身上打攪,有時喂她一口酥點,有時拉起她的手輕輕摸索。他的神情平靜而滿足,有一種隱於塵世的超脫。他後宮又納了兩個美人,若要尋歡作樂隨手可得,但能讓他隻牽著手就覺得幸福安寧的,又能是誰?

杜至柔的回應始終是淡淡的,每逢他來,禮數上甚是周到,僅此而已,對他並不十分親熱。拓跋燾知她心裏的芥蒂仍未過去,尤其乍一見這諸多舊人舊物,更要睹物思人,想念被他殺掉的父母族親,因此也不強求她歡笑。能這樣天天見到她,和她共度一段短暫卻異常放鬆的靜好時光,他已經滿足了。實際上這裏的一切都令他愉悅向往。廊簷下的鳥籠,院中晾曬的衣衾,空氣中飄的飯菜香,都與他習慣到厭倦的森嚴刻板的宮廷生活迥異,他向往的是這一片合美而又新奇的家庭氣氛。家,在他近三十年的過往裏,隻是模糊的影像,直到他走入這個小小的院子,見到房中等候他的女人,他對家的體會和認識,才豁然開朗。杜至柔的居室與他富麗堂皇的寢殿不同,處處散發著女主人遵循漢儒章法的風格品位。三間正房分別是廳堂、臥房和書齋,暗含儒家提倡的齊家、修身和自省,書齋向北開一扇破子欞窗,內糊秋香色素紗,窗下設琴案,綠綺置其上;靠牆一架雙人壼門榻,台座線條舒展流暢,極具道家空靈之美。榻上投壺、棋盒,螺鈿紫檀四方幾,幾上放著棋盤。榻後圍三麵折屏,上嵌宗炳的秋山圖。西側設曲足橫附長條案,簡潔古樸,不飾雕著,案上磊著法帖茶具,長案兩旁一對束腰鼓腿彭牙香幾,左邊幾上玉石條盆裏栽著晚香玉,右邊幾上三足鼎青釉博山爐,爐旁放著香盒。坐榻東側便是整麵牆的多格書架,集齊古籍善本,另有水晶缽、赤玉卮點綴其間。這個家與拓跋燾理想中的世外仙源一模一樣,常使他人在宮中,心已飛到這裏。一日他突然興起,下了早朝不回後宮,換了件新衣便徑直往杜至柔這裏來了。進了內院,杜至柔不在書齋,廊下幾個穿紅戴綠的小丫頭有的在喂黃雀,有的作針線,嘻笑取樂甚是開心,院中梧桐樹下支著一架繡繃,侍女采蕭坐在筌蹄上劈線。丹蔻十指狀如蘭花,拇指和食指輕捏住絲線兩頭,再一豎小指,長甲靈巧挑動線絨,一段絲線便分出兩股來。拓跋燾覺得有趣,不覺湊近,采蕭方注意到他。起身叩拜後,她笑盈盈道:"阿郎請於房中稍坐片刻,娘子正在廚房備膳。"拓跋燾很是意外:"你家娘子自己烹飪?奴子們都幹什麽去了?!"采蕭笑道:"娘子每日都是親自下廚的。阿郎今日來得早,卻是正好趕上午膳,可以品嚐我家娘子的手藝了。"隨後叫了小丫鬟去廚房給娘子傳話,就說貴客今日在宅中用膳。拓跋燾很高興,他竟然從不知曉杜至柔會做飯,以前隻知道她炙的腩肉很香,也有十年沒吃到了。他不覺期待這頓飯早點開,早點見識她的本事。這小妮子總能給他驚喜。

等得心焦,他索性與采蕭閑聊起來。"你這名字不錯。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定是阿柔給你取的。"采蕭穿針引線的手一滯,很快又笑道:"奴婢原來叫胡頹子,後來才改的這個。"

拓跋燾放聲大笑。"胡頹子!這也叫的出口啊。哪個促狹的給你取這麽個名字!"

采蕭訕笑道:"就是娘子呀!奴婢五歲起服侍五娘子,管事的領著奴婢拜見幼主,問給取個什麽名兒好,五娘子當時正和人學釀脯,擺了一案子的香草料,便隨口給奴婢取了個佐料名。後來幾日又來了三個,娘子便順著叫了下來,所以奴婢四個都是草藥,要不就是果脯,那三個一個叫金櫻子,一個叫櫞瓜子,還一個叫嘉慶子。後來奴婢改了名,另三個才跟著改成了采蘩,采蘋和采薇。總算不再當零食料了。"

拓跋燾哈哈笑道:"這小妮子果然是刁鑽成性!從小就愛捉弄人,難怪總被她捉弄了去。"談笑間看到繡繃上的花,又被那五彩花鳥所吸引,"好手藝,是個伶俐人。"采蕭紅了臉道:"奴婢的花拿不出手的。娘子繡的才真叫好呢。當日娘子在家時,幾族內眷比巧,娘子的針黹女紅是第一,真個是心靈手巧無人能及,繡出的花朵比天上的雲霞都要絢麗多彩。"

此時小丫鬟傳飯,說是天熱,娘子命擺在水邊。拓跋燾走近涼亭,見杜至柔的小臉紅撲撲的,一頭烏雲秀發都用絲帕包起,是剛剛煮過飯的樣子,忍不住笑道:"好個俊俏的廚娘!"杜至柔看著他,亦啞然笑道:"好個招搖過市的秀才!"

原來拓跋燾今日穿了件湖色緙絲雲紋夏衫,領袖口滾著皂緣,下身一條月白菱紋素絹肥褪褲,頭上未著小冠而是束著巾子,乍一看以為是中書省裏的太學生,他們日常裝束便是藍色寬博衫子,係石青色學士巾。杜至柔從未見過拓跋燾做士人打扮,一眼看去隻覺忍俊不禁,這裝束與他本人的氣質實在太不相襯。她掩口笑問道:"狴狸哪裏得來的新褲褶?"拓跋燾給她笑得發窘,訕笑著道:"就是上次劉熙伯出使南朝帶回來的絲緞,還說是錦署新織出的,工藝比蜀錦還精細繁瑣,是專貢劉義隆的,我聽說那書生皇帝常日就愛做士人打扮,就叫尚衣局也裁了一件我穿。你還別笑,這可真是上等的頂級綢緞呢,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精細的工藝,不知人家是怎麽織成的。南人的確是巧,染色也純,真正的湖水藍,穿上也極涼爽。"

說話間采蕭領婢女上好菜退出,亭台隻剩他二人。拓跋燾看著食案驚喜叫道:"麅子肉索餅!我最愛吃這個!"不等杜至柔布讓,他已迫不及待拿起了筷子,連湯帶肉大嚼起來。杜至柔無可奈何地笑道:"妾並不知陛下今日到的這般早的。這原本是妾煮給自己吃的。前日裏莊子上進獻了新獵的麅子,肉甚是鮮嫩,妾便先喂上胡鹽連皮炸了,又因著天熱不欲進食,隻想那水引餅配上麅子肉最合時宜,誰知你倒先搶了去。"

"合該是我享用。"拓跋燾邊說邊呼嚕嚕地進食,吃得太急,湯水都濺到了胸襟上,杜至柔無奈道:"陛下小心,看髒了新衣裳,以後沒得穿了。"拓跋燾不耐煩地甩甩筷子:"回去叫人漿洗就是了。"杜至柔奇道:"陛下何時變得如此儉樸,浣洗過的衣裳竟也不嫌棄了。叫史官知道了,一定將此事載入史冊裏,大大地讚頌一番。"她搖頭晃腦,學著老夫子文鄒鄒道:"帝躬履儉約,多所減損,服浣濯之衣,雖敝不忍易。"拓跋燾瞪她:"好久沒有管教你,越發淘氣了!"放下碗,意猶未盡地咂著嘴道:"你這餅怎麽做的,我也學學,回去叫司饌照著做。"杜至柔道:"水引法做湯餅,湯要冷,麵要先用細絹篩過。用冷卻的肉湯和麵,揉搓如箸粗,一尺一斷,盤中盛水浸。再以手臨鐺上,揉搓令其薄如韭葉,沸煮即可。妾通常是用連皮獐子炆火煮出肉湯,獐子肉比麅子肉細一些…"拓跋燾聽到這裏,忽然打斷道:"我有一次打了頭獐子送到貴府廚上,後來就在你家吃了連蒸獐皮索餅,好象就是這個味道!"杜至柔一笑:"那是我做的。那日娘帶我理中饋,說是家裏來了貴客。客便是你,中饋便是你吃到的獐皮索餅。"拓跋燾訝然看著她,半晌方歎息道:"那秋千架上的女郎,果真是你。"

池上微風乍起,吹動涼台四圍的薄綃紗簾,滿池菡萏花開似雪,鷺鷥在水草叢中鳧出身影。置身台上,風吹水動,恍若泛舟,往昔褪色的記憶,也隨著晃動的水波幽幽地泛起。

"不玩了,叫外人看到我了…阿娘還等我蘊習中饋呢…"

是她奶聲奶氣的嬌嗔。拓跋燾心中惆悵,目光胡亂掠過眼前的殘羹,良久,擠出個生硬笑容:"你那時…這麽小,就料理得一手好膳食了。"杜至柔麵上倒還自然,淡淡說道:"我家遵循世家禮製,婦人職在中饋女紅,所修婦功,無不蘊習酒食。我們這幾族的女兒,五六歲起便要跟著娘親學烹飪和針黹,大抵這兩樣才是最要緊的,讀書識字反不是女子對家庭的職責所在。恪勤婦德婦功,日後相夫教子,朝夕養舅姑,四時祭祀,不任僮使,手自親焉。阿婆盧太夫人並諸姑,無不精於烹調,後來還命阿父將家中婦人豐富的中饋經驗記錄下來,便是慮久廢忘,我等後生無所見,而少習業書,所以寫下九篇《食經》,文辭約舉,婉而成章。"

拓跋燾的臉微微泛紅:"你可知道,我…我後來向司徒提過親的,就在那天去你家後不久…"杜至柔大覺意外:"是麽!妾絲毫不知。"想了想又道:"女兒家婚姻大事,是不可隨意探聽的,家中長輩亦不會在我們麵前提及半分。"拓跋燾苦澀笑道:"不提也罷。橫豎是不成。司徒並未多想,便以小女相貌醜陋為由,回絕了。他並不知我已見過你,雖然隻是一瞬間。"歎了口氣,又看著她笑道:"我當時甚覺羞辱氣惱。那時隻覺你長得蠻可愛,性情也活潑,是我喜歡的,就想讓你進宮給我做伴,今日才知你原來竟還這般心靈手巧…詩書義禮,德才品貌,樣樣都通,樣樣都是頂尖的。難怪令尊不願給,我是配不上你的。"杜至柔尷尬解釋道:"陛下何必過於自謙…陛下是知道的,我們這幾大家族…世代不與外人通婚的。"拓跋燾自嘲一笑:"你家門楣太高,終歸我粗蠻異族,高攀不上罷了。"杜至柔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直視他道:"這是陛下將我等連根鋤掉的原因麽?"拓跋燾臉色驟變,二人對峙良久,誰都不再開口說話。

這是他們誰都不願觸及的傷痛。民族與文化的隔閡是擋在他們麵前的鴻溝。拓跋燾看著杜至柔,腦中是她父親野蠻篡改他拓跋氏國史的高傲麵孔。那是他無論怎樣都不能容忍的罪惡。永嘉之亂以後,中原大地上走馬燈一樣建立起的胡人各國,無不對原有的漢族士人防範森嚴,大魏亦如此。自立國起,舉凡重要權柄,將相高職,均牢牢控製於鮮卑貴族手中,盡量避免漢人和士族染指。太守尚書郎以下職位,才用漢人。輾轉漂流、倍嚐困苦的門閥世族,喪失了昔日優裕的生活環境,沒有了過去展示風度的情趣,失去了揮麈清談的場所,被剝奪了以往的各種特權,特別是他們視為民族之根的傳統文化遭到了滅頂之災,尤使世族痛心疾首。他們念念不忘的華夏文明,乃是對往日榮耀難以釋懷的追思。這些飽讀詩書的呆子們,自覺自願擔負起民族複興薪火相傳的使命。是孔孟為一代代讀書人界定的悲壯使命感,要他們在這運鍾喪亂,宇內分崩的亂世裏,被迫服侍於異族政權,企圖用自身微薄的力量,將這胡人的天下悄悄變色。於是在這些高門大族裏,就有了'以華變夷'的主張,有了崔浩給拓跋鮮卑亂改祖宗的驚世之舉。崔浩為了將這天下變回華夏,為了讓他和他所在的民族消失,竟然喪心病狂地給他們找了個漢人的祖宗,說他們拓跋鮮卑人是漢將軍李陵的後代,還刻在國史上,傳揚於後世。此舉無異於不流血地種族滅絕,滅的是整個鮮卑族。拓跋燾案上的手不知不覺中已攥成了拳頭。時至今日,他已將企圖滅他的人殺得片甲不留,隻剩這一個孤女,他想起這些還是憤恨不已。他欽佩杜至柔的執著,理解她站在本民族立場上的舉動,因為他也一樣,他同樣有他的堅持,他們都在為各自的民族捍衛著自己那條根,誰也不願意被誰同化。他要還想和杜至柔融洽地相處下去,就要坦然麵對這個事實,想辦法淡化他們之間曾有的血腥衝突。他起身在她身旁坐下,溫和開口說道:"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對我來說是值得祝賀的大事。我找到了拓跋鮮卑的發祥地,就是我們祖先居住的石室。國史案後不久,我便派了人去東北方尋根,十餘年未曾間斷,終於在上個月,在阿裏河附近的大鮮卑山頂巔東側的嘎仙洞裏,找到了十世先祖可寒,先妣可敦和族人部落居住的石洞。我立即派了中書侍郎李敞前去祭祖,又命於石壁之上刊刻祝文,我自己也在平城郊祭,拓跋鮮卑一族上下均欣慰無比。阿柔,"他拉住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間:"令尊當年篡改我族根源,確是大謬。"

"這不是你廣加株連的理由。"杜至柔冷冷說道:"縱然一人有過,罪不至九族。"

拓跋燾聞言輕歎道:"我不能眼看著天地變色。這是我鮮卑人的天下。我不得不承認,你們這幾大家族,你們背後的這個文明,實在太可怕。你們世代聯姻,頑固維護著你們的門第和血統,我以皇家之尊竟然打不破你們這張網。你們這幾家出的士人占據了越來越多的要職,背後勢力盤根錯節遍布天下,所挾的文化滲透到方方麵麵,滲透到國家每一角落,成為淩駕於我族之上的主流。你應該知道任何一個國主都不能允許國中出現足以與他抗衡的勢力。崔司徒所倡導的振興華夏,目的是要將我等鮮卑人清除出中原大地。你要是我,你會容忍麽?我知你心裏依然恨我,我為此也落得了個殘忍好殺的壞名聲,可我有我的難處。做帝王的,也都有說不出的苦衷。昨日還在兒女情長,今朝便是金戈鐵馬,上一刻還高高在上受萬民膜拜,下一刻就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比台上唱的還要荒唐熱鬧,百姓都跪在我腳下,仰視的目光中看不到我的疲憊和恐懼,所以我才更需要你對我的理解。過去的事我不奢望你能原諒,我隻希望你能逐漸淡忘,放下仇恨,試著接受我對你的愛。"

杜至柔麵上平靜如水,心頭卻湧起陣陣蒼涼的笑。她笑他的癡,時至今日仍在幻想得到她的心;也笑他的迂,時至今日仍要螳臂擋車,看不到天下的大勢所趨。接受他的愛?與殺她全家的人心心相映?她又拿什麽告慰父母親族三四百亡靈?她低頭看著自己手指上淡淡的痕跡。所有強加在她身上的暴力,可以讓她認命,讓她放棄複仇,可以讓她不再恨他,僅此而已。鞭子可以使人屈服,屈服永遠不會生出愛。身邊這個深情的男人,可以用鐵騎征服這片土地,用暴力剿滅這塊大地上原有的文明,可惜他實在太小看了這種文明自身修複的力量。這個文明就象她,還有千千萬文明的守護者那樣堅韌,看似蒲葦般柔弱,無數次被壓得彎入泥土裏,卻永不會折斷。哪怕被踩得暫時消失了蹤影,也象埋入深土中的種子,稍一適宜,就爆發出強大的生命力,在征服者的眼皮底下繁榮發展,在他們尚未察覺時被這文明包容同化。她平靜看著他,唇角慢慢彎起。他穿的是綾羅,讀的是經義,推廣實施的是農戶授田製,逐步瓦解的是鮮卑傳統的部落聯盟。不管他願不願意,他已經行走在變夷的道路上了。這條路上,有一意孤行,過於急切而身死的先父,也有更多象她這樣屢遭打擊卻不失士節的後來人。有他們這批人前仆後繼,她相信到不了五十年,一個以儒學為基礎,方方麵麵滲透了中華傳統的社會就將建成。而一貫以征服者麵貌出現的鮮卑人,終將向這個文明低下他們高傲的頭。

她上揚的唇角顯出優美的弧度,看在拓跋燾眼裏,仿佛是順從乖巧的笑。於是他鬆了一口氣,欣慰地將她攬入懷裏。

"別再讓狹隘的觀念困擾我們的感情。你就是個小女子,你家本也是按照賢婦的標準培養的你,才叫你學了一身相夫持家的好本事,並不指望你挑起家族榮譽的重任。什麽民族啊大義的,原不是你該承擔的。我們現在這樣多好。你每日等著我來,料理我的衣食,從中獲得簡單而充實的快樂,和我談經論道,給我彈琴,開開心心地做我的小婦人,我會一直寵愛你的,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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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一:孔府舊藏 明代 湖色雲紋暗花紗盤領袍。 這件不是緙絲,是普通的紗。這是典型明代服飾,不論男女裝領口都有白絹護領,有段時期甚至是用白紙護領,所以有太監宮女抱怨紮脖子。白紙的用一天就扔。

漢朝一直到魏晉南北朝,上衣的領口一般是交叉的,稱為交口衫,另外領口和袖口裝一圈皂緣,就是黑邊。象這件著名的素紗禪衣,馬王堆出土的漢代貴族女服,總重不到一兩。

南北朝時期最常見的服飾叫褲褶,我文中出現很多次了。各民族男女通穿,是胡服。有廣袖也有窄袖,典型的特點是褲腿特別肥。

幹活打仗不方便的話就在膝蓋處綁一條帶子,於是變成華麗麗的大喇叭褲。
這是河南鄧縣出土的磚刻畫,穿褲褶服的南朝樂隊。現存國博。我第一眼看的時候覺得是不是搞錯了,這分明是現代爵士樂隊。看那幾個人的帽子。

穿褲褶的仆人。這個還有點古人氣息,戴的那個小冠是典型南北朝時代的。

古代貴族乃至帝後嬪妃的衣服一般是不洗的,那些絲綢一水洗很容易變形,另外染色技術不過關,很多都掉色顯舊,不好看了,所以無論多華貴的衣服穿一次就收起來,再不穿了。哪個帝後要是穿洗過的衣服,一定會被記到史書裏讚揚。象唐文宗,一次在大臣麵前舉起袖子"朕這件衣服都洗了三次了!"大臣們交口稱讚陛下您真簡樸。史書裏經常會有某位皇帝或者後妃很節儉,其實就是指他們願意穿洗過的衣服,或者是願意把裙子的長度稍微縮短一點,就是節省布料,就很值得讚頌了。

注釋二:大鮮卑山(就是大興安嶺的古稱),1980年7月,內蒙古考古工作者在調查中發現了“嘎仙洞”,該洞位於內蒙古呼倫貝爾盟鄂倫春自治旗阿裏河鎮西北深山密林中的山崖上,洞中除了少量陶器、石器和骨器外,遺留的石刻銘文與《魏書》記載基本相同,從而證明嘎仙洞就是曆史上記載的鮮卑石室。此項考古發現被列為當年十大考古發現之一。這裏現在是嘎仙洞國家森林公園,值得一遊。

《魏書》開篇的《序紀》記錄,拓跋出於鮮卑,鮮卑出於“大鮮卑山”, 拓跋部曆經兩次南遷,先“南遷大澤”、後“南移”而“居匈奴之故地”。443年這裏不是北魏的國土而是烏洛侯國,烏洛侯國派人報告北魏國主拓跋燾說境內發現你們祖先居住的山洞,拓跋燾大為悲歎,派中書侍郎李敞去祭祀,並刊祝文於室之壁而還。下麵那張圖是拓本。真跡早給藏起來了,不見遊客,洞口外立了塊複製的石碑。祝文共19行201字,字體大小不一,書體介於楷隸之間,全文:

維太平真君四年癸未歲七月廿五日,天子臣燾使謁者仆射庫立官中書侍郎李敞、傅?用駿足,一元大武,柔毛之牲,敢昭告於皇天之神:
啟辟之初,佑我皇祖,於彼土田,曆載億年。聿來南遷,應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邊、慶流後胤。延及衝人,闡揚玄風。增構崇堂、克翦凶刃,威暨四荒,幽人忘遐。稽首來王,始聞舊墟,爰在彼方。悠悠之懷,希仰餘光。王業之興,起自皇祖。綿綿瓜爪,時惟多。歸以謝施,推以配天,子子孫孫,福祿永延。
薦於:皇之帝天、皇之後土。 以皇祖先可寒配,皇妣先可敦配。
尚饗!
東作帥使念鑿。

鮮卑人起源於大興安嶺,後來分為四部:拓跋鮮卑,段氏鮮卑,慕容鮮卑,宇文鮮卑。據考古拓跋鮮卑從新石器時代在這個洞裏穴居,過了60多代,直到西漢末年才走出大鮮卑山向南遷徙。越向南越漢化(說得不好聽點就是忘本斷根了)。遷到洛陽後基本上作為一個獨立的民族不存在了。

注釋三:現在知道的中國最早係統論述烹飪技藝的書是北魏崔浩的《食經》,它被記載在《隋書·經籍誌》上,早已失傳,隻有少數內容出現在《齊民要術》的引文裏。崔浩這本書實際是他母親盧氏夫人(晉代大文學家盧諶的孫女)豐富的中饋經驗的記錄。古時把女性為家人烹飪的勞動稱為“主中饋”。與女紅一樣,中饋是古代女性對於家庭的職責所在,即使對於鍾鼎世家的女性,也是在相夫教子之外必須掌握的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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